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5-06-03

王富贵 • 一次别离:贾庄夜游记

编者按：本学期的《中外法律文化》让学生们根据这部电影写一篇对话体小说——学生和老师之间的对话，以此来判断学生对本学期课程以及老师本人的了解程度（判断出勤率）。其中就出现了这篇寓言式的作文，创意、深度在众多作业中可谓出类拔萃。遂在其授权之下发布于此，一为鼓励和感谢，二则以飨影迷。

文/吴瑞星

来贾庄半个月了，天还是一如既往地阴着。
小巷路旁的花草都蔫了，珐琅河周围草却长得出奇的好。珐琅河贯穿贾庄，里面流着法律水，是近几十年来全庄人生活用水的主要来源，如今已渐渐有了淤塞，慢慢流通受阻起来。贾庄本来还有一条留着道德水的河，叫岛得河。岛得河从古时候就开始用，可惜几十年前不知怎么地，发了场大洪水，淹得贾庄了无生机，差点成了废墟。之后请了个风水先生，说这河不合天道，必须得换新河。于是贾庄人从西边引了法律水过来，这才慢慢有了珐琅河。换河归换河，贾庄人该用岛得河的水时仍然照用，毕竟，用新河的水需要有专业的懂法律水的人去取，比较麻烦，而且岛得河覆盖的范围比珐琅河大得多。可明面上，一律都得用珐琅河的法律水。
像往常一样，我躺在珐琅桥的石板上等一个人。今天是一个星期的第四天，每到这一天的傍晚，珐琅河的桥上就会出现一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姓王，名伟臣，听说对法律水很有研究，经常在珐琅河和岛得河两边来回跑，研究河水对贾庄的影响，是很多人的老师。伟臣师在桥上会和过路人聊天，聊的内容不是水质分析之类的枯燥理论，而是附近村落的大小轶事，颇有趣味。我对他很有兴趣，以前因为并不相识，不便上去和他交谈，只能远远看着。如今就要离开贾庄了，自然也就没了顾忌，想着能痛痛快快和他说上几句。
天渐渐暗下去了，一个笔直的身影踏入视野。伟臣师穿着蓝色衬衣，套了黑色西装外套，准时出现在了珐琅桥头。我一个鲤鱼打挺起来，走近正在仔细看着河面的伟臣师。
“打扰了，伟臣师。最近水质可有什么变化？”
“根据昨天的检测结果，一切都是正常状态，在标准值范围之内。今天的结果还有待检测。”伟臣师回头看着我，缓缓说道。也许是和陌生人打的交道多了，他给人的感觉并没有任何初次见面的不自然，反倒很亲切。
“那伟臣师可知道最近有什么趣事吗？”我问道。
伟臣师嘴角弯了起来，目光却一直不变，笑着说道：“库布里克电影回顾展倒是很令人期待，我这人喜欢看电影，经典的老电影就更加好了。最近上映的《十二公民》也还行。”
“那伟臣师可否看过《一次别离》？我最近看了这电影，挺想找人聊聊的。”
伟臣师听了，沉吟片刻，然后说道：“傍晚时分我本来也没什么事情，谈谈电影也是很不错的，不过我们得把这电影和珐琅河联系在一起谈。”
我急忙同意，一边跟在伟臣师后面看他检测水质，一边讲起自己对电影的理解。
“伟臣师，都说必须得用法律，可你看电影里，纳德撒谎说自己不知道瑞茨怀孕不就是因为法律吗？纳德推瑞茨的时候被怒气冲昏了头，忘记瑞茨怀孕了这个事实，可法律就不管这人之常情，逼得人不得不撒谎，这不是让法律失效了吗？”
伟臣师转过身看了看我，看了一会儿，然后说：“要是被发现撒谎的话，纳德要付出的代价就更大。纳德撒谎可不是因为法律，而是因为他害怕承担后果，是人性让他撒了谎。贾庄的庄规里对撒谎者有着严厉的惩罚机制，喝法律水前经历的检查也足够保证法律的有效了。”
我还是不能理解，继续问道：“电影里，教徒体质的瑞茨每天都要喝道德水，是她主动找西敏坦白流产的真正原因，也正是她为了不给家里带来厄运，拒绝按着《古兰经》发誓，放弃了赔偿款。道德水喝久的人，特别是教徒体质的人，大家都说心眼好，实诚。伟臣师怎么看？”
“道德水不是不好，贾庄里也从没禁止喝过道德水。可你想想，岛得河能不能供得起贾庄人喝？岛得河每年汛期不一定，水量忽多忽少，水质忽好忽坏，河水本身含沙量大，又很难管理，长久用下去太危险了。”伟臣师回答说，“相反，开凿珐琅河河道时有统一的标准，河道管理便捷，水量水质都相对稳定。在这一点上，珐琅河确实要比岛得河要好。”
“那为何在电影里，底层人民在法律面前从来不占优势？法律为什么成了监禁哈德特的工具？”我问道。
“任何人在法律面前都不会占优势。法律从来不是为弱者准备的。监禁哈德特是因为他欠债不还和藐视法庭。”
