更新时间:2019-06-23
错认景阳钟 • 海的沉默:此恨无关风与月：关于《海的沉默》
生活中总是有诸多的不凑巧。
看到别人推荐电影《沉静如海》，出于习惯查了一下，结果是看了维尔高的小说和1949年的黑白电影，本来推荐的对象倒被忘在了一边。小说和49版电影都译作《海的沉默》。看完小说和电影后，发现自己更喜欢这个译名。
小说不长，以第一人称叙述，电影也以这种视角展开，从“我”的旁白开始，以“我”的旁白结束。电影几乎是在朗诵小说。而电影中“我”的侄女——她的名字没有被交待，也如小说中写的那样，是一位“沉默的小姐”。
还是和小说一样，电影几乎没有情节，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住在“我”家的德国军官站在陈设简单的小客厅里，半是自言自语，半是吐露心声。“我”故作沉默，实则用心聆听，暗自揣度。那个坐在椅子里安如磐石的女子心思如何，是留给观众猜想的。
电影中军官的脸轮廓坚硬，在黑白荧幕上常常显得狰狞可怖，但他的行为举止却彬彬有礼，当他开口，说出的却是孩童般幼稚、温柔又狂热的梦呓般的话语。
他诉说着自己对法国的热爱：“我始终热爱法国，始终热爱。上次战争时我还是个孩子，我当时的想法不能算数。但是打那时起，我一直热爱法国。只是远远地爱着。好像爱天涯公主。”
他提起自己曾经的生活，他是作曲家。他讲着自己最爱的童话《美女与野兽》：“你们不曾喜欢过这个故事？可我，我一直喜欢它。我反复不断地读它。它曾经使我落泪。我尤其喜欢兽，因为我理解它的痛苦，今天，我讲起它时还感到激动。”
“我”甚至开始关心这个军官，试着提议搭理他一下，不发一言的侄女倒竖的柳眉让“我”放弃了这个想法。
对于战争，他又显得那么天真和盲目：“我不是音乐表演家，我作曲。这是我的全部生活，因此，看到自己全副戎装的样子，我真觉得是一副怪相。然而，对这场战争我并不后悔。不。我相信将从这场战争产生出一些伟大的事物……”
他谈论文学，数着法国作家的名字：“他们蜂拥而来，好像剧院门口的人群，不知道让谁先进场为好。”立刻又提起音乐：“那就要算我们那儿的巴赫、亨德尔、贝多芬、瓦格纳、莫扎特……这又以哪个名字为先呢？”
他渴求两个国家的结合，认为这能恢复法国的光荣并且治愈德国的孤独：
“现在，我需要法国。但是，我的要求很高，我要求她接纳我……她应该愿意理解我们的干渴，并且愿意为我们解渴……她应该同意与我们结合起来。”
“幸好他们现在已不再是孤单的了，因为他们在法国。法国将治愈他们。我还要告诉你们，他们对此很清楚。他们知道法国将教会他们成为真正伟大和纯粹的人。”
他反复谈论着这种伟大的结合，他相信双方将相爱。当他说着这些，他的目光就落在了女子的脸上，而女子看上去又是那么无动于衷。
在去巴黎度假前，他兴高采烈地说着德国与法国的“婚事”：“我要告诉你们我为法国高兴，像这种方式给她造成的创伤很快便愈合，但我更为德国和我本人感到高兴啊！德国将把法国的伟大还给法国，还有她的自由，永远也没人能像德国这样从他所做的好事中获得那么多的好处！”
他终于迎来憧憬已久的巴黎之行。电影在这里抛开了“我”间接的叙述，让观众跟着军官欣赏巴黎的名胜古迹，听他把自己一厢情愿的梦想告诉自己的伙伴，看着他承受伙伴们的嘲讽，和他一同感受希望的幻灭。
幻想破灭后，他一身戎装前来作别，恳请“我”和“我”的侄女忘记他曾经满怀着希望诉说过的一切。女子这才第一次用自己浅色的眸子迎向他的目光。
“没有希望啊！”他这么悲哀地喊了许多声。
他诀别似的用目光缓缓抚摸了在昏暗中闪烁着的那些书脊—他曾带着几乎是崇拜的语气念着那些作者的名字。
“他们要把这火焰完全扑灭！这种光芒再不会照耀欧洲！”他曾经相信过的一切都崩塌了。绝望中的他仿佛童话里的困兽：“而那条路，我们发现它并不通往在不同高度上的光辉顶峰，我们发现它通向阴森可怖的深谷，进入散发着霉臭味的凄凉黑暗的森林之中！……上帝啊！请告诉我，我的义务在哪里吧！” 而他遇见的美女此时依然以沉默相待。
