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电影剧本

(1970年)

译/许若泓

湖畔

(У озера)

苏联高尔基电影制片厂出品(1970年)

编剧:С·格拉西莫夫

导演:С·格拉西莫夫

摄影:В·拉波波尔特、В·阿尔汉格尔斯基

主要演员:В·舒克申(饰切尔内赫)、Н·别洛赫伏斯基科娃(饰列娜)

在环绕贝加尔湖的铁路上,一列快车在飞驰,穿出隧道,跑过一段明亮的路程,又开进了隧道。坐满了人的餐车里,一会儿明,一会儿暗,一会儿又从黑夜转化为白天。扩音器在大声地播唱着什么,夹杂着一片谈话声。

一张餐桌上坐着四个人:丈夫、妻子、七岁左右的男孩和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

丈夫:喏,可不是吗!对什么都不满意,对什么都要批判,什么都要怀疑一番!

大学生:这是马克思说过的话。

丈夫:马克思可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怀疑总要有个目的,不能成为一种怪癖。要工作,不应当搞这种知识分子的玩意儿!

大学生:您是干什么的?是农民吗?

丈夫:不敢当。我是个脑力劳动者。请注意,是个劳动者。

大学生:那么,别人都是寄生虫啰?

丈夫:您看呢?这样的人可有的是。光会唠唠叨叨……

妻子:好啦!别说啦。你看,东西放着还没有吃呢。一说起来就没个完!还有人在这里等着哪。

丈夫:怎么……您以为我是瞎子?什么都看不见吗?

大学生:我可什么也没有说。

丈夫:对了,您什么也没有说,您是在想。

大学生:那么,您要叫人家连想都不想吗?

丈夫:(转过脸去)您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吃肉饼)反正,一个种田人可以养活七个人吃饭。

大学生:您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丈夫:一点也不。您才是自相矛盾哩。

妻子:看在上帝面上,别说了吧。

火车穿出隧道。

儿子:妈妈,这里还是贝加尔湖吗?

妻子:是贝加尔湖。(拿起一瓶酒)这种克瓦斯(注1)会把身体吃坏的……快付钱,咱们走吧。

小卖部女服务员:(对一个穿着肥大上装,剪短发的瘦小伙子)公民,这里不卖东西。请您坐下,服务员会来招呼您的!(露出一口坚硬的牙齿)

两个女服务员在过道里撞了个满怀。一个肥胖的动作迟钝,一个瘦弱然而机灵。她们马上灵活地走开了。

那个剪短发的小伙子走到有两个姑娘坐着的桌边,在一张空位上坐下。

“可以坐吗?”

两个姑娘继续吃东西。一个打扮得很时髦,头发染成了浅色;另一个保持着本色,样子也不俗。但是那个染着浅色头发的姑娘是主要的,另一个是她的女友。

小伙子立即对那个染发的姑娘打量起来。女服务员在他面前放上一瓶香槟,取出小本,准备写菜单,一面说:

“午餐有红菜汤、肉丸子、甜羹。”

小伙子:不要红菜汤。来两客香肠鸡蛋。

邻桌一个红脸膛的供应人员同朋友们坐在一起喝酒,扯着嗓子嚎叫着:

忠实的同志帮我逃跑,

我重振精神,

自由的目的已经达到!

那安详的一家人斜眼睨视着他,带着不屑一顾的样子。

另一边坐着一对穿着漂亮的夫妇。两人默默欣赏着窗外贝加尔湖的景色。这张桌上坐着的第三个人,是穿着睡衣的中年男子,面带旅途中惯有的倦容,专注地看着一片旷野。他面前放着冷盘和一个长颈玻璃瓶。

他慢悠悠地把目光转到旁边那个男人身上,含笑说:

“交个朋友,来一杯好不好?”

“不,谢谢您。”那个男人说。

“我大概见过您,”穿着睡衣尚未梳理的人说,“我看,您是个文学家。”

那个男人没有否认,他确实是个作家。

“还是给您来一杯吧。”穿睡衣者说。

短发青年:(隔着桌子朝浅发姑娘凑过去)您为什么不答话?(他肘边的煎鸡蛋快要凉了)您说呀,为什么?

女友:你吃你的,别那么缠着人家。

小伙子:不,请您注意!她看不起我,把我当犯人。(对浅发姑娘说)你看不起我,是吗?你自己又是什么人呢?你在找对象,是吗?你想要生活,是吗?(笑)对了!我对她非常了解。我就是为了这样的姑娘才坐班房的,判了两年零六个月,差一点就要坐上整整十年。我的运气还算不错丨就是为了这样的姑娘……

姑娘:(出乎意料地低声说)你胡扯些什么?给我住嘴!(气愤地撇着嘴)

女友:小伙子,你吃你的吧,别说了。

小伙子:(轻轻地笑了)好大的脾气!那个姑娘也不爱听老实话。(转向女友)当时我们到舞厅去,她说你去弄点儿喝的来吧!等我买了苏打冰淇淋回来,她却在跟另一个家伙跳舞了。她故意扭着屁股从我面前过去,(做出扭的样子)当时我骂了她一句!她自己不动手,却煽动那小子说,人家侮辱我,你怎么一声不吭。那个家伙吓得满头是汗。当时我手里拿着一个酒瓶……(一挥手,做了个打人的姿势)那家伙别看表面软扒扒的,实际上倒还吃得住。不然的话就得坐十年牢……

浅发姑娘厌恶地看着小伙子。

小伙子:(对女友说)你瞧她那副样子,多厉害。那个姑娘也是这样看人的。这种女人有什么可怜惜的?要是您也这样干,有什么可怜惜的?

浅发姑娘往钱包里掏钱,手指哆嗦着,勉强笑了笑说:

“碰上白痴了!”

小伙子:不,可爱的姑娘,我可不是白痴。我有学问。我什么都见过;好的,坏的,真的,假的,全见过。而你呢,还得接受一点生活的教训。你会知道,生活是如何冼刷你们这些涂脂抹粉的人。

作家那张桌上也终于打开了话匣子。

作家:那么照您的逻辑,世上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都是空的啰。

交谈者:为什么要一概而论呢?不一定都是这样。

作家:您能举个例子吗?

交谈者:(拿起长颈玻璃瓶)喏,比方说,它就不是空的!

作家:哈,原来如此。(笑)是呀,当您还没有把酒喝光的时候,这里面有一种物质的东西,随后它就化作蒸气散发掉了,这样一来,这东西不就是空的了吗?

交谈者:我不同意你的说法。(仔细看着酒杯,把它拿起来,对着光线)这是最最现实的东西!记住,它能使精神得到解脱。

作家:是呀。摆脱了良心。人就没有廉耻了。

妻子:您不用对他宣传,他对这个是非常内行的。现在他只能喝波尔荣矿泉水。

交谈者:啊,这下我明白了。你原来是在妒忌我们喝酒。你别怕,喝吧!(给作家斟酒碰杯)

作家;我不能喝,身体要紧。

交谈者在干杯之前,转身对那个女的说:

“祝您健康,干杯!”他一饮而尽。

作家的妻子颇感兴趣地瞧着穿睡衣的人,轻轻扇了扇舞子。

“那么爱情是怎么回事呢?”她问道。

交谈者:爱情也不是虚幻的东西,它是青年人的异乎寻常的迷误。迷恋是一种实际的东西,而且是非常强烈地存在着。

妻子:那么生活呢?

交谈者:生活是虚幻的东西,原始的虚幻,(微笑)是毫无意义的东西。

作家:(生起气来)既然毫无意义,你为什么要活下去呢?干脆死了算了!可以向车轮底下一躺,不是轻而易举吗?

交谈者:那是有一种惯性在支持着。(把长颈瓶子中剩下的酒倒进酒杯)一种惯性……习惯了的感觉。(发现女服务员站在他面前,便往口袋里掏钱)不过,目前这也不是虚幻之谈。绝不是虚幻之谈……祝你们健康。(站起身来,在桌子中间摇摇晃晃地走去)

妻子:你看,他是什么人?

作家:(看着窗外)德谟克利特(注2)!……一个说蠢话的家伙,旅途中经常见到这种人。

那个供应人员还在嚎叫!

噢,巴尔古津,推动着波浪!

把好汉送到那不太遥远的地方!

作家:(倒波尔荣矿泉水)你知道巴尔古津是什么吗?

妻子:不太清楚。大概是指身强力壮的人吧,像这个人一样,(朝那个供应人员呶了呶嘴)是个划桨摆渡的,对吗?

作家:(忍住一个呵欠)不对,巴尔古津是一种风,从贝加尔湖巴尔古津湾吹来的风。(依然看着窗外)你看,多苗条的姑娘……她拿着书。

妻子:你怎么能肯定她拿的是书呢?

作家:看得见。是邮局寄来的。

妻子:瞧你,看得真准!(向外看了一眼)她还不太大,像个小姑娘。

作家:谁说的?是个大姑娘。

妻子:好吧,就算是大姑娘,咱们走吧。

她的表情变得很冷漠。从外表看,她已经不年轻了。

列车隆隆地开进隧道,只见列车的尾部闪了一下,便爬进了黑黝黝的山洞。

姑娘夹着一叠书,脚不停步地走着。她越走越近,我们已经能看清她的面目了。这是列娜·巴尔明娜。她正从学校回家。她穿过铁路,沿着湖岸的小路走去。

六月中旬。湖面上风平浪静,草地上蜜蜂嗡嗡飞舞。在列车轰隆声响过后,幽静的大自然显得更加壮丽可爱。列娜轻快地往前走去。

一个带有现代青年各种特征的小伙子,从灌木林中走上这条小路。他痩瘦的身材,披散着头发,脸上已经长了一层小毛胡子,手里拿着一把斧头。他和列娜并肩走着,一面挥动着斧头,砍着柳兰的枝梢。他们默默地走了一段,然后相对而视。

小伙子:你怕我吗?

列娜:有什么好怕的?

小伙子:(把斧头晃了晃)怕这个呀。

列娜:不,我才不怕呢。

小伙子:(拿着斧头)真的吗?

列娜:我有什么东西可抢的呢?

小伙子:你拿着的是什么?

列娜:书。你要它也没有用。

小伙子:从姑娘身上总可以弄到点儿东西的。

列娜:弄到点儿什么呢?人格吗?

小伙子懒洋洋地一笑。

列娜:应该有自己的人格,别人的人格是拿不去的。

小伙子停下脚步,他的面容变了: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好奇的神情。

“真有你的,满口大道理,倒挺会教训人呢。你是干吗的?”

列娜:这有什么关系?反正是个人。

他们默不作声地走着,走到一片林中草地。在一片被暴风吹倒的树木中间,篝火的烟雾袅袅而起。几个无拘无束的、穿着运动裤的少女在来回游耍。一个其貌不扬的小个子青年坐在一根圆木上,低头拨弄着吉他,一绺额发垂落下来,鼻子里哼着什么调儿。另一个青年在不远处洗马铃薯。

列娜停下来,爽朗地笑了起来:

“哈,原来是浪漫主义者光临了。”

那些人懒洋洋地、没精打采地转过脸来看她。

列娜:“我正在想,森林里哪来这么多的垃圾。瓶子罐头、纸片……原来是浪漫主义者光临了。”她环顾四周,接着说:“你们走的时候,好好收拾一下,别把脏东西留下来。别忘记把火灭掉。”

“得了,”弹吉他的说,“走吧,走吧,走你的路吧!”

“你算老几,”另一个小伙子说,“这里像你这样的首长多的是。你管好自己,沿路别乱扔脏东西就得啦。听说,这里还会碰到狗熊哩。”

“得了,别说了!”拿着斧头的小伙子说了一句,声音虽然不大,却很有权威。那帮小伙子都不做声了。

他又跟着列娜走了两步,似乎改变了主意,停下脚步。

列娜继续往前走,依然走得那么轻快。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喂?”

