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妮和亚历山大》电影剧本

文/〔瑞典〕英·伯格曼

译/陈梅

序幕

一条湍急的河流流经这座小城,河上有几处因急流形成的旋涡和小瀑布。陡峭的高地上是一组占地宽广的中世纪城堡,它是省长的邸宅。大教堂耸立在单调的、挤成一团的平民房舍之间,它是对虔诚的往昔时光的凭吊,这里至今仍是主教鞭策芸芸众生的地点。小城值得夸耀的是那所历史悠久的高等学府和那家每天晚上演戏的剧院。此外再值得提到的便是一家虽然算不上富丽堂皇却很惹眼的新旅馆;两辆小小的马拉交通车,每天从早及晚地在小城里穿梭往返;一处石头房屋林立的住宅区,那是供富裕人家和教授住的,再有一处是一群东倒西歪的破房子,那是手艺人、学生和工人的安身之处。这条河上有些船只来往,但航运业并不太兴旺,小城里有两家颇具规模的磨坊,算是本地的工业,磨制的是附近沃野上生产的玉米。此外还有一家发出难闻气味的制革厂和附属的制鞋厂。一处绿荫笼葱的公园和名闻遐迩的植物园,构成了一幅完整的画面:这是一个安定富裕、心满意足的社会,有一点不甚活跃的文化生活和科学活动。这是一个自给自足的社会,不大关心世事的风风雨雨和奇闻怪事。只有在散发着煤油气味的四面透风的学生宿舍里,才会展开对新的信条和革命思想的激烈争论。除此而外,这座小城犹如一片世外桃源。本地的报纸一向重视要人们奉公守法,它认为要使它的六千家忠实订户免受惊扰,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

生活遵循着明确的节奏前进。冬季的小城生活有条不紊,春季带来一片无法解释的骚动,夏季是安静的休眠,掠过平原的阵阵秋雨和大学生进入宿舍、教室和食堂的喧闹声,在9月份把人们唤醒。剧院的演出季节开始了;学院的管弦乐团开始给乐器调音;唱诗班的学生靠碗豆汤和加热的混合饮料清理嗓子;小学生在雾霭弥漫的清晨沿着湿漉漉的街道,踏着满地落叶去上学;教授们走上讲坛;本城绝对体面的妓院里再次招来了邻近驻军的军官先生。冬季来临,初雪是11月份,北风呼啸,本城里上了年纪的寡妇因感冒转肺炎而陆续死去。星期天,天色铁灰,丧钟长鸣。酩酊大醉的大学生象受冻的甲虫那样举止笨拙,在飞雪中摸爬到酒馆,以酒解酒,并围坐在火炉旁取暖。不时有雪橇穿城而过,雪橇上响起一阵阵故作欢乐的铃声。河上传来急流的轰鸣,乌黑的水沿着冰块的边缘拍打着旋涡流去,这会儿是厌世者自杀的绝好时机。剧场里上演的是那些脍炙人口的悲剧,柴炉冒出的浓烟象雾气一般悬挂在白雪覆盖的剧场屋顶上。突然,春天来了,它来了,披着夺目的白光来了,而且势不可挡。小城生活在一片狂热的动荡中。大学生去参加考试,为他们的博士论文答辩;在一片喜庆的旋风中,一场舞会接着另一场舞会。当铺生意兴隆:人们把皮大衣送进当铺,以便赎出燕尾服。那些熬过冬天幸存下来的小老太太为墓地或公园平添春意;这是嫁娶的季节,是人们寄托无限希望的季节。花园里果木花和丁香花烂漫怒放,女学生穿起了轻盈的衣裙,军乐队每晚都举行音乐会,剧场里上演的是传统的英国室内喜剧。

然后有一天全城进入梦乡。一片寂静。连轰鸣的水声都平息下来,只剩下潺潺的水声。长日漫漫,夜色安谧。大学生去度假;富裕的人家把窗户遮严,家具蒙上防尘布,枝形吊灯上裹好白纱,再把地毯卷起。他们到海滨别墅去避暑。那些二等的富裕户或者搬到平原上自己的花园别墅里,或者到大庄园的阔亲戚家去。教堂的大钟每隔十五分钟报一次时;阳光照射到阒无人迹的大街上。那些被弃留在小城里的人坐在广场的白色长凳上,显得那样孤寂。小城在灼热的平原上纹丝不动地安睡了。

这就是小城的节奏和呼吸;住在这里的人大多数认定这里是个好去处;是难得的最好的去处。他们既不担心未来,又不悔恨过去。公众认为当局的管理甚为明智。国王保护当局的决定,并且保障公民的安全。再说还有上帝掌握国王呢;在每个拥有钢琴的家庭里,都用四手联弹奏起了《风流寡妇》中的圆舞曲。

剧场建于十九世纪初,已有近百年的历史。这座殿堂是本城几位酷爱林中散步,热衷于洗冷水浴和文化艺术的阔佬合伙出钱盖的。几经盛衰,直到十九世纪六十年代才由一位财运亨通的商人奥斯卡·艾克达尔把它买下,他那时刚从首都娶回来一位出众的年轻演员。艾克达尔睿智通达,把剧场交给妻子经营,条件是她本人不登台表演。他们生了一个儿子也取名奥斯卡——他比不上他的母亲,只不过是个平庸的演员。1889年,儿子娶了一个学戏剧的姑娘,母亲便引退了,把剧院交给这对年轻人去管理。一年以后,父亲弃世,孀居的母亲在大饭厅中间砌了一堵墙,把广场上漂亮的大房子隔成两半。年轻夫妇搬进了向阳的一半。妻子在事业上突飞猛进,不几年便成了一位著名演员。丈夫则把剧院经营得井井有条。他们请来一个规模不大却颇有水平的剧团。剧院兴旺发达,甚至扬名首都。奥斯卡和埃米莉过得舒舒服服,美中不足的是婚后十年仍无子嗣,后来一连生了三个孩子:阿曼达、亚历山大和芳妮。关于这点以及其他等等,先按下不讲,还有后话。

当这部影片开场的时候,剧院情况良好,只是略显陈旧。当然,舞台上和观众厅里都装上了电灯,但仅此而已。用聚光灯和变阻器来改进舞台的措施尚未为人所知。原有的舞台灯光设备已是绰绰有余:有脚灯和装着半明半暗的各色小灯泡的条板。舞台上还保存着从后墙搭到提词人座位的陡斜的多节疤的踏板。在黑黝黝的天幕上,悬挂着各种各样的布景:深山老林,汹涌的海浪,低矮的农舍,富丽堂皇的宴会厅,还有一两只吓人的飞龙,可是没有人愿意下手把它毁掉。演员的化妆室在台侧占了两层位置,女演员化妆室在右,男演员在左。办公室挤在门道的三间小屋里。奥斯卡·艾克达尔宁愿在他本人的化妆室里接待宾客,只有他的化妆室里有自来水,家具也象样一些,舒服一些。在倾斜的台面下还有上下两层地下室,里面堆放着一些陈年杂物,比如废弃多年的换景用的木制机械、活板门以及其他稀奇古怪的物件。地下室的上层是一排排望不到头的木架,存放着形形色色的道具。下层还有布景中的家具,靠一台手摇的旧吊架运上运下。地下室下层的一角有一扇沉重的铁栅栏,栅栏下面是黑黢黢的流水,象是无底洞一般。这股流水以及这扇铁栅栏与一件吓人的罪案有关,可能是闹神闹鬼的事。舞台后墙的高处有两扇狭长的窗户;下午排练结束之后,管理人有时打开百叶窗。阳光照射进来,光束细长、清晰、明亮,舞台上随着和风扬起一阵阵细尘。周围寂静无声,因为剧场的后院里只有几棵绿荫浓密的大树。不时会有一只小鸟误入舞台窗户,它惊吓得拍打着翅膀,不住地吱吱叫着,一直向上飞进暗处的吊板和椽子上去。小鸟的啭啼停止以后,便会出现一片充满魅力的平静:传来了刚才听不到的人声;看到了触摸不到的人影和情绪激越的表情。锐利的太阳光束刺过灰尘密布的空间,空气突然显得浓密起来,充溢着早已平息的语声和早已停止的动作。

舞台的帷幕是用帆布做的,设计得象是打着宽大的褶子,装饰着镶边和金色的流苏。帷幕的背面是灰色的,打着补丁,还钉着细长的木框开口。开口在人眼的高度,这样演员便可以站在幕后观察并清点观众人数,而不被观众所察觉。舞台监督在台左侧有一间舒服的斗室,里面装着按铃、扩音话筒和两根拉绳,一根是为了制造呼啸的风声,一根是为了制造隆隆的雷声。舞台上空散发出无法根除的尘土气、烟气和死老鼠的臭气。

观众厅呈马蹄形,显得十分紧凑,它包括十六排用蹩脚的红长毛绒做椅套的正厅座位,二楼厅座,三楼厅座和顶层楼座。二楼厅座成分几个包厢,各有六把椅子和单独的门道。三楼厅座设有窄长的木凳,上面蒙着红布。顶楼只能站着看戏,但票价低廉,不妨自己扛把椅子来。在舞台台口左右两侧有两个宽敞考究的包厢。一个留给剧院诸位董事长,另一个留给省长、市长——甚至国王,如果他突发奇想要莅临本城剧院的话,可惜这种宠幸迄今尚未发生。

观众厅的天花板上是本城一位名家的绘画。画的是希腊传说中的神祗在云中嬉戏,向年轻的赛丽亚女神(注1)表示敬意,女神的面目酷似海伦娜·曼德包姆端庄的容貌。这是老奥斯卡·艾克达尔敬献给妻子的礼物,花费了他好几千元,他不时洋洋得意地指点给客人看。六座枝形吊灯环挂在天神画的周围,为剧院平添了柔美的光彩。前台和后台有天壤之别。前台的一切都布置得整洁有条。而后台则是一片衰败景象,充满尘埃和污秽。

这里也照顾到了人们的物质要求:在二楼上设有一家餐厅,俯瞰剧院前的广场,餐厅的主人是奥斯卡的弟弟古斯塔夫·阿道夫·艾克达尔。餐厅的菜肴美味可口,饮料的冷热恰到好处,侍者周到殷勤,以至有些观众在古斯塔夫·阿道夫的物质享受和他哥哥的精神享受之间,宁愿选择前者。有时餐厅中的欢闹声音太大,甚至要派遣一个学戏的小厮去传信,请餐厅客人收敛一下他们的欢笑声,以免严重干扰一段著名的独白或者一场十分动人的表演。除此之外,这两位兄弟的情谊可谓亲密无间。

最后要提一下观众。这家剧院有八个月的时间是每天晚上都有演出(剧场只在圣诞日、耶稣受难日和复活节休息)。每四个星期换一次剧目,一般地说这些观众每换一次剧目都来,一共看九台演出。这是些忠实的却有些保守的观众。奥斯卡·艾克达尔行事谨慎,决不冒险。他对斯特林堡和易卜生戒心十足,故而难得上演他们的剧目。

老奥斯卡·艾克达尔和海伦娜·曼德包姆结亲的时候,不仅买下了剧院,还在广场的另一端买下了一幢漂亮的砖房。全家人住在楼上,室内的装磺陈设极尽豪华舒适。他们殷勤好客,海伦娜身边总是围满了成群的崇拜者。奥斯卡去世后,他的寡妇建议把住宅隔成两半,只须在宽敞的饭厅中间打上一道隔断墙。墙上留了一个几乎不被人注意的小门,墙这面一座高大的贴砖火炉挡在门边,墙那面挨着巨型的壁橱。这家的大人从来不用这扇小门进进出出。

于是,小奥斯卡和他漂亮的妻子埃来莉搬进了住宅向阳的一面,面对着本城的公园,那里榆树成荫,绿草如茵,花坛、喷泉和雕像一应俱全。

墙这面的年轻夫妇和墙那面的婆婆之间的关系从一开始便是客客气气的,但是并不亲热。

他们彼此冷淡的原因之一是对住宅进行的大规模重新装修。新婚夫妇在欧洲大陆进行了长时间的蜜月旅行,对所见所闻的一切都兴致勃勃。他们发现并看中了一种新式家具,打算在自己家里使用。奥斯卡尽管不会装模作样而且演技平庸,却对自己的爱好心中有数,井有本事实现自己的心愿。他母亲看着老式的家具一件件被堆进剧院的仓库,不禁怅然。油漆粉刷匠、家具商、管子工和电工出出进进,穿梭不停。墙壁涂上了明亮的色彩,窗帘式样简单,印着浅色的大花图案,宽敞的盥洗室里有热水器和抽水马桶,这些都是他们努力的成果。旧式的板壁刷干净以后铺上了亚麻油毡,咯吱作响的深色镶木地板上摊开了图案鲜艳的地毯。但是登峰造极的还是那套特邀室内装饰家专门设计的绝对新式的艺术家具。光线充足,使这座老房子的空间和气氛焕然一新。

海伦娜·艾克达尔默不作声地注视着这些变革,她琢磨这或许是来得过迟的对家长权威的反抗,这倒猜出了真情。她把这一切怪罪在儿媳妇身上,只是从来没有当面说明。奥斯卡还想怂恿母亲安装暖气,拆除那些老式的贴砖火炉。可惜,这一次他没能成功。他没有料到母亲哭了起来,而且说显然他再也不爱她了。奥斯卡实在弄才明白装暖气和爱母亲之间有什么联系,但还是把这事放下不提。安袭电话当然是势在必行,这样两家人便可以不见面而用电话问候起居,讨论其他种种琐事。除去在两个厨娘之间外,两家人绝无积恕,而这两位厨娘无论人品或手艺都是出类拔萃的。海伦娜的厨娘年事已高,谁也弄不清她的准确年龄;她是艾克达尔家家传的厨娘,满肚子陈年老帐、族法家规。另一位厨娘是一个红光满面、精力充沛的中年妇女,对抚养孩子和食物有满脑子的新思想。在少东家没有生儿育女之前,两位对手总算维持着彼此宽容但各自为政的不交战状态。但等到孩子们开始在两个厨房之间穿行往返之后,长年的积恨终于爆发成为激烈的交战,直到亚历山大十二岁生日的那一天,老厨娘维佳为他做生日蛋糕的时候,干到一半猝然身亡为止。

在1895年的秋天,埃米莉·艾克达尔应邀到赫尔辛基去作特约表演。次年,在十年不育之后,她生下一个女儿,取名阿曼达。

一位年青的造诣甚高的英俊演员加入了这个剧团。上演《茶花女》的时候,埃米莉扮演不幸的茶花女,帕姆伦德先生扮演激情似火的亚芒。这台戏是剧院最成功的演出之一,连演四十六场,真是非同寻常。新来的演员被首都的剧团聘走,人们传说看到埃米莉哭得眼晴红肿,披头散发。她生了一个儿子,取名亚历山大。他个子很小,体质孱弱,在医院里便匆匆施洗,但由于他母亲的细心照顾,终于得以保全性命。

一年后又添了芳妮,她是个健康的胖姑娘,长得与曾到这个教区来访的大主教十分相象。

艾克达尔家人口的迅速增一长在小城里招惹了许多闲话,但家里人却显得十分快活。既然奥斯卡和埃米莉两个人的人缘都好,那些流言蜚语也就渐渐平息了下去,人们见到心花怒放的母亲领着她那些穿戴整齐、兴高采烈的孩子,无不感到心情舒畅。

祖母对阿曼达的出世几乎无动于衷。但亚历山大出生时的危险却引起了她的关注。正是这个亚历山大有一天不顾一切地打开了两家住宅之间的那扇暗门。在他眼前展现出一个迷人的却有些使人胆战心惊的天地。当然,他常常去探望他的祖母,但去作客的时候必须循规蹈矩。而在这个晴朗宁静的星期天早晨,他可以进去探险了。祖母带着维佳和埃斯特去做礼拜,住宅里空无一人。他小心翼翼地走进去,镶花地板在他脚下咯吱作响。硕大无比的餐桌比他还高,他倚着餐桌荷花瓣形的桌腿坐下。他穿着一件棕色的围嘴,围嘴上有一个镶红边的口袋,口袋上绣着一只猫。他把两只手都插进这个口袋里。这样好象使他放心一点。再说,这里也很冷。

双层玻璃窗外是晴朗而略有霜冻的冬日,窗上挡着有花纹的纱窗和厚实的窗帷。围在餐桌旁和沿墙放的一溜深色皮椅散出刺鼻的气味。他身边的壁橱就象平地拔起的城堡;在城堡的两座塔楼之间摆的玻璃瓶和水晶碗闪闪发光。左面墙上挂着一幅画,画的是白色、红色和黄色的房子,衬托在湛蓝的水面上,水面上还有几艘形状古怪的船。有摆的落地大闹钟几乎和彩绘的天花板一般高,大闹钟摆动着,自顾自地叨唠个不停。

从他坐着的地方可以看到泛起绿光的起坐间——绿色的墙壁、地毯、家具和窗帘。还有几株种在绿缸里的棕榈树。他望着那个没有胳膊的白色裸女。她站在那里若有所思地望着亚历山大,身子略朝前倾。他看到过她好多次,可是总也拿不谁是否应把她当作活人,这也许有点吓人,可是同时又有吸引力。现在只有他和她在这里,她显得栩栩如生——他从心眼里觉得出来。在有铜脚和铜拉手的五斗橱上摆着一台沉重的合金钟,上面罩着玻璃钟罩。一个吹笛子的男子倚在钟面旁,一位身穿低领紧身上衣,大褶短裙,头戴宽檐帽的女子坐在一块石头上,两个人像都是金色的。钟敲十二点的时候,男子吹笛,女子跳舞。祖母曾多次让亚历山大看合金钟的构造,但当他独自个儿在这里时,情况便大不相同了。他为关在玻璃罩里的一对男女感到惋借。

在这个星期天的早晨,祖母起床太晚了。有着彩绘床头的大床没来得及铺好,枕头上残留着祖母芬芳的玫瑰香味(其实就是药店里能买到的“玫瑰甘油”,只是亚历山大不知道)。卧室并不大,四十年没有改变过陈设,一切都和1862年新婚那天几乎相同,那天,海伦娜和奥斯卡·艾克达尔第一次登上这张婚床。他们在这张床上快快活活地过了二十年;他们在这张床上哭泣、争吵、握住彼此的手,还可能一本正经地谈论过剧院的剧目搭配,孩子的未来,婆婆的脾气和朋友们的不幸。老奥斯卡和他的妻子海伦娜·曼德包姆认为他们的婚姻生活十分幸福,彼此忠贞不渝。

大床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海伦娜扮作伊芙琴妮亚(注2)的油画,冬日之光照射在这幅画上。在亚历山大的想象中,祖母就在画中移动;他几乎能听得见她的话音。他的母亲也扮演过这个角色,所以他能背下台词。他爱看画上祖母优美的手,柔软的双唇,透明的薄衣衫下丰满结实的乳峰。通道里还有一座铁制的大火炉,烧煤时发出一股特别的刺鼻味,还有铁炉壳发热时的气味。维佳在厨房里做晚饭——美味而营养丰富的卷心菜汤。热乎乎的汤味溢满整所住宅。对小亚历山大来说,他的鼻子离地太近,总嗅到地毯的樟脑球味,那是夏天把地毯卷起来收藏时渗透进去的气味。每星期五,埃斯特和维佳都要为镶花地板上油打蜡,气味实在刺鼻。多节疤的板壁有一股肥皂味。擦洗亚麻油毡时用的酸脱脂奶和水的混合液更是难闻。

假如你在起居室的吊灯下面站定,两脚陷进厚地毯上连绵不断的叶状图案中去,假如你站定不动屏住气息,你便能倾听这片寂静,它包括许多组成部分:首先是耳鼓中的沸腾血液,其次是好几座钟一起嘀嗒、打点。然后是贴砖火炉里呼呼的火声和铁炉门轻轻的晃动声。远处传来的钢琴声——邻居的姑娘在练音阶。声音几乎听不清,但使你心中惆怅,又说不出原因。祖母坐在书房的写字桌前记帐,钢笔尖擦在纸上的沙沙声。从厨房里传来碟子的碰撞声和维佳的谈话声。然后一切都平息了下来,只听见洗碗池里洗瓷器和刀叉的声音。

冬日的天色已暗淡。一辆雪橇驶过,铃儿叮当响,马蹄敲打着冻硬的雪地,滑橇蹭在地面上咝咝作响。大教堂钟楼上的大钟敲打出三点三刻。亚历山大站在起居室的地毯上想道:“我为什么这样伤心呢?为什么呢?那是死神静静地呆在半明半暗的大厅里吗?我能听见他急促喑哑的呼吸声吗?他是不是趁祖母在书房里用蓝色账本记账的时候来领她的呀?”亚历山大想跑到她跟前去趴在她的怀里哭一场,但他不能这样做。假如他动一下,假如他动一动指头,死神便会抢在他的前头冲进去。这是亚历山大和死神之间一场消耗时间的决斗。突然,埃斯特用一把黑煤铲往火炉里添煤。添煤的声音解除了魔力,可怕的来客消失不见了。

暮色已浓,穿透了窗帘密密层层的褶子,现出一片蓝色。祖母从写字台前站起身来取过煤油灯。儿子送给她一盏电台灯,灯架是铁的,灯罩是绿瓷的,但祖母把它收进大壁橱里,还是用那盏在剧院照亮过奥斯卡书桌的煤油灯。她点燃了黄色的灯火,捻亮了灯芯,装上玻璃罩和灯伞,闻到一股煤油气味。祖母的身影映在背后的书脊上。大厅和起居室里点起了碳精灯,灯光照不到的暗处阴影密布。外面暮色苍茫,点灯人举着点火棒小心翼翼地走过冰封的道路。他把街上的煤气灯一一点燃。街灯在起居室的天花板上投下了影子。亚历山大从影子里找到大海、高山、野人和怪兽。祖母转身对着他,他看不见她的眼睛。她向他伸出手去,用柔和的声音问他愿不愿意在晚饭前和她玩一会儿纸牌。

还必须提几句艾克达尔家的后院。临街的门道是拱形的,晚间关起橡木大门。地上铺着大鹅卵石,穿过院子和门道的马蹄声和车轮声在房间里迴响。早就说过要用柏油铺设门道,但至今毫无动静。院子很大,但形状不整齐,从正房右侧接过来一座三层的简陋下房,围住院子的还有一排马车房、马厩、洗衣房和防火墙。透过缺口可以望见小城的公园。院子只铺了一半,院子中间有棵高大的板栗树。两具拍地毯的支架高高耸起,犹如中世纪的刑架。马厩旁一口加盖的水井旁立着抽水泵。

在正房底层,楼梯的右边,有一家与众不同的店铺和一位与众不同的老板。他的个子瘦长,走路躬着身,还有两只苍白的大手,长胡子,耳边有鬈发,长着黑眼睛和窄窄的洁白的前额,戴着一顶弯帽檐的油腻的帽子。他名叫伊萨克·雅各毕,每星期四与海伦娜·艾克达尔共进晚餐。埃斯特骂他是个又恶心又讨厌的犹太佬,活龙活现地告诉亚历山大说伊萨克·雅各毕把小孩子杀死,喝他们的血。亚历山大虽然不信这话,但埃斯特的故事无疑使神秘的伊萨克其人更诱惑人。店铺本身便具有魔力。你打开一扇玻璃门走进去,响起一阵铃声。伊萨克·雅各毕坐在柜台旁边一张摇椅上,往往在看一本用怪字拼写的书。芳妮和亚历山大都喜欢到犹太人的店铺里去。阿曼达从来不去;她说那里有股邪味,后间里有具霉烂的尸体。这倒有点道理。伊萨克·雅各毕有一具木乃伊,它睡在一口玻璃箱里,放在伊萨克收藏他那些宝贝的套间里。芳妮和亚历山大总要看那具木乃伊。它可怕极了,面部的金面具和包布已经卸下,露出了头发、耳朵、几乎腐蚀掉的嘴唇、微笑的口形和疤痕斑斑的长鼻子。店铺的地盘一直伸展到正房中间,好几间脏屋子都钉上了窗户,挂着积尘的窗帘。千百种东西摆在长架子上、大桌子上、地板上或悬垂在天花板上。没有人听说过犹太人的店铺卖出东西,也没有人见过他买进东西。这一切都令人感到神秘莫测。

人和动物来来往往,后院里的样式也随之变更。麻雀在板栗树上吱吱喳喳,或在马粪中拣拾食物;不知多少头肥猫舒舒服服地靠众多的老鼠过活;小孩和狗在土地和稀稀拉拉的草地上打滚。看门的和打杂的在酿造间女人的叫骂声伴奏下,在室外的厕所后面偷着喝酒。

艾克达尔家的孩子是不准在院子里玩耍的。他们由快活的跛脚玛娅领着去公园,那里的游伴和沙盘才和他们的身份相称。

圣诞节

按照惯例,自从老奥斯卡·艾克达尔的年代起,剧院在圣诞前夜下午一点开始上演《耶稣诞生记》。按照同样的惯例,出席观看的人数绝不亚于圣诞日早晨去大教堂参加早祷的人数。甚至爱德华·维尔吉洛斯主教以及法尔斯特洛姆市长、潘萨斯蒂尔纳省长、亚当·波蒂奥斯大教区长和其他诸位显赫的公民也都携眷前来观看。

戏剧已到尾声,玛丽和约瑟夫在马厩里,圣婴在马槽中睡熟了。传来一阵仙乐,台上泛起霞光,白衣仙女和小天使从舞台上方徐徐下降。多年来,都是由剧院的第一夫人埃米莉·艾克达尔扮演这一重要角色。她的孩子们阿曼达、亚历山大、芳妮和堂妹珍妮扮演小天使。天使落在马厩棚顶附近的一处高架上,约瑟夫醒来。剧场主人奥斯卡·艾克达尔扮演的这一角色虽然并不出色,却很得体。这也是惯例,奥斯卡当然要服从惯例。

圣剧结束,全体演员登台。乐队奏了几句圣诞颂歌。埃米莉把四个孩子拢到自己身边,含笑转身对着观众。

汉娜·施瓦兹扮演的圣母玛丽亚张开手臂象要拥抱众人。这三年来她在剧院专门扮演天真的姑娘,很受观众——特别是老先生们的欢迎。

汉娜:祝愿大家,不分远近,同享圣诞之欢欣。

帷幕落下,掌声雷动,然后戛然中止,因为人人都忙着回家过节。幕落之后,演员期待地向舞台右侧转过脸去,古斯塔夫·阿道夫·艾克达尔因为兴奋和高血压而红光满面,率领着四位穿着漂白围裙的女招待端着装有甜食的托盘走上舞台,四个男招待端着装有果汁甜饮料和热酒的大钵跟在后面。押阵的是古斯塔夫·阿道夫体面的太太阿尔玛和他们十八岁的女儿彼得拉,她是她那好心妈妈的化身。母女二人拖进一只敞口的皮箱,里面全是给剧院同仁及全体家属的圣诞礼物。

人都到齐了——穿着演出服的演员,穿上礼服的舞合工作人员,管服装的太太,做衣服和做假发的女工,卖票的和办公室里一本正经的职员。这个剧团的成员可不少——三十四个大人和十三个小孩。奥斯卡·艾克达尔登上约瑟夫和玛丽亚的摇篮旁的台阶。全体人员举着酒杯聚拢过来。剧院经理将要发表节日祝词了。他父亲当年是一位机智幽默的杰出的即席演说家,他的圣诞致词是节日期间最精彩的节目之一。儿子算不上是演说家,但他声望很高,祝词是不能不致的。

奥斯卡:亲爱的朋友们,亲爱的同事们,亲爱的家属们!二十二年来我都站在这里讲话。我实在干不好这件事……(他环顾四周,意味深长地笑笑,大家含笑望着他,认为他是个好样的,他沉思着继续下去)……我唯一的才能,如果你们能把这称作才能的话,便是我热爱厚厚的外墙里面这家剧院的小世界。我喜爱在这个小世界中工作的人们。外边是个大千世界,有的时候小世界能够成功地反映大世界,以便使我们更好地理解它。或者说,也许我们能给前来这里的人们一个机会,让他们忘却……(他盯着自己双手捧着的酒杯。静得只能听见舞台上方传来的微弱的风雪号叫声。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大家看到他面色异常苍白,两眼含泪)……短时间地忘却外面严酷的世界。我们的剧院是一个小小的、有条不紊、按部就班、充满诚意和友爱的小世界。我也说不出为什么我偏偏在今天感到如此激动。我有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自己都感到可笑。我说不清我的感觉是什么。我还是打住吧。(他摇摇头,举杯望着周围的人)我的母亲和我,我的妻子和孩子们祝你们度过愉快的圣诞节。我希望我们在节礼日(注3)再见的时候,身心都得到了休息。圣诞快乐!

古斯塔夫·阿道尔:圣诞快乐,奥斯卡!圣诞快乐,埃米莉!