“喝惯道德水的人如何能一下子学会喝法律水？请人取法律水需要收费，法律的使用很容易被上层社会的人垄断。在取到法律水难易程度不同的情况下，更了解法律的一方难道不会更有优势吗？更何况，纳德这样的社会精英已经抛弃了传统的宗教道德，他可以为了自己的利益撒谎、钻空子；教徒体质的瑞茨却只能任由现实来安排她的命运，这难道不是不公平吗？”我停下了脚步，说道。
伟臣师也停下了脚步，此时的天已经完全黑了，月光落下来，河面上涌动着粼粼波光。
“底层人民确实很可怜。”伟臣师轻轻说道。过了一会儿，鸟叫声停了下来，他忽然说道：“你觉得信仰宗教才是道德吗？人们对道德水的依赖在于千百年积累下来的惯性，为什么法律不能成为一种信仰呢？我每个星期的第四天来观测水质和教徒做每周日礼拜有何区别？”
他继续说道，“至于你说法律被人垄断，贾庄已经尽量确保每个人在需要法律水的时候供应给他们。而且随着珐琅河越来越畅通稳定，取法律水一定会越来越方便的。要说苦，以前喝了污浊道德水死去的大批庄民才叫苦。哪一个变革不伴随着崎岖呢？”说完他抬起脚步，接着沿着河道走去。
我跟在伟臣师后面，伟臣师做完所有的检测后，停在了珐琅河的主河道边，。我听他开始数珐琅河河道两旁雕刻着不同法律的青石板。“一块，两块，三块，四块，五块，六块，七块，八块……”伟臣师数得很投入，我看着他的背影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法律在我心里好像一直只是拿来解决生活问题的东西，和其他解决途径没有什么不同。可是千百年来对道德的笃定追求带来的结果到底是好是坏？既然可以信仰道德，那为什么不能信仰法律？
数完了青石板，又走回了桥。其间只有数数的声音有规律地被抛掷在傍晚的风里，清凉的风和清脆的声音让人感觉空气里在不断开出花来。站在青石板上吹了会儿风，耳旁响起伟臣师的声音：“当初岛得河病毒滋生，珐琅河水质良好，你知道为什么贾庄的人没有把岛得河封了吗？”
“不知道。”
“是修珐琅河的人坚持不让封的。当年那风水先生有点预测大势的本事，可惜旁门左道到底低劣，他话只说对了一半。岛得河和珐琅河密不可分，相辅相成，只存其一就终将让贾庄再次陷入困境。所以我这么多年来一直在两条河之间来回奔波，检测水质，寻找让两条河互补互助，良性循环的途径。可惜贾庄的人一直都把岛得河当做正统，排斥珐琅河，不懂怎么喝上更好的水。偏见太多，太多。”伟臣师说。
“那为何《一次别离》里，勉强用上法律又虔诚信仰宗教的瑞茨和她丈夫的处境越来越糟糕？原本用道德就能马上解决的问题把他们折磨得多么厉害！”
伟臣师举起了双臂，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情绪有一点点失控。他注视着我，说：“你羡慕夏洛帝•柯黛吗？将讨厌的残忍政客杀死确实让人痛快。可之后呢？将陷入无穷的混乱，因为道德的源头也是不道德的源头，人性无法掌控。不是每一个个体都幸福才能说明法律的作用之大，珐琅河的存在让岛得河固有的缺点得到了弥补，让贾庄的供水得到了一个新的平衡，这才是最重要的。忠于宗教道德的瑞茨让人心疼，可倘若没有法律，盲目听信宗教的瑞茨将永远被熟悉规则的纳德压制。而对道德不再有任何依赖的纳德也不会在瑞茨向法官请求不要监禁自己的丈夫时，出面向法官求情。”
我开始意识到问题的复杂，思绪一下子陷入了混乱。伟臣师的目光也一下子柔和下来，恢复到了平时沉思的样子。
“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到过贾庄人在珐琅河边玩。”伟臣师不知为何说了这句话。接着，他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继续说道：“我从没看过贾庄人在珐琅河边玩，只看过珐琅河的源头那边的人是怎么和珐琅河相处的。新加坡的鞭刑，日本的黑社会，德国的交响乐……这些都很出名吧？法律水慢慢地浸泡在它们里面，又滋养了它们。珐琅河给他们带来了持久的生机。其实，法律水很有味道。”
他顿了顿，说：“可是贾庄没有珐琅河带来的文化。贾庄人喝不惯纯的法律水，总喜欢把法律水和道德水混起来喝。这样子弄得不伦不类，不仅起不到相辅相成的效果，连原本的效果也达不到。而且道德水古时候的颜色和法律水像得很，效果却截然不同，尽管现在强行地改了道德水的颜色，还是有不少人偷偷用没改过颜色的道德水冒充法律水，把局面弄得更乱。”