她没有回头。

“我会找到你的,你瞧着吧!”他的话音不高。同时咔嚓一声把斧头砍在一根圆木上。

她依然没有回头,不予理睬。

湖畔有一座生物研究站。这是几幢不同年代建造的小屋。那幢最古老的带顶楼的小屋,是用坚硬的落叶松圆木建成的。这是巴尔明一家的住房。家庭成员总共是父女两人。

父亲叫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巴尔明,生物研究站的主任,已经年过花甲。列娜是他的女儿。她站在一个大房间的桌边。沿墙一排书架。桌上摊着一叠书。列娜一本一本地翻阅着,再放到书架上。终于找到了她要的那本书。这是卢梭的《忏悔录》。

列娜立即如饥似渴地阅读起来,嘴巴微微张着,眉宇微锁。现在我们有机会仔细打量她了。

列娜合上书,转过身来。我们可以看到她那双明亮专注的眼神。她说:

“我叫叶列娜·巴尔明娜,出生在西伯利亚。今年十七岁,中学快毕业了。我的父亲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巴尔明是研究贝加尔湖的专家,一位生物学家。他领导着这个生物研究站。我就是在这幢屋子里出生的一直同父亲住在一起。妈妈在我三岁那年去世了。喏,这就是她。”列娜指着墙上母亲的照片说。“我还从来没有到过秋明以西的地方,但是我对西伯利亚很熟悉,因为父亲经常带着我出差。现在他出门少了,我也长大成人了。”

“寒假里我们经常到奥利杭和巴尔古津去,今年我们还到过布拉茨克,到过乌斯特伊利姆。现在我给你们看一些东西……”她走到书架跟前。

“这都是一些关于西伯利亚的书。它们是我父亲、祖父和曾祖父收集起来的。曾祖父是个政治犯,苦役刑满后移居到贝加尔湖这里来了。从此我们便在这里定居。”

列娜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古老的书,翻阅起来。

“这是他写的眉批。这本是《西伯利亚史纲》,我进中学之前就读过了。”

她翻着书页,翻到了贝加尔湖地图。

“这是贝加尔湖,”列娜说,“我们就住在这里。”她指着湖边上画着小圈的地方说。“这本书讲的是一九〇九年以前西伯利亚的情况。”她一页一页地翻着。“读到了它的部落、各种征服者、土地的开发者、学者,当然还有省长和神甫。”

列娜翻着书页。插图上画的是《居住在西伯利亚的异族人种》。

“父亲说,要是这本书出版得稍晚一点,就会把祖父和曾祖父的照片收进去。可是这本书是革命前出版的。连列宁都没有写进去……不过,书还是不错的,材料很丰富,插图也很好。再看,卷首的题词写得多好啊!‘在西伯利亚矿洞深处,你们骄傲地忍受着痛苦……(注3)’”

列娜把书放回原处。

“一读到这几行字,我就无法平静,不知怎的嗓子就卡住了。”列娜说道。

列娜又直视着我们说:

“我给你们看一个地方。瞧,这是奥利杭岛……”

现在,从银幕上可以看到奥利杭受到风化的黄土地被一层薄薄的积雪覆盖着。

列娜说:

“它的西岸伸到小海。这是我和父亲在沙曼卡姆涅。那一边是冰碛层。瞧,它像一只躺卧的大象。我们就直接从冰面上走到巴尔古津。这一张是我们在途中渔民在冰下捕捉白鲑鱼的情形。”。

这个小家庭的生活情景,随着列娜的讲述而变化着。

现在,父女俩正在小海的湖中心。湖面的冰层被风吹刮得透明闪光,望过去使人眼花缭乱。渔民们在一块很小的帆布遮蔽下,正在冰窟窿上面劳作。

“这是一种艰苦的劳动,”列娜说,“特别是刮起沙尔玛风(注4)时。父亲常说,见过这种劳作之后,就不忍心吃鱼了。渔民们常把两条白鲑鱼挂在车子前辕,准备做锤鱼……你们知道什么叫锤鱼吗?就是把冰冻的鲑鱼放在门槛上,用刀背把它砸碎。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用刀背,而且还要放在门槛上!然后加上少许盐,就摆到饭桌上去了。

“……现在贝加尔湖地区普遍通电了。从前,人们总是点着煤油灯,用锤鱼下酒,摆着龙门阵,海阔天空什么都谈,我很喜欢这种场面!父亲是聊天的中心人物,因为他见多识广。我觉得,他简直无所不知。正因为这样,人家都喜欢他。他出差时,总要到学校和俱乐部里去讲演、做学术报告,我坐在会场里听人家对他有什么反应。我父亲真是个人才!我不止一次听到人家赞扬他!‘出色的人才。’

“……无论碰到多么激动的事,他总是平心静气,从不提高嗓门讲话。工作中难免会有各种各样不顺心的事:有时候有人捣蛋,有时,一些蠢货提出一种什么理论,有时人家把实验室,把生物研究站弄得乱七八糟。这种事情有的是!可是有一次他真的发火了,把我吓得半死。那是在两年前。

“当时我站在马林树丛里,科利亚·特卡钦科这个怪人也来采马林果吃。他没头没脑地说:‘列娜,你愿让我看看手相吗?’我把沾满马林果汁的手伸过去,……不料科利亚突然低头在我手上吻了一下。父亲在窗子里看到了。他故意把窗户砰的一声关上,我知道,他准是看到了。当时他什么也没有说,过了几天以后,我第一次听到他大发脾气。吓得我赶快跑到实验室去……

“科利亚眼泪汪汪地站在他的面前,嘴唇发抖,父亲把练习簿啪的一声摔到桌上,嚷着说:‘您要是这样干下去,先生,您是不会有出息的!’你想,对科利亚这个得意学生,他竟然用起‘您’和‘先生’这种字眼儿来了。我进去时,他转过脸来瞪着我说:‘你来干什么?’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他这种脸色。我急忙跑出来,委屈地哭了一夜,一直哭到天亮。那天他一直在隔壁房间里踱来踱去。

“清早我听到他在果园里又用那种不高兴的声调叫科利亚来吃饭,于是我又大哭起来。科利亚没有来吃。第二天他走到我跟前对我说……”

这时列娜突然刹住话头,凝视着前方,仿佛又看到这件说来可笑的事。

“得了,”她甩了一下脑袋接着说,“这事以后再说吧。我刚才讲到父亲,离了题。哦,今年我们到过布拉茨克,到康斯坦丁·安德列耶维奇·克尼亚泽夫那里作客。我不晓得他们是什么时候结识的。我从前也去过,那是在水电站刚开始建设的时候。当时,那里就像现在的乌斯特伊利姆。我们在离布拉茨克一百来公里的地方拋了锚。那时的路可不像现在这么好走。我们一下子就陷下去了,简直动弹不得,车子陷进去好大一截。春季里情况就是这样……直到天亮,一辆过路的车子才把我们拖出来。坐车的是一批建筑工人,都是些青年,靠他们才把我们父女俩救了出来,我们真是吃尽了苦头。有个痩瘦的小伙子,比谁都忙乎,不断地嚷嚷:‘快往轮子下面加圆木,加油!’他把树枝一根根地填到轮子下面去。真好玩!

“今年,我们是乘飞机到布拉茨克去的!我还是第一次坐飞机。一点儿也不害怕,但是没有意思。因为看到的无非是一片云彩,不了解地上有些什么变化。直到飞到的时候,才发现一切都变了,认不出来了。

“我们在克尼亚泽夫家过夜。第二天清早,我们来到拦河坝,父亲对克尼亚泽夫说:‘仅仅为了这个就值得活下去。’他的眼里含着泪水,他可不是轻易动感情的人。

“我们走到水电站上,我的嗓子眼也堵上了。也许,这是因为我曾经见到这一切是怎样开创起来的吧……当我们参观机房的时候,克尼亚泽夫把我们领到他的办公室,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拦河坝的景色,也可以看到变电站和安加拉河。他请我们喝了一杯招待贵宾的香槟酒。他是这么说的我们大家碰杯,一饮而尽。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

“我想:这幅宏伟壮丽的景色,是人们用灵活的双手完成的。我感到自豪,因为我也是一个人。我更加热爱自己的父亲,热爱克尼亚泽夫以及所有的人!

“我们回去的时候,碰上一帮年轻人。他们乱哄哄地走着,尖声怪叫。一个青年还装腔作势地跳着舞。我们汽车开过的时候,他破口骂起娘来,接着便哈哈大笑。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父亲当时的表情。他一把攥住我,怕我受到袭击似的。克尼亚泽夫皱着眉头,故意讲到一件不相干的事情。随后他停下汽车,跳出车厢,去追赶那帮青年。可是没有追上,只得扬了扬手。

“在乌斯特伊利姆迎接我们的是工地主任,年纪还不老。我们都是一副出门旅行的打扮,穿着靴子。他却完全是城里的打扮:一双擦得很亮的尖头皮鞋,雪白的衬衫,打着领带。我很欢喜他这副打扮。

“我们登高眺望建筑工地。工地主任指着两个高出围堤的美丽小岛说:‘这是驼鹿岛。它们将被未来的海水淹没。’父亲忍不住说:‘这么好的自然景色,太可惜啦。’我在想,这里就随他去吧,可不要在贝加尔湖上……

“围堤上到处都可以看到有一些细小的人影在蠕动,看来,他们的工作还没有结束。但是我已经看到了布拉茨克!

“我们沿着米哈依尔·斯维德洛夫街向一个名叫‘格列纳达’的俱乐部走去。父亲在那里做报告,我坐在建设工人中间,他们都是些年轻的小伙子,我想:就是他们给自己的俱乐部和大街起了这样的名字,还能这样专心地听父亲做报告。可是一转身,他们就会像上次那帮人一样,干出一些不成体统的事情来。人是多么复杂啊!我又想,也许,我也不见得好多少。像今天这个人……脸蛋儿长得像天使,却拿着斧头开了个可爱的玩笑。

“乌斯特伊利姆的俱乐部很小,是个临时性的。那里有个建筑师。他向我们介绍了他自己设计的乌斯特伊利姆未来的青年俱乐部的草图。他说,这将是西伯利亚最好的俱乐部。不过,最好的俱乐部要算是安加尔斯克的‘当代人’俱乐部了。我父亲曾应邀去参加开幕典礼。这样漂亮的建筑物我还从来不曾见到过,所有的东西都闪闪发亮,到处种满了攀藤植物。俱乐部主任说:‘我们要同寒冬作斗争。’听到这话,父亲拥抱了他。

“在开幕典礼上,化学家们表演了哑剧。演得好极了。随后又请我们到酒吧间去喝酒。那里有两个酒吧间,一大一小。大的叫做‘巴尔古津’。我们坐在柜台前的高脚凳子上,父亲感到很不自在。经理亲自到柜台里为我们准备鸡尾酒。可是父亲说,坐得太高他不舒服,像他这样的岁数,最好把脚踩着地板。

“于是大家换坐到桌边。有人知道那天是父亲的生日。大家站起来为他的健康干杯。父亲很不好意思,因为他还从来没有为自己做过生日哩,他说现在最好别提过生日这事了。”

列娜住了嘴。我们又看到她若有所思的样子。

传来一阵脚步声。

“父亲来了,”列娜说,“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

她朝父亲走去。他们拥抱。随后列娜把那些新书给父亲看,包括《忏悔录》在内。

“哟,”父亲一面翻看,一面说,“我不知道,现在人家在读这本书。它写得很坦率,含义也很深刻,虽然带有一些偏见。”

列娜两手一拍,说:

“这是你说的话?!可是书里的每一个思想都是你的思想。”

“你怎么知道?你还没有读过这本书。”

“怎么没有读过?八年级的时候我就读过了。我想要一本,所以订了这本书。”

父亲看着女儿,习惯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去准备午饭吧!”他说道。

“走吧!”列娜一面走,一面穿上围裙,卷起袖管。

一所中学。

女教师打开班级日志。

“亲爱的同学们,”她说,“你们是否想到这是你们最后一堂课了呢?”

“我们想到了!”

“怎么会想不到呢!”

女教师:你们高兴吗?

“是的,眼前还没有看到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女教师:这只是“眼前”而已。你们会不止一次地想起学校的!(看着班级日志)好吧,在临别之前,我们来谈谈理想吧。

从最后几排调皮的学生中传来一个尖尖的声音:“让我们来谈谈理想吧。”

女教师:别调皮捣蛋了,你们怎么长来长去长不大呢!

“怎么没长大?都一米七八了。”

列娜:真讨厌!

女教师:真是。阿尔菲莫夫!你想干什么啊?

阿尔菲莫夫:(从座位上站起来)我想当飞行员。

从最后几排又发出声音:“我想当装订工人(注5)。”

女教师:你当什么装订工人。还是进杂技团的好。

一个小伙子从座位上站起来,是个痩高个子,他以正常的声调说道:

“不!我不进杂技团,那玩意儿太危险!摔下来把脑袋都砸了。”

女教师:不在杂技团也可能摔跤的。坐下,阿尔菲莫夫。……巴尔明娜!你的理想是什么呢,列娜?

列娜:(沉默了一会儿)我希望所有的人都能说心里话。

女教师:上帝啊,说简单点儿行吗?我问的是你,而不是别人。你自己究竟希望做什么呢?

列娜:我说的就是我自己嘛,我希望所有的人都学会说实话。

女教师:那你自己得做出榜样,不要扯得太远,应该直截了当地说,大家都明白!

列娜涨红了脸,要哭出来的样子,说:

“我想留在这里,同父亲一起留在贝加尔湖。”

女教师:明白了这个理想不高,非常容易做到。

列娜:为什么这样说?您不了解我。

女教师:像我们这种糊涂人怎么会了解呢!

列娜:当然,我是要工作的。

女教师:当然,坐下,列娜,坐下。

在教员休息室里,女教师仔细看着班级日志,说道:

“一切都很不简单啊!”

坐在她桌子对面的是教务主任,一个瘦瘦的中年人。

“什么东西不简单?”他问道。

“一切都不简单!”

教务主任:(放下文件,擦着眼镜,笑眯眯地看着她)是吗?那当然。年纪越大,就感到世界越复杂。尽管世界还是那个世界,可是认识在复杂起来……

女教师:不,不仅仅是认识,一切事情都在变化。十年级的情况非常显著,现在他们都渴望独立自主,而且这种愿望是以抗议的形式表现出来的。

教务主任把文件搁在一旁,在桌子对面倾过身体问道:

“喂,出什么事啦?请您谈谈看。”

女教师:没出什么事,仅仅是课没上好……我想让大家谈谈心里话。可是得到一个不好的效果。我问的是列娜·巴尔明娜……

教务主任:她是个聪明的姑娘。

女教师:当然。我问:“她你的理想是什么呢?”

教务主任:唔,……(笑了笑,做了一个含义不清的手势)这确实有点……她是怎么回答的呢?

女教师:她说,我希望所有的人都学会说实话。

教务主任:答得好啊!

女教师:当然。可是我不知怎么生气了。于是全乱了套。

教务主任:没关系,这是常有的事。会过去的!