大家向艾克达尔家人祝酒,彼此祝贺。

艾克达尔一家在八方袭来的茫茫风雪中艰难地穿过广场。路面已有积雪。三架雪橇滑行而过,上面坐着前去参加圣诞晚会的兴高采烈、寻欢作乐的人们。他们举着火把,雪橇铃叮当作响,马鼻子里喷出热气。剧院对面艾克达尔家的住宅里灯火辉煌,每个窗口都射出了片片烛光。

在海伦娜·艾克达尔的住宅里,圣诞夜餐已全部准备完毕。圣诞树上的蜡烛已点燃,烛台、枝形吊灯和壁灯光影交错,壁炉里炉火熊熊。

维佳和埃斯特身穿黑绸子的长裙,浆洗好的白围裙,在梳饰得工工整整的发髻上戴着镶花边的小帽。

海伦娜盛装以待:深红色的织锦长袍,全套珠宝饰物和她的王室勋章。她那尽管已经花白的头发,却仍然色泽光亮、浓密。她的皮肤白皙滋润,深蓝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双手柔软,既没有皱纹也没有斑痕。

她站在阳台的窗旁望着她的大家族——儿子们、儿媳们和孙儿孙女们又嚷又笑地冲过暴风雪穿过广场。剧院里的灯光逐个熄灭,不久便成了漆黑一片。大门口的大煤气灯在风中摇曳,灯火闪烁不停。

海伦娜的二儿子卡尔·艾克达尔教授和妻子莉迪亚走进住宅时粗声大气地说着话。他们到大厅里还在口角,但一进屋见了母亲,卡尔立即容光焕发。他热烈地问候她。他是个身材高大的胖子,头顶几乎秃了,却生着一副浓密的连鬓胡子。他的妻子是个富态的德国女人,好管闲事,她尽管在这个国家生活了二十年,却还说不好瑞典话。她面色红润,胸脯丰富,为人心平气和,连争吵时都是如此。卡尔和莉迪亚没有孩子,全副感情都倾注在八只据说是纯种的猫身上。他们二人双手捧满了圣诞礼品,递到埃斯特手上,放进一个巨大的布篮子里,那里已经堆满了五颜六色的大小纸包。

莉迪亚热情地向婆婆向安;海伦娜的反应友好而有分寸。卡尔点起雪茄,自己倒了一杯白兰地。教授的酒瘾很大,但他颇受学生们的欢迎。

满面笑容的伊萨克·雅各毕光临了。他身穿燕尾服,头发、胡子和眉毛刚刚修饰过,衣冠楚楚,一丝不苟。他用鼻音浓重的低音恭维海伦娜仪态大方,送给她一朵雕花银玫瑰,花柄上用六粒红宝石代替玫瑰花刺。

楼梯上传来一阵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住宅里回响着又叫又笑的兴奋的声音。大厅的门大开,孩子们冲了进来。他们因为在楼梯上赛跑,笑得气喘嘘嘘。刺骨的寒风、热果料酒和节日气氛的感染使孩子们面颊通红。这四个孩子中最大的阿曼达,秋天便要去首都开始学芭蕾舞;十岁的亚历山大,他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殉教者;小芳妮红光满面,很有主见;再就是珍妮,一个热情却比较含蓄的孩子,悄悄地爱着堂姐阿曼达。

他们的父母跟在后面:埃米莉和阿尔玛热情地拥抱着;奥斯卡挽着结实快活的彼得拉,微笑着听侄女儿谈话,她正讲家政学校里一桩精彩的故事,她在那里已经上了两年学;最后进来的是古斯塔夫·阿道夫,他在剧院里祝酒时已喝得醉眼矇眬。他朝孩子们的保姆、胖胖的跛玛娅色迷迷地开了句玩笑。她格格笑着闪开了。另一处住宅的佣人从厨房门走了进来,她们是女仆席莉和伯塔,厨娘阿丽达和丽森。教授的女仆回柏林去过节,这样的安排使人人满意。

大家向海伦娜致敬。儿子们礼貌周全地吻她的手,儿媳们吻她的面颊,孩子们抱着她给她响亮的一吻。最后是女仆们微笑着深深地行屈膝礼。卡尔在钢琴上弹奏圆舞曲。古斯塔夫·阿道夫去厨房察看菜肴。奥斯卡向母亲讲述下午的演出和收入。埃米莉和阿尔玛把沉重的装圣诞礼物的布篮子拖进屋里放在圣诞树下。伊萨克·雅各毕把芳妮和珍妮抱在膝头上大声地逗她们玩。亚历山大和阿曼达忘了自己的身份在起居室的地毯上翻起跟斗来。维佳和埃斯特在厨房——餐具室——厨房之间忙个不停,尽管几个小时以前一切均已准备就绪。

莉迪亚·艾克达尔词不达意地和彼得拉说话,彼得拉弄不清伯母讲些什么,但只要莉迪亚歇口气,她就哼哈作答。席莉、伯塔、玛娅、阿丽达和丽森汇合到了一起,低声耳语嬉笑。谈的是一个津津有味、永不生厌的话题——古斯塔夫·阿道夫对年轻女人的癖好。所有的女人都多少知道艾克达尔先生的风流韵事的真实故事——玛娅和丽森还担保拥有第一手资料。但同时谁都不见怪,也不认为他行为不端。相反,既然他是个公认的体面好人,理应有点消遣。就连他的妻子都感到犯不上争风吃醋。

按照惯例,圣诞前夜的晚餐在海伦娜的大厨房里进行,大厨房里早就挂满了五花八门的圣诞节装饰——彩纸条、吊花、花彩带、圣诞老人、灯笼和手制的蜡烛。按照同样的惯例,主仆同时进餐,任意自选座位。食品摆在炉台、洗碗台和长条桌上——桌上铺着色彩鲜艳的台布。每个人取菜时可以随心所欲,尽力而为。菜肴十分丰富:各式各样的腌鲜鱼、腊肠、奶酪、馅饼、冻肉卷、烤杂拌、肉丸子、肉排和肉片。为了有助消化,以利再战,还有浓郁可口的鲜汤。下一道是圣诞节的烤火腿,花色配菜俱全;待大家品评完毕火腿味道的好坏并与往年的火腿加以比较之后,就该轮到据说营养十分丰富的鳕鱼了。上鳕鱼的时候同时上一道波尔多白葡萄酒,这是为了给浓勃良地葡萄酒和脆烤松鸡开路。压轴戏是布丁、煮水果和节日蛋糕。人人都在说话,但谁也不听对方说什么。艾克达尔兄弟不时有一个站起来念几句诗或唱一首歌。

他们喝伏特加酒、啤酒、白葡萄酒、红葡萄酒,马德拉酒、烈酒和白兰地。各人的声音都想压倒众人。只有维佳和埃斯特默不作声,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她们认为圣诞前夜是一年中最难捱的一天。她们认为主仆之间如此不分上下实在不象话。四十多年来维佳和埃斯特被迫忍受这一顿不体面的晚餐,而且更让人生气的是:这顿饭还要维佳亲手去做。

当我们观看着艾克达尔家厨房里丰盛的圣诞晚餐时,我将向你们介绍这一家人之间的关系。他们彼此接触、摇晃、拍肩膀,轻轻地拍或抚摸对方,彼此拥抱、湿漉漉地大声亲吻,拉住手,望着对方的眼睛,拨弄别人的头发。他们喜欢戏剧性十足的争吵,甚至闹得哭哭啼啼,互相指责,寻找同情,但他们很快又会讲和,发誓赌咒,再度亲热异常。不论争吵或和好,全是真心实意的。

尽管对孩子们的教育必须有一定之规,但他们全都享受到艾克达尔家的友爱气氛;他们生活在充满感情的温室中间。连海伦娜也能表现出强烈的爱心,特别是对孙儿们。她的儿子和密友有时也能分享老太太的亲热。但她对儿媳妇却比较有节制,她对她们慈爱的程度表现得颇为微妙。

他们之间的关系比较亲近,分享或分担彼此的苦乐、争吵或爱情。餐馆和剧院为这家人的热情提供了自然的出路。他们在夏季都不情愿地分手。老奥斯卡·艾克达尔在外岛的海岬上盖了四所漂亮的乡间别墅。他们在那里可以摘去硬领,脱下紧身衣,在热天只需穿戴上皱巴巴的亚麻布衣服、宽松的衬衫和大檐草帽。阴凉的海岬上迴响着叫声和欢笑声,旗帜在微风中飞舞,从打开的窗户里传出小提琴的吱嘎声,有人拖着钉耙从土路上经过,一头狗在吠叫。艾克达尔家在洞天福地度过夏天。

圣诞晚餐已经用毕,现在开始唱歌、跺脚、流汗,家人、仆人和客人手牵手排成一行在房间里跳舞。按照惯例由海伦娜领头,她的头发已经有些散落。她一只手拉住芳妮,另一只手紧紧抓住她的大裙子,裙边下露出了秀气的脚踝,穿着织有蝴蝶和花朵的丝袜。芳妮后面是又唱又笑的保姆玛娅,再后面是汗光满面的古斯塔夫·阿道夫。他靠着众人欢腾气氛的掩盖,正在对保姆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他后面是一串孩子,使足了劲儿高声笑闹。接下去是教授和他的妻子、埃斯特、维佳、阿丽达、伯塔、席莉和丽森。然后是兴致勃勃但面色苍白的奥斯卡·艾克达尔,再有埃米莉和阿尔玛。阿尔玛正在高声议论她丈夫如何对保姆调情,但她并无反感之意。下一个是伊萨克·雅各毕,他不得不屈从于这家人狂热的礼仪。殿后的是彼得拉,她吃得太多了,连歌也唱不出来。这场跳舞延伸到两所住宅,大厅门和小门都四敞八开,地板在颤抖、房子在摇晃,枝形吊灯叮当作响。他们终于在海伦娜的起坐间里坐定下来,又是笑,又是喘。人们小心翼冀地把圣诞树从窗前移到通向餐厅的过道里。

奥斯卡·艾克达尔取过家传的《圣经》。他坐在圣诞树旁高起来的地方。全场一片肃静。奥斯卡取出他的金笔,打开这本大书。现在应该宣读福音,但必须先在扉页上记载下本年度的家庭大事,空白的扉页上已经记满了往昔年代的大事记(从1869年老奥斯卡·艾克达尔和女演员海伦娜·曼德包姆结亲之日记起)。

人们心平气和地讨论着哪些算得上大事。在珍妮的支持下,芳妮坚持认为家养的猫阿杰克斯的死亡是一件应该记入史册的丧事。卡尔叔叔十分得体地提出记入老姑姑艾玛的死讯,她也同样离开了这个世界。有的人认为艾玛姑姑的死要比猫的死更为重要,另一些人的意见则正相反。奥斯卡把两项都记了下来,从而解决了这一争端。

育儿室里一片混乱和兴奋。珍妮总是留下和堂姐妹一道过圣诞夜。阿曼达一年多以前就有了自己的房间,这会儿也把她的床垫和被子搬进育儿室和弟妹们凑在一起。他们把礼物都堆放在床边,明早醒来便能拿到。这会儿正在进行枕头战,连玛娅都参战了。孩子们穿着白色的睡袍,亚历山大的睡袍在袖口和领口镶着红边,只到膝盖长。他们在齐声呐喊。有点醉意的玛娅的嗓门最大。一只鸭绒枕头被打破了,满屋飘起毛茸茸的雪花。阿曼达抓住时机跳起了雪花舞,尖声唱着给自己伴奏。珍妮在厕所和育儿室之间来回奔跑,玛娅在后面紧追,珍妮大喊救命。

埃米莉和阿尔玛前来向孩子道晚安。玛娅窘迫地笑着,徒劳地想扫起那些鸭毛。她们当场决定不去管它,到明早再收拾。埃米莉点燃了一盏粉红灯罩的夜灯,把它放在白色五斗橱上三面挡风的透明的圣诞屏风后面。她关了电灯。夜灯的灯火在圣诞画后面闪烁着:屏风左面画的是三位贤人朝着星星指点的方向而去。右面是田野里的牧羊人倾听天使的音讯,中间是玛丽亚和约瑟夫以及马槽中的圣婴。几幅画都画得形态逼真,色彩绚丽。

很难说艾克达尔家族是虔诚信奉宗教的,更多的是由于纯属传统的观念,他们和孩子们一起作晚祷,主教布道时便去做礼拜,他们模模糊糊地感到有一个仁慈但相距很远的上帝在好心地安排一切,至少从大局来看是如此。孩子们的祷告是简短而千篇一律的,他们跪在床边合着双手,同时高声说道:“感谢我主让我过的这一天,请把我造就成一个好姑娘(或小男孩)。让天使整夜与我同在。上帝保佑我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我和我的兄弟姐妹、堂兄弟姐妹、叔叔婶婶、维佳、埃斯特、玛娅、席莉、伯塔、阿丽达和丽森,还有伊萨克伯伯和所有的人,阿门。”

孩子们用飞快的速度背完了祷告以后,便蹦到床上接受香喷喷的埃米莉和有新鲜面包香味的阿尔玛的吻抱。道晚安的亲吻和掖被子的礼仪总要占好长时间,既有传统节目又有即兴表演。然后两位妈妈手牵手谈笑着离去。从祖母的住宅里传来微弱的音乐声。那是莉迪亚婶婶在唱歌,奥斯卡弹着三角钢琴为她伴奏。育儿室里突然平静下来。街灯的灯光投射在天花板上。屏风后面的夜灯闪烁不定,屏风上的人形几乎活动了起来——它们好象在走动并耳语。珍妮吮着两个指头;芳妮拥着她从小盖的旧毯子,半闭着眼睛望着透明的屏风;亚历山大双手托腮趴在床上,身边放着一只名叫巴卢的棕色的旧狗熊。阿曼达缩成一团坐在床垫上,身上披着被子,正在慢慢翻看一本大画册,这是她得到的圣诞礼物之一。每页上都有一幅著名的男女芭蕾舞演员的彩色照片,说明是用俄文写成的。它们实在太美了,阿曼达爱不释手。一股风吹过大街,贴砖火炉呜咽了一阵,炉门的圆洞后面炭火熊熊,就象黑暗角落里一眨一眨的红眼睛。那股风一长叹一声钻过公园里的大树,消失后一切又恢复了安静。然后从祖母的住宅里传来歌唱的声音。歌声甜美而有些凄凉。

突然,育儿室的门大开。电灯一亮,玛娅冲了进来。她的红头发梳起一个大髻,身上穿着一套稚致的湛蓝色的晚礼服,脚上穿着丝袜和高跟鞋。她扬起白皙的手臂,有点颠跛地转身跳起舞来,兴奋得几乎发狂。

玛娅:看看我的圣诞礼物!看看艾克达尔太太送我的是什么!我简直都不能相信!我漂亮得要命吧?我漂亮吧?我简直象一个贵妇人。

玛娅兜着圈子又笑又跳,然后关上了电灯,她双手抱住亚历山大。

玛娅(低声耳语):今天晚上你不能到玛娅床上来啦,因为玛娅有个客人,要知道,玛娅床上睡不下两个男人,你说是吗?不管怎么说,你也是玛娅的心上人,你明白吗?

亚历山大冷冷地听着她的甜言蜜语,头冲着墙趴在床上。玛娅为她的崇拜者的嫉妒感到好玩,笑着踮起脚跟走出房间。

从祖母的住宅里传来笑语声,大座钟敲了好多下。马上听到从大教堂和三一教堂传来钟声的回响,教堂的钟声更频繁,每隔十五分钟响一次,每小时再打点。空气颤动得嗡嗡响,近一声,远一声,钟声任凭风的摆弄。然后一切都静止了,静得出奇。

亚历山大弄不清自己是不是睡着了一会儿。也许睡着了——整所住宅都安静了下来,大街上也安静了下来。他的姐妹们和珍妮都已入睡,通向父母卧室的门也关上了。

他感到时机已经来临。他简直等不到明天了——再说明天天光大亮,条件也不那么方便了。他小心翼翼地从床上起来,跨过抱着书就睡着了的阿曼达。夜灯在在透明屏风后面发出暗淡的光芒,影子慢慢地在墙壁和天花板上挪动。亚历山大清楚地看到屋子中间白色大折叠桌上的神灯。漆包的锡灯罩的影象投射在浅色的五斗橱上,透镜周围的金属圈闪着光芒。亚历山大感到腹部深处一阵翻腾。他哆嗦了一下,不是由于育儿室里寒冷,而是由于胸中一阵寒颤,一直传到肩胛骨。他伸手摸着这件神奇的玩意儿。它是细长的,接上一个小烟筒。他把小烟筒下面方格的小门打开,取出一盏煤油灯。他取下煤油灯罩,擦亮一根火柴。灯芯的火苗很旺;他装上灯罩,调好亮度,然后把煤油灯放回去,关上小门。一股好闻的煤油味和热锡皮味道立即布满整个房间。他转了一下这个玩意儿,让透镜对准他床上的浅色壁纸。这就是那个神奇的光圈。他调整了一下透镜旁的小转钮,使光圈边缘的焦点变得十分清晰。亚历山大的手激动得发抖,他想要小便,脖颈里渗出汗珠。他的心在狂跳,响得几乎能把整所住宅的人吵醒。在神灯旁有一只蓝布面子的木盒。亚历山大掀起盒盖。盒子里至少有二十片玻璃幻灯片,排成一大排。他小心地拣出一片,把它插进透镜后面的托架。亚历山大床铺上方的墙上立即现出了一间有立柱和长窗的寝室,皎洁的月光照射着雪白的床。一个年轻姑娘姿态优雅地伸展在床上。

亚历山大(半歌唱式地低声说):她躺在那里,美丽的姑娘阿拉贝拉。她哪里知道什么厄运在等待她。她很孤单,独自一人待在大房子里面,啊,啊!她妈妈死了,她爸爸正和一伙下流的人狂饮。啊!啊!

亚历山大的唱念吵醒了芳妮。她悄悄走过来站在他旁边,美丽的画和哥哥沉重的音调使她既着迷,又害怕。

幻灯上有两片连着的玻璃片,可以自如地移动。亚历山大一手扶住睡美人的画片,用另一只手慢慢地推进另一张画片。看哪,奇迹出现了!一位穿着拖地白长裙的女鬼飘浮在月光之上。她的脸色苍白但容貌超群,她举着一根镶着星光的仙杖。

亚历山大:城堡上的钟敲响了十二点,这是谁来了?我心中一阵惊恐。啊!啊!这个吓人的飘浮在月光之上的白色的人是谁?她逼近了我的床边。啊!这是我死去的母亲!这是我母亲的鬼魂。难道你……

珍妮惊叫一声醒了过来。亚历山大刚刚来得及挪开烟筒,吹灭了煤油灯,一头扎到床上,这会儿门开了,埃米莉穿着睡袍,披散着头发站在门口,和幻灯打出来的鬼魂十分相象。把珍妮吓得又大叫起来。阿曼达嘟囔着醒了过来。芳妮和亚历山大装出一副熟睡的样子。珍妮哭哭啼啼地说亚历山大床边墙上有一个鬼。埃米莉搂住珍妮让她放心,根本就没有鬼。她告诉珍妮今夜可以随她去睡。她抱起仍在抽泣的孩子回到自己卧室。房门关上了,但亚历山大听得见父母的谈话声。

埃米莉:育儿室里有一股煤油味。

奥斯卡(睡意正浓,嘟囔着):煤油味?

埃米莉:是啊,煤油味。

奥斯卡(稍顿):育儿室里可没有煤油灯呀。(又顿住)我还是去着看是怎么回事。

他哼了几声。床铺吱吱嘎嘎地响。埃米莉哄着渐渐平静下来的珍妮。奥斯卡穿着睡衣、拖鞋,披着一件绿色的、满身烟味的长睡袍打开门走了进来。他手里端着一杯酒。

奥斯卡:嗯,是有煤油味。(他带上了身后的房门,低声问道)你们睡着没有,小家伙?

亚历山大和芳妮马上坐起身来格格地笑。阿曼达在睡梦中翻了个身。

奥斯卡:你们玩什么花样了?

他在房间里溜跶了一阵,在一张矮椅子上坐下,喝了口酒,咂咂嘴唇。他喝多了酒,兴致很高。他突然站起来,用左手抓起刚刚坐过的椅子,让孩子们注意看。他讲了一个关于这把椅子的故事。然后小心地把椅子放到地上,朝沙发上一坐,拿过酒杯一饮而尽。卧室门开了。

埃米莉:你们都发疯了吗?已经三点钟了,再过两小时咱们就该起床去做早祷了。

埃米莉想把奥斯卡从沙发上拉起来,却被他一把拉住坐到腿上。她搂住他的脖子,他吻吻她的耳朵。

亚历山大:我们能参加《哈姆莱特》的演出吗?

埃米莉:啊,我知道你们和兰达尔伯伯商量过。可是这要由爸爸和我来作主。

奥斯卡:妈妈作主吧。

埃米莉:散戏实在太晚了,孩子们都要去上学的。

芳妮:我们扮演头一幕里的小侍从好了。

埃米莉:演不了最后一幕就别想演第一幕。

亚历山大:这两幕的侍从不可能靠同一个人演,中间至少隔了三年。

阿曼达:我可以在第一幕扮侍从,在最后一幕扮女官。

亚历山大:就说是丹麦吧,也没有这么小的女官。

阿曼达:那会儿公主出嫁时才不过十二岁,所以也会有小女官。

埃米莉:不要再争下去了!在第一幕里你们扮演三个侍从,条件是做完了作业,宫廷那场戏一完就回家。第二天早晨起床谁也不准抱怨。

阿曼达、芳妮和亚历山大对这一安排表示满意,父母吻了他们晚安。当他们离开育儿室的时候,亚历山大从床上站起来。

亚历山大:“……明天,明天,再一个明天,一天接着一天地蹑步前进,直到最后一秒钟的时间;我们所有的昨天,不过是替傻子们照亮了到死亡的土壤中去的路。熄灭了吧,熄灭了吧,短促的烛光!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划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和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

观众鼓掌。父母关上了房门。育儿室里静默了一阵。

芳妮:你从哪儿学来的?

亚历山大:我熟悉这个角色。等我初次登台时我就演麦克白斯。

阿曼达:你想演!

亚历山大:嗳,我想演,怎么样。(停顿)扁平脚的巴芙洛娃。

海伦娜和伊萨克·雅各毕并肩坐在沙发上迎接圣诞日的到来。有如艾克达尔家的其他一切,这也是惯例。所有的灯均已熄灭,圣诞树上的蜡烛也已燃尽,壁炉里的炉火仍然噼啪作响,几盏银色的水晶壁灯朝这间安静的房间投下柔和的光芒。海伦娜脱下了全部华美的服饰,裹上紫色的睡袍,披着灰色的羊毛披肩。她穿上了一双挺大的红拖鞋,把头发梳成一根粗辫子。伊萨克脱掉了礼服上衣,身上披了一床毛毯。他的鞋子也放在椅子下面。

海伦娜:好了,我煮了点象样的浓咖啡,总比维佳的洗碗水要好得多。(伊萨克点头,喃喃致谢)现在几点了?三点十分。咱们坐两个钟头,然后我得换衣服参加早祷。从教堂出来以后,今年轮到去古斯塔夫·阿道夫家喝咖啡。你好好休息一下,老伊萨克,可别忘了去卡尔和莉迪亚家吃晚饭。去年你就睡过了头。你说你感冒了,其实你睡过了头。(叹气)有你在身边多好啊!你是个忠实的朋友。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要是没有你可怎么办呢?(伊萨克握住她的手拍拍)去年的圣诞节我过得很快活,可是今年我总是想哭。我大概是老了。你说我老了吗?

伊萨克:你是老了一点,是的。

海伦娜:我着也是。我就是想哭。尽管我很高兴孙儿孙女在我身边。我觉着奥斯卡气色不好。他太辛苦,他为那个倒霉的剧院把自己累坏了。他何苦扮演那个鬼魂呢?他们随便聘请谁演这个角色都行。他就可以休息了。再说,他又是个糟糕透顶的演员。我不知道埃米莉是不是看出来他疲倦极了,需要休息。我想我应该和她谈一谈。当然,他很有能力,有能力而且谨慎。你想想,伊萨克,这家剧院不仅自给自足,还能多少赚点钱。这可真了不起!几年以前,我至少每年要贴进五千。这虽然算不了什么,可是奥斯卡觉得朝我要钱太不合适,其实他并没有用在自己身上。另一方面,卡尔倒总要钱。他刚才又向我提出借钱,我没答应。要是他找你借,你也别答应!伊萨克,你向我做个保证。

伊萨克(心不在焉地点头):好吧,好吧。

海伦娜:我实在弄不明白。我一遍遍替他还债。可过一年他就又出麻烦。他说他没有借高利贷,我倒不太信他。你知道吗?

伊萨克:我什么也不知道。

海伦娜:还有他娶的那个可怕的德国女人。她打扮得象个妓女。卡尔怎么会迷上了她?一定是性爱的原故。你说呢?伊萨克?

伊萨克:你说什么?性爱,啊,是的。可能是这类原故。

海伦娜(拍拍他的手):你没听我说话。(呷口白兰地)没关系。只要给我作伴就行了。(叹口气,想了一阵笑了)卡尔和古斯塔夫·阿道夫都是性欲太旺盛了,和他们的爸爸一样。他就是性欲太强。古斯塔夫·阿道夫简直不可救药。我和阿尔玛谈过,她很开通,她说她并不在乎他的风流艳事,因为他是世上最温存体贴的好丈夫。幸亏阿尔玛这么开通。也许我该告诫一下那个小保姆——她叫玛娅还是什么来着。要说,她很好看,对孩子也很好。脸色艳丽、身段整齐——可惜有点儿跛,苦命的小东西。可是我并不想干涉。我奶奶总说,闲事不管,乐得清静。你睡着了吧?

伊萨克(惊醒):没有。

海伦娜:好了,好了。卡尔和古斯塔夫·阿道夫有的太多,奥斯卡可什么也没有。对一个热情的年轻女人来说,这可太惨了。埃米莉怀上芳妮以后全告诉了我。可怜的女人。按说她把她的恋爱事件处理得实在得体。奥斯卡和埃米莉彼此相投;尽管有这些事,这段婚姻还是幸福的。

伊萨克:……婚姻幸福……

海伦娜:你是因为老了才这么伤感吗,伊萨克?

伊萨克:不是的。似乎一切更糟了。更糟的气候,更糟的人,更糟的机器,更糟的战争。界限被冲破以后,所有的坏事都在蔓延,制止不住了。还不如死了清静。

海伦娜:你这个改不好的厌世的老东西,伊萨克。你一直就是这样。我一点儿也不赞成你。

伊萨克:当然,当然,再好也没有了。

海伦娜:我还是止不住想哭。我哭一会儿你不会见怪吧?(她哭哭试试)唉,不成,我的天哪,我哭不出来。我还得来点白兰地。

海伦娜又呷口白兰地。突然她笑了起来,伸伸腰笑了起来。

伊萨克:你笑什么?

海伦娜:我在想奥斯卡——我是说我的丈夫。你和我坐在这张沙发上,不要命地亲吻。……然后窗帘拉开了,奥斯卡站在那里。简直象一出滑稽戏。我大叫,你朝门口跑。奥斯卡冲出去要拿手枪,我抱住他的大腿不放。(笑)所以我们做了一辈子朋友。

伊萨克:你丈夫是个宽宏大量的人。

海伦娜(哭了起来):你看,我这会儿哭了。幸福多彩的日子过去了,可怕的污浊的时代在包围我们。这就是事实。

伊萨克把海伦娜·曼德包姆·艾克达尔搂近自己。他亲切地抚摸她的头发和面颊,让她好好哭上一顿。哭的时间不长。

海伦娜:不成,我的好先生,这根本不成。我得去洗脸、化妆、梳头,穿上我的紧身衣的绸袍子。一个哭哭啼啼、害相思病的女人得变成沉着镇定的老祖母了。咱们都要演戏。有些人演得漫不经心,有些人演得非常地道。我属于后一种人。

伊萨克:晚安,我可爱的海伦娜。

海伦娜,啊,你是个香甜的情人,就象草莓一样。

埃斯特站在门道里。谁也不知道她从哪儿过来的,站了多长时间。她穿着新浆洗的黑衣裙,垂下眼晴屈了屈膝。

埃斯特:您要我早上来帮您梳洗,太太。现在是差十分五点。

这夜,古斯塔夫·阿道夫·艾克达尔到保姆玛娅整洁的顶楼房间里作客。他带着一瓶香槟,一副色迷迷、醉醺醺的样子。他的服装不成体统:白衬衣、贴身汗衫、长内裤、黑袜子。他靠在床脚的一头,塌陷下去的窄床吱吱作响以示抗议。玛娅盘腿坐在另一头。她的红发辫散开了,从睡袍边上露出她长着雀斑的白皮肤。她在格格地笑。

古斯塔夫:在城堡街开家咖啡店!你自己的蛋糕、馅饼和糖果!你说怎么样,小玛娅?你喜欢吗?你当家作主,总管一切。昨天我还跟阿尔玛说呢:“看看小玛娅,她简直是个公主。”天哪!你简直让我发疯!咱们舒舒服服打个滚吧。我是个了不起的情人;所有的女人都这么说。又有劲儿又温柔。让我看看你的腋毛。是不是和你的头发一样红啊?到古斯塔夫叔叔这儿来,我的小红帽,我都快为你发疯了,我的姑娘。从你来的头一天起就是这样。我想:“我非把这姑娘弄到手不可。”就象闪电一样。

玛娅:等您把我掀倒了,先生,您就把咖啡店的事全忘啦。(格格笑)

古斯塔夫:我发誓,我的甜玛娅。等等,给我一张纸。铅笔在这儿。我写上:“玛娅·克林是我的咖啡店的女经理,古斯塔夫·阿道夫·艾克达尔签字,1907年圣诞夜。”明白吗,这是协议书。如果我忘了自己的保证,你就塞到律师鼻子底下给他看。

玛娅:先生,您小心点,别给我弄出孩子来。

古斯塔夫·阿道夫笑了,他抱住姑娘亲得她喘不过气来。

玛娅:啊,先生,您可真是一头老山羊。

古斯塔夫:那你就是我的小羊羔。天哪,我得躺一会儿了,我混身是汗。我吃得太多也喝得太多了。

玛娅:您没生病吧,先生?

古斯塔夫:我才没病呢。我舒服极了。哈哈哈!我身边有这么美的乐事还能生病!

玛娅:啊,您可真成,先生!

古斯塔夫:咱们唱个歌吧!“骑上一匹公马到班布利路口,去着一个贵妇人跨在白马上。”咱们玩得多有意思,对吧!(笑)

玛娅叫唤了一声,古斯塔夫·阿道夫又哼又喘。突然间床塌了,床头床尾都扣到这对情人的身上。古斯塔夫·阿道夫吼了一声,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玛娅摊开手臂,她的头发拂在他的脸上。

玛娅:主啊,您的心跳得好厉害。

古斯塔夫:我有颗好心。

玛娅:您得给我一张新床啦。

古斯塔夫:你会有咖啡店,有住宅和漂亮家具,还有一张大床。

玛娅:还有好看的衣裳。

古斯塔夫:谁也比不上你美丽。你就做古斯塔夫·阿道夫·艾克达尔的情妇,我每星期三、六下午三点都去看你。

玛娅(笑):您真是傻瓜。

古斯塔夫:嗯?

玛娅:我说您真傻。

古斯塔夫:我傻吗?

玛娅:是啊,您真是个笨蛋。

古斯塔夫:我才不是笨蛋呐。

玛娅:您就是,您以为我会跟您要东西呀?

古斯塔夫:嗯?

玛娅:您看不出来我是说笑话呢?

古斯塔夫:笑话?怎么是笑话?

玛娅:您可别发火。

古斯塔夫:我倒没发火。我不喜欢别人拿我当白痴。别笑了。

玛娅:我觉得您太可笑了。

古斯塔夫不予回答。他绷着脸默不作声地躺着。然后他坐起来,从破床里爬出来,穿上裤子、背心和上衣。他突然感到疲倦,于是在房间里唯一的摇摇晃晃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满头是汗。玛娅想摸摸他的脸,但他轻轻把她推开。她合起双手,披散着长发站在一旁。

古斯塔夫:我不喜欢别人笑话我。

同天夜里,一阵绝望的情绪压倒了卡尔·艾克达尔教授。他那小个子、溜肩膀的胖太太莉迪亚忍住困、忍住哭,蜷缩着坐在床上;教授穿着睡衣、罩着睡袍,戴着睡帽,趿着拖鞋,在这所布置得俗不可耐的昏暗住宅里踱来踱去。

卡尔:这儿简直和北极一样冷。怎么没生火?我觉得要伤风了,一咽吐沫就嗓子痛。

莉迪亚:卖劈柴的不给咱们赊账了。咱们欠他一百五十克朗。(用德语)我的小卡尔,这你是知道的。

卡尔:你二十三年还没学会说话,真见鬼!说瑞典话!

莉迪亚(德语):好的,我的卡尔。(瑞典语)我尽量好好谈。

卡尔:我尽量好好说。说!

莉迪亚:我尽量好好说。

卡尔:上星期二我去找妈妈,问她能不能借我一万,我好清清债。她当时就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我欠她三万七千克朗。这简直想不到。

莉迪亚:你得去找犹太人。

卡尔:多谢,我已经找过啦。我得给他四分五的利息,要是不准时还,他就威胁要把借条给妈妈看。

莉迪亚:我还有点首饰。

卡尔:傻瓜!那好看哪!艾克达尔教授去当铺。

莉迪亚:你来睡吗,(德语)我的宝贝儿?

卡尔:见鬼。见鬼。我觉着我在发烧。我又出汗、又打战。真让人受不了。我怎么了?还不如死了好。

莉迪亚(哭起来):你可别这么说,我的小卡尔。

卡尔: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打扮成这样。你看上去象个妓女。

莉迪亚:我不打扮的时候,你又骂我,说我象个干瘪的老太婆。

卡尔:我何苦娶了你?你又丑、又穷、又无聊,连孩子都不会生。

莉迪亚:你总也不和我睡呀。你和别的什么人都睡。你对我不忠实。我知道你对我一直不忠实,(德语)我的小卡尔。这是真相,我可没对人说过。我一声不响。

卡尔:说瑞典话,瑞典话!瑞典话!

莉迪亚:可怜的卡尔,你心里难过。你太紧张,不然没这么狠心。

卡尔:系主任训了我一顿,说我讲课不经心。可我是个科学家。整所见鬼的大学里只有我一个科学家。可谁也不把我放在眼里。连我的文章都不给我印。要知道他们根本没道理。他们说我不会拍别的教授的马屁。我这会觉着恶心。那一道鲱鱼沙拉准有毛病;味儿都馊了。那个抠门儿的老婆子准是从复活节把它省下来的。没听说过圣诞节吃鲱鱼沙拉。上帝啊,我的脑袋,我头痛得厉害。怎么办?我非得睡觉才行。咱们还得去参加那要命的早祷。一切都是被迫的,处处都是被迫的。还得彬彬有礼地笑着说:“亲爱的妈妈,你今天多漂亮。你简直象个年轻姑娘。亲爱的埃米莉,你的圣诞天使演得真是再美也没有了。奥斯卡哥哥,你怎么事事成功的呢?”你怎么成功的?(疲惫地)你怎么成功的?

