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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重剧透,慎入
电影史上姓库的都是神。
前有库布里克《2001太空漫游》冷峻迷幻,以一己之力将五十年的想象力封死,后来的科幻电影,从深度到广度皆无出其右。
后有库斯图里卡,以狂欢和热舞书写永恒和深沉,湍急的热带洋流洋下是按兵不动的深海冷水,彪悍的《地下》诠释了什么是伟大。
电影之旅,不只是荧幕上的,机缘巧合,它卷入了我的时光。借着《石榴的眼色》,我曾去到格鲁吉亚,在高加索山上昏昏欲睡,苍凉古调如梦似幻,离开的时候竟也产生了乡愁。《地下》有时候让人想起格鲁吉亚,有时候让人想起南美的费尔南多索拉纳斯,在熟稔的记忆中,我十分清楚,如果没有疫情,我现在会在萨拉热窝。
这次我慢慢说,先来看看这些建筑吧。
很难想象如此超前的作品
竟是上个世纪6、70年代的产物 这些宛如史前巨兽的建筑并非外星人留下的痕迹 而是来自一个已经消失的国家 ——南斯拉夫
《地下》在豆瓣上被封神,评出了9.2的高分,想要看懂这部电影,首先还是要补一下南斯拉夫的历史。
自古以来位于十字路口上的国家命途都比较多舛。
有“欧洲火药库”之称”的巴尔干半岛就是如此。
19世纪现代化进程推进,沙俄渴望打通南下地中海的通道,奥地利帝国企图向南扩张通向亚得里亚海,英、法则要保护通往印度洋和远东的交通命脉,因而半岛成为俄、奥、英、法激烈争夺的地区,各种夹板气受着;同时,巴尔干地区先后被拜占庭、奥斯曼等外族争夺、统治,自古以来民族成分混杂,内部宗教矛盾也是一触即发。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奥匈帝国解体,曾属奥匈帝国的塞尔维亚、克罗地亚、斯洛文尼亚联合组成塞尔维亚-克罗地亚-斯洛文尼亚王国,1929年定名为南斯拉夫。
这是开始的第一年,直至2003年消亡,这个国家只存在了短暂的74年。
南斯拉夫从一开始就存在深刻的内部分裂。二战期间,亲纳粹的克罗地亚人甚至对塞尔维亚人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大屠杀,随着苏军进入南斯拉夫,共产主义强人铁托用自己出色的个人能力维护了国家的统一,带领人民赢得了反法战争的胜利。
此时的南斯拉夫,有一个八字真言:一个领袖,两种文字,三种宗教,四种语言,五大民族,六个自治共和国,七个邻国,八个自治地区。
地缘结构支离破碎,人文结构极端复杂,种种矛盾被经济发展掩盖了。铁托用二十年的时间,将南斯拉夫建成了一个工业高度发达的国家,1976年南斯拉夫全国36%的人拥有自己的汽车,而2019年中国每一百户家庭拥有汽车数量是33,城镇居民的家庭汽车保留量是40%,农村大概是24%,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南斯拉夫人均收入达到1500美元,在当时来说是中等偏上国家。
除了经济外,南斯拉夫还拥有开放的社会风气,铁托大力发展旅游业创造外汇,支持国内企业到国外发展,允许西方文化进入本国,西方的影视文学随处可见。
重基建,重国民教育,建成了完美的医疗保障制度,发达的南斯拉夫是当时的欧洲之虎,冷战背景下的苏联和美国,都曾试图拉拢,但铁托却奉行“不结盟原则”,南斯拉夫充当桥头堡角色,两边捞钱,越过越滋润。
90年代,冷战的天平已经倾斜。铁托死后,国内民族矛盾的棺材板没有压住,西方国家纷纷站队表示支持分裂,这一分,就分成了现在的七个国家和地区:塞尔维亚,黑山,克罗地亚,斯洛文尼亚,波黑,马其顿,科索沃。
从此巴尔干的遗民在风中哭泣。
南斯拉夫建国后的第25年后,库斯图里卡在萨拉热窝出生了。
老库的一生人如其名,真的老酷了,作为摇滚乐手、动物园园长、疯癫的婚礼司仪、马拉多纳死忠粉、敢跟铁托手枪决斗的男人,据说他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手持AK47朝天空怒射几百发子弹。这种射精一般的行为,以我聪明的小脑袋看来,是否是想向上天表达一句我们的国骂呢?