列娜在校园里走着,一面在想:为什么人与人之间不能彼此了解呢?大概是由于自以为是,不愿丧失威信吧。应该好好地考虑这个问题。

列娜转向观众说:

“可是现在没有时间了,卡佳来了。卡佳·奥尔佐叶娃。我们是同学,一起上到四年级,她曾是我最好的朋友,不过现在有些生疏了,谁知道,我们见面是个什么情况呢……她是个芭蕾舞演员。

在大剧院学校毕了业,要到自己的家乡乌兰乌德去搞舞蹈。她是布里亚特人。你看,她和同学们站在一起!”

列娜跑过去。卡佳也朝她奔过来,她们互相拥抱。

两个女友在林中走着,在她们经常走的那条小路上。

列娜:你还记得那些男孩子怎样欺侮我们吗?

卡佳:记得。那些讨厌的家伙现在都长大了!我都认不出他们谁是谁了。他们过去欺侮过我们,现在该是我们来折磨他们了。你有朋友了吗?

列娜摇了摇头。

卡佳:你怎么没有交朋友呢?学校里没有,或许在别的地方吧?在生物研究站有吗?

列娜摇了摇头。

卡佳:你别骗我。是怕难为情吗?说实话吧。反正我会知道的。

列娜:那么你呢?

卡佳:(干脆利索地)有。这样的爱情,简直要了我的命!我的心都碎了。

两个女友停下脚步。列娜双手贴到胸前:

“为什么?”

卡佳:喏,你想,他在那儿,可是我在这儿。

卡佳坐到一个小树墩上,愁容满面。

“你要是看到他的舞蹈就好了。真是个天才。近两年来他同我搭档演出。这简直不是跳芭蕾,他的每个动作都充满了力量。是思想和力量!毕业演出时,我们跳了《天鹅湖》中的一场双人舞。我失魂落魄,心不在焉,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了……’以后,我到了这儿,他留在那儿。”

她低头看着地面,不做声了。

“得痛苦一阵子!……不,也许我们会痛苦一辈子。”

列娜默默不语。她很感动,两眼湿润了。她忽然坚决地说:

“既然这是爱情,他为什么不跟你在一起呢?”

卡佳震了一下,抬起头来含泪说道:

“说得轻巧!你要知道,那是莫斯科,大剧院!”

列娜:既然这是爱情,那就什么都可以牺牲。

卡佳破涕而笑,握着列娜的手说:

“你哪里会知道?”她叹了口气说,“不,不是什么都能牺牲。而且剧院也不会放他。因为他是个天才,你知道吗?是个天才!这样的人才是难以得到的。结果,他留在那儿,我到了这儿……”

卡佳站起身来,掸了禅裙子,跨着芭蕾舞步,沿着小路走去。

她们走到昨天那些浪漫主义者大吃大喝的林中空地上。一切都收拾过了,没有留下垃圾,只有一块浇过水的、被篝火烧黑的地面。

“你要我给你跳个舞吗?”卡佳说着,不等回答,便脱了便鞋,用脚尖站着说:“你看!”

她哼着调子,做了个跳跃的姿势。

列娜带着钦佩的心情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卡佳的每一个动作。这是艺术在富有感情的人身上所引起的反应。

卡佳脚尖着地,做了最后一个全身旋转动作,把头一仰停了下来。

“喂,你鼓掌呀,”她说,“你朝哪儿看啊?”

列娜看着她脑袋上方。松树上钉着一块从木箱上拆下来的木板,上面用木炭写着一句话:

“反正我会找到你的!”

列娜靠在自己房间的小沙发上看书。窗户敞开着。清新的和风拂动着窗帘,窗帘上印着男女孩子们手挽着手向前走去的图案。

窗外传来一阵人声。列娜站起身来看了一眼。有两个人走下轿车向屋子走来。父亲走出实验室迎接他们,他那稀疏的华发在风中飘拂。他拱着背走过去。

列娜突然发现父亲老了。她的心一阵紧缩。

“爸爸!”她宣誓似地说,“爸爸,我爱你胜过一切。永远不会有任何人能超过你!”

她说得十分坚决,甚至带一种激愤的情绪,好像在同某人争论似的。尽管来人素不相识,但是列娜对他们的谈话,他们打哪儿来,是干什么的,……一概不感兴趣,她依然埋头读她的书。

可是她的眼睛只是在书页上溜过,并没有读进去。后来她的视线完全离开了书本,凝神倾听着自己思想深处那些模糊不清的声音,这声音逐渐变得明晰起来了:

“从哪里来的,从哪里来的,从哪里来的?……这块木板是从哪里来的?他说了一句,又写了这些蠢话。嘿,那又怎么样?”

她又惊又怕地把双手贴着胸脯。

饭厅的门虚掩着。

列娜听到了脚步声和人声,听到客人就座的声音。她照理应该起身出去打个招呼,她是女主人吗……可是她没有动,依然屏息凝神地按着胸脯。

“从哪里来的,从哪里来的,是从哪里来的?……应该去一趟,爸爸马上就要叫我的……”可是她依然没有动。

“列娜,你在屋里吗?”

列娜伸了伸腰,深深吸了一口气,答道:

“在屋里。”

“到这里来,认识一下。”

列娜合上书,站起身来。

饭厅里除了父亲之外,还有两个来访的客人,以及科利亚·特卡钦科。

其中一个,身材魁梧匀称,四十岁左右,沿着书架走过去,浏览着书背,钦佩地点着头。列娜进来的时候,他转身过去打招呼。父亲嗡声嗡气地说:

“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女儿列娜。”

客人伸过一只粗大强壮的手自我介绍道:

“切尔内赫,瓦西利·瓦西利耶维奇。”

父亲转向另一位来客说:

“这是伊凡诺夫同志。请原谅,我没有听清楚您的名字和父名。”

“伊万·谢尔盖耶维奇。很普通的名字!伊万·谢尔盖耶维奇·伊凡诺夫,整个姓名都是很普通的,是的,是的,是的!”他握着列娜的手,以富有经验的眼光打量着她,哈哈地笑了起来。

大家一言不发。列娜明白,父亲不喜欢这些客人。他拱着背坐在那里,两眼盯着一个角落,不急于开始谈话。科利亚在一边注视着老师,噘着嘴。

切尔内赫咳了一声,说:

“您的藏书很可观。我们一辈子也搜集不到这么多书。”

“是啊,”巴尔明振作精神说,“这里都是些老古董了。有些是我袓父留下来的。后来是我的父亲,现在呢,是我的女儿在收藏。”他把列娜拉到身边。

“原来,这是几代人的传统,”切尔内赫说。

“是啊,可以这么说。此外,也是有这需要。当时还没有电视机,知识都是从书本上积累起来的。”

“成绩不错啊!”切尔内赫笑着说。

“您的姓是个西伯利亚的姓,”巴尔明说。

“是啊。我出生在后贝加尔,在列宁格勒读的书,但是,大部分时间在哈萨克斯坦参加建设。”

“那么说,您现在回到了自己的老家?”

“是啊,到了这块熊住的地方!”伊凡诺夫哈哈地笑起来。他傲慢地动了动宽阔的肩膀,身体往椅背上一靠。“我们要在这里给你们增添第一流的文明财富。可是您还反对!”

列娜向周围扫了一眼:科利亚的眼镜在角落里不安地闪着光。父亲没精打采地坐在那里。切尔内赫一言不发,含义不清地摇动着脑袋。

“噢,原来如此,”列娜说道。

、“列娜,去给我们烧菜,”父亲说。

“……那么,您是反对开发西伯利亚啰?真令人奇怪,”伊凡诺夫用汤匙在茶杯里搅动着说,他的眼睛依然快活地闪闪发光。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既是对着与之争论的科利亚,也是对着他企望得到支持的切尔内赫。为此,他的脑袋灵活地两面转动着。看来,这是他的一种习惯动作,也反映了他性格中的重要特征。巴尔明和切尔内赫默默地喝着茶。科利亚激动得结结巴巴地说:

“您怎么能这样说呢?现在谈的是保护自然的问题。”

“让我们来弄弄清楚,”伊凡诺夫打断他的话头,“究竟是人为自然服务,还是自然为人服务?”

“别来这一套大道理,”科利亚喝茶烫了嘴,眼镜后面闪着气愤的神色。

“这一套!您怎么说这样的话!”伊凡诺夫冷笑一声。

“科利亚!”巴尔明朝学生看了一眼。

“不,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科利亚结结巴巴地说,“我只是想提醒他:人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

“可是人是有思想的,这一点极其重要!”伊凡诺夫又打断他的话,晃动着脑袋,挖苦地接着说,“当然啰,一切事物都可能有例外,这也一样。”

“我愿意把这种思想奉还给您!”科利亚气冲冲地说。

“好啦,老弟,你们俩都够厉害的!”切尔内赫这句话,对那两位争论者不知是指责,还是鼓励,他把茶杯一推,说,“我来谈谈自己的想法……”

列娜坐在自己房里,没有开灯。窗外夜色渐浓,蝙蝠无声地在飞翔。湖边有人在船里舀水,有说有笑。列娜把双腿蜷在沙发上,既可听到那激烈的争论,也能享受着宁静的幸福。

“大自然应该保护,这是主要的,”切尔内赫坚定有力地说。看来,坚定是他性格中的一个特点。“对这个问题是不能含糊的。扭扭捏捏,支吾搪塞,都不能解决问题。”

“对不起,瓦西利·瓦西利耶维奇,”伊凡诺夫插进来说,“你没有谈出具体的东西。根据经验,你我都知道,俗话说,不打破鸡子(注6)……。”

“得啦,你知道,我们的经验主要是否定的,”切尔内赫说,“这里要用另一种方式来建设。”

“最好是不建设,”巴尔明说,“这里不是一般的大自然,这是贝加尔湖,是全国的财富,说的确切一些,这是全人类的财富。这里的景色是世上罕见的,因此就特别珍贵。您愿意听的话,这是不可侵犯的财富。”巴尔明推开茶杯,站起身来说,“对贝加尔湖须加以特别的保护。”

“好吧!”伊凡诺夫站起来看着他说,“我们已经谈过第二轮了。”

“我准备谈五遍十遍,直到你明白为止。”

“祝您成功,”伊凡诺夫向主人伸过手去,微笑着说,“怎么,您以为我们是要破坏这里的美景吗?难道我们都是些恶棍吗?嗯?”

现在大家都挤在窄窄的前室里。

“那好吧……”巴尔明拱着背说,“主观上你们不想破坏,可是会破坏的。”

“可是要知道,决定已经通过了,”伊凡诺夫两手一摊说。

“那么,我们得进行斗争,”巴尔明说。

“同谁进行斗争呢?同国家吗?”

“哼,我知道,”巴尔明说,“在这种情况下,有的人会拿出大帽子来压人,什么国家呀,人民呀。我们就要同那些连简单的道理都不懂的人斗争!”

切尔内赫听了,颧骨微微一动。科利亚带着冷漠的敌意站在橱边。他昂着头,双手插在口袋里。可是,总得告别一下。切尔内赫向巴尔明伸过手去。

“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他诚恳地说,“不管今后如何,我向您担保,今天的谈话不会是白费的。这个问题我向您担保。对不起,打扰您了,请别见怪,这是共同的事业嘛。”

“好吧,”巴尔明说着,点点头表示告别。

不过,他照旧走去送客。科利亚却停了步。

列娜走出自己的房间,在灯光下眯缝着眼睛。

“我全听见了,”她说,“没有谈拢!这是怎么回事?”

科利亚沉默不语。列娜带着母亲和姊姊的神情,宽容地看着他。

“科利亚,你真行。像雄狮一样进行了搏斗!”她抚摸了一下他那剪着短发的脑袋。

“列娜!”科利亚起初紧紧捏住她的手,随即又把它推开。说道,“列娜,以后别这样。永远别。这是不正派的。”

“好吧,我以后不这样了,”列娜说,“可是到底在什么地方建设呢?”

“什么地方?喏,就在这里!”科利亚指着地板说,“就在我们站着的地方。”

新西伯利亚。

科学家的小城。瓦利娅·科罗利科娃肩上背着一合采访录音机,站在电报局的营业小窗口前,她刚刚拿到收据,把它整整齐齐地放在小钱包里。一个人,约莫三十岁左右,眼里含着笑意好奇地瞧着她。

“您这儿写的是什么?”女报务员,一个照例是铁面无私的姑娘,向他问道。

“请给我看看。”

科学家(瓦利娅认定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位科学家)拿着自己的电报,看了一眼,说:

“意思不大清楚!”

“上帝!”女报务员喃喃地说。“好好写一下……意思是不大清楚……”

“对不起,”科学家两眼含笑说,“对不起,底稿如此!”

现在,瓦利娅对他有了明确的看法,并且产生了信任感。

“请原谅,”她用迟缓的目光凝视着科学家,说,“您能帮我一个忙吗?”

科学家灵活地转向她。

“没问题!什么事情呢?”

“您知道,”瓦利娅启口,不紧不慢地说。“我对贝加尔湖感到兴趣。”

“贝加尔湖?”科学家付了钱,拿了收据,心有所思地说,“您弄错了吧?这儿是新西伯利亚,贝加尔湖在伊尔库茨克附近。虽然距离不算远,两千公里左右,可是毕竟不在这儿。”

“不,”瓦利娅说,“您没有听懂我的意思。”

“那就请您说清楚!”科学家还是友好地回答,“我们出去再说吧,那儿方便一些。”

“那好,走吧。”瓦利娅表示同意。

他们出了电报局,不慌不忙地在大街上走着。

“我感兴趣的不是贝加尔湖,而是贝加尔湖的问题……是的,是问题。”瓦利娅停住脚步,搜索着需要的词句。

“问题……”科学家侧着脑袋,好像在倾听远处的声音。“问题?难道有这样的问题吗?”

