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为“看理想”微信公众号写的约稿,成文有所更动。最后成文版本,请关注“看理想”微信公众号,或者点击这个链接。
2021年3月18日,由华纳公司出品,扎克·施耐德导演兼剪辑的《正义联盟》(以下简称为扎导版正联)在华纳旗下流媒体平台HBO Max正式推出,迅速成为了这段时间欧美电影圈最重要的事件。而这距之前争议不断的,原本由扎克施耐德执导但是后来退出导演替换成乔斯韦登的《正义联盟》(以下简称院线版正联)上映已经过去了将近四年时间。人们知道,现在这部突破四小时的《正义联盟》,很可能就是自2011年正式启动的华纳DC电影宇宙(DCEU)的最终的句号。那么,十年一觉DC梦,这部扎导版正联究竟如何呢?
在对扎导版正联进行评价之前,我们必须首先回顾一下这个版本正联出现的来龙去脉。2011年华纳在漫威宇宙极其成功的刺激之下,与以漫改片成名的导演扎克施耐德合作,推出以DC漫画超级英雄为基础的DC电影宇宙(以下简称DCEU);然后这个电影宇宙的作品,就是于2013年上映的由扎克·施耐德执导的超人起源故事《钢铁之躯》,以及同样是扎克施耐德执导的2016年上映的《蝙蝠侠大战超人》。
在DCEU开创之初扎克施耐德就定下了DCEU的调性:黑暗,现实主义,与漫威宇宙的轻松明亮做出审美上的区隔和差异化,以吸引观众。
然而这种调性,华纳自身的市场策略失误,以及扎克施耐德本人作为导演的一些缺点导致了《钢铁之躯》《蝙蝠侠大战超人》并未在市场上获得预期的欢迎;经过一系列的人事斗争,扎克施耐德放弃了对之后的《正义联盟》的执导,交由漫威老将乔斯韦登接手,最终2017年这版拼凑起来的缝合怪《正义联盟》上映,不出预料在市场上惨败。
在那之后一群铁杆的扎克施耐德影迷发起运动要求华纳放出原本由扎克施耐德执导的原始版《正义联盟》,或许是越来越浩大的声势让华纳认识到这其中的市场机会,他们最终还是将扎克施耐德找回来,重新投入资金制作完必要的特效以及一些补拍的镜头,最终有了我们现在看到的这版扎导版正联。
这其中漫长复杂的斗争历史如果要展开,可能需要很多倍本文的篇幅,在此我们不赘述。然而,如果没有对之前历史背景的一些介绍,是无法单纯的在电影维度来评价这版正义联盟的。
总的来说,扎导版正联从电影性上,是毫无疑问明显优于院线版正联的:故事流畅,风格统一,人物塑造完整,是很良好的观影体验。虽然整个剧情主线而言较之院线版正联没有大的区别,但是基本上在所有的方面都有超过。
扎导版正联从形式上与院线版正联最大的不同之处,是电影分成了很明显的六节(Part)。每一节都会用黑屏打出主题。从这个角度,我们实际上可以理解为扎克施耐德是将这版正联做成了一个迷你剧(Mini Series)的形式:每一节可以视作美剧中的一集(时间也差不多40分钟)都延续了整个电影的主线,同时也有自己的重点,和相对集中的人物塑造。比方说第一节亚马逊对战荒原狼,整个危机如何展开;第二节是蝙蝠侠寻找帮手;第三节的视角集中于两位未出现在之前电影中的英雄,钢骨维克多·斯通和闪电侠巴里·艾伦的起源;第四节则回到主线,围绕母盒的第一次攻防战;第五节则是复活超人和超人的个人故事,等等。这样的处理,让整个故事都变得更加清晰,同时在院线版正联中被砍得支离破碎沦为工具人的钢骨、闪电侠都有了完整的人物动机和弧光发展,特别是钢骨,整个扎导版正联都可以视作他的起源故事。
同时渣导的美学也在这个版本中被较完美的发挥了出来。除了大家都颇有微辞的过多慢镜头以外,扎导版正联的动作场面的动作设计、镜头、灯光、调度都属于顶级水平,流畅自然,节奏把握都胜过院线版正义联盟非常多。特别是最后超人临危上阵,闪电侠逆转时空都是让人印象非常深刻的桥段,简直让人不能理解为什么院线版会把这些高光华彩段落统统删除。整个电影以IMAX的4:3比例呈现,更是在现代电影里极为罕见的做法。
