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铜管乐队激扬嘹亮的乐音,被称为“巴尔干之钥”的贝尔格莱德从浓浓黑夜中苏醒过来,而迎接它的将是一场狂欢,一场战火飞扬中歇斯底里的盛宴,一场延续50年不曾结束的梦魇……马高和黑仔醉醺醺地驾着一辆马车,行走在贝尔格莱德的郊外,他们肆意喧闹着,鸣枪助兴,奏乐升歌,将大把的纸币抛向空中。灯光将他们的身影打在墙壁上,仿佛魑魅魍魉一般。这是1941年4月6日,狂欢的开始。

        这段颇具拉美魔幻现实主义风格的开场,正是塞尔维亚导演埃米尔·库斯图里卡最富盛名的作品——《地下》,又名《没有天空的都市》。电影仿若小说一般分为“战争、冷战、内战”三个章节,以一种回旋的体式不断向前推进,讲述了南斯拉夫从1941年纳粹占领期间到1992年内战的曲折历史。库斯图里卡,这位几乎每部影片都能获奖的天才导演,嬉笑怒骂间将南斯拉夫50年的历史娓娓道来,在黑色幽默的怪诞中隐含着导演的唏嘘与悲切。凭借这部电影,库斯图里卡摘下了1995年戛纳金棕榈的桂冠。

一、狂欢化的世界

         清晨,动物饲养员伊万,马高口吃的弟弟,同往常一样给动物喂食,而灾难却猝不及防地降临了。巨大的法西斯轰炸机嗖嗖地从头顶掠过,炸弹像密集的雨点一样被投放下来,日常生活在战争的撞击下崩塌瓦解,人们被裹挟着,不可抑制地滑向一个失序的世界,一个狂欢化的世界。
于是我们看到在炮火遍地,硝烟滚滚的画面之后,赫然是沉浸在床笫之欢的马高,满足于口腹之欲的黑仔。战争,这一严肃的命题,被置于一种不可思议的喜剧之中加以展现,于是所有的庄严与悲怆都成了陪衬,所有的苦难与疼痛都成了调笑。正如库斯图里卡本人所说“在西方,苦难是一种折磨,在巴尔干,是要将苦难宣泄出来的。”狂欢是长期压抑之下极尽的释放,而巴尔干地区洋溢的吉普赛风情,正是适宜狂欢生长的土壤。

        库斯图里卡用一支铜管乐队,将整部电影翻腾成了一场盛大的狂欢,所有人都迷乱其中,而在马高“更敏捷,更响亮”的要求下,乐音渐趋激昂,导演用电影呈现出他最极致的狂欢,最疯狂的想象——地下世界。为躲避德军的搜捕,马高将黑仔、伊万等人安排进自己住所的地下室中避难,而这一避就是20年。在此期间,马高用尽各种手段让地下室中的人们相信二战仍在继续,以使他们不间断地为国家生产军用武器,而这些武器却被马高成批地运往国外,为他赚取大把钞票。而自己却仿若上帝一般主宰着他们, 20年间,地下俨然成了自给自足的小社会,而它所代表的寓意也急转突变——由战争时期的“庇护所”沦为了战争后的“活坟墓”。

          然而导演的野心还不止如此,他所构建的地下世界,从这间小小的地下室蔓延开来。剧院下面是地道;医院下面是地道;从德国到塞尔维亚依旧可以从地道穿过。我们看惯了地上的世界,而地下才是更靠近地心的位置,所以导演要将地面挖出一个洞来,从这里我们或许可以更靠近世界的内核。

二、谎言与真相

        马高几近一半的生命是编织在谎言之中的,他用一个弥天大谎将地下室中的活人变成了死人,用一个动人的谎言夺得了娜塔莉的真心,用一个细致的谎言将自己变成了英雄。20年间,地下人们的牺牲成就了一个贪婪军火商的私欲;20年间,不会喝酒的娜塔莉亚变得嗜酒成性;20年间,马高成了革命英雄,杰出诗人,而明明还活着的黑仔,却只能成为反法西斯的烈士,徒留下冷冰冰的雕像供后世凭吊。

       这只是马高诸多谎言的一部分,而他所编造的最成功的谎言当属那部回忆录。当年,爱慕娜塔莉的德国军官法兰斯,带兵包围了马高和黑仔所在的船只,不仅成功带走了娜塔莉还趁机逮捕了黑仔。20年后,马高的回忆录被拍成了电影,在拍摄片场我们看到的却是与事实截然不同的叙述。马高不再是那个丢下黑仔,开船逃跑的胆小鬼,而成了英勇无畏地向德军射击,从法兰斯手中救出娜塔莉和黑仔的英雄。事实被篡改了,而真相却如同地下室中人们一样,被永远地埋藏了起来。

       库斯图里卡似乎有意践行着巴赫金的狂欢化诗学,他使“戏”的界线变得模糊,使真与假的边界变得含混。“戏中戏”的演员与马高、娜塔莉等人一模一样,戏里的马高在演戏,戏外的马高本人更是在演戏,他惺惺作态地与扮演黑仔的演员拥抱,甚至留下了感怀的泪水。戏里戏外都像是在表演,于是生活本身成了表演,而表演则暂时成了生活本身。

        在马高的生命中,谎言成了真实,演戏成了必须。他和娜塔莉在轰炸中舞蹈,吟诵着动人的诗句,在那个战火连天,朝不保夕的时代中,或许只有眼前的这个女人,和她甜蜜的亲吻的是真的,所以他对娜塔莉说“你就是真相。”然而,悠悠20年的岁月翩然驶过之后,这个狡黠的男人也还是老了,在欺瞒的时间里殚精竭虑,日渐衰老,至终也不过是一无所有。