瓦利娅又停住了:

“您怎么,难道不知道吗?”她的两眼流露出失望的神情。

“好吧,就算是问题,什么问题呢?湖泊学的?水文学的?气象学的?动物学的?地质学的?到底是什么问题?”

瓦利娅觉得科学家在挖苦她,于是郑重其事地说:

“保护贝加尔湖的问题。”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科学家怀着新的兴趣看了一下瓦利娅,又问:“在这方面您有自己的观点吗?”

瓦利娅动了动嘴,一本正经地回答说:“我的观点不起作用。我不过是个记者。”

“这我懂,”科学家碰了一下录音机,很快地说,“但是记者就不应当有自己的观点吗?”

“我没有这么说,”瓦利娅想了一想,答道,“可是我感兴趣的首先是科学家们的意见。哦,我们还没有认识呢,我叫瓦利娅·科罗利科娃。”

“非常高兴认识您!”科学家说,“我叫雅科夫列夫·格纳季·安德烈耶维奇,如果愿意的话,叫我格纳好了……您知道,很多人对这个问题感兴趣,不过我同这个问题离得很远,因为我的职业是动力工程师。”他看了看表,。信任地笑着说:“请告诉我,您对吃饭问题感兴趣吗?”

瓦利娅怔了一下,沉默了一会儿,停住脚。

“这是什么意思?”她皱着眉头问道。

“最简单不过了,吃中饭。嗯,譬如说到科学家小饭店去。要不然,再过半小时那儿好吃的东西都吃光了,给我们剩下的只有面条。”

瓦利娅面色开朗起来。

“面条也不错。”她纯朴地说。

“那不一定吧!”雅科夫列夫一面说,一面拉着瓦利娅走。“如果我们赶得快,可能吃到非常好的煎牛排,也许还能碰上一个贝加尔湖研究专家。快走吧!”

到了科学家小饭店,雅科夫列夫在请瓦利娅入座之前,还在门口,就从与谁为邻方面盘算着哪张桌子对他们有利。他在一张桌子前站住,那儿坐着一个蓄着灰白短胡子的人,他刚吃完甜食。

“您好,亚历山大·达尼洛维奇!可以同您坐在一起吗?”

学者点点头,默默地伸出手来。这是亚历山德罗夫。

雅科夫列夫把瓦利娅介绍给他:“这是外地来出差的同志,她想了解一个工作上的问题。”

“好极了!”亚历山德罗夫起身同瓦利娅打招呼。这时他看到了录音机,“这个盒子干什么用的?”

“这是录音机,您别介意。”瓦利娅说。

“不,我不介意。”说着,他叫服务员来结帐。

但是瓦利娅已经解开录音机的背带,把它放在桌子上。

“我只有一个问题。”

“哦,还有问题。”

“是的,只有一个问题。”瓦利娅直盯着亚历山德罗夫的眼镜。“您是怎样看待贝加尔湖的?”

“它很好。”亚历山德罗夫说,“可以走了吗?”

“不,还有,对建设工厂您是怎么看的呢?”

“这不好。”亚历山德罗夫说着又重新坐下。“您该直截了当地提这个问题。我不赞成在贝加尔湖搞工业,我认为搞这些玩意儿在经济上是得不偿失的。它的有害后果一时还不容易估计到,还有精神道德方面的问题:大自然不只是收益的源泉,它首先是道德的源泉和基础。否则就难免要同实用主义搅在一起。懂了吗?”亚历山德罗夫翘着胡子,对瓦利娅笑了笑。

“懂了。”瓦利娅干练地说。她朝自己的盒子瞧了一眼,录音带盘没有转动,“请等一下!”瓦利娅叫唤起来,“我揿错了键,您能不能重讲一遍?”

“您那么认真吗?”亚历山德罗夫笑了。“我真走运!否则我刚才信口开河的话都要给您录下了。可是,我说,您找我可是找错了对象,我是数学家,那边坐在窗口的那个秃顶老头,他了解这些情况。阿特尤!(注7)”亚历山德罗夫断然站起身来,“祝您取得最大的成功!”

瓦利娅大失所望。

“没关系,”雅科夫列夫说,“我们会搞到两三个令人震惊的谈话录音的,您等着吧。最起码我可以给您来一个,毕竟我也是一个人!”

建设工地。

我们第一次遇见列娜·巴尔明娜的地方,现在已经面目全非。

在目所能及的辽阔旷野上,树木都砍掉了,有些地方连树根也刨光了,虽然除根的工作还在进行中。进入原始森林的马达的轰鸣声把空气都震动了,同排气烟囱里冒出来的蓝色烟雾混杂一片。履带的金属撞击声震耳欲聋。在金属的压挤下,泥土翻过来了。

瓦利娅·科罗利科娃肩背着她的“采访机”,在翻了个儿的、坑坑洼洼的土地上走着,一会是小丘,一会儿是土坑,然后费力地踏上一条在潮湿的粘土上开出来的、通往工程管理处的小路。管理处是一所小小的简易木房,在这一片乱轰轰的响声中像一个孤岛。

工地上空弥漫着午间的蓝色烟雾……

由于在难走的粘土地上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天气又热,加上金属被泥土一磨,发出耀眼的亮,瓦利娅精疲力竭了,但她还是充满着去完成任务的责任感。

迎面走来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小伙子,但居然还能保持着步态的平衡,他手里拿着一顶装满鸡蛋的帽子。显然,正是出于对这些易摔破东西的责任感,或者说是出于某种本能使他没有跌倒。有几次,他在土路上站立不住,滑了出去,不是跪倒,就是整个儿摔倒在地,但他及时用胳膊撑住。把帽子搁到了头顶上。然后又重新站起来,走着,在大家兴致勃勃的注视下,完成了他的杂技功勋。看来,这里大家都知道这个小伙子,甚至为了某种原因而喜爱他。推土机手们往前往后移动着笨重的机身,一边看着他,一边打着哈哈说:

“喂,热尼亚送鸡蛋来了!”

“去讲和了……”

“现在她要表明态度了。”

“表什么态度?她会高兴的,毕竟是带着礼物去的,一切正常!”

“还要看看他能否送到哩。”

“喔!他能送到的……”

“就是送到也快成泥人了。”

“喔,可不吗!”

这时热尼亚正好碰上瓦利娅·科罗利科娃,他想给她让路,差一点儿掉到土坑里去,幸好瓦利娅扶住了他。热尼亚舔着两片不听话的嘴唇,转过身来点点头说:

“密赫西(注8)!……请原谅。”

瓦利娅走进管理处,那儿有很多人在等着。在这些人中间,瓦利娅注意到一个浅发、高额头的姑娘,瓦利娅觉得她的外表很动人。这是列娜·巴尔明娜。列娜也匆促地,但是仔细地打量着瓦利娅。看来她们就要开始搭话,正好女秘书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对列娜说:

“请进来,不过,请不要耽搁太久。”

“不会的,我只要一会儿。”列娜说完,门就关上了。

这时接待室又走进一个人,那是混凝土工程队长伊诺肯季·科诺瓦洛夫。他向四周看了一下,皱着眉头,似笑非笑地说:

“你们这儿人太少,再加我一个怎么样?”说着,他把手伸给女秘书,朝门口指了指:“谁在那儿?”

“一个姑娘,只要一会儿。”

“一个姑娘——没有危险,可以等一会儿。”科诺瓦洛夫傲气地说完,在一张长凳上坐下,同瓦利娅坐在一起。

瓦利娅斜眼看着他。

在办公室里,列娜跟站在她面前的切尔内赫说话,他对一切都极感兴趣。

“这不是出于什么慈善的动机,您了解,我父亲不是这样的人。我们不过是认为,这些书既然都已读过,没有必要再放在家里,何况房子就要拆除。”

“嗯,这事还没有决定。”切尔内赫接口说,显然有点不好意思。

“怎么没有决定?决定了吧。不管怎么说,已经通知过我们了。”列娜说。

她讲话既不激动也毫无责备之意。可是切尔内赫皱着眉头,脸上掠过一丝阴影。

“不,不,没有决定。”他又说了一遍。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嗯,好吧,我们以后再谈这个问题吧。”

列娜站起来:

“好了,我想说的都说完了”。她伸出手去。

可是切尔内赫让她坐下。

“等一等,”他说,“您忙什么,这事应当讨论一下!”他的脸色开朗起来。“这是一件大事,这样的图书馆可不是开玩笑……是否应当在报上报道一下。”

“完全没有必要!”列娜尖声叫了起来,眼睛里含着泪水。“我们绝对不是为了这个。”

她站起来,可是切尔内赫又让她坐下。

“哎,等一等!嗯,这样可不行。”

“什么不行?”她的嘴唇颤动着。

“不能把好事办成坏事。”

“当然不能。”列娜说,她尽力控制住自己。收起了眼里的泪水。

窗外,工程建设发出的隆隆声音,震动着玻璃。

“我几次想到你们那儿去,可是每天都有这么多事情……简直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切尔内赫说。

列娜默不作声。

“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近来好吗?”

“还可以,”列娜回答道,“他现在不在家,到动物学家那儿去了。再说,他在这里也无事可做,全都停了,工作要收摊。”

“是啊,当然。”切尔内赫说道,叹了一口气。谈话谈不下去。

接待室里另有一番景象。

“哼,您这‘一会儿’拖得这么久,”科诺瓦洛夫大声说。“这个姑娘是谁,这么特别?”

女秘书耸耸肩。

“去看一下行吗,亲爱的,就说科诺瓦洛夫有急事。请你说一声!”

“等一下,”瓦利娅注视着队长说,“您是科诺瓦洛夫?”

“是的。有什么事吗?”队长的眼里现出一种宽容的好奇心。

“这话怎么说呢?您可知道,我就是为您来的。”

“那您就说吧!”

“不过,也不是仅仅为了您,”瓦利娅改口道,“但在很大程度上是为您来的,”说着她翻开笔记本,“你看!”她把笔记本上尽的事指给科诺瓦洛夫:“拜访一个全面发展的人”,括弧里写着:“约见伊·科诺瓦洛夫”。

科诺瓦洛夫掀了一下眉毛:

“活了大半辈子,还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接着对女秘书说:“去吧,去吧,亲爱的!就说,有一个全面发展的人有急事,去吧,好小姐!”

女秘书站起来,朝办公室瞧了瞧。里面有说话的声音。她没有进去,又回到座位上,摇摇头说:不行。

“这姑娘究竟是个什么人物?真有意思!”科诺瓦洛夫说。

“巴尔明的女儿。”女秘书说。

“哎,原来这么回事……一个出色的姑娘。”

瓦利娅马上在笔记本上记下:“约巴尔明娜谈话”,然后一连打上三个惊叹号。她摆出一副准备猎取东西的架势。

列娜挺直身子坐在椅子上,脸颊有点发烧。

“没关系,不必客气,”她说,“但是生活的目的是寻找美,其余的一切只不过是达到美和懂得美的手段罢了。您同意我的话吗?”

“可以这么说。”切尔内赫说。

“那么为什么我们不是大胆地去追求美,对它这样不关心呢?为什么我们不爱惜美所在的地方呢?为什么我们轻易去宽容那些粗鲁、肮脏和残暴无情呢?我们用工作来衡量一切,可是,要知道,这不过是手段。幸福不在于多一块面包,而在于美,因为共产主义就是美和纯洁。难道不是这样吗?”

“是的,当然是这样,”切尔内赫慢慢地说,他在斟酌词句。“但是美不是靠念咒语就会产生的,美的基础是人的劳动,也就是说,请原谅,是经济。您刚才说幸福不在于多一块面包,在有面包的时候可以这样说,我小时候在乡下生活很贫困,主要是吃不饱。那时,对我来说,多一块面包就是幸福。我还可以向您保证,像我这样经历的人有成千上万,他们现在正在创造美……有些事情您没有经历过,而我却经历过。譬如说没面包吃,就吃豆饼,而且还掺着一半粘土。我们就是从这样的起点上开始为美而斗争的……”

“好了,好了!”列娜说,“这些我能够理解。但是如果一天到晚念叨着豆饼和粘土,你也跑不远的。”

切尔内赫带着善意的,甚至是温存的笑容看着她。

“请您原谅我这么说。”列娜用手掌捂着脸很快地说。

“您怎么啦,讲下去,讲下去。”

“我看到您带着一副宽宏大量的样子。您会说,您懂得生活,而我却没有任何经验。那么我对您说,这也许是我比您唯一优越的地方。因为那些你称之为经验的东西,无非是一种习惯,习惯于畸形和丑恶。您刚刚对我说,不能把好事变成坏事。您讲过没有?”

“讲过的!”切尔内赫还是含笑瞧着她。“那又怎么样?我讲的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就是这个意思!”

切尔内赫沉默了一会儿。

“这些问题应当仔细想一想。”他说。

“我已经想过了。”

“那很好。可是我还没来得及想哩。”

门打开一条缝,女秘书朝办公室里看了一眼。

“我该走了,”列娜决断地伸出手来。“我还有一件事想请求您……我能不能留在图书馆里,做借书工作……”

“当然可以!”切尔内赫说,“要是这样就太好了!那么您留在这儿了?”

“是的。我不会离开父亲,我什么地方也不去。”

“请代我向他问候。”

“谢谢,我一定转告。”列娜走了出去。

接待室里又增加了一些人,大家都好奇地、不满地看着列娜。科诺瓦洛夫向着办公室门口;面走,一面说:

“朋友们,请原谅,不过我真正只要一会儿功夫!”