莉迪亚:来吧,小卡尔。过来坐在我身边。

卡尔:你的味儿太臭。不知什么味。你是不洗澡还是开始发霉了?

莉迪亚:我根本不臭,我的小卡尔。是你想象出来的气味。

卡尔突然坐到床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着指甲,连指甲旁边的肉皮也撕裂了。手指流血,他满意地看着自己流血的手。

莉迪亚:我真为你伤心,我的小卡尔。

卡尔:你能告诉我一个人怎么沦为二等的吗?怎么垮台的?什么时候输掉的?开始我是王子,是王国继承人。突然不知不觉地被废了。死神拍拍我的肩膀。我们付不起柴火钱,连房间都是冰凉的。我又丑又狠心。我对唯一心疼我的人最狠心。你永远也不会原诚我的。我是个混蛋。

莉迪亚:要不要我给你弄一杯热酒?

卡尔:你住会儿嘴,别那么百依百顺的。擦擦嘴。你的嘴唇总是湿漉漉的,太恶心了。我倒不是对你心狠。

莉迪亚:这我明白,我的小卡尔。

卡尔:你恨我才对呢。

莉迪亚(摇摇头):我脾气大好了,这你也明白。

卡尔:啊,生活,啊,失眠症和臭屎!啊,穷困和屈辱!伸出手去在一片真空中摸索!我怎么这么没用呢?

卡尔扑到枕头上,眼泪顺着浮肿的面颊往下流,他脸色铁青,胡子也没刮净。备受折磨的教授不时发出一阵阵干嚎。莉迪亚握住他的手抚摸着。他厌恶地望着她。

卡尔:你倒会解闷儿。

莉迪亚:别再说了,我的宝贝。

卡尔:屈辱,穷困,蹩脚的食物,冰冷的房间,还有你的丑陋。你满不在乎,你倒富态起来了。我揍你,你吻我的手;我呼你,你原谅我。你让人腻味,我再也受不了你的爱了。我非离开你不可。你回慕尼黑去,咱们离婚吧。我至少免得看见你,闻你的气味,听你胡说八道,免得受你的挂念,免得挨你着急的眼神,免得承受你讨厌的爱情。

莉迪亚:你情绪低落或者不安的时候,就这么说话。我根本不去理会。这你明白,我的小卡尔。

卡尔:我想睡了。说不定还能梦见一个香甜的女人身体,小巧的乳房,窄窄的屁股,修长的腿,浅色的头发。她快活地笑着用胳膊和大腿勾住我,把我贴得紧紧地。她又大方、又结实。唉,人间地狱,监牢,老年和厌恶。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恨你吗,我的小羊?你就是面镜子。好脾气就反映出好脾气。又俗又丑就反映出又俗又丑。我看得出你倒楣的脸在抽搐,嘴角都是皱纹,你在伤心,可是你忍受下去。这就大不一样。我永远也不能忍受。

圣诞日清晨四点半,古斯塔夫·阿道夫·艾克达尔拜访过保姆玛娅以后从顶楼下来。他在大厅里把鞋子脱下,尽可能悄悄地走进房间,这可不合他的习惯。阿尔玛已经起床,正忙着梳洗。彼得拉穿着衬裙和紧身衣,戴着卷发器站在屋子中间。阿尔玛钻在壁橱里正问她什么事,彼得拉却目瞪口呆地看着父亲。阿尔玛不见女儿回答,探出头来看见丈夫手里提着鞋子站在进卧室的门道里,便大大方方地向他道早安。

阿尔玛:彼得拉,到厨房去给爸爸煎三个鸡蛋和火腿。弄两份奶酪夹心面包。你喝什么?

古斯塔夫:啤酒。

阿尔玛:你知道啤酒箱放在哪儿。别走,等一下,我想起冰箱里可能有点烈性黑啤酒。你宁愿喝黑啤酒,是吗?

古斯塔夫:好的,谢谢。

阿尔玛:快,彼得拉。别傻站着。咱们一小时内就得到奶奶那儿。

彼得拉垂着眼皮,红着脸走过父亲身边。古斯塔夫·阿道夫想吻她一下,但她闪开了。他在椅子上坐下来。

古斯塔夫:给我点儿白兰地,行吗?

阿尔玛到客厅拿来他要的酒,把酒杯递给他,掉转身去梳头。

阿尔玛:我把你的衣服谁备好了。

古斯塔夫(喝酒):谢谢。

阿尔玛:罐子里有热水,我刚去打来的。

古斯塔夫:多谢你的好意。

阿尔玛:快一点吧!

古斯塔夫:遵命。

他蹒跚起身,吃力地把燕尾服脱掉。阿尔玛坐在梳妆合的大镜子前。她抬起白净的光胳膊,用手敏捷地盘弄她渐渐变灰的浓密头发。古斯塔夫·阿道夫突然出现在她身后。他用手拢住她的乳房,吻着她的后颈。

古斯塔夫。你实在美得要命。

阿尔玛:你实在下流透顶。

古斯塔夫:上床待一会儿。

阿尔玛:我刚梳好头。再说——彼得拉就要送早饭来了。

古斯塔夫:咱们锁上门。

阿尔玛似笑非笑地意味深长地看了丈夫一阵。然后从梳妆台前立起,走进卧室后面的过道,听到她吩咐彼得拉把放早饭的托盘摆在书房的小桌上。她这才进屋锁上门。

古斯塔夫:我怕我不行了。

阿尔玛:什么?

古斯塔夫:有点不对劲。

阿尔玛:古斯塔夫宝贝儿,你没有生病吧,是吗?快到床上躺下吧。

古斯塔夫:我看我得躺下。

他猛然睡到大床上,床吱吱作响。阿尔玛俯身看着他。

阿尔玛:我把早饭托盘拿来。

古斯塔夫:谢谢你,我的亲人。

阿尔玛:我应该把你宰了。

他突然大笑起来把她拉近自己。大床摇晃一阵响一阵。他翻到她身上得意地笑起来。

古斯塔夫:你说怎么样?

彼得拉把托盘刚刚放进书房,听到了卧室里传来的司空见惯的声音。她做了个鬼脸,下意识地用围腰遮住自己的胸脯。饭厅里的钟敲起五点半,大教堂传来了第一遍钟声。

六点整,全家人默不作声地在海伦娜的饭厅里用早咖啡。海伦娜问起天气。埃米莉说当然冷得很。维佳说她的温度表上是零下二十度。亚历山大打起哈欠,他爸爸轻声提醒他别打哈欠。古斯塔夫·阿道夫和卡尔各有一小杯伏特加,偷偷地互相祝酒,因为知道母亲不赞成在圣诞节早晨喝酒。珍妮碰翻了可可,玛娅安慰她说没关系。彼得拉闷闷不乐地瞪着她母亲,母亲朝她笑笑,做了一个和解的手势,象是对女儿的情绪无可奈何。从大院拱门传来雪橇驶出后院的嗒嗒声、橇铃的响声和滑橇蹭在鹅卵石上刺耳的声音。奥斯卡看看表说该动身了,于是大家都站了起来。

他们全挤到三架大雪橇上。海伦娜穿着黑貂皮大衣与奥斯卡、埃米莉和孩子们坐在头一辆雪橇上。古斯塔夫·阿道夫、卡尔、阿尔玛、莉迪亚和彼得拉在第二辆雪橇上。佣人乘第三辆。火把上的火星散落到雪地上。鞭子噼啪响。星星在寂静的严寒的冬夜闪烁。黑压压的人群匆匆穿过广场,有些人手中举着火把;各式各样的雪橇也从小街驶过来。

大教堂的钟声在继续响着。

死亡和葬礼

《哈姆莱特》已经排练了几个星期,首演式定在l月中旬。今天是圣诞书后的第一个工作日,除去照例有几个患感冒和闹肚子的以外,在兰达尔先生熟练的导演下,小小剧团井然有序。年轻有为的迈克尔·伯格曼扮演哈姆莱特。莫尔辛先生扮演克劳迪厄斯,只是牙齿显得长了一点;格特鲁德由埃米莉·艾克达尔扮演。奥斯卡·艾克达尔叹了口气,好不情愿地接受了鬼魂和第一个演员的角色。

时间已是下午,剧团从上午九点开始便一直在排练。舞台上有几座平房、一座楼梯、一张长凳和与剧情要求相距甚远的彩画背景。哈姆莱特和鬼魂正在排戏。亚历山大在舞台前的一角探头探脑。埃米莉和年轻的汉娜·施瓦兹在便于隐身的背景幕布后面和患气喘病的售票员辛克莱太太一起舒舒服服地安顿下来。埃米莉在绣花,汉娜在补袜子,辛克莱太太在勾花边。凳子上放着咖啡和点心。她们偶尔悄声说几句话。

大多数男演员沿墙坐着、躺着或斜倚着。他们打盹、打哈欠,或抓痒痒、背台词、交头接耳,或望着在昏暗的灯光下进行的无精打采的排练,唯一的光源便是从舞台天幕一根长长的电线悬垂下来的灯泡。

哈姆莱特面对剧场,坐在长凳上。鬼魂站在他身后。提词人、道具师和兰达尔蹲在脚灯附近。兰达尔双手托腮,闭着眼睛,说不定睡着了。

奥斯卡·艾克达尔念了一段台词,挥动了一下胳膊想要站起来,但仍然面朝哈姆莱特坐着。他神情恍惚地笑笑,额上布满汗珠,额头上的血管充血肿胀起来,他摸索出一条手绢,擦了擦嘴。

奥斯卡:我忘了该做什么了?

迈克尔:你站起来从台中心向台后下场。

奥斯卡:我现在在哪儿?

迈克尔:你就在这儿,在剧场里。

奥斯卡象是在琢磨迈克尔的话。他抬头看看舞台天幕,叹了口气。其他演员意识到出了事,都聚拢到舞台上,不知所措,默不作声。亚历山大还站在舞台前面,半掩在几块布景后。大家都望着埃米莉,她已经放下了手里的活计,中断了与辛克莱太太的谈话,慢慢地走到丈夫跟前坐下,抚摩着他的额头。

埃米莉:咱们回家吧。

奥斯卡:我这是在哪儿?

埃米莉:你和我在一起。

奥斯卡:出了什么事?

埃米莉:你不过是有点儿累了。

奥斯卡:我在这儿干什么呢?

埃米莉:你在排练。

奥斯卡(平静地):排练?我为什么要排练?

埃米莉:来吧,奥斯卡,咱们回家吧?

奥斯卡:我是中风了吗?

埃米莉:咱们请弗斯坦伯格医生看看病。

奥斯卡:我是不是要死了?

埃米莉(对周围的人):你们能帮我一把吗?

大家立即俯身把他扶起。他的腿不听使唤了,往后一倒,别人便托住他,半抬半拽地下了舞台。经理沿着走廊在前引路。柏姆格林太太立即明白事态严重,拿来奥斯卡的帽子和大衣,费了很大劲才给他穿戴好。然后在冬日黄昏的刺骨严寒中抬着他迅速穿过广场。

这天是个宁静的冬日,雪不停地下着。芳妮和亚历山大躲进了维佳和埃斯特整洁的房间,望着窗外院子里的榆树和铅灰色的天空。这里一切如常;但在住宅的其他部分则与平时不同:人人见面都低声耳语,开门关门都悄然无声。卡尔叔叔和古斯塔夫·阿道夫叔叔都来过,他们的面色阴沉。剧院中止了排练,施瓦兹小姐满面泪痕从剧场匆匆赶来,菲力普·兰达尔脸色苍白,身着黑衣服,跟在后面。弗斯坦伯格医生一早便来过,离开了几个小时后重又登门。他站在饭厅中央喝咖啡。尽管这会儿已是下午一点半,埃米莉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她穿着深绿色的晨衣,头发结成一根辫子。她相当镇定,守候在卧室里病人的身旁。她见到孩子们的时候,说话的语气与往日相同,只是更温和一些。这更让人感到心颤。海伦娜在两所住宅之间不安地来来去去,小门总算敞开了。海伦娜不住地接电话,声音颤抖、嘶哑。阿曼达上学去了,阿丽达和丽森忙着准备中饭;她们不象往常那样,而是静悄悄地,锅碗盆碟都不弄出声。保姆玛娅跑到阁楼上关了房门,芳妮在门外听到她在屋里哭个不停。

一切都与往日不同,只有维佳和埃斯特照常——只有这里还残存一点安全。芳妮和亚历山大坐在维佳的小沙发上,中间放着一副旧的彩色拼图游戏。两个老太太穿着深蓝色的衣裙和蓝白条的围裙正在忙各自的正事。维佳在熨抽纱袖口,埃斯特正在一张有好多抽屉和分类格的旧写字台前写信。两个女人喃喃对话,其实谁也没听对方讲些什么。这声音就象小溪的潺潺流水,听上去使人宽慰。即使她们伤心,她们也没有表示,再说,何苦伤心呢?她们心里明白她们挚爱的奥斯卡将很快进入极乐世界。

维佳:我到古斯塔夫森家串门——

埃斯特:——我快写完这封信了。

维佳:——遇见了阿勃立克森先生。

埃斯特:想想,孩子们,这封信会一直寄到中国的一个小教区!

维佳:他说他的卷毛狗刚生了四只小狗。

埃斯特:我有个朋友在中国,她去了五十年了。

维佳:阿勃立克森先生不知道芳妮和亚历山大想不想要只小狗。

亚历山大:妈妈不让我们养猫养狗。而且她说话算话。

埃斯特:咱们把它养在这儿。

芳妮:它能睡在这儿?

维佳:不然就得把小狗卖掉。

埃斯特:我和我那个朋友一起在中国的时候也种地。我们养了一只狗还有三只猫。

芳妮:我赢啦。

亚历山大:咱们再来一盘吗?

芳妮:你走红子儿。

维佳:阿勃立克森靠养纯种狗赚了很多钱。卷毛狗他宁愿送掉。

埃斯特:他有一笔私房钱。

维佳:那是他老婆的,我亲爱的埃斯特。

埃斯特:你当真的吗?我认识他的父亲。他父亲在乡下有一幢大宅第,什么都有,一点不穷。

维佳:芳妮和亚历山大想吃糖浆三明治吗?

芳妮和亚历山大:想,求求你。

埃斯特:好啦,信写好了。芳妮,来舔信封吧。

维佳到厨房去做三明治。芳妮站在写字台前伸出舌头。无法抑制的悲痛突然压倒了亚历山大,他躬身把头靠在膝头上,双手耷拉在沙发边。

埃斯特:要借笛子吹吗,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不了,谢谢。

埃斯特:来,邮票归你来舔。

亚历山大:不了,谢谢。

埃斯特(对芳妮):那你来舔邮票。

走道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敲门声,埃斯特叫道:“请进!”来的是阿曼达,她穿着一身黑白格子衣服、黑长袜,梳起了头发。她克制着悲痛,因而脸色苍白,但又因悲痛而显得庄严肃穆。维佳刚摆好三明治回过身来。埃斯特也停住手不再贴邮票。

阿曼达:妈妈让芳妮和亚历山大赶紧去。

亚历山大混身哆嗦、牙齿打战。芳妮拉住他的手,推着他走。阿曼达急急地穿过备餐室、带高架子的过道和饭厅。她打开中间的小门,领着弟妹经过摆着写字台、玻璃书柜,铺着东方地毯的书房。

埃米莉的起坐室人称“妈妈的小客厅”,夹在卧室和饭厅之间。这间屋有两个面对小城公园的大窗户,光线充足,家具舒适,挂画的色彩合宜。右窗下的角落里摆着一架核桃木的小三角钢琴,沿墙顺靠着低矮的沙发床。左面窗下是法国式的写字台。此外便是华贵的圆角沙发和几把蒙着浅色椅套的软椅,十八世纪的吊灯和浅色的大地毯。小客厅里挤满了身着黑色服饰的人,在淡薄的冬日之光下显得个个脸色苍白。孩子们进来时人人都转脸望着他们:卡尔叔叔和莉迪亚婶婶;古斯塔夫·阿道夫叔叔和阿尔玛婶婶,还有兰达尔先生和施瓦兹小姐。伊萨克·雅各毕站在角落里,瘦骨嶙峋的双手叠在身前。彼得拉半掩在窗帘后面正在呜咽。钟在迟迟疑疑地滴答作响。卧室里传来人声。雪花轻轻地不断落在公园的大树上。光线明亮的小客厅里的这许多人不象是真人,就象放进玩具小屋的玩偶。卧室门打开,弗斯坦伯格医生走了出来。他张口想对在场的人们说些什么,但见到几个孩子便收住了口,他掏出一块白色的大手帕擤鼻子。

埃米莉站在门道里,身上仍然披着那件晨衣,梳着一根长辫。她招呼孩子们去。芳妮和阿曼达立即过去,亚历山大却在屋子当中站住。他害怕了。妈妈走到他跟前,俯身向他低声说些什么。他点点头;她领着他的手去见垂死的父亲。

手绘的浅色百叶窗下了一半,房间里一片柔和的黄昏的光线。两张白色床头的床匆匆推靠在一起。奥斯卡·艾克达尔倚在堆积如山的枕头上。白睡衣衬着他灰白色的脸。他闭着眼睛,眼皮又青又肿;他半张着嘴;手搭在被上。海伦娜坐在一张高靠背的扶手椅上。她的衣着、头发和化妆都是一丝不苟的。她膝上放着一本打开的书,脸上显得相当平静。孩子们进来时,她笑着吻他们的前额,一如往常。她立即察觉出亚历山大的惊恐,温柔地摸摸他的脸。埃米莉坐在床边,目不转睛地望着病人。她用双手握住他的右手,象是要把它焐暖。床头柜上放着褐色的药瓶和吃药的杯子、匙子。奥斯卡的怀表在表盒里起劲儿地滴答响。地板上放着一只搪瓷桶,桶边搭着一条湿毛巾。五斗柜上的钟早就停了,指针指着八点半。一股刺鼻的酸臭气盖过了埃米莉梳妆台的香水味。

过了一会,奥斯卡·艾克达尔开始讲话。他闭着眼睛,声音微弱,但口气依然是平静的。

奥斯卡:你们千万别紧张,没什么可担心的。我并不痛苦,而且比刚才舒服。我想闭着限睛,你们别在意,因为光线挺刺眼的。(笑笑)现在我要是演鬼魂一定演得好。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什么也不能把我和你们分开。我心里很明白。我想,今后我会比在世的时候与你们更亲近。我希望你们过来挨个儿站在我面前,我好看看你们。

阿曼达朝父亲走去,他抬起左手象是挡开光线。瞪着眼睛仔细地看看。他眼睛发痛,但还是竭力张开眼睛看着女儿笑笑。

奥斯卡:让我看看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我不。

亚历山大用身体抵着门,一再摇头。海伦娜站起来拉住他的手,等待了片刻,然后轻轻把他拉到父亲身边,奥斯卡紧紧抓住了他的手。奥斯卡闭上眼睛轻声说了些什么,但只见动嘴,听不清话音。他突然张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亚历山大受不住了,一头扑到地上。埃米莉和海伦娜把他扶起,他吓得目瞪口呆,她们把他拖到椅子边,他缩成一团蜷在椅子上,把脸埋到臂弯里。

芳妮却镇定自若,她握住父亲的手让父亲端详她。她突然俯身亲亲他的脸。[“我比亚历山大小三岁,可我不怕。我也不嫌有味儿。”]

奥斯卡:告诉亚历山大,没什么可怕的。

芳妮(一个劲地点头):我会告诉他的。

埃米莉坐回床边。芳妮和阿曼达坐在梳妆台前的地板上。海伦娜站在窗前,亚历山大还蜷缩在椅子上,不时地偷看一眼垂死的父亲。

奥斯卡:你一定要把剧院接管过来。山德布拉德先生会从经营管理方面使你变成内行,业务方面你去自行安排(咯咯一笑),要照常进行。

埃米莉:我会尽力而为。

奥斯卡:记住,埃米莉,葬礼要简单!不要在大教堂弄那一套堂而皇之的东西,乐队奏肖邦的《葬礼进行曲》啦,主教站在棺材架旁边发表一阵高论啦。你答应我这要求!

埃米莉:我答应你。

奥斯卡(轻声):我只能指望你了,妈妈可不行,她要那套花样。

埃米莉:我会和海伦娜妈妈商量的。

奥斯卡:一切都照常进行。

埃米莉(伤心地):我答应你。

奥斯卡:我没有多久了。你能握住我的手吗?(埃米莉点头)永生不忘,埃米莉,(停顿)永生不忘!

这夜,芳妮和亚历山大与堂姐妹一起度过这个晚上,大家都很平静,没有人哭。古斯塔夫·阿道夫抱住孩子亲着他们说,尽管他取代不了他们的父亲,但在他有生之年一定尽力扶特他们。阿尔玛婶婶把他们拥在自己柔软的胸前,说从今以后芳妮和亚历山大就象珍妮和彼得拉一样,也是她的子女。芳妮回嘴说她还是妈妈爸爸的孩子,永远也归不了别人。亚历山大一言不发,象平时一样显得彬彬有礼。阿尔玛到厨房去吩咐了带奶油的可可和苹果饼当晚饭。饭后大家在厨房围住餐桌坐下玩牌。楼上传来阵阵声响:乒乓声和脚步声。过了一两个小时,埃米莉来招呼她的孩子。她穿着黑丧服显得十分美丽。她说话的时候面带笑容,不时用手拂自己的脸,象掠开蜘蛛网一样。古斯塔夫·阿道夫、阿尔玛和堂姐妹们都告辞了。埃米莉领着芳妮和亚历山大的手,上楼走进饭厅。

家具都移到墙边,大餐桌挪了出去。房间中央安放若一具开着盖的棺材,周围摆满了蜡烛和鲜花。奥斯卡·艾克达尔穿着燕尾服,佩着缓带。他显得瘦小但整洁,看上去很安详。

芳妮和亚历山大怯生生地望着这奇怪可怖的景象。埃来莉前后走动,把花瓶或蜡烛摆摆正。她还是不住地用手拂自己的脸。

这夜,芳妮和亚历山大睡在一张床上。这是常有的事,经常如此——特别是阿曼达有了自己的房间以后,谁也不当回事。阿曼达有时戏弄亚历山大,说他女里女气的,当初应该投个女胎,但既然亚历山大从不接茬,芳妮又回敬阿曼达说她长了两个大乳房,一副蠢相,这种争吵渐渐便平息了下去。哥哥妹妹还是同床而睡,除非是都到保姆吱吱作响的软床上的时候。这是最美的事了,因为玛娅不仅有一肚子听来使人毛骨悚然的故事,还有一股招人喜欢的新鲜汗味。

亚历山大突然醒过来。他的悲伤隐隐作痛,但惊醒他的是远远传来的奇怪的声音,抽泣的声音。他听了一会儿便唤醒芳妮。这不容易办到,而且需要耐心,因为芳妮睡觉很沉,很难叫醒。吓人的声音终于冲进了她矇眬的意识,使她睁开了眼睛。有人在哭。这哭泣声几乎是非人的。

芳妮和亚历山大起来了。五斗柜上的粉红色夜灯还亮着,因此房间里并非漆黑一团。他们打开了父母卧室的门。母亲床边的床头灯亮着。房间里空无一人。床上有人睡过,枕头都滑到了地上。父亲的床上蒙着一床平整的床罩。

哭声和抽泣声听得更清楚了。芳妮和亚历山大踮脚走到半开的饭厅门前。他们看到母亲坐在棺材旁边的椅子上,悲痛欲绝。

奥斯卡·艾克达尔的临终嘱托当然是无法执行的。葬礼是做给活人看而不是给死人看的。主教前来凭吊。主教身穿合体的黑色长袍,戴着金色的十字架,面部线条分明,是个漂亮的宽肩膀的人。他表示他本人愿为他的朋友致悼词。请问未亡人的意下如何?全副戎装的上校也来了,他臂上缠着黑纱,充血的眼睛饱含泪水,他宣布他已决定由驻军出仪仗队,由军乐队奏肖邦的《葬礼进行曲》。埃米莉无力地笑笑,尽量装得感激,她装得如此成功,以致上校一遍又一遍地吻她的手,向她保证始终不渝的保护和尊敬,几乎激动得声泪俱下。一小时后,大学校长在客厅地毯上站定,他是个小个子,但庄重非常,嗓音动听。他因情感激越而满面通红,说明自己不仅代表大学,而且代表向奥斯卡·艾克达尔致以最后敬意的大学生联合会。比校长高出一大截的美貌寡妇在一张椅子上颓然坐下,低垂着头。这景象如此动人,启发小个子继续就奥斯卡·艾克达尔在本城文化生活中所起的先驱作用发表了一番高见。同一天,以兰达尔先生为首的全体演员前来向经理告别。埃米莉请他们喝酒、吃点心,菲力普·兰达尔读了他自己写的一篇悼词,招得大家痛哭流涕。埃米莉向演员同仁们表示感激,并对他们说,奥斯卡·艾克达尔就剧院的前途问题对她的临终嘱托。

埃米莉:在他过世的前一小时,他是清醒的。他甚至笑了。我们谈到一些实际问题,比如孩子的前途和其他事务。他也谈起咱们的剧院。他郑重其事地说。“一切都要照常进行,埃米莉。”因此我们照常下去。根据奥斯卡的要求,我将接手剧院的管理。从明天起便继续排练。《哈姆莱特》的首演日程也按照预定的进行。

菲力普·兰达尔(严肃地):这是对我们亲爱的奥斯卡·艾克达尔经理最好的悼念。

片刻充满悲伤的沉默,夹杂着抑制住的抽泣。男女演员接着依次拥抱亲吻新经理,向她保证自己的勤奋、刻苦、忠诚和才能。一切争执和矛盾都被抛在脑后。残酷的现实一时竟然显得相当光明。

结果,奥斯卡·艾克达尔的葬礼成为本城历史中空前的大事。

维尔吉洛斯主教致悼词,驻军充当了仪仗队,大学生们列成两列纵队,共济会的旗帜在刺骨的寒风中飞舞,军乐队奏起了肖邦的乐曲,大教堂里挤满了前来哀悼的民众,他们得以欣赏海伦娜·艾克达尔——即曼德包姆动人的独角戏。她用短短几句充满感情的话送别了儿子。众人还看见悲痛得感情麻木的漂亮寡妇,紧紧靠着维尔吉洛斯主教的手臂赖以支持。众人还看到三个手牵手失去了父亲的孩子,紧跟在母亲身后。他们是阿曼达、芳妮和亚历山大:阿曼达已经准备参加成人的礼仪游戏;而两个小的却被近几天令人不知所措的发展弄得精疲力尽。乐队的演奏,管风琴的声响、丧钟的轰鸣。孩子们看着母亲蒙的黑色长纱,维尔吉洛斯主教穿着打褶黑袍的宽阔的背部,以及他们前方包着银角的提亮的棕色棺材,它在几位抬棺材的演员肩上颠簸得象一艘海船。众人站起来时,座位和地板一阵乒乓响。教堂外1月的暴风雪在肆虐,教堂内尽管大铁炉里炉火熊熊,仍是严寒一片。芳妮听得出哥哥在自言自语地咕哝着什么:大多是孤零零的字,走一步一个字。她伸长了耳朵,尽量不去听哀乐和其他的声音。

亚历山大:鬼杂种——傻瓜——屎蛋——见鬼——他妈的——屁股……

芳妮捏捏他的手。他回过头一本正经地看看她。她朝他笑笑。棺材安放到艾克达尔家墓地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暴风雪平息了,但仍是一片天寒地冻。

葬礼后的晚餐是海伦娜办的,安排得尽善尽美。众多的宾客吃下十四道菜,喝下七种酒。开始人们尚且压低了声音,随着宴会的进行渐渐提高为热闹但不失体统的欢笑,淹没了客厅里传来的弦乐队的声音,弦乐队本来正在努力创造悲欢相当的气氛。埃米莉斜着身子在听维尔吉洛斯主教讲话。他的眼睛神采焕发,不住地说着。埃米莉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一点红晕,柔软的双唇有时含笑,但不失矜持,无损她苗条身躯显出的端庄持重的气度。

芳妮和亚历山大由母亲批准离开作乐的人群回到育儿室。他们又是疲惫又是伤心,无精打采地坐在放着蜡笔和图画纸的白色桌子旁边。他们依然穿着正式的丧服:黑羊毛袜使人刺痒,水手式领子歪在一边,芳妮头上的黑发结也耷拉了下来。

远处传来嗡嗡的人声和弦乐队如泣如诉的音乐。芳妮先打哈欠,亚历山大也打起哈欠来。没人来安顿他们睡觉,听他们祷告或点起夜灯。玛娅和其他的女仆以及剧院餐厅的女招待一起在招呼客人。

两个孩子听到父母卧室旁的小客厅里传来的轻微的音乐声:在年久失调的古钢琴上迟迟疑疑地奏出的几个音。他们伸长耳朵倾听,头皮开始发麻。有人在小客厅里,有人在弹母亲的古钢琴。有人。

他们一言不发地握住彼此的手,穿过黑漆漆的卧室走向小客厅。母亲的写字台上有一盏点亮的带罩的煤油灯,向房中投下黄色的闪烁不定的光线,在家具后面投下许多阴影和黄褐色的暗光。一个男人垂着头坐在古钢琴前,背对着房间。他的手在琴键上摸索。他转过脸来看着房门口的孩子们。他是奥斯卡·艾克达尔。

解体

正在上演《第十二夜》,终场舞蹈已跳完,表演即将结束。全体演员中止各自的动作,象玩偶一样张大眼睛呆立住。

掌声停止以后,演员们聚拢在埃米莉周围,有的坐在舞台工人搬来的椅子上,有的靠在奥辛诺宝座的栏杆边。脚灯和装在条板上的小灯泡已经一盏盏地熄掉,排练的灯也拧暗了,舞台上到处是阴影。灰暗的光线轻轻地摇曳着,演员们显得眼窝塌陷,面无血色。有几个舞台工人等在台侧,想尽早把舞台打扫干净。防火幕已经吱嘎作响地落了下来。

埃米莉:一年以前,我的丈夫去世了。他要求我们一切照常进行,尽管一切都产生了变化,我们还是照常进行了下去。我们有过多次成功的演出,剧场满座。我们提高了工资而且聘请了三位新人。我们仍然在一起……(她中断讲诺,沉默了一刻。当她再次讲话时,声调变得迟疑不定、含混不清)我们缩在剧院里象缩在保险柜中一样,几乎没有觉察岁月的流逝。人们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对吧?化装室温暖明亮,舞台上是些熟悉的阴影。剧作家指点我们怎么说和怎么想,于是我们又哭、又笑、又发怒。坐在暗处的观众喜欢我们;他们忠于这个剧院,但我们常有糊弄他们的时候。为了确认我们在社会上的地位,我们说明我们的职业是多么艰辛。这是社会所认可的错觉,因为人们宁可观看来之不易的东西。我们大多数时间都在演戏,我们演戏是因为我们自己爱好。在不高兴的时候便埋怨客观条件而不埋怨自己。因此我们一生都在高高兴兴地自欺欺人。我们对别人目光尖锐,而对自己自我开脱。至于自信自爱和自知之明——这是我们这一行所欠缺的品格。有人夸我好,则自我感觉良好,情绪高涨;有人说我坏,则自暴自弃,情绪低落。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究竟如何,我未曾费心认识自己的真相。我费心的是关心自己,这完全是另一回事。我也不去费心考虑现实生活。现实是枯燥无味的,与我无关。无论是战争、革命、流行病、贫困、不公正或火山爆发都与我无关,除非它从某个方面影响我所扮演的角色。有些演员做出一副关心周围世事的样子,但我知道他们也在欺骗自己。我没有抱怨或不满于我的命送,也没有怪罪什么人。但我盼望离开舞台世界。(演员们默不作声,神情沮丧地站在那里。没有人说话,抗议或争辩。埃米莉环视四周,她看到的是在假发和化妆品后面苍白无力的面孔,悲哀或探询的目光——“难道她是针对我吗?”她摇摇头,象是有人道出了这一疑问。)你们看我的样子好象我在生你们的气。其实完全相反。因为我们友好相处,我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感触。也许我很自私,而我并不希望如此。也许我错了。

托马斯:你对剧院感到厌倦了吗?

