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于公众号:奇遇电影(Cinematik) 2018-02-23
题目:如无意外,这是史云梅耶最后一部电影
作者✎胤祥(发自鹿特丹)
编辑✎鲸鱼
说起捷克电影,名震影史的,当然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忽如一夜春风来,又随1968年「布拉格之春」而终止的捷克斯洛伐克新浪潮。
捷克新浪潮到今年整整50年了,前阵子我们还做了一个专题予以回顾(《50年前,曾有一场伟大的电影运动》)。
浪潮中,伊日·门泽尔(伊利·曼佐,《严密监视的列车》《失翼灵雀》《我伺候过英国国王》)、扬·涅梅茨(杨·内梅克,《夜之钻》《一个都不能走》)、薇拉·希季洛娃(维拉·齐蒂洛娃《雏菊》《天堂禁果》)等人,可算是中国观众的心头好;
再往后数,95年拿到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扬·斯维拉克(《给我一个爸》《布拉格练习曲》)大抵也能留下印象。
捷克好导演很多,但要说一个最为中国观众所熟悉和喜爱的,首屈一指的,恐怕还是动画大师扬·什万克马耶尔(Jan Švankmajer,按国内通行译法是杨·史云梅耶/杨·斯凡克梅耶)。
江湖人称「杨大爷」。
杨大爷专攻定格动画(stop-motion),尤擅黏土和木偶。
他的作品,以重口味的画面、诡异的想象力、循环往复的结构和对人类潜意识的深刻挖掘而著名。
从1964年起,他就开始拍摄动画短片,纵横电影界已有半个世纪之久,曾为奥尔德日赫·利普斯基(Oldřich Lipský)、尤拉·赫兹(Juraj Herz,又译尤赖·黑尓兹,《焚尸人》)等知名导演的影片制作动画和小道具。
在杨大爷的众多短片中,最有名的大概是《对话的维度》(Dimensions of Dialogue,1982)。
该片在安纳西动画节轰动一时,并在其2006年的动画史百佳评选中高居第3位。
整部短片只有不足十五分钟,由两个粗糙的黏土半身像和一堆乱七八糟的文具、蔬菜、沙土主演。
它们在一帧帧定格中组成两个对话的人,捣毁彼此,侵入彼此,又互相交融。
影像生动有趣,可解读空间又很大,循环往复连看五六遍都不会腻的。
此外还有在戛纳、柏林获奖的影片《巴赫狂想曲》(1965)、《黑暗,光明,黑暗》(1989),堪称捷克斯洛伐克战后史的《斯大林主义在波西米亚的终结》(1990)等等。
虽说捷克动画学派的当家大师是卡雷尔·泽曼 (卡尔·齐曼,Karel Zeman,以改编凡尔纳的几部著称),伊日·特恩卡(Jiří Trnka,《手掌》),同为名导的还有伽里克·赛克(Garik Seko,《书柜的故事》《大师哈努斯》),但杨大爷异军突起,拥有大牌粉丝无数。
除了蒂姆·波顿,最著名的杨大爷脑残粉当属动画导演奎氏兄弟是也。1984年,他们专门拍了《杨大爷的柜子》(The Cabinet of Jan Švankmajer)为偶像致敬。
另外,杨大爷自80年代末就开始涉足长片制作,几部成品亦堪称惊世骇俗,被归入cult神片领域,影响自然比只做了短片的特恩卡和赛克大了许多。
杨大爷的作品都有DVD发行,短片既有选集也有后来BFI出版的带花絮的全集,甚至收录了几部关于杨大爷的纪录片,这也进一步促进了评论界、学术界和影迷圈对杨大爷的观看、讨论和传播。如今关于杨大爷的学术专著已有Peter Hames、Gerald Matt & Thomas Häusle、Keith Leslie Johnson、Bertrand Schmitt & Frantiflek Dryje等近十种,甚至至少还有三本中文的硕士论文(任爽,2009;黄楠,2014;赵丽霞,2015)。
最重要的是,已经八十多岁的他,一直在坚持创作。
2010年,在拍完《幸存的生命:理论与实践》(《Surviving Life (Theory and Practice)》,这个片名牛逼得一塌糊涂不是么?)之后,杨大爷悍然宣布自己将在下一部作品《昆虫物语》(前译《虫》)之后封镜。
当时,由于资金困难,不怎么接触网络的老爷子也携工作团队,在Indiegogo上为《昆虫物语》开启了众筹,这件事我们前面也写过。
有感于杨大爷的赤子之心,《昆虫物语》的筹款目标很快就达到了。
但导演毕竟上了年纪,行动效率不比从前,耗费八年才完成全片,最终在2018年的鹿特丹电影节上做了世界首映。
据说今年四月,北京也会展映这部片,感兴趣的朋友可以持续留意。

