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一部电影流露出了那么多狰狞的诗意,然后在诡秘、阴森、压抑,又异常美丽的氛围中,把人带入了一个不得不暂停欢笑与悲哀、搁置仇恨或感动,同时,不得不开始深入思索的境地。《煤气灯下》是有关仁爱的散文诗,也是射向资本的檄文。当安东情不自禁地吟诵着自己追求一生的珠宝,当卡麦隆拿出一只手套,并最后与宝拉站到宁谧的世界之中的时候,我的思想已经完全超越了一桩谋杀案,也彻底忘却了那个带有欺诈性的婚姻过程,转而对我们生存在其中并且早就习以为常的社会环境进行审视。
有人说,作品批判精神是艺术之外的东西,且在批评中必须排在艺术性分析之后。如果上帝不是一个灵,而是一个实体,定要因愤怒而亲自站出来主持正义,将这种荒唐透顶的观点撕得粉碎。《煤气灯下》应是上帝之手吧,它所书写的一切看似离一个普通人很远,实则息息相关。我为那引人入胜的情节所吸引,欣赏着复杂生动的形象与表演,沉醉在黑白片单纯的技术手段之中,但是,这些被极端强化的艺术性内涵是被巧妙而明确地诗化的,如此便造就了一个效果:所有诗句需要整合,共同指涉背后那触目惊心的思想,共同完成针对资本的一次毁灭性批判,并且将那些在我们心中勾起的仇恨引向了更加光辉的人道主义境界。
当然,如果直接谈社会意义而不去赞叹那一代艺术家的纯洁的心灵以及高绝的技艺,我必会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不错,与今人那些故弄玄虚、言之无物,却又冗繁琐碎的聒噪相比,这部作品无比纯净。影片的情节以及其中的人物心理都细致入微,一幅肖像、一只手套、一封信,乃至整个心灵控制的过程、整个阴谋及其溃败,每一个细节都在向观众展示着真诚的匠心。自短暂的、两个星期的爱情出现,自安东希望回伦敦,并且奇怪地夺下那封信开始,我们便已经知道这位格利高里在凶杀中存在重大嫌疑,大的悬念已经被终结了,真可谓艺高人胆大。影片只保存着精彩的心理控制的展示和一些细节处的悬念,去吸引我们继续关注,比如楼上的脚步声和莫名其妙变暗的煤气灯,诗意浓重。从桑顿广场那个夜晚,一直到所有的真相大白于天下,人物伤痕累累的感情也有了归宿,这是一个如梦如幻的旅程,一场凶险的梦。最终,所有的磨难归于一种崇高,一种我们在莎士比亚传奇剧中常见的崇高与壮丽。极度写实的外表遮掩不住影片充满魔幻与隐喻的内核。
九号房子就是一个多么写意的场景,它是上帝与魔鬼互不相让、剑拔弩张的地方,两种信仰之间弥漫着硝烟的战场。为什么这样说?因为,在我看来,这部影片的主题内容是两个“小男孩”的较量,他们都是单纯地怀着自己的信仰去闯荡世界,去争夺自己所爱的珍宝。然而各取所需,又如何会变成殊死的较量呢?