埃米莉:是这样吧。

托马斯:你是不是想要离开?

埃米莉:我想永远离开剧院。

施瓦兹小姐:然后呢?

埃米莉:尽管我离开了,一切仍然照常进行。

约翰:谁来担任新经理呢?

埃米莉:到了那天要由你们自己作主。如果有那么一天的话。我还没有最后下决心。(停顿。笑笑)现在我建议我们互道晚安。已经很晚了,我话说的太多。我本来没有打算让你们心烦。

埃米莉对大家点点头,叫上孩子们便回到自己的化装室,也就是奥斯卡·艾克达尔原来的办公室。演员们呆立在舞台上,尴尬地交换眼色,疲惫无力地微笑。

萨兰尼斯:我需要的是一杯酒和一份三明治。

托马斯:林德伯格剧团也来招聘我,对我全是一样。

施瓦兹小姐:我看这背后有文章。

格丽特:难道你没有听说吗?

施瓦兹小姐:难道真会有这等事?

5月初的一天。春天到了,天气转暖。大学生和教授当掉冬大衣,女学生穿起薄衣衫。晚间气候宜人,喜庆欢宴无休无尽。剧院里搬出来布鲁塞尔地毯和沙发,上演了施克莱布的喜剧。

亚历山大放学回家,阿曼达和芳妮正坐在厨房里喝可可,吃奶酪三明治。阿丽达在烤花点心,玛娅在补袜子,席莉在擦洗铜器皿。亚历山大立即觉察到出了事:阿曼达和芳妮隔着可可杯子不怀好意地看着他。阿丽达和席莉听到他的问候没有回答,玛娅把可可递给他的时候也显得心神不定。亚历山大立即感到一阵反胃,但一言未发。阿曼达轻轻对芳妮说了些什么,芳妮也说了些什么;两人都格格地笑起来。

埃米莉突然来到门道里。她的装束十分美丽:浅灰色的长裙、绣花的宽腰带和透明的衣袖。她一本正经地对亚历山大说道——

埃米莉:等你喝完了可可,我有话要对你说。

她转身离去。亚历山大叹了口气,放下杯子站起来穿过走廊、饭厅和小客厅,来到卧室门口。他敲敲门,母亲应声“进来!”他站在门口,不知为什么感到害羞。

埃米莉坐在窗前的扶手椅上。阳光倾泻在她身上,她好象光彩照人,不大象他所熟悉的母亲。

埃米莉:咱们到书房去看一位专门来看望我们的人。(停顿)他想和你谈一谈。(停顿)你哭也没有用。

亚历山大:我怎么了?

埃米莉:你自己最明白。来吧。

她站起来领着儿子走进书房。主教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本书。他转身笑望着他们。在亚历山大的眼睛里,爱德华·维尔吉洛斯是位令人生畏的人物:他是个宽肩膀的高个子,面部轮廓分明,银白的头发。眼睛是碧蓝色的。他身穿黑色长袍,衬着一枚金十字架。他向亚历山大伸出一只大手,亚历山大一躬到地。埃米莉在皮沙发上坐了下来。

爱德华:你好,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您好,先生。

爱德华:我和你见过面。(停顿)那是在悲痛的时刻。(停顿)当我主持你父亲葬礼的时候。

亚历山大:是的。

爱德华:从那以后,你母亲由于没有男子的支持,有时向我诉说她的烦恼。这是很自然的。我是你祖母的密友,又是教区居民的良知。

埃米莉:在那些困难的时刻,主教对我非常好,亚历山大,如果没有他,不知我怎么能坚持下来。

爱德华:我们也谈到过你,小伙子。

维尔吉洛斯主教在书桌前坐下,摸出一个放烟斗的皮口袋和放烟草的小口袋。他仔细地装上烟斗点燃,然后靠在椅子上用那双聚精会神的蓝眼睛打量着亚历山大。

埃米莉,我已经告诉主教,我为我的品行优良的孩子们感到骄傲。

爱德华:我听说你和你的姐妹们在学校都成绩良好。你很用功读书,圣诞节的成绩很好。是这样吗,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低声):是的,先生。

爱德华:你不要害怕,我是你的朋友,只是为你好。你相信吧?

亚历山大(泪水盈眶):相信。

爱德华:但是用功和成绩好并不能代表一切。

埃米莉:擤擤鼻子,亚历山大。(亚历山大擤鼻子)我的天!你的手绢会这么脏。玛娅今天没给你换一条干净的?

亚历山大:换了。(擤鼻子,低声)见他妈鬼。

爱德华(没理会):如我所说,用功和好成绩不能代表一切。

埃米莉:你好好听主教的话。

爱德华:他在好好听呢,是吧,亚历山大?你想知道我下边要说什么吧。(亚历山大抽抽鼻子)你是个大小伙子了。因此咱们平起平坐地谈谈。你告诉我,你能说明谎话和真话的区别吗?(亚历山大瞳目结舌)你觉得我问得很蠢吗?是很蠢。我是和你开玩笑。你当然能分清谎话和真话。

亚历山大:能。

爱德华:太妙了,太妙了,我的孩子。你也知道一个人为什么说谎。为什么要说谎呢?(亚历山大默不作声)人为什么要说谎,亚历山大?你一定要告诉我为什么要说谎。

亚历山大:因为他不想说真话。

爱德华(笑):这答复可太滑头了,我的小朋友。你可没那么容易溜掉的。我再问你为什么不想说真话?

亚历山大:我不知道。

亚历山大望着地板,他觉得出他的骨头架子顺着脚底板渗了出去,浸在书房的东方地毯上。维尔吉洛斯主教笑笑,用发黄的手指伸进烟斗把烟叶压紧。埃米莉伤心地看着倔头倔脑的儿子。

爱德华:咱们有的是时间,亚历山大,我对你的回答非常感兴趣,我准备坐下专等你的回答。你也许不信,可这是真的。

亚历山大:说谎有时可以带来好处。

爱德华:回答得好,我的孩子!答得又好又确切。我还有一个问题,如果我过于针对你个人,请你原谅。你能对我和你母亲说明你为什么在学校里说谎吗?

亚历山大(望着母亲):什么?

埃米莉:你的班主任写信告诉我你在班上散布了弥天大谎。

亚历山大(不知所措):什么?

埃米莉:据说你告诉同学说我把你卖给了一家流动的马戏班,你否认你说过吗?(读信)学期终了的时候他们来把你接走。据说要把你训练成走钢丝的、骑马的演员,你的伙伴是和你一样大的吉卜赛人塔马拉。

亚历山大一言不发。

爱德华:你要知道,你母亲见了信心烦意乱,不知所措。我建议由我来和你谈这个令人不愉快的话题,所以,我来了。

埃米莉:主教花时间和你谈,应当表示感激。明白吗,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低下了头。

爱德华:说谎的人想得到好处,这点我们意见一致。因此我要理所当然地问你:你编造你母亲把你卖给马戏班的谎话,能有什么好处呢?

亚历山大:我不知道。

爱德华:我看你知道,但是说不出口,因为你感到惭愧。你感到惭愧了吧?这就好了,我的小朋友。这说明你今后会防止自己再瞎编乱造。现在你必须去请求你母亲的饶恕,因为你伤了她的心。到你母亲跟前去请求饶恕吧。(停顿)你听见我的话没有,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佝偻着身子,攥紧拳头,止住眼泪,低头走到母亲身边。

亚历山大:妈妈,请你饶恕我,我说了谎,我保证再也不说了。

埃米莉把呆立的亚历山大搂到怀里,他瘫软得象个松了提线的木偶。

爱德华:好吧,亚历山大。这事说清楚了就不用再提了。想象力是一股了不起的巨大力量,是上帝的恩赐。它是由伟大的画家、作家和音乐家予以体现的。

维尔吉洛斯主教站起来,用他瘦削的手不住地拍亚历山大的后颈。

埃米莉:我把姑娘们叫进来吧。

亚历山大突然发现母亲一反常态地变得激动不安,她的目光灼热,面颊通红。她迅速地站起来,望着主教笑笑,便匆匆走到饭厅去叫芳妮和阿曼达。好几分钟的时间,房间里只剩下维尔吉洛斯主教和亚历山大。他们的目光交错了一刹那,爱德华满脸堆笑,亚历山大呆若木鸡。

他们全体站在书房里,和煦的阳光笼罩在他们身上:埃米莉带着她的孩子,维尔吉洛斯主教戴着他的金十字架。

埃米莉:我要告诉你们一件重要的事。

亚历山大转过了头:埃米莉身后站着奥斯卡·艾克达尔,他站在门道里,若隐若现,严肃地、胸有成竹地望着他们。亚历山大感到父亲在场是理所当然的,一点也不吓人。他纳闷姐妹们是否也清楚地看到了近在眼前的父亲。显然没有。芳妮在注意看窗玻璃上嗡嗡叫的一只大苍蝇,阿曼达在伸展她佼美的脚踝,目光顺着长睫毛看自己噘起的下唇。

母亲肯定是说了些什么,但亚历山大根本没听见。埃米莉或是说够了,或是因为没人提词而冷场。说不定她也意识到亡夫在场。多年以后,亚历山大已经长大成人,每当他回忆起这一天的情景——母亲的面容、主教的须发、姐妹们的举止时,他想象母亲可能也由于亡夫的出现而感到一阵突发的疲倦和哀愁。不管是什么原因,埃米莉满眼含泪,摸出了她总掖在袖口里的花边手帕。

爱德华:我满怀信心,我们会——

埃米莉:当然会有很多——

爱德华:愿上帝保佑我们这个小小的家庭。

亚历山大似乎听到了他父亲轻声的嘲笑,但他已不见了。埃米莉抱住孩子亲吻他们。她在哭泣,她的泪水打湿了他们的头发和脸。她领着他们的手,把他们一个个领到维尔吉洛斯主教跟前,主教俯身吻他们的前额。他身上的气味是烟草和樟脑丸的气味。

爱德华:我希望我们都跪下深情地向上帝祈祷。(跪倒)愿上帝——我们的父保佑我们的小家庭,愿我们终身免受邪恶的侵袭。我请求上帝给我力量以庇护这些失去父亲的孩子们,并成为身教的榜样。还请求上帝给我力量支持这个孤独的年轻女人。

亚历山大(轻轻地自言自语):尿罐、屎盆、吐罐、屁盆……

主教的邸宅修建于十五世纪末,坐落在大教堂对面。这是一座狭长的石头楼房,有数不清的昏暗的房间、厚实的墙壁、小巧的窗户、高高的门槛和带节疤的地板。天花板上的椽子依然可见,在宴会厅和其他一两个房间里还绘有根据《旧约》故事画的壁画。砖砌的炉子无论冬夏总烧着火,以驱赶袭人的寒气。河水从西墙外流过既黑又深;墙壁陡直下垂到河水中。主教住在顶层上,他的窗户临街,还俯瞰着一道狭长的墁着鹅卵石的小院。小院里有一口井,井口盖着讲究的铁盖。住房的家具都是老式的。主教和他的诸位前任都不关心人间的享受,家具的样式粗糙而笨重。墙上挂着已经发黑的圣者画像,有的有光环,有的没有;此外还有历代主教和主教夫人的画像。主教的藏书室有两层楼高,室内设有高扶梯和沿墙搭建的迴廊。主教的书桌对面挂着巨幅的亚伯拉罕的祭祀画。

主教的邸宅里住着三位妇女。最先要提到的便是主教的母亲老布兰达·维尔吉洛斯太太,她看上去和蔼可亲,仪态出众,容貌端庄。主教的姐姐亨丽埃塔·维尔吉洛斯为他管家,她和兄弟迥然不同,身材矮小,肤色微黑,动作迅速,黑发浓密,长着一双洞察一切的棕色眼睛。

主教还有一个胖得出奇的姨母埃尔莎·伯吉厄斯小姐。她已失去活动能力,用靠垫顶着坐在椅子上,近二十年来难得说话。人们传说伯吉厄斯小姐当年是位绝顶的美人,但一场不体面的传染病毁了她的一生。厨房由玛拉·汤德尔独揽大权,她是个贼眉鼠眼的女人,嗓音刺耳,双手干瘪,她把女仆、厨房下手、一个邋遢的杂役和一个醉醺醺的车伕治得服服贴贴。

埃米莉带着孩子们第一次来拜访未来的家,维尔吉洛斯主教领着他们四处走动,他的母亲和姐姐尾随在后。他们从一间屋走到另一间屋,爱德华不无得意地介绍他的邸宅。

爱德华:十五世纪修建这座房子的时候他们没怎么考虑生活的舒适。我的诸位前任都希望能维持原状,我也遵循了这一传统。一切都不予改变,不予重建。这些古老的房间里有一种永不泯灭的美。我们能生活在简单古朴的环境之中也是一种幸福。

维尔吉洛斯主教谈到他的看法时是彬彬有礼、诚挚亲切的,他搂着埃米莉的肩膀,不露痕迹地使她贴近自己。他领着芳妮的手,阿曼达和亚历山大神情沮丧地跟在后面。主教的母亲和姐姐——布兰达和亨丽埃塔·维尔吉洛斯笑容可掬地在前头领路。这两位妇女千方百计地对埃米莉表示欢迎,表示她们对儿子和兄弟的选择感到满意。

爱德华:我希望你们见见我的姨母。埃米莉别担心。孩子们别害怕,没事儿。好姐姐,你开开门。这就是我的姨母埃尔莎·伯吉厄斯小姐。你好,姨母。你今天好吗?你看看今天来了客人,这也不是一般的客人,而是我未来的妻子,她是著名演员埃米莉·艾克达尔,你一定听说过。

埃米莉:你好,伯吉厄斯小姐。孩子们过来,向姨奶奶伯吉厄斯问好。过来啊,阿曼达,别拖在后面。

爱德华:没关系,没关系。如果芳妮和亚历山大今天不想问好,以后还可以补上。一点关系也没有。咱们不用强迫他们。

臃肿不堪的姨母透过鼓囊囊的肉眼看着孩子。她嘲弄地微微一笑,点了几下头。她呼气的时候发出干涩的咝咝声,浑身上下散出酸臭气。

爱德华:现在去见见我们有本事的厨娘汤德尔太太,她在我们家干了三十年。你好啊,汤德尔太太。这位是我未来的妻子埃来莉·艾克达尔太太,这些是她的孩子们:阿曼达、芳妮和亚历山大。

汤德尔太太(屈膝行礼),你好,艾克达尔太太。

埃米莉(毛骨悚然):你好,汤德尔太太。

亨丽埃塔:这几位是我们能干的帮手卡尔娜、西尔玛和小约斯汀娜。下次再见那个打杂的,这会儿差他去办事了;马车伕照例喝醉了酒。咱们吃晚饭吧?

大家都回到楼上。高大的石柱撑着宽敞的石头楼梯,各种声音和勉强做出的笑声在狭长的绿玻璃窗间迴响。维尔吉洛斯主教拉着埃米莉的手把她领进卧室。他们二人赶在别人前头,不免都有点气喘吁吁。

爱德华:我有一个希望。只有一个希望,但它很重要。我想立即告诉你,如果你感到无法照办,你还来得及改主意。

埃米莉:把你的希望告诉我吧。

爱德华:我希望你和你的孩子们不把任何财物带到我家来。

埃米莉:你这是什么意思?

爱德华:你是个富有的女人。你习惯于我所不能给予你的豪华生活。因此我要求你离开剧院。

埃米莉:这点我们已经达成协议了。现在吻吻我,说我是上天赐给主教的礼物。

爱德华(迅速地吻了她一下):我要你舍弃你的家、你的衣服、你的首饰、你的家具、你的朋友、你的财物、你的习惯和你的思想。我要你和从前的生活一刀两断。

埃米莉:难道要我光着身子来吗?

爱德华(微笑):我是当真的,我的宝贝儿。你要象新生儿一样开始你新的生活。

埃米莉:孩子们呢?

爱德华:孩子们也一样。

埃米莉:他们的玩具,他们的娃娃、书、小……

爱德华(打断她):什么也不带。

埃米莉:我必须和孩子们商量。

爱德华:这由你作主。

埃米莉:我能作我自己的主。但不能做孩子的主,因此必须问他们。

爱德华:他们必须为母亲的幸福作出某些牺牲。

埃米莉:你已经生气了。吻我!

爱德华:我一点没生气。(笑着吻吻她)

埃米莉:我会说服他们的。

爱德华:你必须仔细想想,埃米莉。

埃米莉:我想过了。我过去的生活空虚而肤浅,舒适却不考虑别人。我一直向往你过的生活。

爱德华:我知道,我知道。

埃米莉:要我本人满足你刚才的愿望并不困难。我心甘情愿。

爱德华(眼中含泪):我希望我们彼此相亲。我们在上帝面前生活。

埃米莉:我会认识到你所说的在上帝面前生活是什么意思。

爱德华:我对你说过,十五年前我的妻子和我的两个孩子如何在窗下的河水中丧生。好多年来,我象一条蚯蚓那样在生活中挣扎。我远远地望着你,但你总和别的人在一起。你是难以接近的,但我等待着你。我的渴求和我的等待成为我生活中最大的乐趣。现在我搂住了你,你还答应永远来到我身边。这是无法预料到的恩赐。

埃米莉:恐怕我在生活中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什么。无论是我的职业、我的孩子们或其他什么人。有的时候我也纳闷我感情上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从没有过真正的痛苦,也从没有过真正的欢乐。我现在明白到了关键的时刻。我知道我们会使彼此感到痛苦;我知道,但我不怕。我也知道我们会使彼此感到幸福,我担心得落泪,因为日月如梭,人间事物没有永存的,我们余下的时间太短了。你说过你的上帝是主管爱的上帝,这话是多么动人,但愿我也有你的信念。说不定有一天能做到。我的上帝则不同,爱德华。他和我一样捉摸不定,喜怒无常,既严酷,又温柔。我是个演员,我习惯于面具。我的上帝有上千个面具。他从来没有向我展现过他的真面目,就象我也不能向你或上帝展现我的真面目一样。通过你,我将会认识无所不在的上帝。吻我吧,把我静静地拥在你的怀里,只有你能这样做,我的亲人。

婚礼于初夏时节明媚的一天,在海伦娜宽敞的客厅里举行。主婚人是主教的叔父,一个来自平原地区的年近古稀的牧师。尽管只请家人密友光临,但仍然人数众多。女士们据主教的请求穿着简朴的黑衣裙,两个神职人员穿着牧师的服饰,男士们身穿燕尾服。看上去更象在举行葬礼。

新娘神情镇定但面色苍白。新郎感情激动得不能自持,不住地擤鼻子。阿曼达和芳妮被眼前动人的情景所迷住,全然不想她们今后的境遇。亚历山大有点发烧,但人们认为他还能够出席。他看得目瞪口呆:在米洛的维纳斯塑像后面,奥斯卡·艾克达尔笼罩在阳光下饶有兴味地含笑望着婚礼庆典。

婚礼结束后大家都喘了一口气。艾克达尔家族搂搂抱抱的习性冲开了一切拘束。他们互相热烈地亲吻,专注地凝视,紧紧地握手,动情地流泪。主教突然发现他被接纳到一个大家庭中,使他感动得不知所措。开始上香槟酒,人们举杯祝贺,气氛变得轻松起来,几乎达到欢乐的程度。

人们互相道别。根据主教的愿望,新的一家人不带任何财物,从广场上的艾克达尔家走到离此不远的主教的邸宅。心情复杂的种种道别结束以后,他们步行前往新家:爱德华·维尔吉洛斯挽着妻子埃米莉,三个孩子尾随在后。埃米莉对新生活充满希望,显出了力量和信心。维尔吉洛斯主教为美丽的妻子感到骄傲,举起他的帽子向路上行人左右致敬。普遍认为这是艺术和宗教的美满结合。但对尾随在后的三个孩子却无人过问。

艾克达尔家的人站在海伦娜客厅的大窗帘后面,悄悄注视着这行古怪的离去的行列。感情的暴风雨和香槟酒的作用已经消退。他们都突然感到无以名状的失落感。

阿尔玛:我纳闷这是不是一件好事。

莉迪亚:你看得出亲爱的埃米莉有多快活。

海伦娜:我担心的是孩子们。

古斯塔夫:他们会习惯的,亲爱的妈妈。

卡尔:据说那个主教是个勾引女人的能手。

莉迪亚:那只不过是谣言罢了,我的小卡尔。

阿尔玛:不知为什么,我光想哭。

海伦娜:我觉得他们应当自己去度一段蜜月。

古斯塔夫:我想请他们到普罗旺斯我那所房子去,可埃米莉不让我提这事。

阿尔玛:她对她的新丈夫恭敬得要命。

莉迪亚:不管怎么说,他长得漂亮。

彼得拉(突如其来):他戴的是假牙。

阿尔玛:我从没听过这种傻话。他没有。

海伦娜:他母亲挺迷人的。

卡尔:可是那位姐姐据说是个该死的泼妇。

古斯塔夫:那个厨娘长得象只阴沟里的老鼠。

海伦娜(伤心地):我想会把埃米莉请回来的,而且要不了多久。

大家在主教的邸宅进餐。壁炉里炉火熊熊,与深沉河水带来的阴冷寒气进行着徒劳的决斗。夕阳余辉投射进这个郁闷的房间。

他们第一次在笨重的橡木餐桌前就坐:维尔吉洛斯主教和埃米莉坐在两端,孩子们依次坐在一面,布兰达和亨丽埃塔坐在另一面,臃肿不堪的伯吉厄斯小姐坐在这对母女中间,她们轮流给她喂饭。胖女人哼唧着。她在用没有牙齿的牙床慢慢咀嚼食物时,嗓子里透出一丝勉强听得到的呼噜声。两位面色灰白、低眉顺眼的鬼影般的人物侍候吃饭,她们是西尔玛和约斯汀娜。玛拉·汤德尔不知去向。

爱德华(高兴地):好啊,咱们这是第一次一起吃饭。

亨丽埃塔:孩子们象是没有胃口。

埃米莉:要知道,亨丽埃塔,陌生的新环境使他们感到不安。这是很自然的事。

亨丽埃塔:也许是他们瞧不上香喷喷的面包和美味的食物。

爱德华:今天晚上让大家高高兴兴的吧,亨丽埃塔。

亨丽埃塔:我完全不打算用严厉的纪律把咱们第一顿晚餐搅得不痛快,但今后(所以我不如早说早了),今后如果不把一切东西都吃完,谁也不许离开饭桌……

埃米莉(插话):亲爱的亨丽埃塔,我的孩子由我来管。应该由我来……

亨丽埃塔(打断她):这家有一条谁都必须遵循的规矩,连你也在内,亲爱的埃米莉,那就是要尊敬我主的恩赐。

埃米莉:最亲爱的亨丽埃塔,你大概误会了,但我建议我们把这个题目留待更恰当的机会去讨论。

亨丽埃塔:原谅我,亲爱的埃米莉。我忘了自己的身份。请原谅我!

埃米莉:你管家的本事一定在我之上。我一定事事征求你的意见。

亨丽埃塔:爱德华告诫过我一百次了。(哭了一声又笑了)告诉你,这不容易办到。(顿住)承认自己现在是多余的,这不容易。

布兰达:够了,亨丽埃塔。

亨丽埃塔立即止住了哭,胆怯地向母亲递去一个古怪的眼色。伯吉厄斯小姐的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咕哝声。孩子们没精打采地望着眼前的食物:汤盘里盛满了薄粥。

亨丽埃塔(微笑着):有一句也许是我可以说的话,我们这家人起床很早,平时和星期天都如此。早六点我们聚在爱德华的书房里进行早祷。我还想提一句,我们自己铺床并收拾房间。这个家里的规炬是准时、清洁、井井有条。

布兰达:别害怕,孩子们。我女儿说得严格,其实未必如此。一开始咱们一切都随便一点。

埃米莉: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布兰达。是不是你打算介绍带孩子的什么新方法……

布兰达(打断她):绝没这意思,亲爱的埃米莉!没这意思!我敢担保孩子们会渐渐认识到自觉干自己的事是很愉快的。就象在做游戏。

埃米莉:我想我的孩子们未必想做这种游戏。说实话,我也不想。

布兰达:日久见效,我亲爱的埃米莉。

爱德华(沉思):让我们合掌祈祷吧。感谢你,上帝啊,我们今天得以收获,得以获取生活的必需品。让我们以仁爱之心与饥渴的人分享我们富庶的生活。阿门。

亚历山大(轻声):公的——母的——屁眼——屎蛋——尿泡……

芳妮咯咯笑,阿曼达要她住口。

爱德华:你说了什么逗乐子的话啦!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一言不发,满脸通红。芳妮越发忍俊不禁。阿曼达直摇头,喝了杯水,止住自己的笑。

爱德华:告诉你,我亲爱的亚历山大,你的继父耳朵很好——我看几乎可以说他耳朵特别尖。咱们离开饭桌好吗?过一小时咱们大家在书房里集合,朗读几段东西,做一点手工活。亨丽埃塔,能不能麻烦你领孩子们去看看他们的卧室。

孩子们的住处新上过漆,糊了墙纸,地板也刷洗过。这几间房间开出门去便是墁着鹅卵石的狭长的小院,院里有一口深井。一个大房间隔成两间:芳妮和阿曼达住大间,亚历山大住剩下来的三角形房间。他们的木床带着棕色的床头栏杆、铺着硬梆梆的垫子,床单又粗糙、又阴冷。房间陈设简陋。一座老式的设计精巧的玩具房子靠在墙边。窗下放着一张小桌子和一两张破椅子。亚历山大的房间里有一个书架,架上堆放着外国文字的画书和看破了的旧周刊。墙上挂着圣经故事的绘画。窗户的百叶窗上绘制着树藤和宫堡。地板多节疤、多木刺,而且没有铺上垫子。房间里有个坏了的摇木马,马画得一脸凶相。架子上横放着一管长笛。

瘦削的约斯汀娜督促着孩子们用冰冷的水洗过脸,上了床,母亲和继父前来向他们道晚安。他们异口同声地照例祈祷完毕。在请求上帝特别庇护的一串名单上增加了爱德华叔叔:上帝保佑我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和爱德华叔叔,等等。亚历山大说的却是他自己的改编本,把主教的名字改成尿壶,既拒绝吻母亲晚安也拒绝吻继父。维尔吉洛斯主教回敬了他一下,与其说是抚摩他,不如说是给了他一记耳光。亚历山大克制住泪水,冲着主教穿着黑衣的后背伸出舌头。埃来莉请求丈夫先回卧室去,他犹豫了一下同意了。他在门道里回过身来,外间屋的灯光显得他的身影庞大恐怖。

爱德华:我最珍惜的愿望是我们和睦相处。我不能迫使你们爱我,但至少可以彼此相敬,彼此关心。

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平板而伤感。无人作答,他点点头走开了,他的脚步声在通向卧室的通道的石板地上发出回声。

阿曼达:那个玩具房子是谁的?

埃米莉(温柔地):十五年前有两个小姑娘住过这间屋子。

阿曼达:她们淹死了,是吗?

亚历山大:她们的妈妈也死了。

芳妮:这房子说不定有鬼。

埃米莉:别说傻话了,芳妮。世界上没有鬼。

阿曼达:那两个孩子真的住过这间屋子吗?

埃米莉:是的,我猜这就是当初的育儿室。

芳妮:没准哪天快天黑的时候,我进屋来可能有两个脸色苍白穿着黑衣服的小姑娘站在玩具房子跟前,她们会低声说她们找我玩来了。

埃米莉(笑):别说了,芳妮!别胡说八道的。

芳妮:然后她们怂恿芳妮到河水深的地方去。芳妮说不出话来,也不能呼救。突然芳妮就不见啦。

亚历山大:我不愿意住在这儿。

阿曼达:你答应我秋天去上芭蕾舞校。我待在这儿的条件是9月里一定让我走。

芳妮:我觉得我们那个继父讨厌透了。

亚历山大:他那个姐姐简直不是东西。

阿曼达:别提那个要人喂饭的一堆肉了。

芳妮:妈妈,我饿了。

埃来莉一言不发坐了一会儿,眨着眼晴。她用双手捂住脸,但克制住了自己。她对芳妮笑笑。

埃米莉:你们给我点时间。要改变的事太多了。有的事可以很快办到,有些事则需要时间。最重要的是我们不要失去信念,永远团聚在一起。

阿曼达:你为什么要嫁给爱德华叔叔?

埃米莉:我嫁给他因为我爱他。我也爱你们,但你们的父亲去世以后我感到十分孤独。就是这么回事。咱们现在睡觉吧。我们不那么疲倦的时候,一切都会好转的。

她和女儿们拥抱接吻。亚历山大断然拒绝他的母亲,冷漠地望着她。埃米莉依然俯身到他跟前微笑着,混身散发出她好闻的气味。

埃米莉:别扮演哈姆莱特了,我的儿子。我不是格特鲁德王后,你那仁慈的继父也不是丹麦王。这儿尽管阴森可怖,但也不是埃西诺尔城堡。

亚历山大大怒,他蓦地躺在床上闭紧了眼晴。他母亲站着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走出去带上了门。开始,房间里显得漆黑一团,但初夏晚间的光亮很快便透过百叶窗渗透进来。

孩子们互相低声耳语。然后亚历山大啪嗒啪嗒走进去,挤到芳妮的床上睡下。他们辗转反侧了一阵,拎起自己的枕头去找阿曼达,她给弟弟妹妹腾出地方。三个孩子几乎立即就睡熟了。

夏日事变

艾克达尔家族象往年一样在艾克耐赛度过了1909年的夏季。一切如常,但又有了些变化。埃米莉和孩子们没去。那所住宅静无人语,死气沉沉。

有身份的海伦娜认为自己不该多睡。但这会儿却在打盹。她坐在玻璃游廊里一张舒服的藤椅上,腿上盖了一床小毯子。她一只脚敷着石膏,架在小凳上,手中的书已经落在地上。她尽管在睡梦中也仪态可人,她双唇紧闭,苍白宁静的脸倚着靠枕。夏日的濛濛细雨不住地落在房子周围的青枝绿蔓上,枝蔓浓密得几乎挡住了视线。海面上传来沉闷的雷声,有气无力地响一阵、停一阵。雨水从玻璃窗上滴落下来,从排水管传来潺潺的流水声。玻璃游廊象是从半透明的绿色海洋里浮现出来的钟形潜水器。海伦娜在夏雨声中入睡了。度过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岁月流逝,突然进入了老年。雨水滴落在屋顶上,孩子在睡——老人也在睡。时光静止了。落地钟嘀嗒响,清清嗓子,开始打点——尽管分分秒秒已不再起作用,大钟还在尽它的本分。屋子里空空荡荡。海伦娜无忧无虑地静坐着,沐浴在玻璃游廊的香气中——野花、旧藤椅和干透的地板的香气。从一扇半掩着的窗户里传来浓重的潮湿的草叶味、海水的气味,以及夏日午后瞬息万变的气味。

海伦娜椅子旁边的小桌上有部电话,电话铃惊醒了老太太。海伦娜拿起听筒的时候已经声音如常,用悦耳的嗓音向候对方。

海伦娜:啊,是你啊,老伊萨克!承蒙你好意来电话。没有,你一点儿也没有打搅我,我不过是合着眼在休息。他们全把我撇下啦。今天是一年一度去黑石崖远足的日子。就是下刀子,古斯塔夫·阿道夫也不会改变主意的。他们是十点钟走的。那会儿天气还好,但陆地上云层很密。他们把两条船都划了出去。这儿连个鬼影儿也没有。女佣人也跟他们走了。你说怎么样?惯例就是惯例。你有时间来玩玩嘛啊,来吧,别那么固执了。你总不能整个夏天都坐在你那要命的小铺里吧。你就会变得和你搜集的那些古怪东西一样灰秃秃的了。你要我上你那儿去?我的宝贝儿,我敷着石膏在这儿坐了三个星期啦。我和珍妮玩跳房子来着,那只有怪我自己了。我没有抱怨,我什么都有。我完全可以独自个儿呆着,而且最好不过了。你说什么?电话里噼啪响,我听不见你在说些什么。有地方在打雷,可不是在近处。是啊,正是这样。正是这样,我的朋友。想办法侦察一下。我很担心,真的。我们什么消息也没有。埃米莉只是告诉我们她和孩子们在城里过夏天。主教不打算休假。他显然在写文章。噢,电话里又响啦!你能不能不露声色地打听一下?孩子们去看过你吗?伊萨克,这事不对头。我一想到那座阴沉沉的壁垒森严的大房子就感到心里别扭。那不是孩子们过夏天的地方。我听不清你说什么。过一小时再给我打来吧,要不然我给你打过去。好点儿了。喂,喂,喂。噢,真讨厌!你听得清吗,伊萨克?你听上去老远老远的。我挂上了,过一小时再打过去。

海伦娜放下听筒,心烦得叹了口气。远处传来雷声。雨点下得紧了,风带起了青绿的枝蔓。窗户被吹开,海伦娜欠身隔着小桌把窗子关上。她的手和脸都被打湿了。

海伦娜:我看我自己来杯可可吧。

她点点头,好主意。可可和维佳的丹麦式脆甜点心。她刚要去实践计划,便听见有人走进客厅。这个人很知趣地在放床单的壁柜前站定。

海伦娜:谁来了?