不过我们如果回头来重新梳理剧情,我们也可以立刻发现这部实际上与前作《钢铁之躯》《蝙蝠侠大战超人》的不同:这部的整体调性变得更加轻松,加了不少幽默桥段(仍然比院线版那些好!),也放弃了过去两作想要嵌入的所谓暗黑叙事,变成了一个比较单纯的英雄集结打坏人的故事。《钢铁之躯》想要讨论一个现世神如何与他身上的人性相处;而《蝙蝠侠大战超人》则反过来,想要从人的角度讨论凡人与神的关系。这毫无疑问都是相当深刻的主题,但是回顾这两部前作,可以发现扎克施耐德并不能处理好这样的主题。
纵观扎克施耐德的电影,我们会发现他在美学感觉,动作场面设计上是超一流的水平,但是他很难处理好人类情绪和动机。他电影中的人物,虽然都有着苦大仇深的状态,但是人物的情绪和动机往往是平板的、僵硬的,这让他们在电影里做出的选择往往不让人信服。比如《钢铁之躯》中虽然花了很多时间铺垫超人的背景,但是超人对人类的态度的转变仍然显得浮皮潦草;《蝙蝠侠大战超人》里,蝙蝠侠仅仅是因为他和超人的母亲都叫做玛莎就放弃最后一击最终和超人成为了朋友,这已经成为BvS最经典的笑话。
同样如果抛开这点去追究片中莱克斯·卢瑟的人物塑造,也同样会发现虽然电影花了很多时间在他身上。但是他对于超人的仇恨从何而来仍然是不清不楚的。回到DCEU之前扎克施耐德拍摄的《美少女特工队》,普遍评价也是那是一个有着漂亮外壳但是没有内涵的片子。不能理解人,就是扎克施耐德作为导演最大的弱点,没有之一。
所以扎导版正联下降到简单的英雄集结主题,就相当于回避了扎克施耐德最大的弱点。这版正联流畅,漂亮,超过院线版远矣。必须指出,漫改超英片作为一种商业类型创作,其艺术价值往往服务于商业价值——这也是之前华纳和扎克施耐德围绕DCEU一系列斗争的根本原因。
历史上只有那些大师级导演才能够利用商业类型叙事来完成他对于艺术价值的追求。比如施耐德的前辈——诺兰就是典型;他的蝙蝠侠三部曲在商业上,艺术上都获得了极大成功,无论是娱乐性,技术手法还是思想深度都相当高。而公允地说扎克施耐德距离这个标准,还有很长一段距离。这版《正义联盟》只能算是发挥比较良好的商业作品,在漫改片这个小门类里,考虑到它之前复杂的历史,是出色的漫改片。如果认为它真能够在影史中占据一个怎样的地位,那就太过度发挥了。
如果你问我扎克施耐德的哪一部超英片最好,我会毫不犹豫的回答:他的第一部超英片,《守望者》(Watchmen)。
很难相信《守望者》仅仅是扎克·施耐德的第三部正式执导的长片,第二部漫改片(第一部是《300》),以及第一部超英片。DC把这一部电影放到DCEU企划之前,甚至是整个超级英雄电影兴起之前,现在想想是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毫无疑问如果《守望者》是2020年上映而非2009年上映,它会获得远比它现在要更好的票房和评价。它在十多年前想要讨论的那个母题,也是观众经历了这十年超级英雄电影高强度轰炸之后会产生的疑问:
超级英雄究竟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什么?
在此有必要回顾一下《守望者》的基本故事:故事发生在冷战的最高潮,1985年。在那个世界,超级英雄不过是一些穿着戏服打击犯罪的义警,没有任何超能力;唯一一个有着超能力的人是曼哈顿博士,由一次失败的高能物理实验所制造,他已经超越了人性,变成一个能够在时间中穿梭,塑造物理现实的量子神灵。在那样一个冷战的高峰之中,迫近的威胁投下了最深重的阴影:一场毁灭地球的核战争。在这样一个威胁面前,这些打击犯罪的所谓超级英雄们都无足轻重,而唯一有可能阻止这个毁灭结局的曼哈顿博士又变得越来越失去人性,那么,人类该何去何从?