安东和卡麦隆,一个是罪犯,一个是警察,他们本是社会所规定的、自然而然的对头,但是,在影片中,我们看到这种因社会身份而产生的冲突被创作者有意识地一再淡化。从一开始就没有一条查案的线索,这是被所有人,包括所有观众放弃的无头案;而且后来卡麦隆在警局查阅资料、了解情况的时候也并没有什么新奇的发现让人们感觉这个死案有了重生的希望或者查下去的必要。因此,他们的冲突不是根据客观的生活常理自然发生的,而是电影艺术家呕心沥血为我们献上的一首诗。
这是两个具有癖性性格的人物形象,两个现代的堂吉诃德。屠格涅夫在《哈姆莱特与堂吉诃德》中挑战了赫尔岑对堂吉诃德的批判,认为塞万提斯创作了一个英雄。他说,与哈姆莱特相比,堂吉诃德更是伟大,因为他从来不用脆弱的思想去分析自己的信仰,而是真正将那种理念奉若神明,让它永远超乎自身之外,在自己面前召唤着人走过人生的长途。
安东是一个资本的信徒,虔敬的苦行僧。珠宝作为资本的代言,像奴隶主的管家一样不断举起鞭子抽打着他,让他为自己奋斗。而他似乎在享受着这种怪诞扭曲的奴役。“珠宝是有生命的。”这是他由衷的感慨,与其说珠宝是他所追求的东西,不如说他是被珠宝呼来喝去、无所不为的小厮。资本挥舞着看不见的鞭子,完全控制了他的灵魂,仿佛一个高高在上的神祇,摆出最残酷的诫命要求使徒们用整个人生去遵守、跟从。追寻珠宝是安东的信仰,这个荒诞、畸形的信仰和我们生活中熟知的那些宗教一样,把人变得非常纯粹。但安东的纯粹是多么邪恶而丑陋!他一心一意地、虔诚地毁灭了一个人的生命,计划周密,自觉意志无比强大;他又如此骗取了一个姑娘的感情,效率极高而且自己的心灵完全没有受到感情的触动。自然的人的所有属性消失殆尽,在他的灵魂中,全部的情感无声无息地给资本让出了空间,从此,这种追求与之相粘合,一生不离不弃。同时,在资本的鞭策下,他爆发出强大的生命力,他用人类生命的最刚烈的能量扑向珠宝,真像是一次精神层面的朝圣。影片用了很重的笔墨去描绘他对宝拉的思想控制,在这个行动中,他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能力。利用女仆等因素制造环境,设计各种小圈套进行恐怖的精神暗示,一切行动都是夺魂绝招,打得姑娘的灵魂血肉模糊他在所不惜。最重要的是,他这个控制思想的过程完全是借助宝拉对自己爱情,但是,他从来没有为对方本质上的不设防而产生一丝怜悯。我们常说的“铁石心肠”恐怕不过如此。
分析这个人物,邪恶这个形容词变得有气无力,因为他是一个那么癫狂的、理性沦丧的人。如果暂时抛开我个人对他的评价,仅仅看他表现出来的样子,那么甚至可以说,他就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心无旁骛,一心求索着腐烂的金钱。我觉得,他也许在内心深处都不明白自己错了,这样,他才敢于当众夸张地赞美伦敦塔的珠宝,敢于那么急躁地夺过宝拉手中的信去暴露自己。他是一个教育失败的孩子,心灵是纯洁的,里面只有珠宝,甚至都没有去多想珠宝能给他的生活带来什么福利。
我以为,如果我们仅仅把他当成一个精神病患者看待,而不去追求病源,则无异于对人类灵魂的不负责任的蔑视。教育安东的是我们的世界,资本长年来进行着高压统治的社会环境,现在,这个环境也在不遗余力地教育着我们每一个人!几代人的坚毅的精神全部在横流的物欲中化为齑粉,急功近利的性情代替了原先的仁厚、诚信与高尚,个人主义肆虐在各个阶层的人际关系当中,把生存的世界变成了一个毫无安全感的地狱。我们从小受着竞争的教育,把身边的人都当成对手,长大后不惜让善良的本性变成狡猾与诡诈,向着一切他者举起盾牌,投出长矛,让本可以精彩纷呈、宁静柔美的一生在不流血的、毫无意义的鏖战、厮杀中胆战心惊地蠕爬过去,最后发现生命早已不知不觉地干涸了。而人们付出了那么多可贵的东西究竟在追求什么?我们必须知道自己的灵魂为什么残缺。社会环境把人塑造成资本的信徒,让有限的资本挑起信徒之间的纷争。我们不是和安东有着同样的信仰、同样的癖好吗?只不过他的信仰明确而单纯,而我们的信仰茫然而复杂罢了,从本质上说,我们和安东终究不是人,是追求利益的机器。