玛娅:只不过是我,艾克达尔大大。

海伦娜:是玛娅呀?进来吧,我的宝贝儿。大好了。

玛娅走进游廊。她已身怀六甲,但容颜娇美,衣着合体。浓密的红头发梳成象模象样的发髻。她身披一件薄大衣,雀斑点点的脸被淋湿了。

玛娅:下午好,艾克达尔太太,我没有打扰您吧?

海伦娜:一点也没有,我的宝贝儿。吻吻我吧。好了。真好看。真好看。是你自己做的吗?材料好,样式也好。

玛娅:是的,是我自己做的。

海伦娜:你没有去远足?

玛娅(笑):船上容不下我这个大肚子呀。

海伦娜:胡说,玛娅。是阿尔玛的缘故吗?

玛娅:不,不,阿尔玛非常大方。

海伦娜:那就是莉迪亚啦?嗯,一定是她。

玛娅:我不想搬弄是非。其实都是很微妙的。

海伦娜:我懂了。咱们来点可可喝。维佳为大家出游还烤了点心。

玛娅:噢,谢谢您。

海伦娜:什么事,玛娅?出了什么事吗?

玛娅:也许我是瞎担心。

海伦娜:你担心孩子们啦?

玛娅(点点头):我和阿曼达定好了彼此写信。我已经写了七封了。

海伦娜:没有过回信吗?

玛娅:只有一张明信片。三星期以前来的。在这儿呢。

玛娅递给海伦娜一张明信片,上面画着植物园的主楼。阿曼达在背面写了几句话:“亲爱的玛娅。我们都很好。爱德华叔叔今天带我们参观植物园,学到很多关于罕见花卉的知识。谢谢你给我的那些信。我有时间再写。爱你的阿曼达。芳妮和亚历山大也问候你。”

海伦娜忘掉了可可和点心的事,坐到藤椅里。她沉思了片刻,拿着明信片翻过来掉过去地看了一阵,好象里面有什么密信。然后,她急促地笑了一下,把明信片还给玛娅。

海伦娜:我想我们低估了埃米莉。她能照顾好自己的孩子。我们担心得没有道理。

玛娅:我到这家来的时候还没有芳妮呢。他们也是我的孩子。

海伦娜:你这就要走?

玛娅:我知道您一个人在家,我想和您说说话,艾克达尔太太。

海伦娜:再呆一会儿吧。

玛娅:谢谢您,您心真好,艾克达尔太太,可是我答应他们一回家就吃上饭,我这会儿还没把烤肉搁进烤炉呢。

海伦娜机警地着了玛娅一眼,她止不住哭了起来。玛娅用胳膊挡着脸轻声哭着,眼泪象夏日的雨水一样不住地流。

海沦娜:坐下。

玛娅(摇摇头):不,谢谢您。

海伦娜:你是各方面都不好办吗?

玛娅(轻轻地叹了口气,又哭了):是的,不好办。

海伦娜:是为你那爿咖啡店吗?

玛娅:包括咖啡店。

海伦娜:古斯塔夫·阿道夫又纠缠你啦,我猜得对吧?

玛娅(点头,抽泣):我不想伤他的心。他对我那么好。(停顿,哭)我最担心的是孩子们。我不该冲您哭,我太不懂事了,请您原谅。

她向海伦娜屈膝行礼,从饭厅里走了出去。

这里也象艾克耐赛一样在打雷下雨。育儿室里又黑、又潮、又冷,砖炉里微弱的炉火只剩下余烬。芳妮无精打彩地摆弄那个旧式的玩具房子。阿曼达捧着一本用哥特体字印的带有彩色插图的厚书——格林童话。亚历山大托着腮坐在小桌旁。他望着洒落在方形玻璃窗上的雨点,望着雨中的墁鹅卵石的小院,盖着铁盖的深井和对面监狱的灰墙。

约斯汀娜用钥匙打开了房门,用托盘送来孩子们的晚饭:三碗薄粥和三片黑面包。

约斯汀娜:你们吃了晚饭就上床睡觉,托盘放到明天再来收拾。我问过主教大人明天是不是还把你们锁在屋里,但他没有回答。汤德尔太太给你们烤了点果酱饼。维尔吉洛斯小姐要是发现我给你们烘饼的话,反正不全是我的过失。我给你们拿来了。

阿曼达:妈妈回来了没有?

约斯汀娜:没有。维尔吉洛斯太太还没有回来。

约斯汀娜把两只瘦削的手臂抱在胸前,怜悯地朝孩子笑笑。

芳妮:我要妈妈回来。

亚历山大:别唠叨。她说过要是有车,今天就回来,不然就明天回来。

约斯汀娜(叹气):我在这儿呆的日子不长,谢天谢地。汤德尔太太可是从头一位主教夫人的时候就当厨娘,她可有的讲的。

孩子们凑到桌子跟前,好不情愿地开始舀那结了皮的薄粥,吃下难咽的果酱饼。约斯汀娜在房间里溜跳:关上烟囱风门,打死一只苍蝇,掀开姑娘们床上的床单,挂好几件衣服。她显然有话要说,却又犹豫不定。

亚历山大:你要吃个果酱饼吗?

约斯汀娜:要,谢谢你。

她走近桌旁,一把抓过来他举着的烘饼,津津有味地吃了下去。

亚历山大:汤德尔太太要说什么?

约斯汀娜:她说和第一位太太在世时一样。只不过更糟糕了。

谁也不接茬。雨水打在窗上,远方传来低沉的雷声。尽管刚刚下午三点钟,房间里已经一片昏暗。

约斯汀娜:可怜的孩子们。

阿曼达:你是指我们吗?

约斯汀娜:不,我指的不是你们。我指的是那葬身水底的可怜的小东西。她们的妈妈想救她们,可是被旋涡卷了下去。后来才在桥边找到她们。她们紧紧地搂在一起,就象是一个人。只能把她们的胳膊锯掉才能各自安放进棺材里。打那以后,这家里就不得安宁,汤德尔太太是这么说的。

阿曼达:世界上没有鬼。

芳妮和亚历山大对看了一下。约斯汀娜用瘦削的手捶捶胸,摇摇头。

约斯汀娜:天晓得,我可不打算吓唬人,可这房子里净出怪事。看看我的左手:连皮都掉了,光剩下肉了。我有一天早上给大人送咖啡去,抓住门把手,皮粘上就扯了下来。然后(耳语)有人笑了。我听得清清楚楚,我转过身去,一个人也没有。我真为那些可怜的人伤心……我还是别说了。我现在锁上门,你们不用担心,你们妈妈明天一定会回来,主教大人会亲自来放开你们。现在就上床睡觉,时间就会过得快一点。托盘我明天早上再来收掉。

亚历山大:我看见过她们。我看见过。

芳妮:你看见过谁?

亚历山大:当然是那个女的和两个孩子啦。

阿曼达:亚历山大又编他的故事了。

亚历山大:我真的看见过。用名誉担保。

约斯汀娜刚要出门,这会儿把门慢慢带上又回到桌子旁。

约斯汀娜:是真的?

亚历山大:我以我瑞典公民的名誉担保。

阿曼达:根本就没有鬼。

芳妮:别发傻了,阿曼达。没有鬼,但是有幽灵。谁都知道。《圣经》上都是这么说的。

约斯汀娜用右脚钩出一张小板凳坐下,只把她的脑袋够到桌面上。亚历山大的听众齐全了。

亚历山大:如果不想听,我当然不说。可芳妮知道我说的是真话。

芳妮神秘地卓点头。阿曼达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弟弟妹妹,看他们是不是合伙吓唬她。约斯汀娜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

芳妮:我也看见她们了。

亚历山大:可是那女人说话的时候你不在场。

约斯汀娜:噢,她和你说话了?

亚历山大:我要讲的事当然很吓人,你们全得发誓一句也不能泄露。

芳妮(忠实的拥护者):你在哪儿见着她们的了

亚历山大:那个娶了我妈妈的人和我在书房里。他刚刚为我的德语作文分数不好训了我一顿,我经过饭厅出来。天气晴朗,房间里亮得出奇,光线很特别。然后我看见一个小姑娘站在门道里。她踮着脚尖悄然无声地跑了过去。另一个姑娘出来了,她是姐姐,长着黑头发大眼睛。她停下来看着我,示意我转过身去。那个穿黑衣服的女人本人站在我身后的阳光下面。她悄悄、悄悄地说,让我别害怕,她要告诉我一件事。

亚历山大停顿了一下,掰了一块黑面包咀嚼起来,好吊吊听众的胃口。他好象突然兴致索然,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

阿曼达:你这是想炫耀自己,所以在瞎编。

芳妮:你要是不想听,可以到亚历山大屋里去,关上门堵上耳朵。

约斯汀娜:她说了些什么?

亚历山大:我不想吓唬你们,可她是这么说的:“我要你知道我们的秘密。你的继父,也就是我的丈夫,把我和我的孩子们反锁在卧室里。他五天五夜不让我们吃喝。我们伤心已极,打算逃跑。我们把床单接在一起,想从窗户爬到急流上方一块伸出来的地面上。姑娘们先爬了下去,可是她们头朝下掉进河里沉了下去。我想救她们,但被卷进吸住我衣服的旋涡里。我在水下抓住了孩子们的手,把她们拉近我身边。”

亚历山大望着他的听众。他那吓人的悲剧故事讲得十分成功。约斯汀娜站起来摇摇头,扭扭自己的手。阿曼达无力地笑笑,想说几句挖苦的话,但激动得说不出来。芳妮望着哥哥,崇敬非常。

芳妮:唉,真要命。

亚历山大:这可是个大秘密啊。

约斯汀娜:你们全去睡吧。全睡下,我锁门。

亚历山大:几点了?

约斯汀娜:下午三点过几分。我刚听见大教堂的钟响,主教大人禁止我和你们谈话。甚至不让我告诉你们钟点。亚历山大,你要是不噤声,你和你那些故事会弄得我心烦意乱的。(气呼呼地)睡觉去,别说话。

她匆匆走出去撞上了门。震得石墙通道里一片回声。钥匙卡啦啦的锁门声。孩子们听到约斯汀娜急促的脚步声越走越远。雨还在不住浙沥沥地下,落在有深井的小院里,落在主教的邸宅里,落在小城,落在平原,落在远离平原外面的小岛上,落在海湾里和礁石以外的海面上。

亚历山大:伊萨克说过,“人看上去是弱小的,但他身上代表着深渊、高空和永恒,遗憾的是他往往看不到自己的伟大,却总看到自己的弱小。他很少充分利用自己的真正能力。”这是伊萨克叔叔在我生麻疹的时候对我说的。

阿曼达:你根本不懂你说的话。

亚历山大:我全背得下来。等我长大懂得了,我就可以运用它们。

阿曼达:玛娅给我讲过一个白痴,他只要听一遍布道,就能逐字逐句背下来,可一点也不懂说的是什么。

芳妮:你要是这么担心我们什么也不懂,还是换一对弟弟妹妹吧。

阿曼达:有些事不能言传只能意会。

亚历山大:“霍拉旭,天地之间有许多事情……”

阿曼达(嚷道):求求你闭一回嘴吧!

亚历山大走进自己那隔出来的三角房间,关上门。他用被子蒙上头,从一道隙缝望着外间的天地和现实。芳妮把门打开一条缝。他招手让她过来,在床上挪出一块地方。兄妹两人依偎在一起。

敲门声,亚历山大叫道“进来!”阿曼达穿着睡袍,梳着小辫进来。她站在那里,显得又小又可怜。

亚历山大:你有什么事?

阿曼达:我只不过想知道芳妮是不是来睡。

芳妮:芳妮已经睡了。

阿曼达:那个老家伙不让咱们睡在一张床上。

芳妮:我才不管呢。

亚历山大:这儿也有你的地方。

阿曼达:我混身哆嗦,我可能发烧了。

亚历山大:来吧,钻进被窝里来。

阿曼达跑过来钻进被窝里。芳妮睡在中间。被子象是给他们带来了一点安全感。玻璃窗咯咯作响。雨哗哗地下着。

亚历山大:打闪啦。

芳妮:还挺近的呢。

阿曼达:霹雷好响啊。

亚历山大:但愿那该死的大教堂给劈倒了。

阿曼达:你说这话不怕上帝惩罚你。

亚历山大:如果全能的无所不知的上帝为这么点儿事惩罚小瘦子亚历山大,那他也正如我想的,是个大坏蛋。

芳妮:我也是这么想的。

轻微的长笛声、雨水的咝咝声和远去的雷声穿透了厚厚的墙壁,传到蜷缩在自己温暖洞穴中的孩子们耳边。

阿曼达:听听!

芳妮:他在吹笛子。

亚历山大:主教大人在想新法子折磨他的妻子和继子女的时候,就吹笛子。如果咱们三个人同心同德要他死,他就得死。但咱们得一致行动。一、二、三。杂种快死!再来一次,一、二、三。杂种快死!

但哀怨的笛声继续在阴森的邸宅中迴荡。

约斯汀娜梳梳头,换上了新熨好的假领和假袖口,换下木底鞋,穿上黑色的礼服鞋,黑裙子外边围上新浆洗好的白围裙。她小心地在主教的书房门上敲了几下。笛声立即中止。她听到沉重的脚步声,房门开了。

约斯汀娜:大人,汤德尔太太让请问一下,大人在晚祷以后是一个人用饭还是有客人一起用饭。

爱德华:告诉汤德尔太太我不吃晚饭。你只要在卧室里放一杯奶,一份三明治就够了。

约斯汀娜:遵命,大人。我这就告诉她。

爱德华:还有别的事吗?

约斯汀娜:不知道该不该说。实在可怕,好象我在告状似的……

爱德华:怎么了?

约斯汀娜:大人,我不好站在门道里,要是……

爱德华(果断地):进来吧。把门带上。

维尔吉洛斯主教的书房里烟气缭绕,显得阴郁、混乱、沉闷。房间的装饰很不协调。房间中央磨光了的地毯上放着一具乐谱架,架上摆着笛子和特莱曼一首组曲的乐谱。乐谱架前放着一把高脚低背的椅子。一盏煤油灯疲乏地闪着,与其说照亮灰暗的雾气朦胧的房间,不如说使它更加阴沉。大教堂的钟声敲了四下。在书房肮脏的绿窗下,河水汹涌而去,褐黑色的水打着旋涡,旋涡上激起了白色的浪花。主教在乐谱架前的椅子上就座。

爱德华:说吧,有什么要紧事?

约斯汀娜:大人,您嘱咐过要我留神几个孩子,听他们说些什么,如果有特别的事就向您报告。

爱德华:怎么样?

约斯汀娜:亚历山大编了个要命的故事。说的是……唉,太要命了,我都不知道从哪儿说起。

维尔吉洛斯主教拿起笛子吹了几声。他翻翻乐谱,象是不感兴趣。

约斯汀娜(轻声):大人,他说您把您第一位太太锁在屋里,她想从窗子里逃走的时候和孩子们一起淹死了。

主教的脸肿胀了起来,拿笛子的手在颤抖。他把笛子轻轻放在乐谱架上,站起来走了几步,在壁炉前站住,壁炉已经多年不见烟火了。

爱德华:还有呢?

约斯汀娜:就这些。

爱德华:你可以走了。

约斯汀娜:谢谢大人。

她屈膝行礼后离去,带上了门。维尔吉洛斯主教走到窗前站定。他的面孔仍然是肿胀的。

海伦娜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哀愁,它来得如此猛烈,使她禁不住要哭。她笔直地坐在藤椅上,深深叹了几口气,泪涌如泉。

雨水笼罩着她的身和心。洒落在玻璃上的雨点也蒙住了她脑海中的情景。大树上和屋顶上传来安抚人心的雨声,但它和童年时代的习惯联系在一起,不禁使人感到一丝惆怅。“这说明我变老了,”海伦娜想道。想着想着她又感到有点满足,因为她能看穿一切,能驾驭自己的命运。她用手背抹抹眼泪,又眨眨眼睛以便看清:她的儿子奥斯卡·艾克达尔坐在对面,穿着那身皱皱巴巴的麻布衣服。他把夏天的旧帽子放在桌子上,亲热地望着她。

海伦娜:是的,奥斯卡,就是这么回事。一个人越老越小,简直弄不明白,人生中那些据说是至关紧要的漫长日子是怎么过来的。我坐在这儿发愁,想着日子过得太快了。你爸爸总说我多愁善感。要知道,他不是一个爱动感情的人,他死的时候满肚子怨气。他从来没想过生活是否严酷,是否公平,是否美好。他在世时不作议论,议论是我的事。每当我说生活如此这般时,他总取笑我,说我多愁善感。但天知道,我是个演员。而作为演员,我必须感情丰富。我亲爱的奥斯卡,我可能是自寻烦恼。一个人没有事可操心,就开始担心。能让我握住你的手吗?

奥斯卡把手递给她,她握了好长时间。她用另一只手把住儿子的手腕,摸着他节奏均匀的脉搏。

海伦娜:我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手,又小、又结实、又干燥,你的手腕纤细得很。我爱做妈妈。我也爱当演员,但宁愿做妈妈。我怀孕的时候很高兴,根本不再为剧院的演出操心。因为剧院里最要紧的就是表演。有些角色很好,有些不好。我扮演过母亲。我扮演过朱丽叶、奥菲莉亚。突然,我扮演了寡妇的角色,或者是奶奶的角色。一个角色接着一个角色。重要的是不要敷衍,也不要辱缩。但结局又会怎样,你能告诉我吗,我的孩子?

海伦娜并不认真寻求答案。她从来不要求回答,人们慢慢都习惯了。

海伦娜:你是个好孩子,愿意听你老妈妈的独白,这是伊萨克形容我的话。是的,你是个好孩子,奥斯卡,你死去的时候我伤心极了。这个角色很难演。我整个身子都感到难过,尽管我能控制我的感情,但我的现实生活破灭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停顿)从此破灭了,奇怪的是,我反而觉得好过一些。因此我也不急于弥补生活,要是一切都没意义,我也就不在乎了。

奥斯卡依然握住她的手。他扭转头望着窗外。他的笑容消失了,他的神情严峻,显得疲乏无力,就象海伦娜记忆中他去世前那几年的样子。

海伦娜:奥斯卡,我的孩子!

奥斯卡:什么事啊,妈妈?

海伦娜:你看上去沮丧无神的。

奥斯卡:我心里烦恼。

海伦娜:你是担心埃米莉和孩子们吧?

通向游廊的门突然打开了。海伦娜被声音惊醒,也许她根本没有睡着。奥斯卡已经不见了。海湾上方天色明朗起来;雨渐渐小了,雷声已经远去。有一个小人儿穿着黄色的油布雨衣站在门口。她那湿漉漉的浅黄色的长发梳成两根粗辫子,光着脚。她见到海伦娜现出惊喜的神色。她是八岁的伊娃,是来问候芳妮和亚历山大的。

伊娃:我要知道芳妮和亚历山大今年多会儿来?我们总在一块儿玩,他们不在我挺闷的。

海伦娜:我不知道。(停顿)我实在不知道。

伊娃站在那里琢磨了一阵这个意想不到的令人失望的消息。

伊娃:你不能叫他们来吗?

梅伦娜:也许我应该这么做。

伊娃站着看了一阵海伦娜。她道别之后,跳下游廊台阶,一次跳一级。这个小黄点子一下子便淹没到绿色海洋中去。雨浙沥沥地下着,远处传来狗叫。海伦娜取过书来,无精打采地用一把沉重的银裁纸刀裁着书页。有人进了饭厅外边的走廊,开开门,一阵脚步声。

海伦娜:是谁?

埃米莉:只不过是我。

海伦娜:埃米莉!

她们亲热地拥抱。海伦娜拍拍埃米莉的头发、摸摸她的面颊。

埃米莉:我实在想来啊。

海伦娜:孩子们来了吗?

埃米莉:没有。

海伦娜:他们好吗?

埃米莉(沉默了一阵):我看不太好。

与此同时,在同一片雨区下面,爱德华·维尔吉洛斯主教开庭审讯他的继子亚历山大·艾克达尔。检查官的主要证人是女仆约斯汀娜。审讯时在场的有主教的母亲布兰达·维尔吉洛斯和姐姐亨丽埃塔,被告人的姐妹阿曼达和芳妮,还有全能的上帝。

开场先把孩子们叫来。亨丽埃塔和布兰达打开房门的锁走进育儿室。她们粗暴地把孩子们摇醒,命令他们马上穿好衣服。芳妮哭了起来,阿曼达问妈妈在哪儿,亚历山大要求她们说明原委。母女二人不理睬他们的问题,而是抿紧了嘴唇,脸色阴沉。等阿曼达换好衣服,便把他们押进书房,维尔吉洛斯主教和约斯汀娜等在那里。

布兰达和亨丽埃塔各自拿着活计坐到沙发上。孩子们在门口站住,维尔吉洛斯主教从长条书桌旁站起身来;约斯汀娜没把握地淡淡一笑。主教叫亚历山大朝前走,他站在大房间的中央,房间从底到顶都是书。他感到十分害怕,小肚子里象有一只令人作呕的螃蟹在爬来爬去。

爱德华(不动声色地):亚历山大,我的孩子。你当着你的姐妹们和约斯汀娜的面,指责我谋害了我的妻子和孩子们。

亚历山大:没有这回事。

爱德华:约斯汀娜,请重复一遍你对我讲的话。

约斯汀娜:亚历山大说他见着了已故的维尔吉洛斯大太和她的孩子们。太太对他讲,主教大人有一次发脾气,把她和她的孩子们锁在卧室里,不给吃喝。第五天上她们想从窗户里逃出去,但是给淹死了。

爱德华:你承认讲过这故事吗,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没讲,大人。

爱德华:因此你指称约斯汀娜在做伪证啦?

亚历山大:她可能是做了个梦。

爱德华:约斯汀娜,你是不是打算宣誓确认你说过的话?

约斯汀娜(行屈膝礼):是的,大人。

爱德华:好,约斯汀娜。芳妮和阿曼达听过亚历山大这个故事吗?

阿曼达:没有。

芳妮(耳语):别掐我。(对维尔吉洛斯主教大声说)没有。

爱德华:你们否认听到过什么?

阿曼达:我只记得约斯汀娜告诉我们说母亲和孩子们是从大教堂的桥底下捞起来的,得把她们锯开才能放进棺材里去。

爱德华:你说过这话吗,约斯汀娜?

约斯汀娜(很低的声音):说过,大人。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维尔吉洛斯主教的面部又肿胀了起来,又大又可怕,简直不象人脸。但他的声音依旧——安详而友善的声音。

爱德华(对亚历山大):你还坚持约斯汀娜是在撒谎或在做梦吗?

亚历山大:是的,大人。

爱德华:你愿意宣誓吗?

亚历山大:当然啦。

爱德华:亚历山大,如果在宣誓时撒谎可是不可饶恕的罪过。那叫作假誓,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亚历山大:噢,是吗?

亚历山大把重心移到另一条腿上,把手放在腿侧,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生命已经结束。上帝的惩罚将会落在他的头上。他妈的该死的害人的上帝。

爱德华:请你到桌子旁边来。把你的左手放在《圣经》上,跟着我复述:“我,亚历山大·艾克达尔,凭《圣经》和永生的上帝起誓……”

亚历山大(声音坚定)“我,亚历山大·艾克达尔,凭《圣经》和永生的上帝起誓……”

爱德华:“……我所说过的、正在说的和将要说的一切都是真话,而且只有真话。”

亚历山大:“……我所说过的、正在说的和将要说的一切都是真话,而且只有真话。”我可以走了吗?

爱德华:你这就想走了,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我再没有可说的了。约斯汀娜能证明她不是做梦吗?

爱德华:我问你。你在主教邸宅里和我们一起过得快活吗?

亚历山大:快活得就象一头蛇钻进了蚂蚁家。比那还糟糕。

爱德华:你不喜欢你的继父,对吧?

亚历山大:我必须回答吗?

爱德华:你记得不记得大约一年以前我们两人有过一次短暂的重要谈话。那次谈话一与某些道德问题密切相关。

亚历山大:你不能把它叫做谈话。

爱德华:你这是什么意思?

亚历山大:主教一直在说,亚历山大一言未发。

爱德华:可能由于感到羞耻而一言不发。为自己的谎话感到羞耻。

亚历山大:我从那以后变得聪明了。

爱德华:你的意思是你比以前更会撒谎了。

亚历山大:话也可以这么说。

爱德华: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亚历山大?你当着这是开玩笑吗?你以为你可以玷污别人的名声而不受惩罚吗?你以为你能编谎话、扮伪君子、做假誓而逍遥法外吗?你以为这是闹着玩的吗,亚历山大?也许你以为这是一场戏,可以随心所欲地瞎编台词吗?

亚历山大:我以为主教恨亚历山大。这就是我的想法。

爱德华:啊,你原来是这么想的。(停顿)好吧,我告诉你一件事,我的孩子。这件事可能会使你感到意外。我不恨你。我爱你。但我对于你和你母亲和你姐妹们的爱,不是盲目的,也不是由感情支配的。这种爱是严峻有力的,亚历山大。假如我必须惩罚你,我的痛苦要比你想象的大得多。但我对你的爱迫使我面对现实。它迫使我惩戒你、造就你,尽管它使我感到痛苦。你听见我的话了吗,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没有。

爱德华:你想要使自己变得无情无义。可惜你看错了形势。我比你要有力量得多。

亚历山大:我对此毫不怀疑,

爱德华:精神上更有力量,我的孩子。因为我站在真理和正义一边。我知道过一会儿你会忏悔的。你的忏悔和对你的惩罚将是对你的解脱,你妈妈今晚回来时,一切已经过去,生活照常进行。你是个聪明孩子,亚历山大。你明白大势已去,可是很固执,很自负,其实你感到羞耻。

亚历山大:我们中间有个人应该感到羞耻,这倒是真话。

爱德华:你必须明白你的无礼并不会帮你的忙。只不过使我更证实了我的怀疑。

亚历山大:我忘了要我忏悔些什么。

爱德华:哦。你真的忘了。

亚历山大(一阵长时间的停顿之后):主教要亚历山大忏悔什么?

爱德华:你要知道我是有办法对付你的。

亚历山大:我原先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爱德华:行之有效的办法。

亚历山大:这话听上去是令人不快的。

爱德华:我做孩子的时候,家长没有那么心软。惩罚淘气孩子的时候用的是典型的但出于爱心的办法。靠手杖打。俗话说,“孩子不打不成器。”我也有一根手杖。就在桌上。我们还有一种手段,那可是非常灵验,那就是蓖麻油。你看见瓶子在这儿,亚历山大,还有一个杯子。等你喝上几口以后你就会变得驯服一些。如果蓖麻油还不管用,那么还有一个又黑又冷的黑洞可以坐上几个小时,直到老鼠来闻你的脸。你看,就在楼梯下面,亚历山大,等着你的有一个挺好的大黑洞。当然了,还有其他更野蛮的方法,但我不赞成。因为这种方法太有损人格而且比较危险,人们不再采用——至少目前不再采用。

亚历山大:假如我忏悔了,我会受到怎样的惩罚呢?

爱德华:你可以自行决定,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为什么一定要惩罚我呢?

爱德华:理由是明摆着的,我的孩子。你的性格中有一个弱点,你不能分辨真假。你现在还是个孩子,无论你编得多么耸人听闻,究竟还是孩子编的瞎话。但你很快会长大成人,生活将无情地、不分青红皂白地惩罚骗子。我的惩罚是为了教育你热爱真理。

亚历山大:我忏悔自己瞎编了主教把太太和孩子锁起来的话。

爱德华:你是不是也为自己做了假誓进行忏悔?

亚历山大:是,大概是吧。

爱德华:我的孩子,你战胜了你自己。你选择哪种惩罚?

亚历山大:我得挨多少下打?

爱德华:至少十下。

亚历山大:那我宁愿挨打。

爱德华:把裤子脱掉。在沙发上趴下,拿一只靠垫垫在肚子下面。

这十下打得不算太重。亚历山大一声不响。他咬着自己的手,泪水盈眶,满面通红,鼻涕流淌,棒打的皮肤上渗出斑斑血印。

爱德华:站起来,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站起来)你有话对我说吗?

亚历山大:没有。

爱德华:你必须请求我宽恕。

亚历山大:我永远不。

爱德华:那我必须打下去,直到你想明白为止。你就不能让你我两人都免掉这种令人不愉快的场面吗?

亚历山大:我永远不请求你的宽恕。

爱德华:你不肯请求我的宽恕?

亚历山大:不。

爱德华:把裤子脱掉。在沙发上趴下,拿一只靠垫垫在肚子下面。(举手欲打)

亚历山大:别打了,求求你!

爱德华:那你得请求我的宽恕。

亚历山大:是的。

爱德华:穿好裤子。擤擤鼻涕。约斯汀娜,借他一块手绢。你该怎么说,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亚历山大请求主教的宽恕。

爱德华:宽恕那些谎话和假誓。

亚历山大:宽恕那些谎话和假誓。

爱德华:你要明白我是出于爱心而惩罚你的。

亚历山大:是的。

爱德华:吻我的手,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吻维尔吉洛斯主教的手):我可以去睡觉了吗?

爱德华:是的,我的孩子,你可以去了。但为了让你安静地反省今天这件事,你到阁楼上去睡。约斯汀娜会给你弄个床垫和毯子。明天早晨六点钟,亨丽埃塔把门锁打开,你就自由了。你听明白了吗,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明白了,主教大人。

埃米莉和海伦娜面对面坐着,握住彼此的手,轻声说话,几乎是在耳语。海湾上、平原上、游廊顶上仍然细雨淅沥。午后的光线柔和,没有阴影,景物的轮廓清晰,反差柔和。饭厅的钟声响了。

海伦娜:你这么快就要走吗?