“那么,我们约定了?”瓦利娅追上去叮嘱了一句。

她一直走到外面才追上了列娜。

“姑娘!请等一下,姑娘!”她喊道。

列娜站住了。

列娜和瓦利娅坐在湖岸边一块大石头上交谈着。瓦利娅手里拿着从“采访机”里取出的麦克风,录下激浪拍岸的声音。

她录完音后解释说:“你知道,这声音适合做背景,也许要加进点东西或作些改变,什么都是可能的。但是一般说来我不希望这样做!”

虽然从各方面判断,这两位姑娘已经交上了朋友,然而列娜还是以她固有的毫不掩饰的好奇心察看着瓦利娅。

“你要知道,”瓦利娅说,“现在报道要讲究真实,是怎么样就怎么样。但是还经常要出现更正……对他尤其要注意这一点。对付他很不容易,他是一个怪人!”

“但是你不是要写一个全面发展的人吗?”

“是的。我想概括一下……但是同他相处非常困难。我说我的一套,他来他的一套。”

“什么你的他的?”

“比方说吧,他竟敢……,他以为,如果我是女人,我就会需要这个。”

“也可能,他是个糊涂蛋?”列娜心直口快地说。

“不会的。我想他是被宠坏了,宠坏了。你要知道,一个姑娘做记者是多么困难,特别是她长得还不错的话。”

列娜两眼盯着瓦利娅笑了。

“你相信有全面发展的人吗?”

“嗯,我说,应当有所改善嘛!也许现在还没有,那么以后会有的。所以我在找寻例子。哪怕是相对的……他工作还是不错的。”

“工作是不错,只是爱喝酒。”

“得了!你还想要一个不喝酒的?这样的人是没有的。”

“为什么?有的。”

“举个例子看?”

“我父亲。”列娜的眼睛闪闪发光。

“哎,这是另一回事!首先,他是知识分子;其次,他上了年纪。这是另一回事……”

“他年轻时也是这样的。”

“你怎么知道?他年轻的时候,你还没有生呢。”

“我从别人那儿听到的。”列娜皱起眉头。

“你知道,人总是要把过去理想化。”

“我父亲不是过去的人!他是最最现在的人!”列娜的眼睛冷峻起来。

“好,算了吧,别冒火。我不过是抽象地说一说。我连见也没见过他呢。他什么时候回来啊!我这儿上记着哩:约见亚、亚:巴尔明。”

“他干吗要赶回来?那里有他的工作,而这里尽是些不愉快的事情。”

瓦利娅看了一下表:

“嗳呀,糟了!他迟到了!……喂,你同布里亚特人有联系吗?”

“你问这干什么?”

“干什么?没有布里亚特人还有什么贝加尔湖?”

“是的,当然。我们班级里几乎有一半是布里亚特人,我最好的女友就是布里亚特人。”

“真的吗?”瓦利娅抓住了列娜的手。“她现在在哪儿?”

“在这儿。在她的老家小镇上,秋天她要到乌兰乌德的歌剧院去报到,她是芭蕾舞演员。”

“你真行啊?喂,听着!”瓦利娅激动得站了起来。“这简直是太好了!你听着,我们能上她那儿去吗?”

“当然可以。”

“走!”瓦利娅已经拉着列娜的手了。

“哎,等一下!现在能上哪儿去?这有一百公里路呢,要乘公共汽车去。”

科诺瓦洛夫站在不太远的地方观察着这两位姑娘,暗暗地窃笑着。这一天是星期六,他衣冠楚楚,以马雅可夫斯基式的胜利者姿态站着。

“年轻人,您迟到了,”瓦利娅严肃地说。“我来介绍一下,这是列娜·巴尔明娜。”

科诺瓦洛夫优雅地鞠了一躬,说道:

“我们好象已经见过面,”便在瓦利娅身边坐下。“喂,我们要干些什么?”

“没什么新鲜的,”瓦利娅一本正经地说,“我提问,您回答。”

“为什么这件事一定要在这儿进行呢?”

“需要这样嘛!”

“那么列娜干什么呢?”科诺瓦洛夫温存地对列娜瞟了一眼。

“列娜可以听听您的深刻见解。”瓦利娅不知怎的有点火气。

“我发现,今天您的情绪不对头?”

“您迟到了将近四十分钟,我的情绪怎么会好呢?”

“是我错,我改正。”科诺瓦洛夫眯缝着眼睛,继续打量着列娜。其实,正是这一点使瓦利娅不高兴,她说:

“我对此表示怀疑!”

“列娜,您瞧,我得罪了您的朋友啦。”

“我可没有叫您来讨好。问题在于起码的礼貌。”

“您要明白,”科诺瓦洛夫突然换了一副腔调,站起来说,“我也会感到委屈的。”

“请吧,您去委屈去吧!我们不会哭的。”瓦利娅说着,把麦克风的线卷了起来。

科诺瓦洛夫默默地鞠了一躬,用眼睛对列娜笑一下就沿着岸边走去。

“您瞧见这位要人了吗?”瓦利娅嘟哝着。“装模作样,唬弄谁呢。没关系!让他好好考虑一下。”

列娜和瓦利娅向镇上的汽车站走去,工程负责人的“嘎斯”牌小汽车追上了她们。切尔内赫坐在里面驾驶。

“姑娘们,你们上哪儿?我可以带你们一程。”

这一天是周末,看来他情绪很好。

“去乘公共汽车,”瓦利娅应声说。“远得很呢。”

“那就一起去远处吧!”

“不,我们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瓦利娅说着向列娜转过头来,想取得她的支持。可是列娜一声不吭。

“我们就一起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姑娘们停下了。

“有九十公里,”列娜说,“不过路还好走,通公共汽车。您知道恩哈鲁克吗?过了奥伊穆尔就到了。”

“知道,怎么不知道呢。好,请吧,”切尔内赫打开车门,“还以为有多远呢。坐下吧,我们一起去,我也要上那边去办事。”

到达恩哈鲁克已近傍晚。山谷上面弥漫着浓雾。小镇的上空炊烟四起,主妇们在准备晚餐。走进奥兹洛耶夫家的院子时,卡佳亲自跑出来迎接。我们几乎认不出她来了,她已经一改莫斯科那种阔绰的气派。身着短上衣,卷着袖子,显然是直接从灶房里跑来的。

……然后大家就座。卡佳在家庭里完全是另外一副样子——文静,有礼。瓦利娅挨着她坐,低声询问,膝盖上放着笔记本。

而列娜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正用布里亚特语同主人轻声交谈的切尔内赫。她喜欢这个人:他很大方地走进这所陌生的屋子;又流畅地讲着当地的语言,仔细地倾听对方的谈话,吃饭的样子也使她喜欢,他一直在谈话,吃饭本身似乎没有什么意义。

……第二天早晨列娜起得很早,但是当她跑到台阶上的时候,卡佳已经在把杆(注9)旁练功了。这是装在墙外面的一根小横杆。卡佳用黝黑的纤纤小手抓住它,两条腿轮流高高地踢起来。

旁边站着几只羊,卡佳每踢一次脚,它们就急忙退到一旁,但是并不走开。院子里还有不少别的小动物。

湖上响起马达声,它的回声在水面传开来。

瓦利娅走出来,站在台阶上,眯缝着眼睛欣赏着这眼前美妙的景象。

“听说这儿还住着一个艺术家,咱们去看看……”

“是有一个,”卡佳应口说,但没有停止练习,“名叫乌利欣科。他是乌克兰人,娶了一个布里亚特人。可以去看看。”

切尔内赫从篱笆门走到台阶上。他光脚穿着套鞋,肩上披着外套,一副农村小伙子打扮。他提着渔网,网里有几条大鱼闪着白光。

“行啦,”他把渔网放在台阶上。“这几条鱼送给主人做早餐。”

他向台阶上的一伙人问了好,就到脸盆那儿去洗脸了。

艺术家住在一所小木房里。墙上从上到下挂满了画,有写生画、素描、木刻,还有模压。

大家一起走进屋子,卡佳同艺术家的妻子拥抱,把客人们一一介绍。列娜和瓦利娅悄悄地交换眼色,担心地瞟了一眼切尔内赫。作品不同一般,不是每个人都容易接受的,也不是随便讲过几句客气话就行了的。这里有巧妙的构图、铜版刻出的面具、木雕的体型、富有表情的脸面。

切尔内赫紧闭双唇,仔细观看每一件作品,一件件地看过去。脸上的颧骨紧张地颤动着。

艺术家有点像年轻时代的肖斯塔可维奇(注10)。他站在桌子旁,腼腆地看着客人们。

“请坐,请坐,”他的妻子说着,搬出各种各样的破旧椅子。她用布里亚特语对丈夫讲了些什么就对客人们说:“他还有些东西给大家看,是新的。”

乌利欣科走到帷幔后面,从里面搬出一只扁平的大箱子,从中取出一幅幅画在纸板或木板上的油画和水粉画。每一件新作品都使瓦利娅高兴得惊叫起来。

艺术家用天才们常有的漫不在意的态度把画拿出来又放进去,口里嘟嘟哝哝地说:

“这里剩下没有多少,大部分拿到乌兰乌德去了,那里有个展览会……”

艺术家的妻子在展示每一件新的图画后总是先匆匆地看一眼丈夫,然后目光盯着切尔内赫的脸。可是切尔内赫一直默不作声。直到最后一幅画……一片令人难堪的寂静。

“还有吗?”切尔内赫问。

乌利欣科两手一摊,摘下汗气蒸腾的眼镜,擦拭镜片。

切尔内赫从吱吱作响的破椅子上站起来说,“我不知道,也许,我什么都不懂,不过我非常喜欢这些艺术品!”说着他自己也笑起来了。

瓦利娅激动得尖声叫喊,她抱着列娜亲吻起来。

“瞧,我说得不错吧!”她一口气说出。

大家都感到轻松愉快,谈论起画来。

主人还是腼腆地笑着,把画放进箱子里,她的妻子说:

“我们来喝马奶吧,今天我们的马奶是第一流的!”

列娜躺下就寝。父亲穿着旧睡衣向她道“晚安”。列娜照例同父亲贴了贴脸,然后父亲把女儿推开,摸了摸她的纯净的额头,好像检查她有没有热度,接着又抚摸她的头发,重新抱住她。

父亲走到门口时,问道:

“好玩儿吗?”

“是的。明天我全都告诉你。”

父亲走了之后,列娜马上熄了灯。她和衣坐在床上。她要好好想一下。她低声自语说:

“人是多么软弱啊……软弱到什么程度。”她指的是自己。“我不能对父亲说,这怎么能说得出口?连想想都觉得可怕……我这是怎么啦?”列娜缩了缩肩膀。“不值一提!……无非是一起出去一趟,谈谈话,这又怎么样呢?天哪!一个成年人,还上了年纪,我算得了什么,他要我干吗……我们分手的时候,他拉着我的手,我的腿都软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简直不是人,而是动物。不能控制自己……这怎么能对别人讲呢?!真可怕。”她像被冷风吹了一般,又缩了缩肩膀。然后她转身看着窗户。

窗外有一人拉开窗帘向房里张望。列娜吓得喊不出声来。那人嘴唇哆嗦着:

“列娜……”

列娜没有答话,只听着自己的心在砰砰地跳。

“列娜,”那人又开始说,“您别怕,是我……”

“您是……谁?”

“哎,是我!别害怕,您过来一会儿。”

列娜壮着胆子走近窗口。外面是科诺瓦洛夫爬在房子的犄脚上。他的嘴里喷出一股酒味,但是脸色忧郁,甚至有点悲伤。

“请您原谅,可是我没有办法。”他困难地转动着舌头说道。

“什么?”列娜小声地问。

“没有办法。我就来了……请您原谅……”

列娜沉默着,她有点发抖。

“您该去睡了。”她终于憋出了一句话。

“是吗?谢谢您的忠告!”科诺瓦洛夫苦笑一下,扭了一下脑袋,咬着牙。

“去睡吧。”列娜又说。

科诺瓦洛夫好像没听见,抬起头,对着列娜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因为她在亮处,他看她看得比较清楚。

他双手攀住窗框,突然倾身向她凑过来,列娜连忙往后一躲。科诺瓦洛夫又苦笑一下,身体落了下去:

“您害怕,是吗?”

列娜不做声。

“出来一会儿吧,我请求您,出来吧,只一会儿!求求你……”

“小声点儿,”列娜说,“您会把人家吵醒的。”

“那么您出来。”

“好吧,”列娜说,“我马上就出来,不过您先下去,我把窗子关好。”

“为什么要关窗?”

“这是需要吗,”列娜板着脸说。现在她完全控制住自己了。

科诺瓦洛夫好不容易滑到地上。列娜关上了窗。关窗的时候她看到科诺瓦洛夫用手指威吓她。

她披上头巾走出去。科诺瓦洛夫站在那里,还是一个劲儿瞧着窗户。他不相信列娜真的会出来。他两手叉在胸口向她走去。

“我出来了,”列娜说,“还有什么要说的?”

“难道您真不知道?”科诺瓦洛夫摇摇晃晃地站在她面前,依旧叉着两手。他眼里含着泪水,甚至啜泣起来。

“我知道您喝醉了。要不是怕吵醒爸爸,我怎么也不会出来的。”

“请原谅,”科诺瓦洛夫说着,想去拉列娜的手。

列娜避开了。

“对不起,”科诺瓦洛夫说着,把手缩到背后,然后又贴在胸前。“我这儿痛!”他晃动着脑袋。

“本来就不该喝酒。”列娜冷冰冰地说。“好好睡一觉就行了。”

“不,不会好的,”科诺瓦洛夫提起精神说,“从第一次看到您开始。就是如此!”