《守望者》就是这样一部反超级英雄的超级英雄电影。它的错误就在于出现的太早,在所有人都还不理解超级英雄之前就彻底的解构了超级英雄电影。
在2021年的今天我们来回顾,就能够更清晰的理解整个超级英雄电影谱系的逻辑。纵观漫威的电影宇宙,我们会发现这样一个基本事实:这个超级英雄宇宙是完全的舞台剧化的:在这个宇宙里,一切的戏剧冲突都落到了英雄们互相的关系上,而跟这个世界的其他一切都没有关系。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就算在电影里纽约被炸成了一片废墟,或者整个世界的人类都消失了一半,电影中的社会生活都不会有任何变化,民众仍然会生活在一个日常的,资本主义的秩序之下。
电影的色调永远是明亮的,就算是毁灭也没有鲜血和残肢;甚至世界上的人被杀掉一半,表现形式只是一个响指。就算整个世界即将毁灭,或者已经被毁灭,那么这些舞台中央的英雄们都能够发挥他们的力量将一切都逆转回这个正常的秩序里,获得一个皆大欢喜,没有人会受伤的结局。
这简直是对2020年这一年的这场疫情的最好隐喻:在很多民众的潜意识中,不必付出代价,不用牺牲,流血和奉献,超级英雄就会来拯救我们,把恶魔塞回到瓶子里。而整个世界会恢复成“正常”的样子。
可以说《守望者》中那个迫近的核战争的背景,完全可以无缝的移植到如今的这个瘟疫肆虐的时代里来。每个人都会产生这样一个根本的疑问:在如今的现实中,超级英雄真的有意义吗?
从这个角度,实际上扎克施耐德的DCEU中想讨论的那个现世神与人类的关系,完全可以认为是《守望者》中这一讨论的延伸,不过是把曼哈顿博士替换成了超人。然而,资本主义的逻辑注定了观众其实并不喜欢这种现实主义。
扎克施耐德自身在人物塑造能力上的缺陷也最终让他退回到了一种与漫威相同的叙事俗套中,也就是请出一个方便省事的他者来作为戏剧中最终的冲突对象。DCEU中的达克赛德也好,MCU的灭霸也好,长相类似,目的也类似,作为他者反正就是要毁灭地球,他的动机可以随便编,我们的英雄们就负责把坏人干掉,就皆大欢喜了。
哦对了,考虑到续集的需求这个坏人之上还有更大的坏人。传统的说法,我们可以把这个他者叫做Alien,但是在这里或许更好的说法是Otherness。
本节标题,“最后的历史人”,概念来自弗朗西斯·福山《历史的终结与最后之人》。福山在书中认为,西方民主社会既是历史的终结,社会中最重要的那些问题都被解决了,人只能去面对生活中那些次等的,鸡毛蒜皮的小事,这即尼采所谓的“末人”。而历史的人则不同:在他的面前仍然有最根本的,关乎整个世界的困境,需要去解决。他解决问题的过程,就是创造历史的过程。
超英片,我们完全可以视作是这种历史之后的产物:观众作为末人,生活中已经没有危机,只能通过超英片去想象一种世界性的危机。英雄们成天面对世界毁灭的难题,在两个小时之内予以解决,观众能够走出影院,在夜晚安然睡去。
但是2019年的《小丑》,正好说明了福山的历史并没有终结。它的成功也带来了巨大的争议:它所塑造的那个小丑,那个在故事里引发了暴乱的不自觉的精神病患者,身处的那样一个社会与如今这个社会毫无二致,割裂,极化,贫富不公。他所面临的困境与影片的观众也一样,被规训,被否定,只能通过假笑去面对。于是主角理所当然的做出了那样一个选择,在电影中砸烂那个旧世界,成为最后的历史人。
距离福山《历史的终结》的发表已经过去40年。历史没有终结,而是刚刚开始。观众们在电影院中成为小丑,宣泄完毕之后,还是要回到现实中来,去面对他自己的历史性的问题。他们对此的答案是什么,我们就交由历史去裁决。
正好也是华纳的电影,《守望者》与《小丑》,跨度十年,两部反超级英雄的超级英雄片充当了这个超级英雄时代的开始和结束。
扎导版正联在影迷群体中反响普遍比较正面,也出现了零星的呼声,要求华纳继续投资拍摄《正义联盟》的续集,也就是说,把施耐德版的DCEU带回来——目前来看,这个可能性并不大。漫威在《复仇者联盟4》之后,也正式宣告了漫威电影宇宙的第一阶段的结束。那么,超英电影何去何从?