埃米莉:我出来的工夫太长了。

海伦娜:可怜的埃米莉。

埃米莉(摇摇头):孩子们更可怜。稍有过错就受到处罚。亨丽埃塔动不动就把他们反锁起来,逼他们大白天上床。一星期以前芳妮不肯喝粥。逼她在饭桌旁边坐了一个晚上。她坐在那儿就吐了。最后把粥喝掉完事。

海伦娜:亚历山大呢?

埃米莉:他妬恨得神智失常,但他不知道他们两人都是一样。

海伦娜:可怜的埃米莉。

埃米莉:我在无穷无尽的自责中折磨着自己。我怎么会瞎了眼睛?我怎么会同情这么个人?我是个演员,按说我应该看破他的伪装。但他比我精明。他比我自信,因而迷住了我。我一个人过的时间太久了,自从芳妮出生以后便是一个人。我憎恨我感情上的剧烈波动。我憎恨我肉体上的寂寞感。奥斯卡是我最好的朋友,这你是知道的,海伦娜。你知道我是多么疼爱他,你知道他离去的时候我感到真切的悲痛。但你也知道,我们谁也没有碰过谁。

海伦娜:我完全没有怪你的意思。

埃米莉:我以为我的生命就此结束了,封存起来了。我有的时候伤心,但又责备自己无情无义。几点了,海伦娜?我得赶紧走了,我实在怕回去晚了。他发起脾气来太可怕了。我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怀着那么大的仇恨。我什么都没看出来,我太愚蠢了。他对我讲起另一种生活——一种严格要求、纯洁无私的生活,一种以尽天职为乐趣的生活。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话。当他对我讲那些话的时候,他浑身象在放光。同时,我看出他是寂寞的,他很不幸,恐惧和恶梦缠绕着他。他一再说只有我能挽救他。他说我们和孩子们一道可以生活在上帝身边——在真理之中。我认为这是最重要的——就是关于真理的话。我如此渴望真理——海伦娜,这个词似乎危言耸听,但我找不出更恰当的词句了。我觉得我过去在谎言中生活。我也知道孩子们需要一个父亲,一个能养育他们并有力量引导他们的人。(停顿)他还能使我解脱生理上的寂寞,我感激非常。海伦娜,我毫不犹豫地与我昔日的生活分手。我必须走了。门口有一辆马车在等着。我担心在我出来的时间出什么岔子。我总怕亚历山大会说出什么得罪他的话。亚历山大太固执了。我试图劝诫,但是他看不出他的继父是个危险的对手,一有合适的机会就想把他置于死地。

海伦娜:你必须和他分手,埃来莉。

埃米莉(微笑):我料到你会这么说的。我每个小时都觉得应该离开他,提出离婚,回到剧院和咱们这家人中间。

海伦娜:如果你下了决心,这应该能办到。

埃米莉:我怀孕了,海伦娜!

海伦娜:尽管如此,你还是……

埃米莉:请原谅我打断你的话。我扼要地说明一下情况。我已向他提出过离婚。他拒绝了。他说这不仅因为他爱我,而且因为按他的地位这是无法考虑的。我告诉他反正我要离开他。他搬出了法令全书,详细说明将会出什么事情:我将在法庭上败诉,理由是我犯了所谓的“遗弃罪”。孩子们会从我身边弄走,归他抚养。我私下写信问我一个当律师的朋友。他也证实了爱德华的话。我被箍起来了,连呼吸都感到困难。我要死了,海伦娜。我恨他恨得那么厉害,我可以——(收住口)

海伦娜(轻声地):咱们一定得想个办法。

埃米莉:别对任何人说起我来过这儿。对任何人都别说!

亚历山大睡了一两个小时,醒来的时候天还没黑,透过天窗能着到灰蒙蒙的夏空。他想坐起来,但痛得宁愿侧身躺着,把手放在大腿间。他因为激动而疲惫不堪,头痛得象要炸开,口渴得要命。

黑暗和阴影弄得看不清阁楼的面貌。空气里密布着尘埃和热气,弥漫着一股朽木、烂苹果和死老鼠的气味。惨淡的光线照在烟囱、床垫和亚历山大身上。这是鬼怪幽灵出没的场所。亚历山大心里明白。

亚历山大(无力地):妈妈。

板条咔嚓响,地板吱吜叫。那边站定的是不是一个幽幻的人形?

亚历山大(有气无力地):妈妈。

一阵微弱的拍翼声。接着是一阵清风。一阵叹息声沉重地传过这个宽敞的房间。亚历山大象是听到了轻声的耳语,也许那仅仅是风声?

亚历山大(清清嗓子):爸爸。你能听见我吗?如果你来看我,求求你记得我怕鬼,而且你已经死了。求求你别从我身后过来,也别突然把手搭在我肩膀上。我会吓疯了的,你不想让我疯了,对不对?(停顿片刻,一片寂静)我希望你从前边过来,用你平常的声音说话,穿上你平常的衣服,还求求你别带来特别刺眼的光,我也受不了。(停顿。他倾听着)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病着的时候还得看见死人。我有个同学不惜一切代价想看看鬼,可是一辈子也没见着过,尽管他在坟堆里待了一夜。

亚历山大不再说话了,他倾听着。没错,暗处传来脚步声。他打个冷战,自言自语地说:“见鬼,见鬼。哦,上帝啊,我要吓死了。”他屏息静气,紧紧闭住眼睛。他再张开眼睛的时候,眼前站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她望着他,眼里冒火。她长着一张狭长的脸,脑袋两边耷拉着两根细发辫。她的衣服已经褪色,她穿着厚厚的羊毛袜,膝盖上有个破洞,脚上穿着厚靴。她把手背在身后。至少看上去如此,也可能她没有胳膊。

波琳:我叫波琳。我妹妹艾斯米拉达站在绿屏风那边。她在生你的气,亚历山大。她建议我们两人处罚你。你怎么显得那么意想不到呢?你明白我们生你的气呀。

亚历山大:我实在弄不明白。

波琳:你编你继父的瞎话。你说他把我们锁了起来。没有这事,磨坊桥的水闸关了好几个星期了,河水结了冰。我们的圣诞节礼物是新冰鞋。可是滑冰的时候冰裂开了,我们掉进河里。妈妈要救我们,可是河水把我们一起卷到冰层下面。现在你知道真相了吧,你这个可恶的孩子。我和我妹妹要想出一个惩罚你的办法,我们已经想好了吓唬你的最好的办法。

亚历山大:求求你们别吓唬我了。

波琳:你听见他的话了吗,艾斯米拉达?

艾斯米拉达隐身不见,嗤嗤地笑。

波琳:我们爱我们的爸爸。他对我们可和气了。我们看得出你在用仇恨折磨他。

亚历山大:我不恨他。

波琳:你听见他说的吗,艾斯米拉达?他不恨咱们爸爸!(艾斯米拉达又嗤嗤地笑起来,仍旧不见其人)我们想出了一个从你和你那仇恨中拯救爸爸的办法。我们打算吓唬你,直到把你吓疯了为止,然后把你关进疯人院,手脚都锁上。我们会来看你的。(朝亚历山大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他尖叫了一声)这才不过刚刚开头!

艾斯米拉达格格笑了。现在能看到她模糊的身影。突然传来一阵怒冲冲的声音和真人的脚步声,一点也不是弄神弄鬼的。一把钥匙捅进阁楼的门,埃米莉匆匆走进来。她甚至没来得及脱掉外衣和帽子。她见到在烟囱边缩成一团的亚历山大,低低叫了一声,把他一把抱住。她抚摸着血染的衬衫和他屁股上的杖痕,但她没有哭。亚历山大也没有哭。他意识到妈妈无能为力,也意识到象一股黑浪一样包围着他们的巨大危险。他也知道有人想伤害他,甚至想干掉他,这些人却有力量实施他们的阴谋计划。亚历山大的梦境和幻觉的根据都来自现实。突然间,现实残酷地、不留情地向他扑打过来。尽管他吓得魂飞魄散,却感受到要生存的意念。他回顾那些充满恐惧和谎言的时日,同时也看到了自己的反抗和微小的胜利。

母子二人蹒跚着走下陡斜的阁楼台阶,芳妮和阿曼达等在门边。他们四人紧紧地抱成一团,象是合为一体。亚历山大看见站在烟囱旁边的波琳。她怒容满面,显得扭曲变形。

海伦娜感到游廊上略有凉意,于是移坐进饭厅里。她坐在大餐桌前,面前摆着一本照相册和几个装相片的口袋。老太太仔细地察看每帧相片,用工整的字体在相片背后注明内容,如果可能的话还注明拍摄年月。如果相片上的人已经死去,她便画上一个十字架,注明卒年。这件事使人感到镇定,又使海伦娜产生一股淡淡的愁思。她的丈夫老奥斯卡·艾克达尔是个热心的业余摄影师,却不大乐意把相片分类并嵌进相册。海伦娜后来便接下了这件工作。

码头上传来一阵欢笑声和喊叫声。另外几所住宅里传来开门关门声和路面上轻快的脚步声。珍妮和她妈妈在激烈争论。玛娅告诉彼得拉什么事。维佳和埃斯特一边说笑、一边喘气走近住宅。游廊的门开了,古斯塔夫·阿道夫和阿尔玛走进来,他们两人由于海风的吹拂和美酒的享用而红光满面。他们吻着海伦娜,问候她的起居,问她是否寂寞。她回答说她感觉良好,自得其乐。

阿尔玛:维佳被蚂蜂咬了。

古斯塔夫:蚂蜂蜇人,我的宝贝。它和你老头子一样也有根螯针。

阿尔玛:彼得拉掉到水里,浑身湿透了。她在石头上滑了一下,傻丫头,一下就掉到水里去了。

古斯塔夫:多亏她屁股上好厚的肉垫子。她可真象你,阿尔玛。

阿尔玛(笑):他这一天都是这样。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毛病。(尖叫)噢!你别掐我的屁股好不好!

古斯塔夫:妈妈忙着收拾老奥斯卡的相片。这次你理出几千张啦?

海伦娜:不管怎样,这儿有一张你们兄弟的相片,那会儿你还不到五岁。

古斯塔夫:已经看得出哪个兄弟……

海伦娜:外边一直在下雨吗?

古斯塔夫:一滴雨也没下。在岛子上连块云彩都没有。但是看得见陆地上的雨云,还听得见雷声。

海伦娜:这儿一直在下雨。

古斯塔夫:我明天早上进城去,我能给你办点事吗?

海伦娜:谢谢你,亲爱的古斯塔,我什么也不需要,可是我想和你谈谈玛娅的事。

古斯塔夫:上帝,又是什么事。她不是什么都有了吗?

海伦娜:你这么有把握吗,古斯塔?

古斯塔夫:见他妈的鬼。对不住,妈妈,可这姑娘还想……

阿尔玛:安静点,古斯塔。只要一提玛娅,他就发火,又叫又闹。

海伦娜:亲爱的古斯塔,你要明白,玛娅可不是你个人的玩物。多亏阿尔玛大方,让她成为咱们家的一员,她就要给我添孙子了。你独断专横地安排了她的未来。也许……

古斯塔夫:我他妈的该说阿尔玛和……

阿尔玛:我不许你当着妈妈嘴里不干不净的,听见没有,古斯塔?

古斯塔夫(气冲冲地):我喜欢那个姑娘。我要保障她的未来,如果我哪天完蛋了,我不希望她依赖这家人的施舍。她同意我的建议。见鬼,她不需要保护人,更不需要和我作对。别把我想成独断专横。都是玛娅自己决定的。我喜欢她。我对她好。阿尔玛也对她好。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妈的,真受了伤害。你们没有任何理由站在玛娅一边和我作对。我心疼她。阿尔玛心疼她。我爱她就象我爱珍妮和彼得拉似的。噢,是啊,我看得出你们的脸色。也许和爱别的孩子不太一样。但也差不多。她对我好。她不觉得我是个讨厌的老胖子。谁也不这么想。古斯塔夫·阿道夫·艾克达尔的弱点就是在女人方面。那有什么办法?玛娅在生活中要走自己的路,我要提供她稳定的保障。好了,话说够了。来吧,阿尔玛,咱们回家吃晚饭吧。再见,妈玛。亲我一下。我不乐意你和阿尔玛坐在一起唠叨玛娅的未来。这事由我来操心,或者由她自己来操心。晚安,妈妈。我又叫又嚷,别生我的气。只不过厨房里那几个老乌鸦听见以后乐得有话题好聊了。来吧,阿尔玛。

阿尔玛(吻吻婆婆):我过一两个小时以后再来。

古斯塔夫:你甭想!

海伦娜:我很欢迎你来,晚一点也没关系。

阿尔玛:安静点,古斯塔,不然你会中风的。你脸都发紫了。

两人叽叽咕咕地走了。古斯塔夫·阿道夫还是那几句话,阿尔玛责备他说话不干净,责备他蛮横无理、嗓门太大。维佳在门道里问要不要开晚饭。海伦娜谢谢她,说自己不饿,只要在床头给她放一杯黑啤酒、一份牛肉三明治就行。然后她们谈了一阵蜇维佳的那只蚂蜂和蚂蜂危险的共性。谈够以后,维佳退了出去。她和埃斯特一道在落日余辉中坐在橡树下的长凳上。雨住了,暖洋洋的晚风掀动着暗绿色的青枝绿蔓。

传来彼得拉练钢琴的声音。窗户打开,迎进蚊子和落日,琴声在晚霞中颤抖。海伦娜又回到了游廊上。她对奥斯卡的相片已经兴致索然,无论是书、纸牌或针线活儿都引不起她的兴趣。她随着呼吸的起伏而感到一阵阵伤感:“要出什么可怕的事,但我却坐在这里,一筹莫展。”

她听到脚步声和人声。卡尔和莉迪亚晚上来请安。海伦娜腻味得直叹气:我没法对付这两口子。她看到他们沿着园中小道走来,上坡的时候走得太快,卡尔不得不站住喘口气。莉迪亚站在他身边,伸着头,背着手。两人为谁开口向母亲借钱争执不下。

卡尔:你真是头等笨蛋,莉迪亚。你得让她明白我想自杀啦。

莉迪亚(哭):真的吗?咱们可以过穷日子嘛。我去做事。

卡尔:你就没有脑子吗?傻瓜。你说你看出我很不快活。我不吃东西。夜里不睡觉。

莉迪亚:真的,你是害失眠症睡不着。

卡尔:是他妈的失眠症。说我变得不言不笑。我要笑起来都吓人,你明白了吗?女人之间推心置腹。话别说得太多,但要暗示我想自杀。

莉迪亚:你别提这个可怕的词儿了,不然我非哭不可,我的小卡尔。

莉迪亚双手抱住头,大声抽泣,被长裙子绊了一下。卡尔想拉住她,但没拉住,自己头朝前摔了出去。莉迪亚尖叫了一声立即凑在他身边把他扶起来,给他掸土。他们二人在丁香花架后面消失不见了。

海伦娜转过身去,晒得黑黑的胖乎乎的珍妮光着腿、光着胳膊站在房间里。她穿着一件褪了色的花睡衣,聚精会神地看着奶奶。她把什么东西藏在身后。

海伦娜:你早就该上床了。

珍妮:我偷着跑出来的。

海伦娜:你妈要知道该怎么说?

珍妮:她不会知道的。除非你去告我的状。

海伦娜:你找你的老奶奶干什么?

珍妮朝前走了一步,又一步。她把用稻草穿起来的一串野草莓放在海伦娜面前,笑着跑开了。

埃米莉躺在阿曼达的床上。她还穿着外衣。亚历山大枕在她的胳膊上,偎依在她身边。芳妮坐在床脚,阿曼达在门边占据了一个防守的地位。长时间的沉默。夜幕降临。传来维尔吉洛斯主教的脚步声。他不敲门便开门进来,在门口站住。

爱德华:欢迎你回来,埃米莉。你出去了好长时间。(停顿)我们都开始担心了。(停顿)汤德尔太太想知道你要不要吃点什么。

埃米莉:我不饿。

爱德华:我这就告诉她。(停顿)你不来睡吗?(停顿)已经很晚了。

埃米莉:我等孩子们睡了再来。

爱德华:那我在书房里看一会儿书。别太晚了。(停顿)晚安,孩子们。咱们本来商量好了亚历山大今天晚上睡在阁楼上,着样子你们改变了这个决定。

埃米莉:是的。(停顿)改变了。

爱德华:我明白了。好吧,也许这样更好些。晚安。孩子们。

芳妮和阿曼达:晚安,爱德华叔叔。

爱德华:晚安,亚历山大。(亚历山大不予回答)他睡着了吗?

亚历山大:没有,我没有睡着。

爱德华:我向你道晚安时你可以回答一声。

亚历山大:不,我不能。

爱德华。不能?(微笑)这算什么话,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亚历山大不愿意主教这夜平安。

爱德华(笑):你很有幽默感,亚历山大,我喜欢这种劲儿。

维尔吉洛斯主教又笑了两声,关上了门。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母亲和孩子们默默无言地躺着,各想各的心事。

主教的书房光线暗淡,偌大的房间里只在主教的扶手椅旁亮着一盏灯。夜间,爱德华·维尔吉洛斯在读一本教会杂志。他用铅笔在纸边上作札记。他戴着金丝框眼镜,穿着吸烟服。他的烟斗冒出一缕青烟。他把腿伸在和扶手椅配套的脚凳上。

埃米莉坐在大桌子跟前,桌面上堆放着书报杂志。她还穿着外衣,帽子已不知放在什么地方了。

爱德华:你见到你的婆婆和别的亲戚了吗?串门去得愉快吗?路上下雨了没有?这儿一整天都在打雷下雨。唉,反正我们不在乎。至少对农夫有好处。今天下午我和亚历山大有过一场小小的交锋。还是那个老问题。他很难分辨出幻象和真实的区别。但是我们把问题都解决了。至少解决了一部分。亚历山大并不傻。他是不傻,但他不肯轻易谅解。(笑)“亚历山大不愿意主教这夜平安”这句话真是无价之宝。我在某种程度上欣赏他的个性。他很有点倔脾气。你怎么什么话也不说,埃米莉?(停顿)你是生气了吗?你完全犯不上生气。其实该抱怨的是我呀。

埃米莉:你疯了。

爱德华(微笑):我必须坦率地说,你发火的时候看上去没那么妩媚动人。我说过,我可以就一两件事追根究底,可是我不愿争吵,因此我宁可相安无事。

埃米莉:你把孩子们锁起来了。

爱德华:这是一种安全措施,埃米莉。我要求保证你能回来。

埃米莉:你虐待亚历山大。

爱德华:亲爱的埃米莉,你说话真富于戏剧性。我惩罚了他。这是我为了把他养育成人所要尽的一部分责任。再说,和他的罪孽相比,他只受了轻微的惩罚。

埃米莉:他被打得皮破血流……

爱德华:请原谅我打断你的话。我打了他几下。他的屁股会痛几天,但这种疼痛对他有益。这个小伙子如果再编造谎话就要多想一想了——或者编造你宁愿称之为幻想的那种东西。

埃米莉:那么他所受的屈辱呢?

爱德华:当我们受惩罚的时候,上帝要求我们谦卑。这看上去象是受辱,但它是必要的。再说,埃米莉,这种惩罚是出于爱心,从深远来讲并不是受辱。爱和顾全面子并不是一回事,爱的语言可能是很严厉的。

埃米莉:你还讲什么爱。

爱德华:你不该让自己冷嘲热讽地。(停顿)咱们是不是结束这番谈话,睡觉去吧?

埃米莉:你把他锁到阁楼里了。

爱德华:当然了,他需要一个人呆着。

埃米莉:你知道他怕黑。

爱德华:每年这个季节的晚间是白夜,心中无愧的人应该无所畏惧。

埃米莉:我恨不得杀了你。

爱德华:你要是动这种念头对怀里的孩子没有好处。

埃米莉:我们的孩子不会生下来的。

爱德华:你当心自己说些什么,埃米莉。(停顿)一个要做母亲的人如果怀着对她丈夫的刻骨仇恨,以致要毁掉自己的孩子,应该怎样处置这样的母亲呢?(停顿)送进疯人院,埃米莉。

埃米莉:你吓不倒我。

爱德华:我不能不吓住你。但我的心情是沉重的,因为尽管你如此对我,我还是爱你的。(起身走近她身边)这次你听明白了,我再不重复:你必须听命于我,必须屈从于我,你必须尽你做妻子和母亲的职责。你不是个坚强的人,埃米莉,怀孕以后你更软弱了。从现在起你将在我们为你准备的尽可能舒适的房间里生活。亨丽埃塔和我母亲将轮流照顾你。你的自由将暂时会受到一些限制。我们必须十分当心。(停顿)你必须明白,你如果稍加反抗或企图与外界联系,都将会损害你的孩子们的安全。仇恨和恼怒使你变得面无血色,埃米莉。我建议你保持心绪的安宁和勇气。你过去生活在一个矫揉造作的世界里,充满了故作多情的感情。我必须教会你和你的孩子们生活在现实中。现实如同地狱,这可不是我的过错。耶稣基督是在这个世界上,埃米莉,在这个现实中被折磨致死的。(停顿)由于你的失职,是你迫使我担当起这个责任,不仅担起对你孩子们的责任,还担起对你的责任。这是一副沉重的担子,我感到孤立无援。(埃来莉想叫喊,但克制了下去。爱德华继续温和地说)我是个有严重缺点的普通人,但我的责任重大。责任往往比尽职的人重要许多。有职责的人是职责的奴隶。他没有权利随心所欲。他为他的教民而生存,只为他的奉献而生存。他的屈从便是他的自由。我爱你,埃米莉,我爱你胜过世上的一切人,上帝可以明证。但你的神智不清威胁着我的职责,你的出走的危险尝试和你离婚的打算都是威胁。这一切都必须被严加抑制,埃米莉。你必须恭恭敬敬地学会屈从,屈从于我们两人都必须听命的力量。

埃米莉尖叫起来。爱德华抽了她一个嘴巴。

埃米莉:我诅咒你。我诅咒我怀的你那个孩子。我要用我自己的双手把它拽出来,象掐一头有害的野兽一样把它掐死。每日每时我都将祈望你死去,我将会想出一种折磨你的办法,它要比人类想得出的任何办法都更残酷。

爱德华:我们在穿过泪水的幽谷,埃米莉。我们在穿过泪水的幽谷,并使它的山泉汹涌。

守护神

9月里炎热的一天,一辆大车颠簸着驶进主教的院落。伊萨克·雅各毕戴着帽子,穿着冬大衣,坐在赶车人旁边。两个年轻人躺在大车底喝啤酒,热得直喘气。犹太人吩咐赶车的等着,自己去敲门。亨丽埃塔开开门,没好气地看着来人。

亨丽埃塔:日安,雅各毕先生。

伊萨克:日安,维尔吉洛斯小姐。但愿我没有……

亨丽埃塔:你有什么事?

伊萨克:我只不过想问问主教大人有没有……

亨丽埃塔:他在准备布道,不得打扰。

伊萨克:那么是否可以见见太太?

亨丽埃塔:她不舒服,在自己房间里休息。

伊萨克:同样不得打扰吗?

亨丽埃塔:我母亲出门了,我本人没有时间。

伊萨克:如果主教知道的话……

亨丽埃塔:我很抱歉,雅各毕先生。

伊萨克:如果不允许我把情况说明,主教大人日后可能会不高兴……

亨丽埃塔:什么事吧?

伊萨克:几个月以前,确切地说是去年11月,主教大人好意要和我做一桩买卖。

亨丽埃塔:真的吗?我怎么不记得这事。

伊萨克:您当然记不得,维尔吉洛斯小姐。主教大人不会为些须小事让家里人操心的。

亨丽埃塔:我兄弟操心的事又与你有什么相干,雅各毕先生?

伊萨克:唉,维尔吉洛斯小姐。请别迫使我对您谈俗事了。

亨丽埃塔:你这人让人讨厌。再说,你油腔滑调的,我既没有时间也不打算和你继续谈话。我的话到此为止。再见,雅各毕先生。

伊萨克:钱财拮据。

亨丽埃塔:你说什么?

伊萨克:您兄弟主教大人明白自己钱财拮据。我能进来吗?

亨丽埃塔把门开大了一点儿。

伊萨克(跨进门去):谢谢您。您真好心。请允许我赞美您的裙子,维尔吉洛斯小姐。这材料可不一般,准是巴黎货。

亨丽埃塔:你要和我兄弟做什么买卖,雅各毕先生?

伊萨克:能允许我坐下吗?

亨丽埃塔:坐在那儿。不,不是那儿。坐在那里。

伊萨克:不知怎么的,我奇怪我挺欣赏您的直截了当。

亨丽埃塔:我可不欣赏你的阿谈奉承。说吧,找我兄弟有什么事?

伊萨克:就我来说,什么事也没有。

亨丽埃塔:这些莫名其妙的话让人讨厌。把来意说明,然后走开。

伊萨克:我必须先见见主教大人。

亨丽埃塔:他禁止我去打扰他。

伊萨克:您如果能费心为我带路,由我来打扰他。(笑笑,轻声说)是关于钱的事,维尔吉洛斯小姐。好多钱呐。

亨丽埃塔:我兄弟欠你钱吗?

伊萨克(颇为震惊):恰恰相反,我亲爱的女士!恰恰相反,是这么回事,维尔吉洛斯小姐。11月里,主教大人想要借钱。可惜的是,犹大人有几条规矩——比如说,不借钱给教会。因此从长远说,大担风险,这是有例在先的。主教大人建议做一笔交易。由我出一个恰当的数目买一口好木箱和一只非常漂亮的柜子。我当时拒绝了。

亨丽埃塔:哦,我明白了。所以你拒绝进行这笔交易。

伊萨克:是啊,我大不知趣了,因此我后来改了主意。我十分情愿买下这两件家具。怎么开价都好说。(耳语)好说。

亨丽埃塔(顿了半晌):我去请我兄弟。

她一走开,伊萨克象闪电一般从椅子上跳起来,鬼鬼祟祟地从一间屋子穿进另一间屋子,走进石头过道。他试着每个房间的房门,发现一间上了锁,他从大衣里掏出一串寄形怪状的钥匙。从住宅的远处传来维尔吉洛斯主教的声音。“我告诉你不要来打扰我。”亨丽埃塔低声嘟囔了些什么,主教回答说:“是啊,当然了,他象个吸血鬼一样钉住不放。”伊萨克试了一把钥匙,门打并了。阿曼达、芳妮和亚历山大站在门里边,惊恐地望着伊萨克。

伊萨克:呆着别动,我过一会儿来接你们。把鞋子脱掉。

他关上门,冲过几间屋子,回到椅子上坐下。维尔吉洛斯主教阴沉地望着他。亨丽埃塔站在兄弟身后。

伊萨克:对不起,人老了不得不方便一下。对不起。主教大人日安。

爱德华:你打算买那口箱子和柜子吗?

伊萨克:是这么回事,主教大人。

爱德华:你打算给什么价钱呢?

伊萨克(取出一纸协议书):这个价钱怎么样?

爱德华(读协议书):你真的改了主意。

伊萨克:我找到买主了。

爱德华:这价钱太低了。

伊萨克:您这么说就太可惜了。(起身要走)别了,主教大人。别了,维尔吉洛斯小姐。

爱德华:你在耍花招。你们这种人惯于耍花招。

伊萨克:别了。多多打扰,非常抱歉。

爱德华:这两件东西至少值双倍的价钱。

伊萨克:毫无疑问,大人。可惜小城的穷古董商出不起这么大的价钱。

爱德华:我受骗了。

伊萨克:主教大人有权拒绝,您就不至于受骗了。感谢您抽时间接见我,请允许我起身告辞。但愿我对您的打扰不算太过分。

爱德华:你带上钱没有?

伊萨克:钱?哦,钱——买这点东西的钱。当然啦,主教大人。我口袭里装着协议书上提到的数目。全是大票。

爱德华:把钱给我吧,雅各毕先生。

伊萨克:当然了。立刻办到。主教大人能在协议书上签上您的大名吗?(把钱递了过去)

爱德华:我来料理这事,雅各毕先生。我来料理这事。

维尔吉洛斯主教读着协议走开,随手带上了门。

伊萨克:维尔吉洛斯小姐,您能容许我开始搬运吗?我能把人叫过来搬那几件东西吗?

亨丽埃塔(耸耸肩):这不干我的事。

伊萨克匆匆走到窗前叫他的随从,他们立即从命。亨丽埃塔把指头按在嘴唇上,站那里看了一阵大叫大嚷的伊萨克。

亨丽埃塔:如果我离开这里,你不见怪吧?

伊萨克:亲爱的女士,我将感到非常惋惜。

亨丽埃塔:我估计你总不至于搬走不属于你的东西吧。

伊萨克(微笑):疑人者自疑。

亨丽埃塔正想反驳,但克制住了自己,仪态万方地离开房间。她走出饭厅和客厅,突然消失不见。伊萨克冲进石头过道,打开孩子房间的门,示意他们快出来。他们手里提着鞋子从地上站起来,不知所措。

伊萨克(低声):快。别错过时机。

他拉着阿曼达的手就走,两个小的跟在后面。他们来到宴会大厅。伊萨克打开一口巨大的木箱,低声叫孩子们爬进去。正在这会儿,门打开了,维尔吉洛斯主教走了进来。伊萨克盖上箱盖,孩子们总算保险了。

伊萨克:我猜想主教大人可能要确认一下我没有拿走不属于我的东西。(打开箱盖)请察看一下。

爱德华:噢,这无关紧要。我只不过要把签好字的协议书还你。

伊萨克盖上箱盖坐了下来。他的随从先把柜子弄出去,他们卸下了柜门和柜顶。维尔吉洛斯主教用晨衣裹住腿,在伊萨克身边坐下。他和气地笑笑。伊萨克·雅各毕也报以微笑。

伊萨克:您的太太好吗?

爱德华:承蒙你好意相向。我太太不大舒服。这几天突然气候太热,对她不大相宜。

伊萨克:我能当面向她向安吗?

爱德华:不行,我很抱歉。

伊萨克:没关系。老艾克达尔太太有封信给她。

爱德华:我可以转交。

伊萨克:那您就费心了。

爱德华:你这个见鬼的犹太猪。(抓住伊萨克的衣领)你这个见鬼的又脏又臭的犹太猪。你还当你能骗过我。你这个弯勾鼻子的臭鼬。

维尔吉洛斯主教一个猛劲把伊萨克·雅各毕从箱子上拎起来摔到地上。然后他直起身打开箱盖。箱子里空空如也。他瞪眼着着,然后冲出去叫住搬东西的人。柜子四敞八开,连柜门都没有了。伊萨克坐在地上摆弄他刚才被摔破了的眼镜。邻室的房门开了,布兰达·维尔吉洛斯太太走了进来。夕阳的余晖射入室内,胖得不成样的埃尔莎·伯吉厄斯摊手摊脚地靠在软垫中间。

布兰达:出了什么事?