人被这样的异化了,在生活中无休止地、单调乏味地运转,仿佛没有生命;驶向规定的、有利益的方向,碾过一切有价值的东西,仿佛没有理性。灵魂要么充满仇恨与恶意,要么就彻底遗失掉了,成了真正堕入空虚无聊中的行尸走肉。
在以往的文学作品中,有两架与安东类似的机器,我想在这里关照一下,一个是菲利克斯•葛朗台,一个是托马斯•葛擂硬。葛朗台是金钱的信徒,葛擂硬是数据与事实的信徒。当然,两个罪孽深重的“神祇”本质上都是资本,金钱是资本的代号,“数据与事实”就是资本所控制的整个不合理的社会现实。不同的是,巴尔扎克创造的人物为我们塑造了一个终究没有悔改、甘愿一错到底的堂吉诃德,而最伟大的查尔斯•狄更斯则塑造了一个扬弃自己过去的罪恶,走向崇高的人道主义的形象。葛擂硬最终在女儿坦诚的责难中意识到自己是资本的奴隶,这个“艰难时世”的帮凶,在习以为常的“战火”中摧毁了那么多幸福,于是,那种突如其来的、人心的无限仁慈把他感化,使之所有的“数据和事实”在日后都要服务于“信心、希望与仁爱”。巴尔扎克是个无情的外科医生,冷漠地解剖着被浮华掩盖了的罪恶,那些惨不忍睹的真实;而狄更斯还怀有美丽纯真的信仰,心里还有一篇童话要讲给这个污浊的红尘。他似乎永远带着童年时代的记忆,坚信彼岸有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召唤着所有好人,感化着所有恶人。而每个人心中都存在着与生俱来的慈爱,被现实压抑的善良,一股永恒的、自然的力量,狄更斯相信,这股力量终要压倒心里与外部的一切黑暗的势力。
《煤气灯下》显然是继承着狄更斯的精神。人心里还有一片净土,还有纯真与仁慈,还有善良与理性,艺术家有责任书写它们,让它们压倒一切,形成美好的“心愿之乡”,同时对世俗烦嚣发出一声召唤。电影艺术家也是同样为资本肆虐的世界准备了一份重磅炸弹,向着不合理的一切发出挑战并且赢得胜利。当然,影片采用的方式不是让罪恶的安东自己发生转变,被某种光辉的力量感化成我们期待的样子,而是创造了另外一个纯洁的“小男孩”,他比资本催生的能量更加强大,并且是一个有能力战胜安东的人。
这个人就是卡麦隆。一次偶遇,轻轻地招手,一个美妙而朦胧的梦境便进入了有些阴森的世界当中。他感染着耶稣基督的气息,来到这个人世就是为了那个神圣的、救赎的使命。在宝拉的灵魂即将成为牺牲品的时候,在那个姑娘的生命都岌岌可危的时刻,他坚毅而勇猛地站出来去拯救,拯救人们献给资本的无辜的祭品,也拯救自然的良善与公道正义。他面对的不仅仅是宝拉那个被无数邪恶的暗示所摧毁的神智,更重要的还有一颗即将对爱发生绝望的心。他的爱是童年的梦,是最纯洁、最真诚的追寻。一只手套正像是一粒种子,被埋藏在心灵的肥沃的土壤里,终究要长出参天的枝干,触碰着天堂,荫庇着自己深爱的女神。他感到儿时的那个人复活了,那个爱着自己的明星又出现了,带着未曾昭雪的沉冤,以及眼下的危机。在强烈的反对声中,他开始了自己的长征,这个长征就像安东求索珠宝一样充满艰难险阻,永远要求着人的坚韧、耐心与能量。
让我们静心体味一下,他最原始的动机是多么令人意乱情迷。一个给他手套的人在冥冥之中的呼喊,他那一颗从未泯灭的童心对一段可爱的、尘封的爱恋有着无限忠诚。“我勇敢地爱你,就像为正义而奋争;我纯洁地爱你,如童年的忠诚。”卡麦隆身上的忠诚不正涤荡着勃朗宁夫人的诗意吗?紧张刺激的情节背后,是动人的、未曾改变的情怀。
自然,那也是无坚不摧的情怀。他在守护着,为自己的信仰护法,而安东在亵渎他的女神。两种信仰发生了激烈的冲突,两个孩子似的男人单纯地拔剑出鞘,仿佛两个宗教间的圣战。一方是被社会环境尊为天子的资本,一方是童年时代一次童话般的心灵的颤动,二者都让生命涌起汹涌的浪波,推动着排山倒海的浩然之气。
我们看到资本最终满盘皆输,人们拥抱了久违的幸福,亲吻着罪恶永远无法磨灭的真善美。一只手套带着真爱的气息,吹皱了孩子心中的湖水,这种看似微不足道的、对仁爱的信仰也要比膜拜资本美丽许多,因为,在它背后,藏着人对纯真年代、永恒自然的诚意,藏着艺术的责任、人心的一抔净土,那里保留着最原始的样子,我们相信人在未来也会如此。
