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接连被骗了两次。

冲刘震云和《我叫刘跃进》这个颇有先锋感的名字走进了电影院,出来后悔不迭,好端端一个故事被拍成这样,糟蹋了。上网溜达的时候看到《耳朵大有福》范伟超人模样的海报,只想溜一眼,没想到第一个镜头就喜欢上了,后悔没进电影院。

《我叫刘跃进》编剧刘震云赫赫有名,导演马俪文也佳作不少,连客串都是高群书和尹力这样的腕儿导,偏偏整合出一部阵容强大的平庸之作;相反,《耳朵大有福》的编剧导演张猛名不见经传,百度和谷歌都不知道他是干嘛的,却能拍出这部笑中含泪的高水准的影片。

从导演风格上看,《耳朵大有福》和贾樟柯的片子有很多相似的元素:真实得近乎荒诞的底层生活、朴实而有意味深长的镜头、大量有声源背景流行音乐。从演员表演上看,范伟延续了他在电影中的一贯形象:老实、窝囊、外表木讷,内心拧巴,冷不防抖点小机灵。但看完《耳朵大有福》我想到的不是贾樟柯的片子也不是范伟以前的《芳香之旅》和《看车人的七月》,而是《我叫刘跃进》。

我一直认为,《我叫刘跃进》这个片子发挥得好很可能会是又一部《疯狂的石头》,发挥不好也会落个《光荣的愤怒》的下场:输了票房赢了口碑。可是,马俪文对她不熟悉的题材驾驭能力出乎我们的预料,我是说出乎意料的差。其实,从故事蓝本到名字都具备和《石头》和《愤怒》一样吸引观众的元素:题材黑色幽默,以小见大,情节发展紧凑连贯,峰回路转,但影片都没能把这些展现出来。《我叫刘跃进》叙述节奏控制不好,感觉不到张弛,镜头更是一直翻转,难受到让人想吐,陈羽凡单调的嘶喊声不时回荡在焦躁冷漠的镜头里,像一只盘旋在国贸上空的秃鹫在冷笑。这部影片的野心很大,想表达的东西很多:想讲一个精彩的故事,想揭示房地产行业规则,想关切农民工的处境,想触及城市中无处不在的焦灼和恐慌,还想展示河南人的幽默,这都没错,错在表达上。影片的表达手法则有时候荒诞,有时候现实,有时候高蹈,有时候写实,却唯独没有力量,像一团千头万绪色彩斑斓的毛线团,乱糟糟,软绵绵。其实,只要抓住一点往深处挖,不动声色就可以把这些全部展现。《疯狂的石头》野心似乎没这么大,起码没往政治上靠,它只把故事讲好,这已经很成功了;《愤怒》的野心比《石头》大,有政治野心,但是在把故事讲好的前提上也及格了;《三峡好人》野心更大吧,要展现转型社会的问题了,但贾樟柯的叙事是深深扎根在现实中的,镜头更是没得挑,所以人家得奖别人说不出什么来。这些成功的例子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叙事不宏大,见微知著,一叶知秋,先把故事讲好,把人物塑造好,在细节中自然能看到社会,在一个人身上自然看到一个时代。

该说《耳朵大有福》了。

从所谓的幽默说起吧。据说,《我叫刘跃进》的看点就是刘震云的河南幽默,但我看的时候时时准备笑都没笑出来,除了秦海璐被剥去衣服后,李易祥那句“假的啊?”。又据说,幽默是回味起来才会笑的,这是和搞笑的重要区别,可是我回想这个片的时候,什么都想不起来,更别说幽默。所以我只能猜测,要不就是我笑点高,别人觉得乐,我不乐;要不就是我不会欣赏幽默,只懂得什么是搞笑,不然为什么我看《耳朵大有福》时总能笑出声来呢?当然,可能还有一个原因,一个是虚构出来的幽默,一个是真实的幽默。

塔可夫斯基说,任何想象出来的场景也不如真实的生活场景动人。是的,生活永远超越我们的想象力。但关于电影我想有两个真理:一,电影是虚构的。它不可能是生活本身,即使是纪录片也是我们加工过的生活的副本。二,电影的唯一使命就是追求真实,所有的虚构都是对真实的模拟。再差的电影也是在追求真实。第一点限定了电影不是什么,第二点指出了电影可以是什么,也就是电影的方向,这对电影至关重要。所以,判断一部好电影,标准不在于影片理解的真实是什么样的,而是影片是否尽最大努力接近真实。现实主义的真实和表现主义的真实不同,象征主义的真实和超现实主义的真实也不同,但他们共同的目的是最大限度地接近真实,即使后现代解构一切,打破一切,看似很不严肃,其实他们通过不严肃的方式还是在严肃地接近他们眼中的真实——充满偶然、随意捏造的世界。当我说虚构的幽默和真实的幽默的时候,我其实想说的是,他们的区分不等同于生活中真和假的区分,更像是到位和不到位的区分,能让人一眼看出来的虚构就是没有努力抵达真实,能让人误以为看到了真实那就是做了让我们满意的努力,当然,我们也会误解很多人,我们看不到是因为他们比我们的目光走得更远,这时候只有交给时间,我们再走上十几年几十年可以看到他们曾经看到的风景。