和姜文一样,老库也是一个红二代和大院子弟,《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那群追逐打闹的京城玩主,抽烟喝酒吹避孕套消遣,也算侧面描画出了他们的半个青春。
而老库的一生又确实是放肆而深情的,你看《地下》里那支牛皮糖一样的乐队,有人开枪,有人结婚,有人的灵魂在淌血,都在吹吹打打。
他们在乎吗?
城市被炸,家园被毁,国家沦陷,及时行乐。
为躲避纳粹的追杀,阿黑、伊万和他的猩猩宋妮等及众多革命者家属一起躲进了马可家的地窖避难,将此地发展为一个小型的地下城市。阿黑的妻子难产去世,留下儿子祖凡,马可成为了他们和地上世界的唯一联系。
到此我觉得已经有点上头了,但是就像豆瓣评论说的,这部片子的奇特之处在于,在哪里都可以结束,剧情却莫名其妙的一直发展下去了。
王小波在《革命时代的爱情》中说,“大跃进”时期的童年经历,给他一种狂欢节的印象。
这也是时代癌症之一,即明明是葬礼,非要搞出婚礼的牌面,所以反对或哀悼一个宏大的东西是困难的,就像张大嘴巴咬一个气球,找不到支点,而更大部分的人容易在某种宏大叙事中找不着北,能感受到的是什么呢,欢快葬礼下的节日氛围。
这让我想起我刚编的那个主权和人权的梗。
阿福和大家一道争论主权和人权谁更重要,“想要侵犯你主权的人会告诉你人权更重要,想要侵犯你人权的人会告诉你主权更重要。” 阿福觉得很有道理,并为此感到气愤。
但是,阿福,你忘了自己连人都不是,只是条狗啊!这场争论与你无关,明天的宴会没有你的位置,甚至菜不够的时候你就是那盘菜。
我觉得老库可恶的一点就是,在开头刻意营造一种轻松的氛围,中途喂给你大段大段的忧伤,然后结尾把你埋了,你挣扎着看着那个神奇的结尾,暗自骂道,这TM是什么?但你心甘情愿,想着其实就这么死掉也无所谓,毕竟你看过他的电影。但是这一切能怪他吗?毕竟他只是个忧伤的年轻人啊。
《悲剧的诞生》中,尼采借用古希腊日神精神与酒神精神典故,将世界划分为理智与情感二元,前者代表真实、强大、意志力、永恒的光和热,它是克制、平静、安详、静穆、秩序的象征,后者则和醉狂、激情、音乐、想象、生命、本能、冲动、热烈、内在冲突、过度和不稳定联系在一起。
酒神精神早期指从个人的痛苦和毁灭中获得与宇宙生命本体相融合的悲剧性陶醉,后来指从生命的绝对无意义性中获得悲剧性陶醉。
尼采颂扬酒神精神,受到叔本华生命意志论的影响,他有着虚无主义的底色。自我凝望是一种悲剧的姿态,莫迪尼亚里的画作中,向内凝视的人们身上总是有种挥之不去的忧郁。自我解剖的人生是悲情的,拷问到极致万事万物的意义皆消失殆尽,在混乱荒诞的世界里,秩序和理性又是多么的不合时宜,难道放纵本能此时此刻不正是应对现实的方法吗?
《地下》是一种按奈不住的本能,在众生皆有病的世界里,过于正面的深情就是把自己柔软的一面暴露在外,而这无疑是危险和疼痛的。不用日神的方式来表达悲剧,怕因此而显得过于认真了,唯有戏谑才可以挺直腰板面对嘲讽,这种心理防御机制的逻辑在于,你无法伤害我不在意的东西,我都不在意了,你又和我较个什么劲呢?