漫威系超英片让迪斯尼在过去十年中赚得盆满钵满的同时,某种程度上也骑劫了整个好莱坞电影工业:它几乎将好莱坞从导演编剧,到特效制作,到最基本的拍摄团队都吸进了它那套巨无霸的流水线体系之中。同时这个体系的一个天才式创举,是将超英片从类型转化成了一种题材:超级英雄可以是任何一种类型,用于满足观众的全光谱类型偏好。
比方说,《钢铁侠》就是科幻片;《美国队长》是谍战片;《雷神》是古装奇幻;《银河护卫队》是科幻喜剧;《蜘蛛侠》则是校园青春片。这套超英商法将传统好莱坞商业类型片中的以故事为中心,转换成了以人物为中心;这些超级英雄人物之间的关系,可以生发出无穷无尽的故事,为漫威和迪斯尼创造无穷无尽的收益。
这套商法走到今天,面对的问题也显而易见:人们审美疲劳了。以漫威超英片为首的好莱坞商业电影已经落入了过度的流水线化和工业化的窠臼。观众坐在电影院的座位里,就大致能够预料到电影的整个走向:哪里引出人物,哪里插入适当的笑话,哪里会有冲突,冲突在第几分钟爆发,最终矛盾如何解决,等等。
甚至每部电影的评论也成了套路:在上映之前每一次都有看了提前场的评论家出来说“这是漫威史上最佳”,上映之后豆瓣评论最高的一篇都是《带你寻找片中的XXX个彩蛋》,从无例外。
回头去看过去十年的好莱坞商业电影,我们可以察觉到好莱坞类型叙事能力的明显下降:不光是20世纪90年代那些经典的,类型叙事和艺术性俱佳的电影已经凤毛麟角,如今商业类型片能够将一个故事说好,没有明显破绽都已经成为了一个较高的标准(这里可见星战新三部曲)。这是不是说明好莱坞真的开始走下坡路?
或许。我们也可以为这个现象找到部分原因:流媒体产业的兴起。
电影永远是一个二小时左右的艺术形式:观众很难接受在电影院里看一部三小时甚至更长的电影,某种程度上这也是扎克施耐德和华纳在《正义联盟》中冲突的核心之一。然而流媒体的流行让越来越多的人接受了所谓“Binge-Watch”的概念,也就是一口气看完一整季电视剧,十小时甚至更多的故事。
这也就意味着剧集可以提供给编剧更多的时长来塑造人物,讲述故事,构建世界。剧集从此之后也慢慢的从一种次等的艺术形式,变成了能够和电影平起平坐的一种艺术形式。最优秀的那些剧集,诸如《绝命毒师》《纸牌屋》《真探》,在人物塑造和世界构建上,都能够与最优秀的电影相提并论。
近些年来各大流媒体公司都纷纷出重资拍摄流媒体内容,聘请最出色的好莱坞电影拍摄团队,最后的成果也十分丰厚。一个案例就是《曼达洛人》被认为是比新星战三部曲更优秀的星战题材作品:它融合了星战设定和西部类型,在这两点上都发挥到了极致。另外,新冠疫情也加速了流媒体的普及速度:大家没法去电影院,那就只能在家看电视了。
所以我们也可以看到超英内容也进入了流媒体:《旺达与幻视》《猎鹰与冬兵》都是漫威使用电影原本人马所拍摄的剧集,在流媒体上播放。这次扎导版正联登陆流媒体HBO Max,实际上也是流媒体的另一次胜利。
另一个趋势实际上也值得注意:中国电影产业的崛起。好莱坞超英片的海外最大市场,一直是中国;然而最近几年,随着中国的商业电影工业的成熟,可以看到中国已经有能力给自己提供水准在线的商业电影,好莱坞进口大片被逐渐的挤到了一个比较边缘化的位置。好莱坞一旦失去了中国市场这样一个比较重要的营收来源,下滑显然是不可避免的。
本节的标题,《郊区的耶稣》,是绿日乐队(Green Day)2001年的专辑《美国傻帽》(American Idiot)中的主打曲。其中有一句歌词:在这片假信的土地上,他们不信我(In the land of make believe, they don’t believe in me)。
我们对超级英雄的态度,可能就是这个短语:make believe。超级英雄的时代会过去,人的时代要来临。未来十年的电影,如果还是荧幕上的一坨又一坨超级英雄打来打去,那就太无趣了,不是吗?
本文有意使用了类似扎导版正联同样的分节方式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