“我行使了我的权利。我请求重返某个战斗师。他们终于给了我这个恩典，明天我将奉命启程。”他说，犹如困兽最后的挣扎，“奔赴地狱。”
当他最后一次道了晚安，在关门前望着椅中沉默的女子，喃喃地说：“再见。” 就像在告别那个热恋着法国的自己。
美女最终也没有起身，只是轻声说：“再见。”
小说中是这样描写的：“必须屏气凝息才能听到这个词，但我终于听到了。封·艾勃雷纳克也听到了，他挺了挺胸，而他的脸，他整个身子就像使人得到休息的浴后那样，仿佛变柔软了。”
童话都是真的，美女终于拯救了野兽，让他可以安然赴死。
而这个故事没有圆满的结局，也无关男女之爱。军官的每一次倾诉，都不只是一个男人在表白自己对法国迷幻般的热恋，更是一种文化对另一种文化的钦慕。椅中沉默的女子，与军官心目中高贵的“天涯公主”何其相似，与在战争中饱受磨难的法国又是何等的相称，恰好成了这表白的对象。
影片中，在军官掩门之后，镜头久久停留在女子的披肩上。披肩上绣着两只互相伸出的手，仿佛是要努力地抓住对方，紧紧相握，却定格在了不可触及的咫尺之间。
在那间有着摆满了法国文学经典的书橱和一架可以演奏德国名曲的钢琴的客厅里，德国男人和法国女人 没有互诉衷肠，没有深深相拥，更不曾接吻。倘若——或者说让我们假设，男人最终冲破了樊笼，吻了女人，那不仅是得到拯救的野兽吻了美女，而是德意志吻了法兰西。而她，一定会报以回吻。
附：
后来看了一点04版的《沉静如海》，军官变成了一个相貌柔和的角色。04版确实比原著和49版的情节丰富，但我却始终不能融入影片，觉得女主没有张力。而且相较之下04版显得一点也不沉静，或许就是因为添入了太多的情节，带来了太多杂音。反观49版，女主全片只有一句最后的道别，而且绝大部分时候都坐在椅子上，仅仅用面部隐隐的表情和少许手势来表达自己，真的是有大海的沉默的力量。
（本文首发于“客路闻”微信公众号）
文 / 穆渔枫
看到别人推荐电影《沉静如海》，出于习惯查了一下，结果是看了维尔高的小说和1949年的黑白电影，本来推荐的对象倒被忘在了一边。小说和49版电影都译作《海的沉默》。看完小说和电影后，发现自己更喜欢这个译名。
小说不长，以第一人称叙述，电影也以这种视角展开，从“我”的旁白开始，以“我”的旁白结束。电影几乎是在朗诵小说。而电影中“我”的侄女——她的名字没有被交待，也如小说中写的那样，是一位“沉默的小姐”。
还是和小说一样，电影几乎没有情节，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住在“我”家的德国军官站在陈设简单的小客厅里，半是自言自语，半是吐露心声。“我”故作沉默，实则用心聆听，暗自揣度。那个坐在椅子里安如磐石的女子心思如何，是留给观众猜想的。
电影中军官的脸轮廓坚硬，在黑白荧幕上常常显得狰狞可怖，但他的行为举止却彬彬有礼，当他开口，说出的却是孩童般幼稚、温柔又狂热的梦呓般的话语。
他诉说着自己对法国的热爱：“我始终热爱法国，始终热爱。上次战争时我还是个孩子，我当时的想法不能算数。但是打那时起，我一直热爱法国。只是远远地爱着。好像爱天涯公主。”
他提起自己曾经的生活，他是作曲家。他讲着自己最爱的童话《美女与野兽》：“你们不曾喜欢过这个故事？可我，我一直喜欢它。我反复不断地读它。它曾经使我落泪。我尤其喜欢兽，因为我理解它的痛苦，今天，我讲起它时还感到激动。”
“我”甚至开始关心这个军官，试着提议搭理他一下，不发一言的侄女倒竖的柳眉让“我”放弃了这个想法。
对于战争，他又显得那么天真和盲目：“我不是音乐表演家，我作曲。这是我的全部生活，因此，看到自己全副戎装的样子，我真觉得是一副怪相。然而，对这场战争我并不后悔。不。我相信将从这场战争产生出一些伟大的事物……”