列娜围了围头巾,沉默不语。

“只要您说一个字,一个字就行。”科诺瓦洛夫还是摇摇晃晃地说。

“说什么呢?”

“行还是不行。”

“当然不行。”列娜说。

“为什么要‘当然’?”科诺瓦洛夫仿佛一下清醒过来了,他用手擦一下脸,好像要把醉意赶跑。“为什么说‘当然’?是不够格吗?”

“您胡扯些什么!”列娜很冲地说。

“请您讲得更明白些。”科诺瓦洛夫的嗓子有些异样,整个样子也变了。

“因为,因为我爱上了另一个人。”列娜说。

“谁?”科诺瓦洛夫有些喘不过气。“到底是谁?”

“没有必要告诉您。”列娜冷峻地说。

“您不说我也知道。”

“您知道什么?”列娜的嗓子颤抖着。

“我知道!”科诺瓦洛夫冷笑了一下。“人家是领导……难怪陪着您聊个把钟点。这是明摆着的!我们这号人算什么。”

“您胡扯什么?”列娜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您凭什么这样说?”她又听到自己的心在砰砰地跳,跳得几乎连科诺瓦洛夫都要听到了。“我是为工作去的,我要求留在图书馆……不过,我为什么要向您解释呢!”

“嗯,这是那一次,刚才他把您载在自己的汽车上从哪儿来?为什么?我就在这里站着,什么都看见了。”

“您看见什么啦?您能看见什么呢?”

“看见什么?那就让我们来说说清楚……”

列娜突然火往上冒:

“我才不同酒鬼多说呢!”

“同酒鬼?”科诺瓦洛夫朝前进逼一步。“您应该问问,为什么我会喝醉。”

“还不是喝了伏特加。”

“不对!”

“不是伏特加就是别的什么酒,所有的酒鬼都是这样!”

“我不是酒鬼。”

“酒鬼也好,色鬼也好。各有各的雅号。您凭什么不能这样称呼呢?”

“我不是色鬼,”科诺瓦洛夫在她面前摇摇晃晃。“我是找对象。”

“哎哟,原来如此!一个全面发展的人在找女朋友。”

“嗯,是的,……就算不是全面发展,也可以找吗……”

“哼,算了吧!到别的地方去找吧,别在窗户底下站着了。”

“等一下,列娜!站住!”科诺瓦洛夫绝望地抓住她的手。“为什么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当一个人在寻找的时候,为什么要把他推开呢?”

列娜挣脱了手,打开便门。

“得啦,如果不是那么回事,请原谅……列娜,站住!”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说着,她关上了便门。

列娜在图书馆里工作。这里又整洁又明亮。窗外,工程正在大规模地进行。列娜陪同切尔内赫参观图书馆,看来他是第一次到这里来。

“看,这儿是俄罗斯文艺作品,全都是我们的。”列娜说。

“嗯,是的,我懂了。”

“这儿是翻译作品,包括各种学科:政治、经济、哲学、自然科学和精密科学。”

“唔,唔,”切尔内赫容光焕发地听着列娜介绍。他不是看着书,而是看着列娜。他看到的不仅是一个美丽的少女,而是看到更多的东西,仿佛重新认识了生活。周围是这样洁净和明亮……

“好极了!”他突然敞开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好极了……”

“你说什么?”列娜讲了半句话就不做声了。

“一切都好极了!这一切。”

突如其来的寂静盖住了所有外部的声音,只有耳朵里在嗡嗡地响。后来列娜听到切尔内赫讲起话来,但是没能立刻听懂这些话的意义。他说道:

“我们没有组织隆重的开幕式。又是没时间!我连讲话稿都准备好了。时间太少了,太少了。很多事情都忽略过去了……总是来不及……”

列娜默然。

“借书的人多吗?”

“很多。”

“给我也登记一个吧。”

列娜在桌旁坐下,迅速填表。

“这会儿您可以知道我的情况了。”切尔内赫说。

“我以前就知道。”列娜说。“那么,您第一次借什么书呢?”她渐渐恢复了自制力。

“我也不知道!”切尔内赫说,“您给我选一本吧。”

列娜坐着,没有抬起眼睛。

“那么,把您最喜爱的书借给我。也许我会对您更了解一些。”

列娜倏地站起来,不假思索地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登记了一下,把它交给切尔内赫。这是卢梭的《忏悔录》。

“啊哈?!”切尔内赫说,“好极了!我还真没有读过。听倒是听说过,但是一直没有搞到手。”

他该走了,但是他还站着,翻着书。

图书馆的读者开始来了。大概是交接班的时候,窗外有很多人走过。

来了两个姑娘,一个年纪大的女教师,然后是科诺瓦洛夫。他看到切尔内赫就背过身去,但是没有走开,留了下来。他同切尔内赫、列娜打了招呼,就去排队。

列娜工作得很快。

科诺瓦洛夫似笑非笑地翻着一摞当天放在桌上还未及整理的书。

切尔内赫合上了书,说道:

“怎么好些日子不来啦?把路忘了吗?”

“没有事情千吗来打扰你呢?”科诺瓦洛夫说,他还是那样神秘地冷笑着。切尔内赫注意地瞥了他一眼,分手时又说:

“来吧,会有事情的。”

科诺瓦洛夫还了自己借的书,对列娜说:

“这个故事我不太感兴趣,不感动人,有点儿太卖弄了!简直叫人打瞌睡。看来,我理解不了……”

他把《红与黑》放在桌子上。列娜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一面在图书卡上注销,一面说:

“您不是喜欢看《巴尔玛修道院》吗,也是这个作家写的。”

“那一本不一样,这一本尽是心理描写。”

“那好,”列娜说,“我们选一本没有心理描写的书吧。”

“谢谢,我凭自己的小聪明,已经选好了。”科诺瓦洛夫瞧着列娜,想从她的脸上找到哪怕是一点儿反应,但是她的脸是疏远的,好像她根本没有看见科诺瓦洛夫和他那用不高明的微笑掩盖起来的痛苦。

“这是您挑的吗?”列娜看了一眼他递过来的书,“是啊,这是一本有趣的书!”

“对我正合适。”科诺瓦洛夫还在期待着列娜的目光。

但是列娜没有拾起眼睛,她拿起书走到书架那儿去了。

……窗外的景色变了。已是冬天,但是工程还在进行。切尔内赫在一群外来人们的包围下、在净化设备的过道上走着。

沉淀和过滤系统占据了很大面积。

十二月,严寒。在这些复杂的设施上空,弥漫着淡白色的雾气。

外来的客人是人民检察机关的代表、作家和记者。

切尔内赫穿着短皮大衣,没有扣钮子,他在作简短的解说。他的眼睛显得很疲倦,但是说话声音还是很亲切的,他说:“请注意脚下路滑。”

“这样脏的水!怎么,都放到贝加尔湖里去吗?”一个穿着皮大衣、领子向上翻起的人看着呈褐色的水说。

“不,这是流到净化系统去。那些流到贝加尔湖去的水,我们也会看到的。”切尔内赫站在沉淀过滤器上面,这是一个很大的圆池,那里的水已经几乎是透明的了,但是还有不少细木屑漂浮着。

“可是悬浮分子还多得很呢!”一个肩上背着两架照相机、矮小而灵活的人说。

切尔内赫疲乏地眯缝着眼睛:

“让我们看过净水池以后再作出最后的结论。”

真的,净水池里的水是透明的。伊凡诺夫走过来,手里拿着一瓶水和一只杯子。

“瞧,这是贝加尔湖里的天然水。”他把瓶子里的水倒在杯子里说。然后他把杯子里的水泼掉,又从池里舀出一点儿水来。“这是过滤后的水,你们看出有什么区别吗?”

“是的,肉眼看不出什么区别。”那个穿皮大衣的人说。

“你们愿意尝尝吗?”

大家都犹豫不决。

“没有勇士。”伊凡诺夫从杯子里喝了一点儿过滤后的水。

看来,他这样做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怎么?是否认为问题已经解决了呢?”记者走近伊凡诺夫,其余的人都跟着他。

“我不想作出这样匆忙的结论,”切尔内赫还是用同样平静的声音说,“还有不少次要的问题。”

“例子呢?”

“譬如说沿岸森林的毁灭、木材流送的复杂性,还有鱼的问题。”

客人们记录着。

“其次,净化设施的规模只能满足工厂计划产量的三分之一。我们还要扩大和改善整个净化系统。”

伊凡诺夫挺起肩膀,准备进行争论。但是他估量了一下周围的气氛,就没有争论,只不过皱着眉头。

现在大家又都转向切尔内赫。

“这样做需要多少时间和资金?”穿皮大衣的人问。

“直到完全符合标准为止,”切尔内赫快活而又尖刻地说,好象在同伊凡诺夫继续着很久以前的争论。“直到完全符合标准为止。我们现在就要到政府去。这是新的事业,需要探索。为了贝加尔湖,这样做是值得的。”

客人们记录着。

列娜的父亲到图书馆看望列娜。他刚从生物站回到湖畔。他脸色苍白,但是仍做出精神饱满的样子。窗外,春天的融雪从屋檐上滴下来。

列娜在阅览室隔壁那间明亮的小房间里接待父亲。她为他准备了整整一册涉及到贝加尔湖问题的剪报。他们拥抱以后,互相仔细地看着。父亲问:

“你怎么,现在住在这儿吗?”

“你不在家,我呆在家里干吗?这里至少有书本作伴。”

“对,对,”父亲说着,注意地察看着列娜。他不好意思盯着她问,就拿起了剪报。他一面看,一面喃喃地说:“这篇我读过了……这篇也知道……这篇倒有些新东西,讲得有道理!……哟,这个人同我干开了!”说着爽朗地笑了起来。

他坐下来,埋头读剪报。他的瞳孔收缩,甚至连头发都竖起来了。

“好啊,好啊,真有意思……”他自言自语地、愤愤地冷笑着,“随你怎么说!我没讲过这种话!这是谁讲的呢?……”他翻了几页。“哦,是集体来信。其中两个人我认识,所以要三个人,是为了壮壮声势。”

“爸爸,我和你一起去。”列娜突然说。

“上哪儿?”父亲对她看了一眼,没有马上弄明白。“嗨,你怎么啦!不,那儿没有你干的事,你会烦闷死的。”

“同你在一起,不会烦闷的。”

“不,不行!这儿有你的工作。”他又读起剪报来,然后把剪报扔到一边:“简直是胡说八道!这算什么论据缺乏远见,一文不值!不过,现在这已经没有意义了,没有任何意义了……”他朝着窗外点了点头,那儿耸立着联合企业的厂房。“切尔内赫怎么样?”他又翻开剪报。“这里也在攻击他哩!”他把一篇文章指给列娜看:“攻击他大搞净化设施……”他对下面的署名溜了一眼:“唔,全都是熟悉的人物……他想必很为难,两面受夹。”

“是的,他很为难。”列娜说。

父亲抬起头,露出冷冷的眼光。

“凡是两面讨好的人,必然是这样的下场。”

“爸爸,你可别这么说,”列娜闷声闷气不大高兴地说:“我不明白你讲些什么?什么叫两面讨好?”

“讨好‘赞成’的人,又讨好‘反对’的人。”

列娜感到有些憋气。

“你以为他自己想这么干吗?”

“他是这么执行的!”

列娜气得嘴唇发白。

“这是两码事儿。”

父亲站起来。

“不,亲爱的!这完全是一回事儿。关键就在这里!”

他们互不相让,用相似的姿态面对面的站着。还是列娜先屈服了。她向前跑了一、二步,突然抱住父亲的肩膀。

“爸爸!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父亲默不作声。然后他抬起手来,摸着列娜的头发。列娜的肩膀在颤抖。父亲把她紧紧抱在怀里,说:

“你怎么啦!说呀!你怎么啦!”

列娜咽下眼泪,吻着父亲的肩膀,他一直在抚摸着她,然后他问:

“他怎么,常到这儿来吗?”