诚然清晰的观点在某种时代背景下是危险的表征,直接反对的老实人容易变成众人批驳的靶子,所以聪明一点的做法是先把大众拖入泥沼,让每个人都成为共谋。
二战结束后,战后的德国民众如梦初醒,谁也不知道为何自己变成了战车上的一枚螺丝钉,谁都无法解释为何一个生活当中乐于助人,热爱艺术的人,在担任集中营看守的时候,为何丝毫没有怀疑这个存在的合理性。
曾经有英国记者街头采访二战后的德国人,所有的人都似乎不记得纳粹噩梦的存在,仿佛一夜之间所有的人都失忆了,他们只是在正常的上班,下班,把骨灰倒在填埋场而已,为何突然就要承担这不可承受的生命之重呢?
这也没办法,历史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输家是没有正义的的,一旦输了,便要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唱一辈子的白脸。
同时,马可用各种方法让地下的人们相信二战在继续,他在二十年的里通过拨慢时钟偷走了他们五年的时光。人们躲在地窖里面为革命制作武器,却做梦也想不到这些武器从后院成批地送往国外,为马可换取大量钞票。
曾经有记者问库斯图里卡,是否想要通过这个情节表明某种政治观点,老库很有态度,他说,我感兴趣的,是人性,不是意识形态。
创作者不会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人性未免又是一个宏大的主题。
我来一句话解释什么是反人类:即作为人类活着。断腿的史铁生在地坛里思考人生,得到的答案也不过是,死亡就是一个漫长的假期。长时间活着某种程度上是一场牢狱之灾。
人为妇人所生,多有忧患,出来如花,又被割下,飞去如影,不能存留。
革命是场戏,人生是幻觉,笔下的荒诞比不过现实的超现实。在时代腔调之下,警惕某种主流声音是困难的,因为它不太容易辨认,却又太容易操控你一切心灵深处黑暗的情感。有人因此被他人的理想绑架,献出自由并心甘情愿沦为这出戏的配角。
美洲原住民走出黑暗洞穴时,那声音犹如来自上帝之口,等待他们的是白人的枪杆。而现代人面临的枪杆是看不见的,它们更加隐蔽,漆黑的枪口对准了每一个人。
老库借电影里角色马可之口说,GC主义是个巨大的地下室。谁不是呢,我们不也还在现代主义的集中营,资本主义的地下室,中产阶级的房间里苦苦挣扎吗。
所以我说,这就是个个fucking game。但是台子都已经搭好了,戏又是因你而起,所以又常常在玩与不玩之间纠结。我也希望我在乎的人们,我的朋友们也不玩,但是逃出去,去到地面又能如何呢?那还是all in 吧,乐呵乐呵,大家一起消费至上娱乐至死。
这里的对话我个人感觉颇为好玩,什么是真相?在地窖里面以为二战在继续,为了革命拼命制造武器不是真相,地上假饰天真,把流氓地痞打造成英雄人物,享受万人崇拜就是活在真相里了?这简直是双重讽刺。
关于真相的印象,是在一场party上。遇见一小众音乐家,两个人都醉得不行的时候我问了对方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为什么而活,对方答曰,truth,——一个让人眼前一亮的答案,我差点感动得要哭。
其实后来才习惯,他们说的真相,平等,自由,爱和超市里的口香糖,汉堡包一样,是一个寡然无味的代号,追求真相和追求性爱,追求食物没有什么生物层面的区别,本质上都不经过思考。然而所谓的个性也无非如是,要在政治正确的遮羞布下才成立,需要love&peace。
观点的输出是如此轻而易举,连叔本华都可以一边在宴会上吃喝一边赞扬自杀,如果有人摸着自己的良心说,我想要做恶,那这个人就不可能得到原谅,想要做恶,就不是个性,就是坏,就该被主流的爱与和平消灭。
所以资本家的压榨是不对的,但是为了理想努力奋斗就没错了。当坏人的前提是,你得会合理化,先占据道德制高点的战略高地。
爱与和平只是半个真相而已,半个真相也就不叫真相了,俏皮一点,我管它叫顶着爱这个词干尽了人间丑事。
所以马可的回答是,“没有任何文字能写出真相,真相只存在现实生活中,你就是真相,就是你,你理应就是真相,你的演技比真实更真,你演什么,真相就是什么,真相不存在,艺术就是谎言,一个弥天大谎,我们或多或少都是骗子。”
人为构建的事物,都在演变,流动,真相亦如是,没有真相,只有对真相的描述。日本靖国神社里的民族英雄不正是我们眼中的战犯吗?