他谈论文学，数着法国作家的名字：“他们蜂拥而来，好像剧院门口的人群，不知道让谁先进场为好。”立刻又提起音乐：“那就要算我们那儿的巴赫、亨德尔、贝多芬、瓦格纳、莫扎特……这又以哪个名字为先呢？”
他渴求两个国家的结合，认为这能恢复法国的光荣并且治愈德国的孤独：
“现在，我需要法国。但是，我的要求很高，我要求她接纳我……她应该愿意理解我们的干渴，并且愿意为我们解渴……她应该同意与我们结合起来。”
“幸好他们现在已不再是孤单的了，因为他们在法国。法国将治愈他们。我还要告诉你们，他们对此很清楚。他们知道法国将教会他们成为真正伟大和纯粹的人。”
他反复谈论着这种伟大的结合，他相信双方将相爱。当他说着这些，他的目光就落在了女子的脸上，而女子看上去又是那么无动于衷。
在去巴黎度假前，他兴高采烈地说着德国与法国的“婚事”：“我要告诉你们我为法国高兴，像这种方式给她造成的创伤很快便愈合，但我更为德国和我本人感到高兴啊！德国将把法国的伟大还给法国，还有她的自由，永远也没人能像德国这样从他所做的好事中获得那么多的好处！”
他终于迎来憧憬已久的巴黎之行。电影在这里抛开了“我”间接的叙述，让观众跟着军官欣赏巴黎的名胜古迹，听他把自己一厢情愿的梦想告诉自己的伙伴，看着他承受伙伴们的嘲讽，和他一同感受希望的幻灭。
幻想破灭后，他一身戎装前来作别，恳请“我”和“我”的侄女忘记他曾经满怀着希望诉说过的一切。女子这才第一次用自己浅色的眸子迎向他的目光。
“没有希望啊！”他这么悲哀地喊了许多声。
他诀别似的用目光缓缓抚摸了在昏暗中闪烁着的那些书脊—他曾带着几乎是崇拜的语气念着那些作者的名字。
“他们要把这火焰完全扑灭！这种光芒再不会照耀欧洲！”他曾经相信过的一切都崩塌了。绝望中的他仿佛童话里的困兽：“而那条路，我们发现它并不通往在不同高度上的光辉顶峰，我们发现它通向阴森可怖的深谷，进入散发着霉臭味的凄凉黑暗的森林之中！……上帝啊！请告诉我，我的义务在哪里吧！” 而他遇见的美女此时依然以沉默相待。
“我行使了我的权利。我请求重返某个战斗师。他们终于给了我这个恩典，明天我将奉命启程。”他说，犹如困兽最后的挣扎，“奔赴地狱。”
当他最后一次道了晚安，在关门前望着椅中沉默的女子，喃喃地说：“再见。” 就像在告别那个热恋着法国的自己。
美女最终也没有起身，只是轻声说：“再见。”
小说中是这样描写的：“必须屏气凝息才能听到这个词，但我终于听到了。封·艾勃雷纳克也听到了，他挺了挺胸，而他的脸，他整个身子就像使人得到休息的浴后那样，仿佛变柔软了。”
童话都是真的，美女终于拯救了野兽，让他可以安然赴死。
而这个故事没有圆满的结局，也无关男女之爱。军官的每一次倾诉，都不只是一个男人在表白自己对法国迷幻般的热恋，更是一种文化对另一种文化的钦慕。椅中沉默的女子，与军官心目中高贵的“天涯公主”何其相似，与在战争中饱受磨难的法国又是何等的相称，恰好成了这表白的对象。
影片中，在军官掩门之后，镜头久久停留在女子的披肩上。披肩上绣着两只互相伸出的手，仿佛是要努力地抓住对方，紧紧相握，却定格在了不可触及的咫尺之间。
在那间有着摆满了法国文学经典的书橱和一架可以演奏德国名曲的钢琴的客厅里，德国男人和法国女人 没有互诉衷肠，没有深深相拥，更不曾接吻。倘若——或者说让我们假设，男人最终冲破了樊笼，吻了女人，那不仅是得到拯救的野兽吻了美女，而是德意志吻了法兰西。而她，一定会报以回吻。
附：
后来看了一点04版的《沉静如海》，军官变成了一个相貌柔和的角色。04版确实比原著和49版的情节丰富，但我却始终不能融入影片，觉得女主没有张力。而且相较之下04版显得一点也不沉静，或许就是因为添入了太多的情节，带来了太多杂音。反观49版，女主全片只有一句最后的道别，而且绝大部分时候都坐在椅子上，仅仅用面部隐隐的表情和少许手势来表达自己，真的是有大海的沉默的力量。
（本文首发于“客路闻”微信公众号）
文 / 穆渔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