幽默不是其他,恰恰是一个人的气质,说不清,摸不着,但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有了就是笼罩在整个人身上,想掩饰都掩饰不住,没有的话,通过伪装也许能绷住一会,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穿帮了。刘震云是有幽默的气质的,看他的访谈,即使他说很直爽的话你也会觉得他的表情里有弯弯肠子,好像总是一本正经地逗你玩。幽默既模仿不来,也无法言传。冯小刚是善于发现这种幽默,并把这种幽默放大的导演,所以能拍出《手机》来,但是这次,我不知道是刘震云不够用心,还是马俪文压根没有幽默气质。我宁愿相信是后者,因为我更相信刘震云一点。拍《我们俩》的马俪文是个擅长拍好题材的好导演,所以坏起来不得要领。幽默总是不走寻常路的,这经常和“坏”联系在一起,如果没有一点小坏心眼,没有一点小小的破坏心理,怎么会打破常规,打破温情脉脉的面纱呢?但幽默必然是善意的坏,即使冷笑话也是善意的,它的同情恰恰就藏在那个阴冷的结尾上,要是真坏,它没心思讲这个笑话。一个没有幽默感的人想学幽默又把握不好“度”的话,很容易变成尖刻;要是连方向都找不到的话,可能会变成真的破坏,又狠又尖锐的那种破坏。我怀疑《我叫刘跃进》就是连幽默的方向都没找到。

扯远了,回到《耳朵大》。
细节同样能反映一个电影接近真实的程度。看完《刘跃进》几乎没有什么让我印象深刻的细节,只有一些若有若无的心有余悸,那是那些大翻转镜头留给我的纪念。《耳朵大》让人印象深刻的细节就很多,比如那个上面写着“周杰伦三年级三班”的一元钱。王抗美买方便面的时候找的这张零钱,他算命的时候给了那个姑娘,后来修车换零钱的时候又回到了手里,在他把这张钱给修车师傅的时候,师傅又不要钱。就这样,这张写着“周杰伦三年级三班”的一元钱就这样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在他手里。这张一元钱好像就是他摆脱不掉的糟糕心境的隐喻,第一次他看到找的这张零钱,说这张钱上面画得乱七八糟的不想要,但小卖部老板说他麻烦,他也就收下了,在算命的时候好不容易花掉,后来又莫名其妙地回到手里,他修车的时候又拿出来给修车师傅,结果没花出去,而王抗美好像没有注意到这张钱就是几次流经他的手的那张钱。这个细节,往浅里说,也是导演观察生活的结果。

还比如,那件他玩游戏得来的保暖内衣。他带了一盆花送同事,出门的时候拿起那盒保暖内衣,同事马上说,你拿花过来就可以了,还拿这个。在王抗美尴尬的一刹那,我们也跟着尴尬,爱面子的老王会不会就把保暖内衣留下呢。老王没有,他说这是玩游戏送的,他顺便拿去给他父亲。这个细节不仅让人叫绝,还让人动容。以前老王曾经把特供的中华烟给这位同事,举手投足流露出大方和要面子,这时候却不肯将就一件保暖内衣,原来生活的压力可以这样改变一个人。如果导演生活中没有仔细观察体会过这样的经历,很难想象他对这一细节的把握会这么传神。

再比如,老王自始自终没说过他姑爷春洋什么,包括她女儿给他打电话哭诉,他也只是让女儿别哭,但听说儿子大军找人揍了姑爷,他当下把钱包中几乎所有的钱拿出来让大军请那两个朋友吃饭,这一举动就像《看车人的七月》中老实巴交的范伟最后那一板砖,就像黄健翔在昏昏沉沉的一晚上解说的最后突然爆发,就像《耳朵大》的结尾老王那一声“出来跳舞吧”。狗急跳墙,兔子咬人,“蔫狠男人”这种带有喜剧意义的爆发后是种痛快的解脱,让我们目瞪口呆之余感觉难以名状的爽,憋了半天,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好了,说说我最喜欢的那部分。王抗美在父亲那听说父亲因为弟弟弟媳每天打麻将吃不上顿好饭,郁闷达到了高潮,在从父亲那出来,撞到一个人,那人骂骂咧咧,老王将心里的烦闷发泄到那个人身上,“整死我,整死我吧”,被打了一拳后老王奋起直追,然后摔倒在街角,老王躺在地方,碎掉的保温瓶胆,也片片碎在地上,反射着冷冷的月光。

老王给以前的舞伴打电话:“出来跳舞吧”。

耳朵大有福(2008)

又名:Lucky Dog

上映日期:2008-01-04(中国大陆)片长:96分钟

主演:范伟 Wei Fan/程树波/张继波

导演:张猛 Meng Zhang编剧:张猛 Meng Zh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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