终极是达到普世意义上对人类的理解,存在即合理,如果从头看到尾,便有可能理解任何一种存在,哪怕它在另一种语境下被描述为负面。
然而理解又面临着巴别塔的困境。廖一梅说,“遇到爱,遇到性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到了解。”所以说争辩都是无效的,都是试图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说服对方。
曾经遇到固执的宗教人士,我试图用物理学中先锋的弦理论,指出对方经书中关于物质构成最小单位描述的瑕疵,结果对方套用先知说过的某句话(类似世界是由线组成的)说先知已经预言了弦理论。我感到了我们之间存在的次元壁,所以我心平气和的闭上了嘴。
这倒也就罢了,还有一次和一个敬仰的艺术家争论科学是否是一种宗教(我的观点是,科学在信的层面上是一种宗教,因为科学研究的方法是观察—分析—提出假设—证伪—去伪存真的过程,但是初始观察阶段有可能存在农场火鸡的bug,所以如果观察的步骤出错了,现存的人类社会的一切就都只是个偶然,科学不是唯一的真相,只是一种分析体系,和宗教的体系构建相似,无法证伪。对方从世界描述的层面对我进行批驳,强调宗教缺少自我纠错机制,因此科学不是一种宗教。完全鸡同鸭讲),因为两人的思维方式太相似了,而且什么话题都接的上,所以被我误以为是同类。
错误的认为对方能理解自己是愚昧的,只会让自己发现生活的幽默。向外求不可能,真相有局限,一切一切,都宛如你刚来到世界上那般,提醒着你,你是孤独的,习惯它。
回到电影,二人来到地下世界,盛大的婚礼庆典上,黑猩猩宋妮误开大炮,宴会陷入一片混乱。阿黑与祖凡乘机持枪来到地面,欲与德军厮杀,却误把摄影剧组当成真的敌人,大开杀戒。翌日清晨二人遭受直升机袭击,祖凡落水身亡。为寻找受惊吓逃跑的宋妮,伊万也来到地面,却被途径的车辆带往了西德。马可和娜塔莉则炸毁了地窖,带着走私军火赚来的钱逃出国境。
一切都在不可避免的走向衰败,
就像热力学第二定律中描述的那样。
他们载歌载舞,饮酒作乐,大陆断裂了。
这是一部
献给已经消失的国家的电影。
《御伽草纸》里,太宰治改编了日本传说,浦岛太郎因为“天上一天,人间百年”,重回故里的时候已经物是人非,而在太宰治重新改写的版本里,倏忽之间便错过人间三百年的浦岛太郎,一瞬间忘却了三百年的光阴,成为一位快乐的老人,幸福地生活着。“岁月,是人的救赎;忘却,也是人的救赎”。
事物存在于世的痕迹,是和记忆有关的,当最后一个保存记忆的人去世后,此事物也就仿佛没有存在过。
而某种程度上我们都是某场灾难的遗孤,背负着死去人们深不可测的记忆,背负着南斯拉夫,背负着拜占庭、迦太基、底比斯、费拉拉……曾经以为生命之中不可失去之物就是失去了,失去了之后还是活了下来,活下来仍旧在享受阳光,食物和水。失去之后,世界变得抽象和遥不可及,末日洪水不停,一遍一遍冲刷大地,直至将地貌塑造成陌生的形状。大陆断裂,新的岛屿产生,幸存的人们漂泊无依,历经放逐,流亡,创世后的三千次热病,生生不息。
我们在此新建新房
有着红色屋顶及让鹳鸟筑巢的烟囱
永远敞开家门迎接宾客
感谢土地的恩惠,太阳的温暖
这片原野则让我想起故乡的绿草皮
尽管喜乐酸苦参半,我们仍应谨记自己的祖国
就像童话故事的开场那样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国家……
参考资料:
https://baike.baidu.com/item/%E5%B7%B4%E5%B0%94%E5%B9%B2%E5%8D%8A%E5%B2%9B/502528?fr=aladdin
https://book.douban.com/review/9097558/
https://zhuanlan.zhihu.com/p/216132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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