脉脉柔情埋葬了资本,一场博弈告一段落。然而,宝拉作为最大的受害者表示了令我们感到崇高的怜悯。她是那么爱眼前这个囚徒,而他在最后一刻仍然在欺骗、在试图控制她的心。但是,临别的一刹那,宝拉对安东说:“再见,格利高里。”她要去叫“安东”,这个真正亲爱的丈夫,而没有叫“塞吉鲍华”,那个虚伪的罪犯。在一次受伤后洗净淋漓的鲜血,然后,再送给这个残忍的世界一个甜美如初的微笑。这是伟大的人道主义在对资本的信徒表示怜悯,借此艺术家也让我们跳出了浅薄的仇恨,跳出了对自己同胞们的愤怒,放过可怜的、有血有肉的奴隶们,去讨伐资本——真正的罪魁祸首。
如上文所说,我眼中这部电影充满了象征主义的色彩。两个男人分别象征着对资本的信仰与对爱的信仰,而宝拉隐喻着我们每一个人,每一个被资本腐蚀着的人,每一个用一片真心去拥抱世界,却被冷冰冰的世界欺诈、伤害、抛弃的人。而最后的揭秘、战胜与团圆也不仅仅是破了一桩案子那样简单,那是人心之爱的凯旋。影片是一个天路历程。我们离天堂很远,中间隔着荒蛮辽阔的资本沙漠;我们离天堂很近,它就在心里的某个恬静的、安逸的角落。它在那里输送着永不枯竭的甘泉,把荒漠改造成爱的宫殿。这种改造是爱,也是仇恨,我们因为追寻着天外那个爱的世界而不得不先去仇恨,我们仇恨着、消灭着那些因着无厌的贪婪而去扼杀爱意的罪行。就像安东最后要被警察带走一样,资本也将被打入地狱。
在抗战初期,我国的剧作家在实践中集体练就了一个独幕剧,剧名就叫:《放下你的鞭子》。那是一个简单而有力的作品。面对高高举起的鞭子,会有一个青年工人站出来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这种人吃人的道理!”那么,当资本张开血盆大口去吃人的时候又如何?当它蹂躏人的自由的时候又如何?“自由啊,只要有一点点,人的灵魂就会生出翅膀!”至今怀想着契诃夫,因为奴役依然霸占着我们的生活的全部,一点自由也没有。我相信,只要有一点点爱,就像影片里那种儿时的、细微的波澜,资本就要发生溃败。以自然的名义,我们向资本宣战!看着原本激昂有力的人心走向了萎靡腐朽,看着原来服务于真理与自由的人的力量成了残忍邪恶的走狗,我想高喊:“资本,放下你的鞭子!”
莱蒙托夫在《童僧》中写下了这样的诗句:“我就是想看看辽远的原野和田畴,想看看大地是不是美丽?想知道:我们生到这个世界,是为了牢狱,还是为了自由?”或许,在资本的咆哮中,我们的声音是那么的微弱,但是因为大地那么美丽,因为我们生来是自由的,天赋拥有高贵理性的人类可以尽情享受自己用劳动创造的幸福,所以,让天地间充斥真理的呐喊吧,终止资本的奴役,打造一个干净的世界!是时候应该结束我们那背负着太多毒蛇猛兽的沉默,是时候应该起来抗争了,让手中洁净无瑕的宝剑刺穿资本及其走狗们的胸膛,让愤怒的火焰随着历史的前进而舞蹈,用灼烫的真理讨还几个世纪以来的血债!打破罪恶的牢狱,消灭奴隶主,让人心的无限仁慈重新统治这个世界!那时候,我们的心灵也会回归自然的怀抱,那种小小的、纯真的信仰,哪怕是对一只手套的信仰,也能战胜心魔,引导我们去书写生活中感天动地的爱与福祉。

煤气灯下Gaslight(1944)

又名:恨锁琼楼(港) / 瓦斯灯下

上映日期:1944-05-11(美国)片长:114分钟

主演:查尔斯·博耶 / 英格丽·褒曼 / 约瑟夫·科顿 / 梅·惠蒂 / 安吉拉·兰斯伯瑞 / 芭芭拉·埃弗里斯特 / Emil Rameau / 埃德蒙·布雷翁 / 哈利韦尔·霍布斯 / Tom Stevenson / 希瑟·撒切尔 / Lawrence Grossmith / Jakob Gimpel / 

导演:乔治·库克 / 编剧:约翰·范·德鲁登 John Van Druten/沃尔特·瑞奇 Walter Reisch/约翰·L·鲍尔德斯顿 John L. Balderston/帕特里克·汉密尔顿 Patrick Hamilton

煤气灯下相关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