爱德华(暴怒):这头猪要偷掉我的孩子们。

亨丽埃塔:这不可能。育儿室的钥匙在我手里。

维尔吉洛斯主教拽开育儿室的门。阿曼达、芳妮和亚历山大挤做一团睡在地上,象是睡熟了。他们的面色在夕阳照射下显得十分苍白。主教躬身察看——万一死了呢!他伸手要去摸亚历山大的额头。

埃米莉:别碰他们。

埃米莉站在楼梯旁,她身子已非常沉重,汗水淋漓,未曾梳洗,穿着一件污迹斑斑的晨衣。她的面容消瘦,头发蓬乱;她的嘴唇枯干渗血,只有她的眼神冷酷而平静。

埃米莉:你如果碰一碰他们,我就杀了你。

伊萨克·雅各毕从地上爬起来,掸掸黑衣服上的土,伸伸胳膊和腿。随从已经把柜子搬了出去。维尔吉洛斯主教捏紧拳头走进书房,带上房门。布兰达在喂哼哼唧唧的埃尔莎·伯吉厄斯。亨丽埃塔也打开箱盖。箱子还是空的。她倒在一张椅子上,恶狠狠地望着埃米莉。老犹太人心不在焉地微笑着,但看上去有些疲劳。他脚步踉跄地走向埃米莉,倚在墙上试试那副摔破了的眼镜。随从动手把箱子抬出去。箱子的分量很重。

雇工们把箱子抬进店铺后身一间杂乱无章的黑屋子里便走掉了。伊萨克拉上破旧的百叶窗,锁住房门,打开箱盖。孩子们爬了出来,虽然又脏、又受了惊吓,却安然无恙。犹太人要他们噤声,示意他们跟他走上螺旋形楼梯,楼梯有两层楼高,在这两层楼里,凡是人间的东西都应有尽有。

楼梯尽头是一间小厅,隔壁是一间阴暗的、年久失修的饭厅,堆放着老式家具。饭桌上已摆好了食物,点上了蜡烛。一个面色白皙、目光柔和的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一言不发地迎了上来。

伊萨克:这是阿隆,我的外甥。

阿隆彬彬有礼地躬身致意,匆匆到厨房里取来一大盆热气腾腾的浓汤。大家在饭桌前就坐。伊萨克·雅各毕分发面包后给大家盛汤。没人打破这片寂静。一只夏蝇在肮脏的窗玻璃上嗡嗡地飞。

亚历山大:主教会把我们弄回去吗?

伊萨克(抓摇头):过一两天他会找你叔叔谈判的。目前平安无事。

芳妮:我要妈妈。

伊萨克(拢拢她的头发):要耐心,艾克达尔小姐。要耐心。

阿曼达:我们要在这儿呆多久?

伊萨克:不会呆一辈子的。

亚历山大:我困了。

伊萨克:咱们的客人累了,阿隆!你给房间通过风,铺好床了吗?摆上花了没有?

阿隆:我全按您的吩咐办了,舅舅。

他们离开饭桌穿过又长又黑的过道,它象是一直通到房子后边。

伊萨克:伊斯梅尔吃过没有?

阿隆:我三点钟就让他吃了饭。

伊萨克:我还有一个外甥伊斯梅尔住在这间屋子里。他有病,必须在门上加锁。这扇门必须关好。记住,亚历山大。记住,芳妮和阿曼达。

孩子们神色诅丧,默默地点点头。伊萨克拍拍阿曼达的脸,神情严肃。

伊萨克:他有的时候会唱歌。夜里也唱。你们别担心,会习惯的。

伊萨克示意他们沿着长长的走廊下去,进入一间大房间,里面除去摆在旧波斯地毯上的两排椅子以外,没有其他家具。房间的一头有一个木偶戏台。在戏台上和沿墙壁到处挂满了五颜六色的木偶。它们用呆滞的黑眼睛和神秘莫测的苍白的脸迎着小客人。微弱的光线穿过半启的窗帘射进房间,显然为它们的四肢、身躯、面部和姿势添加了力量。

伊萨克:这是阿隆的木偶剧院。如果你们好好求求他,他一定会给你们演一场戏。

他们经过一间红色的客厅,红壁纸、红地毯、红沙发和扶手椅、厚厚的红窗帘。装饰华丽的天花板上挂着一大盏枝形吊灯,蒙上了薄纱。客厅后面有一间中国式的密室,用宣纸糊墙,陈设着黑漆家具和小雕像。这些东西都破破烂烂,积满灰尘,褪去颜色,显得气数已尽。阿隆打开一扇黑色小门,走进一间宽条地板的小房间,有一扇望得见一树秋叶的大窗户,两张铺着厚厚白被褥的小床,墙上糊着浅色图案的壁纸,镶边的窗帘,墙上挂着一串很小的画片。一架旧屏风后面有个洗脸池。其他的家具便是三把白椅子和一张歪歪斜斜的小桌子。桌上放着一盏大煤油灯,地板上铺着杂色的地毯。地板是新刷洗过的。窗户开着,小五斗柜上放着一碗苹果,散发出芳香。

伊萨克:这里是你们临时的家。我希望你们喜欢这里。夜里把门从里面锁上,谁来也不要开门。现在睡吧。阿隆帮你们把窗户关上。如果需要什么就用这根橡皮管子通话。先吹一声口哨,再清清楚楚地说话。不要大嚷大叫,因为那样谁也听不清。晚安,阿曼达。晚安,芳妮。晚安,亚历山大。别忘了祈祷。

亚历山大:别走!

伊萨克:你要我再呆一会儿吗?

亚历山大:要,求求你。

伊萨克:那我在这把椅子上坐一会儿。

阿隆:我去招呼伊斯梅尔了。晚安。

孩子们:晚安,……

阿隆:阿隆。我叫阿隆。我弟弟叫伊斯梅尔。我们很小的时候父母都去世了。

他轻轻走出门去。孩子们坐在一张床上,就象三只临时栖息的小鸟,羽毛蓬乱,旅途劳顿,还没找到夜间的归宿。伊萨克看着几个孩子。

伊萨克:怎么样?是芳妮和阿曼达联合起来对小伙子亚历山大保密呢?还是亚历山大和芳妮一起做游戏,以为阿曼达除了跳舞以外什么也不想呢?还是亚历山大和阿曼达认为芳妮只是个小娃娃?倒底怎么样?

亚历山大:我们同心同德。三人在一起。

伊萨克:应该是这样。

芳妮:阿曼达想当独舞女演员。

阿曼达:我们那个继父禁止我学舞蹈。

亚历山大:他禁止不了你,因为奶奶要你当舞蹈演员。

芳妮:奶奶说了算。

亚历山大:有的时候她跳舞跳得让人腻味,可是我们挺舍不得她走。自从爸爸死了以后——

伊萨克(一阵沉默后):怎么样?

亚历山大:啊,没什么。

阿曼达:不能相信他们大人。

芳妮:他们又不在这儿。

阿曼达:妈妈真不知怎么想的。

孩子们默不作声,他们感到疲劳、不安、心情沮丧。

几天以后,在维尔吉洛斯主教和埃米莉原来的小叔子之间开始进行外交式的谈判。谈判地点是主教邸宅的书房。爱德华·维尔吉洛斯身穿黑长袍,佩着金色十字架。艾克达尔兄弟身穿晨礼服。款待客人的是干雪莉酒和饼干。秋日的阳光穿透灰尘蒙蒙的空气,照在三个人的脸上,面色显得蜡黄。

爱德华:咱们坐下好吗?我亲爱的卡尔,请你坐这张扶手椅,古斯塔夫·阿道夫坐沙发更舒服一些。我能再请你们来一杯雪莉酒吗?不要了?再来一块我姐姐拿手的杏仁饼干吗?也不要了?我就坐我这张软椅了。

维尔吉洛斯主教再没什么可说的了。客人们沉默不语。

爱德华:我要孩子们回来。这座城市太小,闲话很快就会传开。

又是一阵沉默。兄弟二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卡尔·艾克达尔开始讲话时语调非常平静。古斯塔夫·阿道夫一边听一边连连点头。

卡尔:你恐怕误会了我们来访的原因。我们代表家里人和我们本人来劝你把埃米莉和孩子们放开。我们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只知道亲爱的埃米莉非常不快活,孩子们也不喜欢这个地方。

古斯塔夫:家里人都意识到对于高级神职人员来讲,离婚是件痛苦的事,因此我们乐于用恰当的方式对你的严重损失作出补偿。我和我母亲初步谈了一下,我们准备拨一笔相当可观的款项供你支配,当然这指的是你可以用于慈善事业的钱,或是基金,或用于你最心爱的其他事业。我们和你同样认为一切都应该极为审慎地进行,我母亲表示愿意和埃米莉同去意大利旅行,至少一年以后再回来。

爱德华:让我首先表示我充分欣赏艾克达尔家族为解脱我的苦恼打算提供的慷慨条件,以及对我的尊重。与此同时,说出我的真心话是非常痛苦但又是完全必要的。孩子们离家而去。必须把他们在最短时间内无条件地送回他们的合法父母身边。时间的延误使我们所有的人都感到难言的痛苦,更不要说他们的母亲了。孩子们回来以后,我准备听取艾克达尔家提出的任何建议。但为了避免进一步的耽误和误会,我要强调一下,离婚是不能加以考虑的。

卡尔:我很感激你的明确态度。同时,我也不得不对你说明孩子们永远也不会回到主教邸宅,重新经受他们已经领教过的折磨。我再补充一句,在这点上艾克达尔家族的意见完全一致。因此这个问题没有讨论的余地。三个孩子生在我们家,我们认为自已对他们的成长发育是有责任的。

爱德华:艾克达尔家族打算自作主张,这使我感到为难,我特别提请你们注意,我作为孩子们的继父,有法可依。再者,作为高级神职人员,我是得道多助。

古斯塔夫(笑):但是孩子们在我们这边,我亲爱的先生。

爱德华:我很高兴看到你对如此痛苦的处境居然一笑了之。最后恐怕不得不诉诸法律。

古斯塔夫:我很怀疑这点,我亲爱的爱德华!你宁愿自打嘴巴也不愿意面对身败名裂的局面,到那会儿你教区里的那些装假牙的老家伙都会乐得吹口哨。道德和法律也许在你那边。但你可要记住我站在道德败坏的一边,即便你打赢了官司,我们这些道德败坏的人早已传播出大最耸人听闻的流言蜚语,关于你的为人、你的品行、你的家规、你的姐姐、你的仆人、你的神智、你过度的性欲、你的假发、你的虚伪、你的怀疑病症和你的毫无体面可言的一切,迫使你今生今世只能到异教徒和爱斯墓摩人中间去传道。我说这些可不是为了吓唬你,我亲爱的先生。我是希望咱们大家把牌摊开,要是你还听得懂的话,你应该通情达理。

爱德华:你的插科打诨很有趣,假如你的胡言乱语中不包含我称之为实际威胁的东西的话,我本来是可以陪上一笑的。

古斯塔夫:我亲爱的朋友,还是让我指点你一下,你可能不太明白:我可看透了你了。你是个卑鄙的恶棍。

卡尔:住嘴,古斯塔夫,当心你的血压。(对主教)我必须表示歉意,我亲爱的爱德华。尽管我们对于目前看来无法解决的问题持有不同的见解,我们仍应理智行事。我与我弟弟的语言和态度完全无关,请你确信他不代表任何人,只代表他自己,而且绝不代表家族中的其他人。

维尔吉洛斯主教向卡尔俯首致意,然后仰靠在扶手椅上,用他纤细的手指敲着扶手。他的蓝眼睛注视着古斯塔夫·阿道夫左耳后方的某一点,嘴角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爱德华:好说,好说。(停顿)好说,好说。

古斯塔夫(勉为其难):请你原谅。我乞求你的宽恕。我是个粗人,这是我太太说的。我从来看不见人的内心品德。我酒喝得太多。我感到羞愧难当。请接受我的歉意。

爱德华:这事不用再提了。我甚至乐于尊重一个老实人的老实话,尽管它有些……不文明。(笑笑)我能给你来杯雪莉酒吗?保证是好酒。

古斯塔夫(还是一时不知所措):啊,谢谢你。非常感谢。(喝酒)我非常抱歉。我太喜欢那个傻埃米莉了,那个傻演员。我们爱她,全家人都爱她。后来我哥哥奥斯卡死了。我们对她照顾不够。这也怪我们自己。我们太疏忽大意,太自顾自了。我今天早上还对阿尔玛说,如果我们不那么疏忽大意,不那么自顾自的话,这事压根儿就不会……

卡尔向他表示警告,他赶紧住了嘴,咬着自己的髭须。维尔吉洛斯主教象在想别的心事。高高的天花板下已经发暗,强烈的阳光变得淡薄,满墙的书隐入阴影之中。

卡尔:在目前的条件下我看我们无法达成协议。让我们把这次推心置腹的坦率谈话看作是一种初步的试探吧。

爱德华:恐怕我不能分享你谨慎的乐观态度。我认为我们的谈判已告结束,我不得不明确表达我的立场。孩子们必须在十二小时以内回家。否则,尽管这违背我的本性和原则,我不得不将此事报告警方和检察官。

卡尔:假如真把孩子们送回来,可否设想我们就他们未来的安排进行一次非正式讨论,以便容许他们和他们的母亲拜访堂姐妹和亲人?

爱德华:我是一个相信既定规律和原则的人,这与我对自由的真挚热忱的追求绝不冲突。这正是我的基督教信念的一块基石。

卡尔:今后我们再就埃米莉和孩子们的行动这个敏感的课题做进一步讨论时,我能把你刚才的见解看作是一种间接的保证吗?

爱德华(无力地笑笑):生活中的崩溃现象,往往是本来能够相敬相爱的人之间产生分裂而造成的。这是残酷的、使人不解的谜。

古斯塔夫(大怒):象我这么个块头的人,胡子都一把了,而且神智清醒,居然要坐在这么一张又不舒服又可笑的椅子上听这个十足的伪君子胡言乱语。“生活中的崩溃现象”!少在这儿舐屁股。你住嘴,卡尔。你住嘴,让我来告诉这个性欲狂我们手里的底牌。我告诉你,爱德华·维尔吉洛斯,我可把你的期票带来了!你不知道吧,知道吗?对啰,我的朋友。一共十一万里克斯达拉的债务。所以现在主动权在我手里。看你还有什么上风可占。看看他面色多么苍白,圣人!着看他,卡尔!(笑)连鼻子都拉长了。你是个与众不同的无赖,爱德华·维尔吉洛斯,可是干我这行却学会了一招,就是闻得出无赖的气味,尽管他穿着教士的长袍。我也会对付无赖。要给他点厉害!或者是立即答应和我们的小埃米莉离婚,或者由我宣布主教大人彻底破产。

古斯塔夫·阿道夫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他由于激怒脸都憋紫了,然而情绪激动,纵声狂笑。突然,他顿住了笑声,尴尬地注意到房间里异常安静。卡尔缩到沙发的一角,端详自己久未修剪的指甲。维尔吉洛斯主教的笑容多少明显了一点,但他深蓝色的眼睛却望着薄暮中的某处。

卡尔:我说傻瓜。你就是傻瓜。

古斯塔夫:我以为告诉他已经走投无路,才算得上公平。

卡尔:有时候你实在让人讨嫌,古斯塔夫·阿道夫。

古斯塔夫:噢。哼。我怎么了?

卡尔:你等着瞧吧。

维尔吉洛斯主教渐渐把思绪拉回到他的客人身上。他突然颇有好感地望着他们,几乎很真诚。

爱德华:我们刚刚提到,摊牌是有好处的。请允许我过一会儿再回到这个比喻性的话题。我想对艾克达尔先生表示我为他感到遗憾。他对人世间的看法十分浅薄而且带有偏见。有一种相当泛滥的错误概念,即认为人受需求的支配,他也受到这种瘟疫的传染。他以为一切都可以买卖。艾克达尔先生是这个国家最出色的女演员的儿子。尽管如此,他却很少或者根本不理解人的意志对于事物的无限力量。他为人丑恶而残忍,用拙笨的双手摸索着他那并不锋利的工具。我为他感到难过,我感到由衷的怜悯。(对卡尔)我亲爱的先生,我为你那体面的、充满尊严的谈话向你表示感谢。遗憾的是我们未能达成协议。我珍视我与艾克达尔家的联系,为你们表示出的温暖和好感感到愉悦。这一切都过去了。(停顿)什么时候想法开导一下你的弟弟——算了,他不会明白有一些人并不需求什么,他们不在乎金银财富,不在乎美味珍馐,他们甘愿经受诽谤和羞辱,因为他们在全能的上帝面前心地坦然。(短暂的停顿)现在回到摊牌的话题上来,这是艾克达尔先生如此机智地提出的话题。请允许我打出我的王牌。我去一下就来。

维尔吉洛斯主教向两兄弟躬身,匆匆穿过宽大的地毯,步入暗处。

古斯塔夫:这个人是魔鬼变的。你见过心肠这么冷酷的恶棍吗?

卡尔:假如你没有表现得象个……

古斯塔夫:……傻瓜。我承认。我很抱歉。不是这么说。我他妈的气疯了。

卡尔:安静点儿。他来了。你住嘴。

古斯塔夫:我起誓。

帷幕拉到一边,维尔吉洛斯主教领着埃米莉的手进来。她身穿一件质地柔软的打摺衣裙,衬出了她的妩媚。她的头发梳理整齐,挽成一根大辫。她满面笑容地向小叔子们走去,拥抱亲吻他们。她眼里充满泪水。

埃米莉:亲爱的,亲爱的古斯塔夫和亲爱的卡尔。你们一片好意来解脱我们的困境。爱德华全告诉我了,使我了解了你们谈话的内容。我无法形容我多么感激你们的关怀和爱护。谢谢你们,谢谢你们。但是我怕你们全误会了。伊萨克·雅各毕自作主张把孩子拐走了。这简直可怕得令人难以置信。在这儿一切都很好,很安全。爱德华对我们很好,我们都很幸福。我由衷地请求你们把孩子送还给我。

埃米莉眼中涌出泪水。她顿了片刻,用一块绣花小手帕擦擦嘴唇,转过身去。两兄弟面无表情地垂手而立。维尔吉洛斯主教温存地望着妻子。

埃米莉:确实,我曾经感到过心神不安,不快活。确实我到艾克耐赛去和海伦娜妈妈谈过。确实,孩子们很难习惯新的环境。确实,这所住宅里的生活要比原来家里的生活严格认真。但我感到幸福安定。爱德华就是善良的化身。你们要相信我。我求求你们把我的孩子送回来!没有他们我无法生活。亲爱的,亲爱的朋友们。请按我的意思办。这是一次天大的误会。

这夜,亚历山大有三次奇怪的经历,事后从未对任何人提及。他在早晨四点钟左右醒来。(因为他听见了大教堂钟楼的钟声,它不象在原来家里听的那么熟悉亲近,也不象在主教邸宅里听的那样吓人,震耳欲聋,而是远远传来,象梦境一样虚幻。)他立即觉出他急着要撒尿。昨天夜里临睡的时候太累了,没有遵照他的良好习惯,现在可是憋急了。亚历山大有个怪毛病。在紧急关头他就自言自语。现在就是紧急关头。

亚历山大:我要撒尿。我得找个尿盆。

他身上穿着阿隆的睡衣,衣服太长了。他在房间里死命地找,但房间里没有尿盆。

亚历山大:没有尿盆。我非得去厕所不可。

因为急不可待,他自己走进这所陌生的住宅。晨曦透过窗户悄悄渗透进来。

亚历山大:但愿这儿没有鬼。

住宅里一片混乱:通道交错,左右都是房间,破烂、家具、雕像、油画、家用器皿、旧衣服、古董和书籍。他听到闷声闷气的鼾声。有扇门没有关紧,伊萨克伯伯睡在屋里一张大床上,象殡殓后任人凭吊的国王,怪吓人的。这不是他熟悉的伊萨克伯伯,而是一个陌生的吓人的仇敌,他在不可逾越的城墙后面过着神秘的生活。亚历山大反感地看着他,心中有些害怕。在这张灵台似的大床床脚横放着一张行军床。阿隆蜷缩在上面,在淡薄的光线中面呈蜡色。他张着嘴,颤抖的长睫毛下眼窝发黑。前额上的一抹黑发是潮湿的,他的手半张半合。他既象孩子,又象老人。亚历山大望着这番景象,但尿憋得他不得不放下这些心事。

亚历山大:我一秒钟也憋不住了。我就尿在这棵棕榈树下吧。它看上去干得很,需要来点儿水。

亚历山大一边尿尿,一边想起他已经找不到回自己房间的路了。

亚历山大:找着回去的路可不那么容易。

他打开一扇门,知道走错了路,吓得打了个冷战,坐到身边一把椅子上。他缩起两只光脚,脚底板已经弄脏了,他紧紧地闭上双眼,为的是遏制住自己的恐惧或眼泪。当他张开眼睛的时候他父亲站在面前,和蔼地、担心地望着他。亚历山大并不害怕,但也并不特别高兴。他转过头去。奥斯卡小心翼翼地在一张小扶手椅上坐下,他的位置比儿子要低。

奥斯卡:出了这些岔子并不是我的过错。我是无能为力的,亚历山大。看着你们受折磨,而我只能袖手旁观,实在难过极了。我不知道生前造了什么孽,被迫过这样地狱般的日子。

亚历山大:你可以象别的死人那样走开不管嘛。

奥斯卡:别人办得到。我办不到。

亚历山大:你总说你死后去见上帝。看来这不是真话?

奥斯卡:我离不开你们。

亚历山大:既然你帮不上忙,你还是为你自己打算,或者溜到天堂去或者随到什么地方去吧。

奥斯卡:我的一生都同你们和埃米莉相处。死后还是一样。

亚历山大:反正这不关我的事。

奥斯卡:亚历山大,你怎么这么大的火气呀?

亚历山大:哈。

奥斯卡:我又没有害你。

亚历山大:你活着的时候我可能还喜欢你——我想,我不管怎么说是喜欢你的。芳妮和阿曼达比我更喜欢你,因为你总给她们礼物。

奥斯卡:我也给过你礼物呀。

亚历山大:噢,我知道你给过。可我总不知道什么事能依靠你,爸爸。你总犹豫不定,什么都是妈妈和奶奶拿主意。你傻乎乎的,我一看到你游来逛去,逢人便征求意见的时候,我就为你害躁。你从来也不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后来你就死了。你现在还和活着的时候一样游来逛去。你说你为我们难过。这是空话,爸爸。你为什么不去找上帝,让他把主教宰了?这是该他管的事。还是上帝根本不把你放在眼里?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你到底在另一个世界里见到上帝没有?我敢打赌,你连接近上帝的机会都没找到呢。你不过象往常一样漂泊不定,为我们和妈妈操心。

奥斯卡:我爸爸也认为我软弱无能。

奥斯卡转过脸,小声说出这句诺。大颗的眼泪顺着他圆鼓鼓的面颊淌下来。亚历山大又要开口,后来克制住了自己。

亚历山大(朝着房间):这些杂种脑瓜里全是空的。

奥斯卡:你要与人为善,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白痴,全是白痴。

奥斯卡:你慢慢就会明白——

亚历山大,全是空话。我不信。“你慢慢就会明白的”。见鬼,什么慢慢的?我早看穿了。人都无聊透顶,我不喜欢他们。

他眯起眼睛。再张开时父亲已经去了。晨曦清寒,他打了个冷战。

同一夜,同一时间,在主教的邸宅里。钟楼上的大钟又敲了一次,嗡嗡四声巨响。砖砌的大教堂后面渐渐透过惨淡的一抹晨曦。埃米莉坐在饭厅里饭桌的一头,面前摆着一杯热汤。由于怀孕,她的身体浮肿,面颊苍白塌陷,她抿紧了枯干的嘴唇。她在幻想着一些奇怪的想法和景象,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抖动的霞光。一盏煤油灯发出微弱的光艺。传来一阵脚步声和开门声。

爱德华:你还不来睡吗?钟已经敲过四点。

埃米莉:我睡不着。

爱德华:我也睡不着。

埃米莉:我刚陪着埃尔莎。她情况很不好。该请弗斯坦伯格医生了。

爱德华:他明天上午来。

埃米莉:她快死了。

爱德华:这是上帝的意旨。(停顿)你在喝什么?

埃米莉:我自己做了一碗浓汤。它能促进安眠。

爱德华:我能喝一点吗?

埃米莉(微笑):当然可以。

她把杯子推到维尔吉洛斯主教面前,他呷了几口。他用手掠过自己的前额。他的眼晴由于哭泣和失眠而眼神暗淡,红肿发炎。

爱德华:你能原谅我吗?

埃米莉:我不是留在你这儿了吗?

爱德华:你突如其来的屈从。我不懂是什么意思。

埃米莉:趁热喝了吧。

爱德华:你要是想毒死我呢。

埃米莉:那有什么奇怪的吗?

爱德华:不奇怪。

他喝下了热汤,放下杯子,又搓搓他的脸,摊开手指把手放在桌上。他的手白皙细长,手指关节变粗,皮肤发皱。

埃米莉:你要求孩子们回来。

爱德华:是的。

埃米莉:这局面是无法挽回的。

爱德华:我关心的不是是否能挽回。我关心的是是否正确。

埃米莉:是不是埃尔莎在叫唤?

爱德华:你呆在这儿。我进去看她。

他穿着粗织的旧睡袍穿过房间,他的脚步蹒跚沉重。他是个踉跄而行的黑影,沮丧绝望,象一个两小时后即将处决的犯人。他打开埃尔莎的房门,她象一头浮肿的鲸鱼躺在一大堆靠垫中间。她的面部扭曲变色,眼珠凸出,张大着嘴。

爱德华:你叫喊了吗,埃尔莎?

埃尔莎:这儿太黑了。

爱德华端起放煤油灯的床头柜,把它移到床跟前,让伯吉厄斯小姐能看到灯亮而且能用手摸到。他俯身过去,从她的恶臭中嗅出了她临终前的恐惧。他突然走开,房门留了一条缝。她轻声哼哼着,几乎已屈从于命运,她吃力地抬起右手把它放在明亮的热灯罩上。

埃米莉穿着邋遢的睡衣坐在床边上。她围了一块披肩,把手放在大腿上。爱德华站在窗前把剩下的汤一饮而尽。

埃来莉:你着看有几点了?我的表停了。

爱德华:快四点半了。

埃米莉:好长的夜啊。

爱德华:你设法睡一觉吧。

埃米莉:我的腿难受。又肿又痛。

丈夫和妻子都默不作声。完全的静止状态。时间一秒秒、一分分地在这间房间里握过。一切已经结束。

爱德华:我听说宇宙在膨胀。天体诸物用令人目眩的速度在彼此撞击。宇宙在爆炸,我们正处在爆炸的一瞬间。

埃米莉一言不发,望着他。

爱德华:要“理解”。真是用词不当。我理解。我理解你的想法。我理解你的感情。全是谎话。

埃米莉一言不发,望着他。

爱德华:你以前说过你总在更换你的面具,最后自己也弄不清自己的本来面目了。(停顿)我只有一副面具,但它深深烙进我的皮肉。如果我想把它撕下——

埃米莉一言不发,望着他。爱德华坐到床边上。埃米莉转身背对着他。她仍然一动不动,僵坐在那里。

爱德华:我总以为人们喜欢我。我以为自己聪明公正、心胸开阔。我完全没料到会有人恨我。

埃米莉:我并不恨你。

爱德华:你的儿子恨我。

埃米莉:这倒是实话。

爱德华:我怕他。

亚历山大可能睡了一会儿后醒来了,可能仍然在睡,也可能是在做梦,还可能只是闭上了眼睛。以下的事不是幻梦,而是现实。每当他回想这三场经历的时候,还是拿不定主意究竟把它当真,还是一笑了之。不管怎样,这些思考都是徒劳的,影片中也见不到,因此其余两场经历都按照亚历山大脑海中的历程加以叙述。这样,他是否睡过一会儿,是否还在睡着,或者仅仅闭了一会儿眼睛,都无关紧要。

亚历山大听到轻微的拉拽东西的声音,张开眼睛。房间尽头的一扇门打开了一点。门把上搭着一只大得吓人的手,手腕的尺寸无法估量,手腕是从一只红色厚料做的宽大袖口里伸出来的。亚历山大听到门背后传来平静而响亮的喘气声。他明白黑漆漆的通道必是一个巨人的藏身之处。本能的恐惧使他吓呆了。他后脑勺的毛发竖了起来,他的心都不跳了,嘴唇发凉,脸上发木。

门又轻轻地吱吜一声,推开了一点。看得见一团红色的形状模糊的东西。门上的大白手就象一只垂死的动物。另一扇门也打开了,门后面有一团闪烁的光芒轻巧地越过门槛,散开来飘到天花板上,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光芒中间隐约可见一个姑娘的笑脸,一头火红的头发。突然亮光熄灭,姑娘也不见了。

亚历山大:我的末日到了。对吧?

很多人发出的一串轻轻的笑声在天花板下面和漆黑的角落里回响。白色的手划了个半圆,那个形状模糊的红东西膨胀起来了。

亚历山大:门后边是谁呀?

声音:门后边是上帝。

亚历山大:你能出来吗?

声音:活人是不能见上帝的。

亚历山大:你找我有事吗?

声音:我只想证明我是存在的。

亚历山大:我很领情。谢谢。

声音:对我来说你仅仅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尘埃。你知道吗?

亚历山大:不知道。

声音:再说。你对你的姐妹和父母都无情无义,你在教师面前蛮横无礼,你净想一些坏事。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让你活下去,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我也不明白。

声音:圣意!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什么?

声音:圣意!牛去顶一条狗,狗去追一只猫,猫抓住一只耗子,如此等等。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亚历山大:我不大明白。

声音:上帝就是世界,世界就是上帝。这就是全部内情。

亚历山大:请你原谅,但按你的说法,我也是上帝。

声音:你根本不是上帝,你不过是个装腔作势的小家伙。

亚历山大:我看,论装腔作势我还比不过上帝。如果上帝能证实我的话错了,我将十分感激。

声音:爱!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什么爱?

声音:我说的是我的爱。上帝的爱。上帝对人的爱。(停顿)嗯?

亚历山大:啊,对了,我听说过这种爱。

声音:还有什么能比爱更伟大?

亚历山大:如果有的话,那一定是主教大人的鬼货色。我想不出别的东西来,我才不过十岁,没有多少经验。

声音:这个答案是正确的,不过有点滑头。你要我显圣吗?

亚历山大:你有什么本事?

声音:我是全能的。你忘了吗?

亚历山大:我没有忘,可是我不相信,因为你反复唠叨你是全能的。假如你真是全能的话,应该使人处处感觉到,那样就不需要你和主教每星期天都去表白你们的无限成力了。

门靠后的红东西越来越大,那只手伸了出来,那个东西动了起来,样子可怕极了。一阵低沉的吼声沿着地板传来,房门大开,一个硕大无朋、脸面浮肿的东西扑出来倒在地上,阿隆从天花板上一个洞口里跳下来,笑着站在亚历山大面前。

阿隆:你信以为真了吗?

亚历山大:我从开头起就看穿了这是一个木偶。

阿隆:没有的事,你没着出来。你害怕了。

亚历山大:我一点儿也不怕。

阿降(学他样):“我的末日到了。对吧?”

亚历山大发火了,一拳打在阿隆咧开的嘴上。两人怒冲冲地打了一架。过了一会儿,亚历山大就被按倒在地上,阿隆骑在他的肚子上。

亚历山大:我认输。(气恼地)我认输。

阿隆突然笑了一拍拍他的面颊。

阿隆:别哭,亚历山大,我并不打算吓唬你。至少没打算把你吓成这样。我夜里一直在赶制那个木偶——有个英国马戏团班主迷上了我们的木偶。然后我听见你蹑手蹑脚地走动。(倾听)别作声。听见没有?我弟弟伊斯梅尔醒过来了。你听见吗?他在唱歌。可怜的伊斯梅尔!他受不了那些人。他有时候会动武,那会儿就危险了。来,咱们去看着他。医生说他的智力超群。他手不释卷,过目不忘,因而学识渊博。你来一杯咖啡吗,亚历山大?还是来片面包?我给你热一点牛奶好吗?

亚历山大:你说你一夜没睡。可是我看见你睡在你舅舅屋里。

阿隆:有很多怪事是无法解释的。要是表演魔术就更是如此了。你见过我们的木乃伊吗?仔细看着,亚历山大。你看见它在呼吸吗?它死去有四千年了,但仍然在呼吸。我把灯弄暗。你看见了没有?

亚历山大:它在闪闪发光!