“是的,”列娜没有立刻回答。“常来……当然是到图书馆来。”

父亲沉默片刻,说:

“我收到科利亚的信,他向你问好。”

“谢谢。”列娜说。

“他说,有可能假期到这里来,有可能。”

列娜没有回答,只是紧紧地抱着父亲。他仍然抚摸着她的头发,说道: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虽然天气阴沉,要下雨的样子,图书馆的窗子还开着。桌子边坐着的不是列娜,而是一个窄窄肩膀、梳着小辫子的不漂亮的姑娘。

一个女人带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走进来,两人的穿着都很讲究。这个妇女拉着儿子的手打量着桌子后面的姑娘。她紧紧地盯着,有些使人发窘。

“您好,列娜。”她走近桌子,说。

“我不是列娜,是丽达。您好。”那姑娘一字一句地说着。“叶列娜·亚历山德罗芙娜马上就来,她有事到医院去一趟。”她停了一会儿,又补充说。

“好的,我等她。”这个妇女说着,想找个地方坐下。

但是她还没有坐下来,列娜正好进来了。

列娜明显地消瘦了。她心事重重,头也不抬就穿过借书处的栅栏径直向自己的桌子走去。

“喂,有人在等您。”丽达说。

列娜瞥了一眼,这个妇女她不认识,可是对方脸上带着笑容,看着列娜,还是紧紧地拉着儿子的手。另一只手里拿着两本书。

“您好,列娜!”她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客气劲儿,走近桌子说,“瓦西利·瓦西利耶维奇要我把这些书还给您,他说,以后他不会到图书馆来借书了。”

列娜接过书,头痛似地皱起眉头。那个妇女还是带着做作的笑容。

“那好吧,”列娜一面划掉借书卡,一面说,“以后他的名额不保留了。”

“对,对,不要再保留了。我们走吧,科斯季克!”这个妇女说着,向门口走去,脸上还是那种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火车在贝加尔环湖铁路上疾驰,就要开到贝加尔斯克站了,这个站是新建的。窗外大雨滂沱。餐车里,同往常一样,坐满了人,不过是换了一批人,进行另一种谈话,只是收音机里还是播送以前的节目。

“终究在建设了。”一个头发花白、剃成平头的人望着窗外说。

“是啊,到处是烟雾飞腾。”他的邻座,一个和善的、外表懒洋洋的人说。

“烟雾飞腾,这还不严重。更糟的是污染了贝加尔湖。”

“据说装了国内少有的净化设备。”

“别说了,”花白头发的人挥了挥手,还是看着窗外闪过的厂房和巨大的料浆场。“这一切都是治标的办法,大自然是不能欺骗的。”

“果然行动起来了,开始了。”邻桌有人说,人们报以笑声。“我一直在等着,看谁第一个开始。”说话的是一个中年人,有一双愉快的眼睛。“我算是等着了。”

他说这话,既像是对着自己的同伙,又像是针对邻桌的人。

“那么,您是有不同的观点啰?”花白头发的人转身向他。

“我的观点是截然相反的。”

“我们洗耳恭听。”

“荣幸之极,不过这儿太嘈杂,我又恰恰在这儿下车。”有一对愉快眼睛的人把剩下的啤酒从瓶里倒进杯子里,同朋友们碰杯。

“哦,原来如此,”花白头发的人冷笑一声,“全明白了!”

“一点不错,”交谈者转过身来。“您猜到了,我在这儿工作,而且就在研究废水含毒量的那个实验室里工作。”

“既然如此,我们就没啥好争论的了。”

“完全正确。我在实践中研究问题,而你们是根据报纸的讨论来议论的。力量不相等。”

“瞧您,好像什么都清楚,”花白头发的邻座参与进来,他和气地、不慌不忙地说,“可是这样也可能会出大错。”

“瞧你说的!”花白头发的人忍着火气说。“这位同志连一百年后的事情都清楚了。”

谈话声越来越大,这也是因为需要盖过收音机的声音,现在整整半个车厢都所得见他的声音了。

“您教训吧,您教训吧,作为临别赠言。”长着一对愉快眼睛的工程师说,“您还会说,贝加尔湖蕴藏着世界淡水储量的百分之二十哩。”

“这是事实嘛!”

“是的,可是这个事实反驳了您。要知道,我们排出的废水对贝加尔湖来说只是大海中的一滴。”

“美国人过去也是这样谈论的,结果把自己的大湖糟蹋掉了。您去同巴尔明谈谈吧。”

“巴尔明是个狂热分子。”工程师说着,从衣架上取下大衣。

“嘿,您知道什么!”

“狂热分子,狂热分子,”工程师使劲儿地穿着大衣说。“疯子。”

火车开始减速。它现在通过和公路交叉的道口,那儿有一列车队在等待火车通过。切尔内赫坐在他的“嘎斯”车里,排在最前头,他坐在驾驶座上,两手握住方向盘,下巴靠在手上。他的眼睛凹陷进去,面颊也变得尖痩了。他望着前面某一个地方,好像没有看到火车。不一会儿,火车通过了,道杆开放了。切尔内赫抖一下脑袋,开动了自己的“嘎斯”车。

切尔内赫在车间里走着,巨大的树干已经截成了一段段,在沸滚的水流里跳跃流动,然后进入粉碎机,变成木片。伊凡诺夫同切尔内赫并排走着,值班技师跟在后面,以免妨碍两位领导的谈话,谈话的气氛是紧张的,尽管听不到具体的话,但是从他们的手势上可以明白这一点。

然后,是另一个技师陪同他们沿着传送带走,那里,制成的纤维素大卷大卷地传送去切断和包装。看来,他们已经谈完了,所以相对来讲比较安静,只是默默地走着。

后来切尔内赫走进自己的办公室。这是一间宽敞的,有着现代化陈设的房间。这时,几部电话一下子同时响了起来。切尔内赫坐在办公桌后面,拿起其中一个听筒。

“是的,当然,”他说,“您自己决定吧。应当习惯起来。”又拿起另一只听筒。他马上听出是列娜的声音。在回答之前,他喘了一口气。

“我要同您谈一谈,最好是现在。我占用您一点时间,不超过十分钟,”列娜说着,声音很清脆。“不过别在您那儿,也别在我这儿。必需这样做。我把地方告诉您,请记住。您听清我的话吗?”

“是的,听清了。”

列娜沿着湖畔那条“自己的”小路上走着。虽然周围变化很大,但是这地方还依稀可辨。雨停了,然而所有的景物都是水淋淋的,乌云低沉。北风在“大海”上推起一层层波浪,撞击着湖岸。这样的湖景人们还从来没有看到过。

列娜转身向着我们,说道:

“我小时候做过一个不敢回想的梦。醒来以后,我对自己说,如果真的发生这样的事,我宁可去死。现在真的发生了,而我还活着。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会这样恨一个人,忍受着这样的痛苦和这样的屈辱,可是,我还活着。”

现在她在林中小路上走着,这是她和卡佳·奥尔佐叶娃上学时走的一条路。她走到那块林中空地。松树上还留着那块木板,上面曾经写着:“反正我会找到你的!”但是由于雨水冲刷,长时间的消蚀,字已经没有了。切尔内赫背着风站在松树旁。他抽着烟,但是一看到列娜,就把它扔掉了。他穿着淋湿了的黑色大衣,雨水从便帽上流到面颊和下巴上。列娜快步向他走去,她侧着身子,好像要揍他的样子,切尔内赫似乎猜到了这一点,抬起手来,就在这时,列娜看到了他的眼睛。她站住了,用手擦脸,湿漉漉的头发散在脸颊上。他还没有来得及拥抱她,她就这样两手按着太阳穴向他扑去,用全部力量抱住他的肩膀。他们就这样站着,忘了风和雨。

“你好,列娜!我终于找到你了。”

列娜不慌不忙地丟下新书目录。在栏杆那边站着的就是那个拿着斧头的小伙子。他没什么变化,还是那样干瘦,头发耷拉在额头上,肘臂靠着栏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列娜,研究着她的变化……

列娜变化得很厉害。她消瘦了,而且显得苍老了。如果说二十一岁就会苍老的话。

“你好。”她也多少认出了小伙子,但没有产生多大兴趣。她没有站起来,就把手伸过去,伸过了栏杆。

这是一只多么瘦小、多么忧郁的手啊!还是一只沾满了墨水迹的孩子的手哩。小伙子握着她的手不放,直到列娜把手抽了回去。

“请问尊姓大名?”列娜问,“要不然人家怎么称呼你呢。”

“我的名字?有人叫我列什卡,有人叫我林卡(注11),通用的名字叫阿列克谢。”

“那就叫你阿辽沙(注12)好了。”列娜还是用那平静的、无所谓的声音说。

“也可以这样叫。”

“你从哪儿来?”

“我来找你,这不是找到了吗。”

“何必找我呢,我一直在这儿,哪也没有去过。”

“我可是出去过了!当时,我第二天就走了。我来到这里才半个小时,就把你找到了!”

列娜望着小伙子默默不语。

人们来来去去,列娜熟练地、机械地换着书。她登记得很快,有时还给人们提些建议。

“您借这一本吧,这是续集……你变了,虽说变化不大,但多少变了一点。”她一面说,一面不慌不忙地瞧着阿辽沙。

“四年过去了。”

“是的,四年。”

“你也变了,”阿辽沙说,“变得很厉害,变得倒不难看,不过像换了一个人。”

“什么?”列娜好像被强烈的光线或者嘈杂声刺激而皱了一下眉头,然后她侧过脸去说,“不久前我父亲去世了……”

当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她那没有表情的脸上抽搐了一下,马上要哭出来的样子。她嘴唇抖动,眼里含着泪水,喉咙里哽咽着。

她站起身来,从桌子上拿起几本书,看也不看就立刻走到书柜后面躲了起来。

阿辽沙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出于同情和爱恋,不由得叹了口气。他不知不觉地走进栏杆里,走到列娜身边。

两个正在整理图书的姑娘会意地互相看了一眼,但没有说什么,装出没有注意的样子。

阿辽沙站在书柜后面,拥抱着列娜,吻她的眼睛和手,然后又吻眼睛,接着又是吻手。列娜没有把他推开。她的心被他的同情心所感动。阿辽沙也沉浸在幸福之中,他把心爱的人抱在怀里,就像手里捧着一只受惊的小鸟一样。

他们就这样一言不发地依偎着,后来列娜从他怀里挣脱开来。她控制住了自己,但还在继续啜泣,像孩子似的抖动着肩膀,用手掌抹着脸上的泪水。然后,她放下了手,让红肿的眼睛平静下来。

“到什么地方可以谈谈?”阿辽沙探问说。

“不知道。”列娜哑着嗓子说,她仿佛又陷入深沉的痛苦之中,从他那儿远开几步。

“我还什么都没有办哩。应当到厂里去一下,那怕是报个到也好。”

“你准备到那儿干什么呢?”

列娜看着窗外的湖光山色和工厂,却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她还在扇着眼睛。然后转身向阿辽沙:

“究竟干什么?”

“我去工作,当工程师。究竟派我干什么,目前还不知道。”

“你是纤维专家。”列娜打量着阿辽沙说,就像生物学家打量甲虫一样。

阿辽沙笑了笑说:

“纤维学家?是的,可以笼统这么说。”

列娜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递给阿辽沙。

“这本书您会喜欢的。”她放大声音说,一面从书柜后面走出来。

但是阿辽沙挡住了她。

“待会儿我们在哪儿见面,”他连忙问道,“七点钟行吗?”

“我不知道。”列娜冷淡地说,“下班后要到爸爸那里去。”

阿辽沙没有马上听懂,明白过来之后就问:

“我可以同你一起去吗?”

列娜耸耸肩膀。这时科诺瓦洛夫进来了,他看到了阿辽沙和列娜,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这本书你喜欢吗?”列娜接过他的书问道。

“是的,很喜欢。”科诺瓦洛夫说着,停顿了一下,“非常喜欢!”

列娜站在父亲的墓前。墓上竖着一块刻有死者生卒年月和简历的石碑。那里没有阿辽沙,也如他站在一边。

列娜看着墓,像老太婆那样摇头晃脑地低声叨叨着。然后两手在面前晃动,好象要使头脑清醒过来。突然她跪倒在地,嚎啕大哭。她抚摸着还没有长草的坟墓:

“爸爸!……爸爸……爸爸……”

阿辽沙咬着嘴唇,紧握拳头,从树叶的空隙中看到列娜,他拿不定主意是否该走过去。

“爸爸!……爸爸……爸爸……!”

“喂,你别这样,列娜?”

……父亲笑着看着她。

在洒满阳光的林中草地上,列娜追赶着一匹小马,她想骑上去,可是小马不让她骑。有一次她已经抓住鬣毛,跟着小马一起跑着,竭力要把脚跨上去,但小马又躲开了,并且向母马跑去。母马用严厉的目光久久地瞧着列娜。

“你看到它是怎样看着你的吗?”父亲说。“它是母亲!”

他们在林中草地上走回去。

“你想念妈妈吗?”父亲突然问。

“不想。”列娜没有感情地、直率地回答。

父亲站住了。

“为什么?”

“我不记得她的模样,我怎么会想念她呢?”

父亲仔细而严肃地看着列娜。

“你要我换一个答复吗?”

父亲默然。

“要是撒谎,好不好呢?”

列娜走到父亲跟前,抓住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问:

“难道可以不说真话吗?”

“我不知道,”父亲慢慢地说,“不知道……”

于是他拱着背向家皇走去:

“爸爸……爸爸……爸爸……”

……父亲躺在高高的蓬松的枕头上。旁边,太阳透过玻璃窗照在医院白色的墙上。列娜坐在父亲的脚边,他已经病得十分憔悴。但是他深沉的目光依然安详,充满着智慧。从床头的耳机里,勉强可以听到广播员叽叽呱呱的说话声,反映着外部那个不安静的世界。

父亲两眼盯着列娜。一丝笑意掠过他沒有血色的嘴唇。他把手放在被子上,列娜懂得他的意思,就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心上。

“你应当考虑一下自己的问题,列娜。”父亲的这句话包括了他们过去避而不谈的问题。

“你说什么呀?”列娜顶着他的目光,没有把眼睛移开。“到图书馆去工作的时候,我已经全都考虑过了。我喜欢这个工作,又在你身边。”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

“世界大得很,”他说,“不能在湖畔过一辈子啊……”

“你不是也在湖畔过了一辈子吗?而且还要住下去!”

父亲听到这句补充的话又笑了笑。

“世界大得很。”他又说了一遍。

“你记得吗,你曾说过,一个人本身就是整个世界?”

父亲点点头。

“是的,是什么样的人,世界就对他表现出什么样子。”

“你还记得这么牢。”父亲看着列娜的手说。

“是的,一辈子都记得。”

看护妇手里拿着医院的便壶走进来。她走得很轻,要不是父亲那盛怒的目光,列娜根本就没有发现她。当列娜转过身来的时候,她只看到白罩衫在门后一闪而过。

列娜把父亲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吻了吻。

当她走到走廊的时候,老看护妇把便壶藏在罩衫下面,朝门里点点头,对列娜笑着说道:

“他不好意思!”