星垂月升，伟臣师的深色衣服隐入黑夜，我只能透过朦胧的月光去寻找他的身影。伟臣师继续说道：“事实上，你太急着讨论法律和道德了，忽略了不同地区的差异，反而容易对两者关系产生错误的理解。你可曾感觉《一次别离》里有特殊的地方？”
我灵光一闪：“好像里面的法庭特别简易，只有一个法官，也没有律师和陪审团。”
“是的，传统伊斯兰司法体系没有律师，不允许法庭收取诉讼费。伊斯兰教法官，音译为卡迪法官，智慧过人，威望极高。在伊朗这样受宗教影响很深的国家里，道德的遵守在一定程度上甚至是司法过程的一种补充。”伟臣师说。
“开头的场景里，离婚的情节也很有意思。听法官的语气，好像只要纳德虐待过西敏，就能立马批准离婚似的。”我开始回忆起被遗忘的疑惑。
伟臣师点点头：“1995年11月19日，伊朗总检察长莫格塔达伊宣布，妇女如果被证实受到‘无法忍受的虐待’，不管她们的丈夫是否同意，伊朗法庭将批准她们的离婚要求。这也是所谓的‘伊朗式离婚’。另外，你还可以试着回想一些让你觉得奇怪的情节。”
我想了想，说：“瑞茨要为纳德父亲换裤子时还需要打电话咨询这一点，在现在这个时代感觉很不可思议。”
“确实，伊斯兰教对妇女地位的规定一直是饱含争议的。一方面妇女与男子地位是平等的，另一方面又规定妇女需要受到男子的保护。影片里也暗示了下层妇女遭受家暴的情况。可以说，像瑞茨这样的妇女有很多，她们遭受着宗教上的限制与社会偏见的禁锢。法律从某个角度来说给了她们一条维护自身权利的途径，也启迪女性们去意识到这种不公平。”伟臣师说道。
受到伟臣师的启发，许多看似合理的情节在我眼里都有了别样的色彩。我继续问道：“我通过查找一些资料发现，在中国不是故意导致流产的行为并不需要承担很大的责任，而且所受的罪名多是致人轻伤，与胎儿本身关系不大，与肇事者事前是否知道怀孕也关系不大。为什么电影里对这点的关注如此之大？”
伟臣师赞许地看了我一眼，回答说：“这和伊朗的立法根基是宗教的教义有关，《古兰经》说：‘你们不要因为害怕贫穷而杀害自己的儿女，我供给他们和你们。杀害他们确是大罪。’这也解释了为什么纳德有可能面临1-3年监禁以及事先是否知道瑞茨怀孕是那么重要。”
紧接着，伟臣师仿佛完成了什么事情，换了一种轻松的口吻说道：“从这些法律文化细节的角度思考，《一次别离》里法律和道德伦理的关系就变得有血有肉了。分离不仅仅指分居或者离婚，它更指向法律与道德伦理的分离和磨合纠缠的过程。离婚和流产，这些都是牵涉到个人情感的事情，当这样的事情必须用法律作出裁决，结果往往难以令人满意，但这个裁决的过程是富有意义的。”
“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纳德父亲隐喻了伊朗这个国家，西敏喻指精英阶层中收西化严重的成员，瑞茨则指下层人民。这种分离也隐喻着伊朗整个国家在道德与法律调和社会矛盾过程中发生的巨大变化。”伟臣师说。
听完伟臣师的分析，我回想起一开始时我对于道德与法律的判断，感觉到自己确实把法律与道德过于抽象化对立化了。感受到各个地方不同法律文化的细节，才能意识到法律和道德是渗透在生活的方方面面的，不同地区文化受其影响又反过来影响道德与法律。有时候法律与道德的结合能取得令人满意的结果，而有时不能，有的地方可以，而有的地方不能。但法律和道德都是为促进事情的解决和更好的发展服务的，如果我们结合自身所在地区的特点，正视法律与道德各自的优缺点，耐心地磨合与调整法律与道德的关系，那么一切都会有更好的结果。
伟臣师静静地站着，我看着他，感慨这场相遇。难以想象，我和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讲了这么多，就好像我不是在和陌生人在交谈，而是在和电影本身对话。黑夜如水，我只能依稀察觉到伟臣师的目光从夜色深处投过来，他整个人都没入了黑夜里。
“伟臣师，今晚很愉快，过几天我也要离开贾庄了，后会有期。”我轻声说道，同时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再见。”黑夜里只留下了伟臣师的这句话。漆黑的夜填补了一切，所有都归于平静，鸟儿又叫了起来。珐琅河里的水拍打着青石板，发出悦耳空旷的声音，久久没有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