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早 | 20180213 《地下》：午夜有艳阳 正午恋月光

上周六去北京法国文化中心看了埃米尔·库斯图里卡执导的《地下》，320分钟超长导演剪辑版。

影片通过三位主人公——知识分子和投机商马尔科、他的朋友布莱奇、他们共同的爱人娜塔莉娅——传奇般的人生展现了导演对南斯拉夫这个民族的理解与复杂情感。 （via 豆瓣电影）

去之前，有人说它是一部超长电影，有人觉得是啰嗦的6集电视剧。

看完后倒觉得，这更像是一部虚构的人物版“南斯拉夫传奇纪录片”。南斯拉夫，一个流星般掠过20世纪的国家，起于战火，灭于战火，这段历史已经足够传奇。导演库斯图里卡还虚构了三个小人物的一生为底色，音乐、画面、台词，无一不是严丝合缝，如此深具匠心，第48届戛纳电影节的金棕榈奖实至名归。

三位主人公中，布莱奇和马尔科是共产党员，布莱奇是铁托狂热的信徒，性格冲动直接，倾向以暴力解决问题。马尔科能言善道、有勇有谋，喜欢诗歌、女人和金钱。娜塔莉娅是名话剧演员，舞台上绮丽，舞台下摇摆不定，既喜欢布莱奇的直接了当，又对马尔科念念不忘。

纳粹占领贝尔格莱德之后，马尔科顺水推舟把重伤的布莱奇藏在地下，一直欺骗着布莱奇和其他躲在地下的人。整整20年，马尔科一边哄着布莱奇们等待反攻，一边利用地下制造的枪支获取巨额利益。娜塔莉娅享受着马尔科带来的名誉和舒适生活，又对地下的人充满厌恶和愧疚。

终于，马尔科和娜塔莉娅爆发了一场关于“真相”的对话——

马尔科：“娜塔丽娅，你究竟缺了什么？”

娜塔丽娅：“真相！”

马尔科：“真相？”

娜塔丽娅：“是的，真相……”

马尔科：“亲爱的，所有的剧本都是假的，真相只存在于现实中。你就是真相！”

娜塔丽娅：“你！你是时候说出真相了。”

马尔科：“不存在真相，只有你的信仰。”

娜塔丽娅：“你演的就是真相！艺术就是谎言，天大的谎言。我们全是骗人的，至少在某种程度上。”（via电影台词）

这段对话发生在布莱奇之子约万的婚礼上。那晚约万和布莱奇去到地上，他第一次见到月亮，兴奋而乖巧地对布莱奇说：“爸爸，太阳出来了。”

什么是真相？是真的太阳，还是真的月亮。

对地下的人们来说，艰苦奋斗在地上、一直为他们提供生存资源的马尔科就是真相。每当他带着一身自己虐打出来的狼狈伤痕来到地下时，他所说的每一句“等待命令”，都显得那么真诚善良、苦口婆心。

对马尔科来说，各得其所、各尽其责就是真相。让战争狂热分子永远有枪械可以制造、有反攻的希望，让话剧演员娜塔莉娅站在舞台上受人瞩目，让有勇有谋的自己位高权重、锦衣玉食——这些就是真相。

这种种，都暗自附和了马尔科所言“不存在真相，只有你的信仰”。

信仰让你相信真相是可以通过一个个谎言连接起来的。真相是无谓来处，只重结果的。

导演库斯图里卡的确深谙超现实主义的精髓，传承大师费里尼的深刻和隐晦的同时，荒诞夸张的戏剧效果、一个接一个的连环伏笔，都让这320分钟分外精彩。有人说，这部影片的另一个传奇之处在于，320分钟，掐在哪里都可以成为一个毫不违和的结局。

影片中有一场戏中戏，是要拍摄已故民族英雄布莱奇的传奇人生。在戏中戏里，布莱奇和马尔科的经历被重新演绎，与之前二人所经历的“真实”情况相比，显得那么地虚伪和矫揉造作，但这就是其后非亲历者所能看到的“历史传奇”了。

正如这段关于地下室的对话——

“他（伊文）告诉我一些难以置信的事，他说，他一直住在地下室。”

“共产党就是个大地下室。”

“整个地球也是……一个地下室？”（via电影台词）

整部电影最令人毛骨悚然之处就在于此，整个人类历史、思想的“地球”，也是一个地下室吗？依靠着一个或一群上下欺骗着的人，等待着虚假的、永不会到来的希望。

布莱奇、马尔科和娜塔莉娅总喜欢唱一首歌，其中有句歌词是“午夜的艳阳，中午的月亮”。这句歌词在其它地方都像只是南斯拉夫民歌里神秘而美好的意象，但在约万指着月亮说“太阳升起来”之后，令人发自内心地寒冷。

如果太阳不再带来光和热，那么昼与夜有何区别。

影片最后，死去的人都在一块干净和平的土地上重逢，布莱奇的“随身乐队”也重新奏起音乐，约万和他的新娘又穿上了结婚礼服，布莱奇和约万的妈妈维拉争论着约万到底是15还是20岁，马尔科和娜塔莉娅被宽恕，一群牛马泅水而来，他们所在的这片土地，正载着他们的欢声笑语和大陆分裂开去。

当不再口吃的伊万平静说着：

“在这片土地上，我们盖起了新的屋舍，它们有着红色的房顶以及向宾客敞开的大门。鹳鸟也在这里筑巢。我们感激养育我们的土地，感激温暖我们的太阳，感激这片令我们怀念起家乡绿地的田野。我们还会怀着或悲伤或喜悦的心情回忆我们的祖国吗？当我们向子孙讲述这个故事时，它会像所有故事那样开始：‘在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有一个国家……’”（via电影台词）

三个人的传奇故事结束了，南斯拉夫这个流星般的国家，也结束了。陆地虽然被水隔开，国界虽然被更改，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还是代代相传，“永生”于此。这是一个祝愿，也是正在被信仰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