        另外,导演精心的设计还体现在那两场婚礼上。同样的乐队,同样摇摆的女郎,同是三人抵首相拥,放声歌唱。昔日今时,两个新娘,一个身披白纱宛若圣母从天而降,一个红衣染血,宛若罪人身缚绳索。婚礼的狂欢之下,隐藏的危险却一步步地在逼近,敏锐的音乐家总是能提前感知到灾祸,然而即便察觉到不测,却依旧无法改变命运的走向。黑猩猩桑尼还是误开了大炮,马高和娜塔莉还是亲手埋葬了地下的人们。

        黑仔,趁着地下一片混乱之时,带着儿子约凡持枪潜上地面,准备与德军作战,却错把电影拍摄片场当作是敌军阵地,大开杀戒。那诡谲的被偷窃的年华以“戏中戏”的形式,再一次被瞒骗了过去,假的电影再一次遮蔽了真的事实。而 “戏中戏”的导演却一再提到要追求真实,南辕北辙的结果是永达不到的真相。

        在大败敌人之后,黑仔和约凡在湖上见到了20年来的第一个日出。约凡,这个原本要被送去莫斯科军官学校的孩子),因为马高的一己之私,而将几乎全部的人生葬送在地下世界,他将月当日,指鹿为马,仿若孩童。约凡是马高谎言的隐喻,而谎言终不能面对真实,黑暗终不能步入光明,所以即便约凡走上了地面,也终将归于水底,生于黑暗的约凡只能泯灭于光明。

三、刑罚与救赎
 
          多年之后,得知真相的伊万,再次见到欺瞒了他50年的哥哥,抑制不住愤怒的他用拐杖杀死了马高。正如马高的临终遗言“战争……不是战争,直到弟弟杀了他的哥哥。”兄弟阋墙,或许正是导演对于南斯拉夫内战的一种隐喻。曾经亲密如兄弟的南斯拉夫人,如今却民族矛盾不断,战火连年。

          如马高所说“杀害你的哥哥是罪恶的,是最大的罪过。”所以在杀死马高后,深感罪孽深重的伊万选择在教堂结束自己的生命。这间教堂同伊万为约凡婚礼所做的教堂几乎一模一样,同样有着那根将要拴上他喉咙的吊钟绳索。在《圣经》中,亚当的大儿子该隐因嫉妒杀死了他的弟弟亚伯,从而犯下了杀亲的罪过。而在电影中,却是纯良的“亚伯”杀死了他有罪的哥哥,从而背负了弑兄的罪孽。如果说,1941年德军轰炸时,伊万自杀是对社会秩序崩塌的绝望,那么染上哥哥鲜血的伊万则承受着比那时更加严酷的精神拷问。自杀意味着解脱,然而当伊万最终用那无法祛除的苦痛扼住了自己的颈项时,真正接受拷问却是电影前的观众。

         伊万或许是整部影片中唯一正常的人,然而这个孩子却仿佛时时都在哭泣,战争来临时他悲啼不止,到了德国他泪流满面,回归故土他依旧满含泪水。这片土地总是时时伤着他的心,伤着每个南斯拉夫人的心。伊万是南斯拉夫苦难的承受者,是每个悲切的南斯拉夫人的缩影,所以他最终的死去无异于殉道。而那只始终和伊万如影响随的黑猩猩,则仿佛上帝留给世间的使者,他见证了人世的苦难;他引领伊万回归故乡;带领着着黑仔到达了通往重生的井口。

        而他的哥哥马高,这个将谎言当作信仰的男人,也在最终时分迎来了自己的审判。在马高死后,娜塔莉在黑仔无意中的指令下为士兵射杀,与马高相拥着坐在起火的轮椅上,绕着雕有耶稣的十字架不断的旋转,领受着自己的刑罚。满目疮痍的大地,遍布燃烧的火焰,仿佛永不熄灭一般,如同一场末日审判。如《圣经》所言,“……耶和华必在火中降临,……以烈怒施行报应、以火焰施行责罚”。
  
         然而上帝终究是仁慈的,他以火施以刑罚,又以水施以救赎。经过水的洗礼,所有死去的人又都仿若重生,大家欢聚在一起,冰释前嫌。就像是大洪水过后,人间迎来的新生,一切罪孽被洗涤,一切罪过获得了救赎。然而,“我能原谅,但我不能忘记。”那是整个民族的苦难,甚至整个人类的苦难,我们能够原谅但永不能忘记。电影最后,导演给予伊万一个主观镜头,不再磕巴的伊万向观众诉说着美好的生活,这是伊万更是库斯图里卡对于人类未来最美好的希冀。

       至终,土地一分为二,如同南斯拉夫的解体,而分离的土地就像是诺亚方舟,与旧日的生活割裂开来,是大洪水过后的新生,也是南斯拉夫的新生,纷繁的战火终将停止,南斯拉夫将迎来他的新生。

地下Подземље(1995)

又名:地下社会(台) / 没有天空的都市 / Underground

上映日期:1995-04-01(南斯拉夫)片长:170分钟

主演:米基·马诺伊洛维奇 / 拉扎尔·里斯托夫斯基 / 米里亚娜·约科维奇 / 斯拉夫科·斯提马科 / 恩斯特·施托兹 / 

导演:埃米尔·库斯图里卡 / 编剧:杜赞·科瓦泽维奇 Dusan Kovacevic/埃米尔·库斯图里卡 Emir Kusturi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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