“爸爸!……爸爸……爸爸!……”

……她走进实验室。父亲坐在显微镜旁。科利亚也在那里,是的,还有科利亚……

“吃饭了!”列娜说,“吃饭了!”

“一会儿就来,”父亲没有抬头。

列娜用臂肘靠着桌子,同父亲紧紧靠在一起,她看着父亲的脸、眼角旁的皱纹和脑后上的一撮白发。

父亲的脸颊轻微地颤动着,显微镜旁放着一只插着野花的杯子。

“年龄越大,对世界懂得越少。周围全都是奇迹……”列娜说着,碰了碰杯子里的花。“它们在一起生长,可是各有各的色彩和形状。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有这种形状,这种颜色和气味?是为了传种接代而招引蜜蜂吗?是吗、爸爸?”

父亲笑了笑,还是没有从显微镜上抬起头来。

“为了美,”科利亚说,他口吃得很厉害。“是美在指挥世界,这是没有办法的。美是主要的力量。”说着,他用热切的眼光看着列娜。

父亲轻轻地笑了。

“科利亚是个唯心主义者。”他说着,眼睛离开了显微镜。“别听他的,世界上主要的是斗争。你瞧瞧那里在干什么!”他把列娜推到显微镜前。

列娜在显微镜里看到一滴水。是的,那儿正在进行激烈的搏斗。

“天晓得在干什么!”列娜说。

父亲抱住她的肩膀笑了。

“……爸爸……爸爸……爸爸……”

列娜趴在墓上,抱着土阜。

阿辽沙站在她旁边,不敢轻易地碰她。

列娜把图书馆的工作移交给丽达。她们并排坐着。皮肤白皙的丽达,专注地微微张着嘴,听着列娜的指点。

“自己要读书,才能向人家介绍。”列娜说。

“我还没有培养出鉴赏力,”丽达诉苦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啥都喜欢看。”

“慢慢会培养出来的。”列娜含笑说,“读得多了,就培养出来了。”

阿辽沙还站在原来的地方:他站着,臂肘撑在栏杆上,面对着桌子。

“今天我受到了接见,”他说着,直视着列娜的眼睛,“受到切尔内赫的接见。”

列娜继续在写。

“谈了四十分钟……”

列娜写着。

“切尔内赫这个人怎么样?”

列娜终于抬眼瞧了一下阿辽沙。

“切尔内赫是个出色的人。”她说着就合上登记簿。

阿辽沙屏息静气地注视着她那不慌不忙的动作,想从这些动作中捕捉哪怕是一点点慌乱的迹象。

科诺瓦洛夫来了。看来他同阿辽沙常常在图书馆里相遇。科诺瓦洛夫微微一笑,对阿辽沙点点头。他的眼睛闪闪有光,显然,喝过酒了。

他把一大摞书放在桌上,说道:

“叶列娜·亚历山德罗芙娜,都在这里了。如数奉还。”

“您干吗这么着急?”列娜看着书说,“图书馆又不会关门,丽达在这儿工作哪……”

“这敢情好!让她在这儿工作吧。我不反对!”说着,科诺瓦洛夫对阿辽沙瞟了几眼,他也像阿辽沙那样站着,不过在栏杆的另一端。

窗外响起了马达声。切尔内赫走进了图书馆。他看出形势微妙,可是后退无门,只好向栏杆走去。

“瞧,出色的人光临了。”阿辽沙说得很轻,但是列娜听得很清楚。

列娜对阿辽沙瞪了一眼,他不得不把目光避开。

这时,切尔内赫做出很随便的样子说,“听说,您打算离开我们了。这是怎么回事?”

“就是这么回事,”列娜一面向他问好,一面说:“我要走了,最迟明天早晨。”

“是吗……”

图书馆里静得没有一点儿声音,只有丽达写字的沙沙声。她写完了一行,打上句号,用吸墨纸吸干,合上登记册。

“我走了,叶列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她说,“明天六点钟,要叫醒您吗?”

“不必了,我自己会起来的。”

丽达出去了。

这里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切尔内赫问:

“您一个人走吗?”

“不,有一个女伴,同瓦利娅·科罗利科娃一块儿走。您记得吗?那个女记者,曾向您采访过。”

“记得……她怎么,在这儿吗?”

“是的,来了三天了,昨天到谢林加去了,明早回来。”

“哦!”切尔内赫好像下了一个什么结论。“您在那儿准备干什么呢?”

“还是干这一行。”

列娜低着头,两眼看着桌子,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笑容。

“那您为什么一定要到那儿去,而不在这儿干呢?”

“这是需要,”列娜还是带着那种客气的笑容。当着两个默不作声的旁观者的面,这种断断续续的谈话是很奇特的。“爸爸是这样希望的,他说:不能一辈子呆在湖畔……”

切尔内赫的眼睛凹陷下去了,颤骨明显地突出来。

“他不了解全部情况。”这句话他讲得非常轻。

“不,他全都知道。”列娜第一回直视着切尔内赫。

阿辽沙苦恼地眯着眼睛。科诺瓦洛夫看着他们,好像看着一桩可悲的灾难一样:还是别看为好,可是他挪不开步。最后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向列娜走去。

“祝您幸福,叶列娜·亚历山德罗芙娜,”他把手伸过去,“祝您在新的地方一切顺利。也许,我们后会有期。毕竟是在邻近的地方!坐飞机不过两小时左右。”

“是的,差不多。”列娜说着,没有抽出手来。“也祝您幸福。”

科诺瓦洛夫没有同其他两位告别,走出去了。

切尔内赫对列娜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朝阿辽沙转过身来。阿辽沙没有动弹,好像钉在栏杆上似的。切尔内赫拿起列娜的手,吻了两下。

“明早我来送你。”他说。

“不,不必了。”列娜很快地说。

“那好吧……”切尔内赫挺起身子,朝阿辽沙点点头,向门口走去。

他用行军式的步伐走过小镇。在第一个拐角口赶上了科诺瓦洛夫。后者正叉开双腿,两手插在口袋里,眯缝着眼睛,瞭望着眼前这一片开阔的景色。前面是贝加尔湖和群山,右面是厂房,再过去是住宅区,已经灯火通明了。

“你在看什么?”切尔内赫问。

“随便看看。”科诺瓦洛夫答道。

这个看似毫无意义的对话有其神秘的内容。

他们并排走着。

“我在看,”科诺瓦洛夫郁郁不乐地说,“我们在这儿干得不错……”

“是……啊……”切尔内赫拖着声调说。

“我们破坏了我们能够破坏的东西,也建设了我们能够建设的东西。”

切尔内赫转过身来,看到他那高兴的目光。

“……可是没有幸福!”科诺瓦洛夫突然出人意料地作出结论,并且站住了。

现在他们四目相视。

“是吗!”切尔内赫苦笑一下,努力寻找一种正确的语调。

“不,不,我说的是老实话。”科诺瓦洛夫抱着上司的肩膀,笑了起来。“哦,不!这么大家伙都建成了,可是细节上还不足就是小事情还没有抓!”

切尔内赫没有马上找到回答的话,后来他慢吞吞地说:

“没什么,老弟,还要建设、再建设的。一切都还在前头呢。”

“是真的……”

“当然。”

“咱们走吧。”沉默片刻之后,科诺瓦洛夫说。

列娜坐在自己的单人床上,阿辽沙跪在她面前。

“哦,我的天哪!”他呻吟着站起来,“为什么要对我这样?”他坐下来,同列娜并排坐在床上。

列娜让开一点,但是他抓住她的肩膀。看来他并不是第一次指望摧毁她的顽固性。

“不、不、不、不、不!”她冷酷地、甚至愤怒地挣脱开,连脚一起爬到床角落里,不再做声。

“哎,你这是干什么呢?”阿辽沙嘴里嘟哝着。

“开灯!”

阿辽沙没有动弹。

列娜跳下床去,开了灯。他们谁也不看谁,只是由于灯光刺激而眯缝着眼睛。然后列娜走到阿辽沙跟前,用手抚摸着他蓬乱的头发和灼热的脸颊。

“别这样,”她说,像母亲那样把他的头贴着自己。“我们现在喝茶好吗?我把什么都告诉你。”

“不,”阿辽沙把身子一扭,“这倒没有必要……一切都是很清楚的!”

“你清楚什么,笨蛋?”列娜冷冷地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说。“你什么也不明白。”她转身向着衣橱。“帮我拿只皮箱……”

阿辽沙屈服了,只得站起来,踮起脚取下了皮箱。

“那好,”列娜说。“这事以后再说吧,现在我们来喝茶。”

一大早,瓦利娅来敲窗。列娜马上给她开门。她已经做好上路的准备,丽达站在她的后面,阿辽沙已经提着皮箱和行李袋。

瓦利娅吻了列娜的脸颊,用她那不紧不慢的声音说:

“你准备好了,很好。要不你看,我已经让司机把汽车直接开到家门口了。只有你才有这份荣幸,在这里你可是个有声望的人物!”

她一面讲,一面打量着阿辽沙。阿辽沙提着皮箱,把列娜拉到一旁说:

“你以为,一切就这样结束了?这只是一个开始。你记得我在木板上给你写的字吗?”

列娜苦笑了一下,突然用急剧的动作把阿辽沙拉到身边,热烈地把他吻了一阵,再把他推开,然后同丽达告别。

公共汽车里坐满了人。

两个女友坐在前面的妇幼专座上。因为她们还带了一个小孩。

“来,”瓦利娅把一只小手拉给列娜说,“认识一下吧,这是安德烈,西伯利亚的儿子。关于他的父亲我信上已经给你写过了,是我在新西伯利亚采访时的第一个对象。别的不多说了,你自己见了面再做评价吧。世界上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人……他来信说请你一定住在我们家里,已经给我们分了四间一套的住宅,我们要四个房间干吗?简直是个大笑话!全部家具只有一张沙发和一把椅子。但是他说,现在已经有了类似百货公司的商店,这样我们将为你买些东西。他还说,他还专为这件大事写了一首诗:

列娜来到勒拿河(注13)……你知道,他这人有趣极了。第一年我总是被他逗得哈哈大笑,现在有些习惯了,但有时也怪可怕的!像上了发条一样……”

公共汽车停下,窗玻璃移动开来,伸出司机的脑袋:

“喂,谁要同贝加尔湖告别?”

“我们要同贝加尔湖告别!”瓦利娅搀着安德烈从汽车上走下来,她对大家说:“你们若不看着我们,我们会摸到森林中去的。”

瓦利娅回到汽车上又说道:

“请你们原谅,好心的公民们。”

公共汽车开动了。

又走了一百米左右,尚能看见贝加尔湖,然后道路突然向左拐。

“再见,贝加尔湖!”瓦利娅说,坐得更牢靠一点儿,“不过,没关系,勒拿河不比贝加尔湖差。像一片茫茫的大海,在流动着。”接着她压低嗓门,向列娜倾过身来:“你听说过横跨白令海峡的水坝吗?”

“我父亲讲过一些,杂志上也介绍过,这简直像是梦幻。”

“得了!什么梦幻?这是个伟大的科学问题。你可以想象一下,它会改变整个北半球的气候!水文学家和气象学家在对待格陵兰冰层问题上有些胆小。他们怕冰层融化后会把欧洲淹没!但是动力学家坚持他们的意见,而且得到许多科学家的支持。到底怎样现在还难说。如果舆论界也出来……”

“喂,这是怎么啦,”一个胖乎的男人说,“大家都在自己的角落里叽叽呱呱地说话。来,大家一起来唱一个。”接着他领头唱了起来:

光荣的海,神圣的贝加尔,光荣的渔船,装着鲑鱼的大桶……

于是整个车厢的人都和声唱起来:

哎,巴尔古津,你卷起波涛……

只有列娜没有唱。

瓦利娅抱着列娜。

“喂,你怎么啦,你在想什么?你现在哪儿?”

“你说什么?”

这时,周围的一切都退开了声音也消失了。

列娜转身对我们说:

“现在我同你们告别了。也许你们会指责我,但是我不能有别的作法。一个人应当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要不然活着就没有价值。你们认为,我从此永远离开这儿了。请不必担心,当我坚强以后,当内心的痛苦消除以后,我会回来的。痛苦使我变得软弱,我怕因此做出糊涂的事情来。我应当成为一个坚强的人,像父亲那样。周围有多少工作要做啊。应当做一个坚强的人。人们,我的朋友们,请你们理解我吧。”

(全剧终)

注释:

注1:克瓦斯:一种用面包或水果发酵制成的清凉饮料。这里指酒。——译者

注2:德谟克利特是古希腊哲学家。——译者

注3:普希金的诗,是献给流放到西伯利亚的十二月党人的。——译者

注4:沙尔玛风是贝加尔湖晚秋时刮的一种冷风。——译者

注5:俄语中装订工人(переплетчик)和飞行员(летчик)是谐音词。——译者

注6:“不打破鸡子,吃不着煎蛋”,这是俄语中的一句俗语。——译者

注7:法语,再见的意思。——译者

注8:法语,谢谢!——译者

注9:装在墙上供芭萧舞练功用的横杆。——译者

注10:苏联作曲家。——译者

注11、注12:均系阿列克谢的别称。——译者

注13:列娜和勒拿河同音。勒拿河是发源于贝加尔山的一条大河。——译者

(译自《列宁共青团奖金获得者》,苏联青年近卫军出版社,1972年版)



湖畔У озера(1970)

又名:U ozera / By the Lake

片长:155分钟

主演:Sergei Gerasimov/Natalya Belokhvostikova/Oleg Zhakov

导演:Sergei Gerasimov谢尔盖·格拉西莫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