说回杨大爷的封笔之作,《昆虫物语》。
昆 虫 物 语 Insects 2018
导演: 杨·史云梅耶
编剧: 杨·史云梅耶 / 卡雷尔·恰佩克 / Josef Capek
主演: Kamila Magálová / 加罗米尔·杜拉瓦
实话说,它并不能像老爷子的前几部长片那样,给影迷带去等量的满足感。主要原因在于「用料不足」,尤其是动画部分,有限得紧。
我猜,这主要还是因为资金方面的捉襟见肘。
虽说众筹是「超额完成了任务」,但所筹总数也不过就30多万美元。
另外,杨大爷年事已高(今年已经84岁了),精力难免有限,也许不太能支撑一部长片的体量了。
所以,在最终呈现的影片里,有三分之一左右部分是……制作纪录片(making of)。也就是说,看电影附送幕后拍摄花絮,免客气谢谢。
不过,这未必不是杨大爷的本意。
他可能就想在退休之前,向全世界展示、讲解自己拍电影的方法。
从这个角度来说,2018开年的这部影片仍有重要的观看意义。
杨大爷的《昆虫物语》由三个层次的叙事组成:
1.恰佩克兄弟的讽刺剧《昆虫物语》;
2.一个编导指挥五个演员的戏剧排练过程;
3.由杨大爷本人出镜的影片拍摄过程。
由于影片主要由片段构成,其剧情自然也仅限于几个选段。
其中,舞台上呈现的部分较为有限,大致风格类似于杨大爷的名作《浮士德》;排练过程则有比较典型的杨大爷式人物出场。
比如,神经质且控制欲极强的导演,或者要么贪吃,要么心不在焉的演员。
很显然,这些人物与他们扮演的昆虫之间有明确的比喻关系。像是台上台下都有三角关系的三人、胖邮差与屎壳郎的对应。后者引出跟粪球有关的片段,也是影片中值得称道的动画段落。
除此之外,排练过程还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杨大爷那部惊世骇俗的《极乐同盟》(Conspirators of Pleasure,1996,又名《如何达到性高潮》)。
二者都有着漫长的准备过程和对物品的迷恋。带有SM倾向的男女、人物之间水落石出的环形关系等等都颇为眼熟。
最后,影片最重要的部分还在于杨大爷的展示和讲解。
实际上,影片一开始就是一个NG镜头,由杨大爷出镜,自称是做「前言」(好似《梦魇疯人院》的开头)。
他解说了影片接下来的内容。纪录段落的影像质感不同于所谓的正片,多用广角镜头,呈现出一种高清数字电视节目的感觉。
同样是在纪录段落中,杨大爷展示了包括剧组成员、音效录制、定格动画拍摄、乃至通过剪辑形成的动画技巧(尤其是那个呕吐的镜头)……俨然是奎氏兄弟眼中的那个法师,向学徒掏空了自己的绝招。
《昆虫物语》既包含元叙事(不同层次之间,上一个层次对下一个层次的叙事「操纵」),又因「制作纪录片」式的自指,成为了一部关于定格动画的元电影(或曰「关于制作纪录片的制作纪录片」-Roberto Oggiano)。
而且,《昆虫物语》堪称杨大爷的创作总结。
熟悉他作品的影迷,会在影片中看到他招牌式的嘴部大特写独白(始于《爱丽丝》)、木偶停格动画、黏土停格动画、甚至还有比较少见的剪纸停格动画和新出现的CGI动画。
此外,带有杨大爷戳记的作者式视听语言也在《昆虫物语》里悉数登台。
特写,拍摄人物的特殊机位与角度,以乐队指挥式的机位拍摄舞台,通过匹配剪辑使真人演员与动画角色产生关系等「奇技淫巧」,使动画在影片呈现过程中不再是一种形式,而更像是一种风格要素。
虽说这么做的必要性并不比《贪吃树》来的更高,也不及《爱丽丝》《浮士德》对动画的篇幅和结构性作用,却在杨大爷手下,以极有条理的方式新奇地展示了动画的拍摄及制作流程。
说到底,我们在看杨大爷的电影时,真的是为了看「动画」吗?
当然不。
让每一个杨大爷爱好者迷醉不已的,一定是他那诡异(魔性)的想象力。
他能用黏土等意想不到的材料,为梦魇塑形,向着潜意识中隐秘的处所下潜,找到那些文明人最难于启齿的欲望;杨大爷的影史地位还在于来自定格动画的视听方式,发展和丰富了视听语言的表现力(特写、镜头组接的方式、特殊效果等等);而另一方面杨大爷自觉地从短片开始就从事超文本写作,有意识地将其作品与文学史或艺术史上的经典文本联系起来,他对诸如《爱丽丝漫游奇境》和《浮士德》的改编都堪称典范。本片对《昆虫记》的改编也是这个脉络之中的推进。
所以,这一次,我们是该放下自己对绮丽诡谲的「恶趣味」了,因为工作中的杨大爷,远比动画中那些奇怪的人物更吸引眼球。
他的最后的作品《昆虫物语》一方面复杂多层且文体混合,另一方面又回归本源、自我指涉,大抵是老爷子对自己创作生涯的全面的回顾与最后总结。
他终于把镜头对准了自己和自己的创作。
从此以后,杨大爷将步入退休生活,每日捣鼓怪奇,闲来遛狗、压压马路,幸福愉快。祝福。
但杨大爷开启的那道怪奇之门,还有那些有关黑暗、污秽与疯狂的讨论,还没完结。

昆虫物语Hmyz(2018)

又名:Insects

上映日期:2018-01-27(鹿特丹影展) / 2018-02-19(捷克)片长:98分钟

主演:扬·布达尔 Jan Budař/伊里·拉布斯 Jirí Lábus/加罗米尔·杜拉瓦 Jaromír Dulava/Norbert Lichý/Kamila Magálová/Ivana Uhlírová

导演:杨·史云梅耶 Jan Svankmajer编剧:杨·史云梅耶 Jan Svankmajer/Karel Capek/Josef Cape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