阿隆:但谁也不知道它为什么发光。好几十位有学问的人来过,把这个木乃伊太太里外看了个够,却解释不出她为什么发光。无法解释的现象往往使人感到恼火。宁愿把过错推给机器和设备。这样,人们就可以一笑了之,这对各方面都有好处——特别是经济方面有好处。我的父母是在彼得堡表演魔术的。所以我说话心里有数。有一天晚上,正在表演的时候来了一个真鬼,我爸爸的姨妈。她是两天以前死掉的。结果她在那些机件和设备中间走错了路。把魔术表演闹得一败涂地,我爸爸得给人退票。

亚历山大:我也挺了解鬼魂的。

阿隆:伊萨克舅舅说我们周围是一层又一层的现实世界。他说一层层都有成群的鬼魂、精灵、阴影、捉弄人的鬼、魔鬼、幽灵、天使和妖怪。他说连最小的砂石也有生命。(顿住)你来点咖啡吗,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要,谢谢。

阿隆(倒咖啡):一切事物都有生命。一切事物都来自上帝或上帝的意志,不仅好事如此,就是最残暴的坏事也是如此。你认为怎样?

亚历山大:如果真的有一个上帝,那么他是个屎尿不如的上帝,我想踢他的屁股。

阿隆(客气地):你的理论很有意思,我亲爱的亚历山大。再说,这显得很有道理。我本人是个无神论者。假如一个人受过魔术训练,从小就懂得变戏法的内幕,那他并不需要超自然力量的干预。我这个魔法师宁愿表演让人懂的东西;让观众去胡思乱想好了。咱们去给伊斯梅尔送早饭好吗?来吧,亚历山大!你的常识毫无问题,再说你才不过九岁。

亚历山大:到11月里我就十一岁了。

同一个闷热的9月清晨,同一时辰,维尔吉洛斯主教明白他服下了安眠药。他仍然坐在床边,面对着窗户,身上穿着粗布晨衣。埃米莉一动不动地站在门旁。

埃米莉:你姐姐给了我一瓶安眠药,因为我睡不好觉。我在汤里放了三片。我没料到你要喝。你去看埃尔莎的时候,我又加了三片。

爱德华:真他妈的见鬼。

埃米莉:你会沉睡不醒的。等你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走了。我现在不慌不忙地洗肤、梳头、换衣服。然后下楼打开前门的锁。我要回到我的孩子们、我的剧院、我的住宅和我的家人中间去了。

爱德华:我爱你!

埃米莉:再有几分钟你就会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想念和孤寂会使你痛苦。但这些感情都会过去的,爱德华。

爱德华:我会变的,你那时候就会回来。

埃米莉:我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爱德华:我将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紧追不舍。我会毒化你的生活,毁灭你孩子们的前程。

埃米莉:可怜的爱德华,你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

爱德华:我是清醒的。我清醒极了。

他眼前一片昏暗。他恼羞成怒,跌跌撞撞地去抓她的胳膊。她闪开了。他想定神着她,但痉挛性的干哭使他浑身抽搐,发炎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爱德华:至少扶我上床吧。我看不见了,头晕得不行。

他站在房间当中伸开双臂,闭住双眼,凛例的晨光照在他身上。埃米莉本能地走上前去扶他,但突然在他够不到的地方顿住了。

爱德华:你还在这儿吗?我看不见你。我看不见。扶我一把。

埃米莉:我不敢扶你。

抽搐的干嚎,看不见的眼晴,流口水的嘴,伸开的双臂,弓身曲背的抖动的身躯。堆着蓬松垫枕的、黑魆魆的床,耶稣受难的画,厚实的窗帘,破旧的扶手椅,铅灰色朦胧的曙光。埃米莉望着这一切,在她的余生中总看见这幅景象,听见这哭声和喘息声,感到自己心房的悸动,嗅到尘土味和因惊吓而出的冷汗味:此时此地的全部印象。

阿隆打开了禁室的门。亚历山大走进了一间狭长的房间,房间尽头的窗上没挂窗帘。房间中央是一张旧桌子和一把破椅子。沿墙的架子上堆放着书籍、报刊和纸张。一个大约十六岁的小伙子睡在邋遢的行军床上。他生着一副苍白的圆脸,金棕色的卷发和细长的蓝眼睛。他的动作优美得象个姑娘,他的嗓音尖细,稍有一点沙哑。他身上的黑套服实在太小了,他围着围巾,没穿马甲,衬衫也胜了。他手指短粗,脚上没穿鞋。只穿着灰色的厚袜子。他挺感兴趣地着着阿隆和亚历山大,还是躺着不动。

阿隆:早安,伊斯梅尔。我们给你送早饭来了。这位是我的朋友,亚历山大·艾克达尔。

伊斯梅尔迅速地从床上站起来走到亚历山大旁边,把手放到他的肩上,用浅蓝色的眼睛打量着他。然后他满意地点点头,淡淡地笑笑。

伊斯梅尔:连个傻瓜都看得出亚历山大不太舒服。让我们两人单独在一起,阿隆。你不用担心,我不会把他吃了,虽说他看上去挺开胃的。别忘了从外边把门锁上。过半小时再来。走吧,阿隆。

伊斯梅尔的最后几个字说得很不耐烦,尽管他的嘴边仍略带笑意。

阿隆:伊萨克舅舅要是知道,会不高兴……

伊斯梅尔:别告诉伊萨克舅舅那头老山羊说亚历山大来过。去吧!

阿隆很不情愿地走开,随手把门锁住。伊斯梅尔啜饮着热咖啡,把杯子递到亚历山大面前。

亚历山大:不喝,谢谢。

伊斯梅尔:我叫伊斯梅尔,这你已经知道了。“他会变成野人,他会反对所有的人,所有的人也都会反对他。”他们说我这个人危险,所以把我反锁起来。其实我并不在乎。

亚历山大:你在哪些方面让人感到危险呢?

伊斯梅尔:我有些与众不同的才能。

亚历山大:与众不同?

伊斯梅尔:你在这张包装纸上写下你的名字。这儿有支铅笔。笔头秃了,可还能用。好了,亚历山大·艾克达尔。现在念一下你写的是什么。

亚历山大:“伊斯梅尔·瑞金斯基”。

伊斯梅尔:也许我们两人是同一个人,也许我们之间毫无界限可言,也许我们水乳交融,象两条没有止境的河流。你有些可怕的想法;在你身边使人感到难受,但同时又很有诱惑力。你知道为什么吗?

亚历山大:我不想知道。

伊斯梅尔:坏念头相当诱人。很多人不能使它付诸实现,这是人类的大幸。但这是野蛮和原始的。比如说,你做一个你仇人的模型,用针刺在上面。这办法挺笨,因为坏念头可以直截了当地迅速施行。

亚历山大:我不想和你说这些。

伊斯梅尔:你是个小怪物,亚历山大。你随时都在想,却不愿说。

亚历山大:如果这么说——是的,你说的是实话。

伊斯梅尔:告诉我你在想什么。(亚历山大摇摇头)你在想一个人的死亡。等一等,别说话。我知道你在想谁,一个高个子男人,灰白头发,蓝眼睛,轮廓分明的脸——如果我说错了,你就纠正——他睡着了,梦见自己跪在圣坛前。圣坛上高悬着受难的先知像。他在梦中站起来在大教堂里高喊:“神圣,神圣,神圣的万军之王,他的荣光洒遍大地。”四周一片黑暗。没人回答他,连笑声都没有。

亚历山大:求求你别说下去了。

伊斯梅尔:不是我在说,而是你在说。我不过把你脑海里的东西说出来罢了。这个世界的真谛就是上帝的真谛。你不要再犹豫了。他在沉睡,被恶梦所折磨。把手给我,亚历山大。其实并不需要,只是觉得安心一点。房门就要打开了——房子里传出一声尖叫。

亚历山大:我不想了!我不想了!

伊斯梅尔:来不及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笑)你这么小的孩子胸中怀着这么深的仇恨,这么可怕的想法。你瘦小的胸膛早该爆炸了。别害怕,亚历山大。你只要在最后关头不动摇就行,我会抱住你的。你只有这条路可走,我与你同在。我可以使自己消失,与你合二而一,我的小娃娃。别害怕,我与你同在,我是你的守护神。现在是早上五点,太阳刚刚升起。房门大开——不,等一等。先是一声尖叫,一声撕裂人心的尖叫在房子里迴响,一个形状模糊的燃烧的躯体穿过房间——尖声叫着……

亚历山大:我不想了!放开我,放开我!

亚历山大想挣脱伊斯梅尔的双臂,但他动弹不得,连叫都叫不出声。他清楚地看见跌跌撞撞、凄声嚎叫的燃烧着的人形。

埃米莉:出了什么事?

警察长:您的丈夫,主教大人今天早晨在悲惨的情况下去世。我们可以详尽地说明事件的首尾。垂危的埃尔莎·伯吉厄斯小姐睡在床上,床头柜上放着一盏点亮的煤油灯。不幸的是油灯倒在床上,不仅点燃了被褥,而且点燃了伯吉厄斯小姐的头发和睡衣。病人成了一个火人在住宅里穿行,闯进主教大人的卧室。据主教大人的姐姐亨丽埃塔·维尔吉洛斯说,主教大人喝下您——维尔吉洛斯太太早些时候给他的安眠药以后,沉睡不醒。您与您的丈夫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吵以后,于清晨四点二十分离家出走。伯吉厄斯小姐扑在沉睡的人身上,也点燃了他的被褥和睡衣。主教大人醒来后总算挣脱了仍在燃烧的垂死的女人,但无法扑灭已然在吞噬他的火焰。老维尔吉洛斯太太发现她的儿子时,他的上半身严重烧伤,面部已经烧焦。他还有一丝气息,直说疼痛难忍。十分钟以后医生和救护车来到现场,但这时主教大人已从苦难中解脱,停止了呼吸。尽管我不能忽视您给他服用的安眠药可能使此惨祸更加严重这一事实,但与此同时我也不能过分强调它的重要作用。我只能说上述事件是一系列非常不幸的情况的可怕的巧合,请容许我向您表示最深切的哀悼。

维尔吉洛斯主教惨死两天以后,埃米莉和孩子们来到剧院。他们身穿丧服,寡妇蒙上了厚厚的黑面纱。这时是下午两三点钟,几缕秋日的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照射进来。若明若暗的工作灯在舞台上闪烁,观众席上一片漆黑。演员象暗中摸索的鬼影在灰尘蒙蒙的微弱光线中活动。

他们在排一出新的法国戏,莫尔辛先生正向兰达尔先生抱怨台词。

兰达尔:我也知道是赶出来的,莫尔辛先生,但我们处境很糟。

莫尔辛:我们过去演莎士比亚,我的好先生。我们演伟大的莫里哀,我们甚至有勇气让人们听到亨利·易卜生的声音。

兰达尔:公众口味,莫尔辛先生!观众不再希望听到巨匠的歌声,而满足于矮人的嚎叫。谁也不为我们的剧院操心了,无论是观众还是艾克达尔家的人。收入下降,演员们也觉出了这股冷风。

汉娜·施瓦兹和迈克尔·伯格曼沮丧地坐在长条的木靠背椅上,他们握住彼此的手,阴沉地静坐不动。

埃米莉(轻声):汉娜!

汉娜看到暗处的埃米莉和孩子们,发出惊喜的叫声。两个争执不下的男人转过来。迈克尔·伯格曼惊讶地站起身。谁也没有动。埃米莉张开双臂,汉娜抱住了她。大家都激动得流下眼泪。她们互相亲吻,抚摸着对方的手和脸,轻声说笑,象是怕惊走了这个难得的时刻。

兰达尔:我说不出话。说不出话。

莫尔辛:亲爱的艾克达尔太太,亲爱的艾克达尔太太。

伯格曼:真不知道我怎么感动得这么厉害。

施瓦兹:你和我们在一起了吧,是吗?

尾声

冬天,埃米莉和玛娅各自生了一个女儿,不仅两个做母亲的高兴,兄弟妯娌们也都高兴,古斯塔夫·阿道夫非常得意,更不用说海伦娜了。本来,她在这一年的秋天体弱多病,心情不佳,与往年的情况不同。他们以真正艾克达尔式的精神进行欢庆,决定在丁香花开的时节同时为两个姑娘命名。

冬天终于过去,初夏盛装而至。这天刚刚下过阵雨,现在阳光明媚。命名仪式在埃米莉的住宅里举行,两个母亲各自抱着自己的宝贝。主持仪式的是一位上年纪的代理主教,古斯塔夫·阿道夫大大方方地给了他好处,因此他对其中一个娃娃不明不白的身世不予过问。全家人当然个个在场,剧院的演员也被邀请出席。

女士们戴着鲜花簇簇的大檐草帽,男士们身穿正式的早礼服,亚历山大的一身白水手服实在让他受罪。维佳和埃斯特的打扮是新做的灰色绸袍,其他的仆人根据各自的口味和收入打扮得漂漂亮亮。在仪式开始之前就上了香槟酒,大家兴致很高,甚至有点举止轻浮。正餐在海伦娜的饭厅里举行。大饭桌上铺着红桌布,摆满了鲜花,银色的烛台和枝形吊灯在阳光下光芒闪烁,剧院乐队在演奏圆舞曲,在一层点缀着丁香花和粉红色玫瑰的平台上放着两张小床,两个小娃娃睡在各自的小床上。很多人都感到有话要说,特别是古斯塔夫·阿道夫发了两次言。

古斯塔夫:我亲爱的、亲爱的朋友们。我无法形容我的激动。亲爱的朋友们,最亲爱的妈妈,我最爱的妻子阿尔玛,我越来越漂亮的埃米莉宝贝,我出色的孩子们彼得拉、珍妮和小海伦娜·维多利亚小姐,象金子一样珍贵地躺在她的小床上,还有我疼爱的亲爱的玛娅。当然还要提到我那无与伦比的哥哥和他贤惠的太太,我极尊敬的朋友伊萨克·雅各毕,他为这家人做出了无法估量的贡献,亲爱的维佳和埃斯特以及所有在我们的重要关头忠诚地帮助我们的朋友们。最后但同样重要的是我们亲爱的尊敬的有才能的杰出演员们,兰达尔先生,施瓦兹小姐,莫尔辛先生和伯格曼先生。假如有可能,我但愿把你们大家全搂在我的怀里,亲吻你们的额头,这一吻将比任何语言更能表达我的幸福和我的爱。我们重新欢聚在一起。经过了一段担惊受怕的日子后,我们又聚合在安全、理智、井然有序的小天地里。死亡的阴影已经散开,冬天已经过去,我们的心中又充满了欢乐。我现在一定要把海伦娜·维多利亚小姐从小床上抱起来,可以吗?我知道可以。阿曼达,去把小奥洛拉抱在你的怀里。今天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日子,在这个好日子里别冷落了她。我现在开始发言。看,她在朝我笑,我的女儿海伦娜·维多利亚。笑吧,笑你的老爸爸,别管他说些什么。全是废话!(他眼里充满泪水)我是个粗人,有人看不起我。可是我他妈的不在乎。对不住,妈妈。我看见您扬起了右边的眉毛,您觉着您的儿子话太多了。别担心,我会说得简单扼要。好吧,我们艾克达尔家的人未必能看穿这个世界别指望这个,我们没有这个能力。我们只能不去理会世界上的大事,生活在我们的小世界里。我们满足于小世界,努力耕耘,使它尽善尽美。突然死亡来到我们中间,地狱展现在我们面前,风雪呼啸,灾难来临——这些我们都领教了。但是让我们忘却这些不快。我们爱我们所能理解的一切。艾克达尔家的人乐于寻找托词。如果一个人被剥夺了托词借口,他就要迁怒于人。(众笑)见他妈的鬼,人总应该是通情达理的,不然我们既不敢爱他们也不敢说他们的不是。我们需要掌握这个世界和它的现实,当我们抱怨它的单调时才能头脑清醒。亲爱的,了不起的男女演员们,我们更加需要你们。是你们为我们提供对超自然力量的恐惧,更提供了我们世俗的乐趣。世界是个贼窟,夜幕已经降临。不久便是强盗和杀人犯的时机。罪恶挣脱了锁链,象一头疯狗在世上横行。它毒害着我们大家,无论是艾克达尔家人还是别人。无人能够幸免,连海伦娜·维多利亚或者阿曼达怀里的小奥路拉也不能幸免。(哭泣)我们无能为力。让我们尽量享受幸福,让我们仁慈、大方、亲热、善良。因此让我们在小世界里欢乐,而不要为精美的食物、亲切的微笑、盛开的鲜花和圆舞曲感到不安。现在,我最亲爱的朋友们,我最亲爱的兄弟姐妹们,我的话完了,你们可以任意裁决——或是把它看作一个粗野的饭店老板的倾诉,或者看作是一个老头子喋喋不休的胡言。在我看怎么都行。我手里抱着一个小女王。她是个血肉之躯,但前途无量。总有一天她会证实我的话错了,总有一天她不仅统治这个小世界,而且会统治一切!一切!

他把海伦娜·维多利亚举起,好象她是个酒杯,亲亲她的肚皮。

大约晚间十点,欢宴才告一段落,埃米莉告退去哺喂她的女儿。她舒舒服服地坐进一张软椅,腿搭在脚凳上。她穿着一件宽大的绿色晨衣。小保姆害羞地在门道里等着。她是个二十岁左右的瘦姑娘,一头浓密的棕发,黑色的大眼睛。她叫萝莎。

埃米莉把奥洛拉靠在肩头上,轻轻拍她的后背。

埃米莉:她往往吃了这顿就睡了。(逗弄小女儿)好啦,我的小宝贝!乖乖的,好让妈妈睡觉。我看你吃够了。

萝莎:我把她抱走吧。晚安,太太。

埃米莉:晚安,萝莎。你喜欢这个地方吗?

萝莎:我这辈子从没找过这么好的人家。人人都那么和气。特别是艾克达尔先生。他准是好人,对谁都那么好。

埃米莉:他是个好人,对年轻姑娘尤其好,所以你留点神,萝莎。

萝莎(模棱两可地):天哪!

埃米莉去向孩子们道晚安。她在住宅里穿行,享受着夜色和宁静。醉眼朦胧的古斯塔夫·阿道夫手里拿着一杯掺水烈酒,坐在客厅里。

埃米莉:你还不去睡?

古斯塔夫:哈哈哈哈哈!

埃米莉:走的时候把灯吹灭了。

古斯塔夫(举手为礼):好极了,先生!哈哈哈哈哈!

育儿室里有什么秘密活动。百叶窗都合上了,地板上铺着毛毯,毛毯跟前点了几根蜡烛,两边挡着屏风。阿曼达在睡衣外面披着一条床单,在房间里摇来摆去。芳妮和珍妮手拉着手坐在两把椅子上。亚历山大平躺在地板上,脸上蒙着一块手帕。

芳妮:欢迎,全世界权力无边的国王、皇帝!(向阿曼达躬身)

珍妮(尖声):你们不觉得他面无血色吗?

芳妮:他看上去都成透明的了。

珍妮:按我说,他的样子真糟糕。他都有味儿啦!

亚历山大(从手帕下面发出声音):我要死啦!

芳妮:我看见了他空洞的眼窝。啊!

珍妮(尖声):我着他的头脑也是空洞的。啊!

埃米莉望着这番要命的景象,没被孩子们察觉。阿曼达走着走着突然站住,不动声色地转身告诉母亲他们正在排练一出亚历山大写的戏,而且不希望有人打扰。

埃米莉:好吧,当心火烛,而且不要睡得太晚了。

埃米莉轻轻关上房门,听见里面传来垂死的人发出的可怖的咯咯声和活人发出的害怕的尖叫声。死神进驻了育儿室。

埃米莉回来时又经过客厅。阿尔玛刚刚把古斯塔夫·阿道夫从椅子上拽出来,两人正在友好地争吵。古斯塔夫·阿道夫保证自己没喝,但阿尔玛不信他。他不想去睡,说应该开一瓶香槟来结束这喜庆的一天。阿尔玛说天这么晚了没人想喝香槟,如果他跟她回家睡觉,她可以给他弄一份火腿三明治和一瓶啤酒。

古斯塔夫:埃米莉一定乐意来点香槟。咱们为女儿的健康干杯。

埃米莉:去睡吧,古斯塔夫。

古斯塔夫:我实在太高兴了。

阿尔玛:那好,古斯塔夫,可明天还有明天的事,你该头痛了。

古斯塔夫:咱们又到了一块儿了。

埃米莉(对阿尔玛):我明天去乡下找干活的工人谈一下。你有事吗?我在那儿打算呆到星期四。

阿尔玛:那我想法在星期二也去。

古斯塔夫:你不觉得我有世界上最好的妻子吗?

埃米莉:你不配有这么好的。

古斯塔夫:还有哪儿都找不来的最好看的情人。真是个宝贝儿。

阿尔玛:你明天一早就走吗?

埃米莉:两点钟才走呢。

古斯塔夫:我看见你高兴得想哭。要知道你又和我们在一起了!

埃米莉:晚安,古斯塔夫。乖乖的回去,记住阿尔玛需要睡觉了。

古斯塔夫:阿尔玛需要什么我可知道!

他们一路笑着走了,楼梯上传来他们脚步的回声。埃米莉开着大厅的门通气,好让古斯塔夫·阿道夫的雪茄烟味散掉。她回到自己卧室时发现有客,彼得拉和玛娅坐着等她回来,显得紧张严肃。

彼得拉:我们想搬到斯德哥尔摩去。

玛娅:彼得拉的一个朋友……

彼得拉:你认识的,玛丽安娜·埃格曼。

玛娅:……她要开一家女帽店……

彼得拉:……她想要我们去帮她忙……

玛娅:……我们很想去……

彼得拉:……很想去,真的……

玛娅:……可是有个问题……

彼得拉:爸爸要给玛娅买下一爿咖啡店。

玛娅:他是一片好意。(哭起来)

彼得拉:可是他总对玛娅指手划脚的,她实在受够了。

玛娅:他太好心了,简直没办法。

彼得拉:玛娅想安排自己的生活,按她的意思为自己和孩子工作。

玛娅: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彼得拉:我们和奶奶谈过,她和我们的想法一致。

玛娅:我们也和阿尔玛谈了。

彼得拉:开始妈妈感到非常意外,她说我们不能这样对待爸爸。

玛娅:后来她冷静下来,她说生活要前进,对孩子不能勉强。

彼得拉:她还是挺为爸爸可惜的。可一个人也得先想想自己呀。不管怎么说,爸爸年纪大了。是不是这样,埃米莉妈妈?

埃米莉:去睡吧。我去和奶奶谈谈。

她们轻声说着话走了。彼得拉真心实意地安慰玛娅,玛娅在哭,把她的一头红色卷发靠在彼得拉丰满的胸脯上。窗外依然天色微明,一只乌鸦正在啼鸣。埃米莉想拉下百叶窗,真正进入黑夜,但不由得站在窗前望着灰白色的夜空,她用双手捧住曾经怀胎十月的腹部,大声对自己说。“生活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埃米莉:可怜的古斯塔夫·阿道夫。可怜的笨脑壳。他只能怪自己了——能怪他自己吗?有谁能怪自己,还是我们都要怪自己呢?(苦笑)这么美的5月的夜晚,我却在这里自言自语,下星期我就要四十一岁了。当我妈妈四十岁的时候,她头发都白了,而且患慢性粘膜炎。咳,就是这样。我们在生命的中期就已经结束了。

她冲着镜子做了个烦恼的表情,觉得效果很好。她坚定了自己要回到舞台上的决心。她在小梳妆台里翻了一阵,找出红色烫金封面的那本书,她穿好睡袍,披上一条披肩,穿过饭厅的小门进入海伦娜的那套住宅。

埃米莉:我想和你商量点事。

海伦娜:有什么要紧的事吗?噢,我知道了。两个姑娘想去斯德得尔摩。你是怎么想的?

埃米莉:你还用问吗?

海伦娜:尽管我目前不是财源滚滚,去年冬天那个倒楣的剧院花掉了多少钱,尽管如我所说我目前手头比较紧,卡尔和莉迪亚诈够了我的钱——他总威胁说要自杀——我是他妈妈——天哪,我有什么办法,反正尽管我现款不多,我还是答应姑娘们第一年的生活费用由我来付,不求奢华,但求足够。她们真得添点新衣服了。她们真是外省的鲜花,长得挺美,可惜穿得不太好。

埃米莉:玛娅担心的是古斯塔夫·阿道夫。

海伦娜:咳,这可真没见过!我的儿子大人一生享用不尽,毫不吝惜,他早该明白他已经四十开外了。

埃米莉:还有一件事。

海伦娜:对,你提起来了。奥斯卡的临终遗愿是由你经管剧院。我在场,我记得清清楚楚。

埃米莉:古斯塔夫·阿道夫会感到伤了他的自尊心的。

海伦娜:我真不明白你们怎么都为古斯塔夫·阿道夫考虑得这么周到。你结婚以后,他一直在经管剧院,或者叫乱管剧院,管到它几乎破产。古斯塔夫有作买卖的头脑,但是一点不懂艺术。这是你的剧院,我亲爱的埃米莉,我们应该告诉那位二流的拿破仑说,他到了面临滑铁卢战役的时刻了。

埃米莉:还有阿曼达的问题。

海伦娜:什么问题?

埃米莉:她改主意了,不想跳芭蕾舞了。她准备在这儿报考大学。

海伦娜:哦,真的吗?呣。

埃米莉:她什么也没有对你说吗?

海伦娜:没有。

埃米莉:她想做医生。

海伦娜:哦嗬,小阿曼达·艾克达尔想当医生啦!

埃米莉:你说咱们支持她吗?

海伦娜:这个小丫头。(笑)好啊,好啊!

埃米莉:我拿不定主意,所以来问你的意见。

海伦娜:你会拿不定主意?!

埃米莉:我不习惯于拿主意了。

海伦娜:我说,埃米莉。你认识大学校长吧,对不对?

埃米莉:你是说艾西亚斯·艾格堡吗?他是个好人,很爱上剧院。

海伦娜:你能和他说上话吗?

埃米莉:你说卡尔能得到他的研究费吗?

海伦娜:哦,我看能弄到,可是谁也没有把握。

埃米莉:艾西亚斯下星期来拜访我。我请他吃饭吧。

海伦娜:艾克耐赛的房子都要修理了。都要塌了。从奥斯卡死了以后没人照料。去年夏天连水井都干枯了。

埃米莉:我明天上那边去。(她把红皮书递给海伦娜)我希望你谈一下奥古斯特·斯特林堡的这部新戏。

海伦娜:那个可恶的得了厌女症的人。

埃米莉:我把书放在这儿。

海伦娜:你有什么打算吗?

埃米莉:戏里有咱们两人合适的角色。

海伦娜:可是我的亲爱的,我已经多少年没在台上露面了——

埃米莉:那就更别耽误了,海伦娜。

海伦娜:哦。

埃米莉:我们应该爱护我们的剧院。

海伦娜:(叹了口气)对,对。

埃米莉:该睡了。晚安,最亲爱的。

海伦娜:晚安,我的小姑娘。(她们互吻)

(全剧终)

注释:

注1:希腊神话中司喜剧与田园诗的女神。——译者

注2:希腊神话中迈锡尼王阿迎门农的女儿。——译者

注3:节礼日为圣诞节的次日,如遇星期天则顺延。这是住户向邮递员送节礼的日子,故名节礼日。——译者

[译后附记]英格玛·伯格曼的《芳妮和亚历山大》上映后,受到西方影坛的重视。导演一再宣称,这部影片是他的息影之作,果真如此,那么它的确是伯格曼近四十年电影生涯的一个有力的结束。

1975年,伯格曼拍完《面对面》以后,因税务纠纷离开了瑞典,在国外先后拍摄了《蛇蛋》、《秋天奏鸣曲》(剧本见本刊1981年第5期)和《木偶》。1979年,伯格曼着手写作《芳妮和亚历山大》的剧本,三年后完成并开始拍摄,拍摄时间长达七个月,动用了二百名演员和一千多名临时演员。影片耗资相当于六百万美元,这在瑞典电影中是罕见的。

这部长达三小时的史诗性巨片,可说是伯格曼一生的总结:他个人的生活印象和体验的总结,他的社会思想的总结和他的艺术创造的总结。

《芳妮和亚历山大》概括了伯格曼平生最深的印象和体验,但它并不是导演的自传。导演通过亚历山大的眼睛重现了自己童年时代对外部世界——光线、声音、气味——的感悟。影片的故事发生在导演童年时代居住过的乌布撒拉。伯格曼在为他的剧本选集写的序言中写道:“我的祖母在乌布撒拉有一座很大的旧房子。……我穿着一个前面有口袋的围嘴,坐在餐桌旁‘倾听’从巨大窗户里射进来的阳光……随着(教堂)钟声而移动的阳光有一种特殊的‘声音’。”他不忘他的第一个幻灯机:它“是一个内装炭精灯的金属盒(至今我还记得金属品被烤热后发出的气味)”。他也不忘自己被当牧师的父亲关在阁楼里的印象。光线和声音往往是诱发伯格曼进行创作的重要因素,使他萦怀终生的这些印象和体验,在《芳妮和亚历山大》中几乎全面展现。我们从剧本中可以看到亚历山大进入祖母的住宅时,在他面前所展示的色彩浓郁的世界,我们几乎可以“看见”那家剧院、阴森的主教邸宅和光怪陆离的犹太人店铺,它们出自导演深埋心底的记忆,因而带着强烈的色彩、声音,甚至气味。

《芳妮和亚历山大》同时又是伯格曼社会思想的总结。伯格曼是个电影家,同时也是个作家(尽管他自己并不承认这一点),他的影片全部出自自己的手笔,表现自己所要表现的主题和思想。伯格曼的影片中贯串始终的几个主题是生与死,对往普的回忆,人的内心世界(特别是妇女的内心世界)中的喜怒相间、爱恨交织。笼罩在这一切之上的是伯格曼的神秘色彩,这几乎成为他的标记,使他所表现的世界里总有一些无法解释的现象。伯格曼在《芳妮和亚历山大》中表现了四个截然不同的社会层次,几乎包容了所有这些主题,它们是艾克达尔家族的世界,这是一个充满物欲人情的有血有肉的世界,导演用最浓烈的色彩来写他们的喜怒哀乐;剧院的世界,这是一个虚幻的世界,演员们在这里创造出一个安稳的小天地,可以免除面对真实世界的种种烦恼;主教阴森的邸宅代表了虚伪的宗教世界,导演对这个伪善的世界进行了最有力量的揭露,最后是导演所不能割舍的魔幻世界,即孩子们遁逃后来到犹太人的店铺,在这里,亚历山大在半梦幻的状态下看到了神秘的、不可知的事物。

在这部影片中,伯格曼揭示得最深刻的是伪君子维尔吉洛斯主教,他道貌岸然,人才出众,用宗教狂热的语言俘获了新寡的埃米莉,使三个天真的孩子在他的软禁下备受折磨。主教是个物欲上的清教徒,肉欲上的色情狂,从对待孩子的态度上则显出他虐待狂的狰狞面目。在影片中最全面彻底地坦露出自己内心的是维尔吉洛斯主教,他讲述了自己阴险毒辣的动机、目的、方法和手段。伯格曼对这个恶人做出了最严厉的惩罚。伯格曼出生在牧师家庭,从小受宗教影响,他说过:“……宗教问题始终伴随着我。……宗教问题对我来说是一个理性问题,即我的思维和我的直觉间的关系问题。它们之间冲突的结果往往造成一片混乱。”在这部影片中对主教淋漓尽致的揭露和判决,象征着伯格曼至少在这个问题上得出了一个明确的结论。

伯格曼所缅怀的仍是他童年记忆中人们讲述的1900一1914年的“太平盛世”,它的代表人物便是艾克达尔家族的男女老幼。伯格曼所刻画的这个家族的人物十分生动,每一代人、每个小家庭都有它独立的个性。对这个家族中各个人物的弱点,导演特别地宽宏大量,在揭露的同时予以原谅。因为这个家族的稳定、团聚和惯例,象征了伯格曼所怀念的万古长存的社会秩序。中产阶层是伯格曼的土壤,尽管他在有些作品中摆脱开了他惯于耕耘的这块领地,但他最终的回归——正如埃米莉最终的回归一样,象征了对这个阶层的眷恋。

在这个世俗的史诗中,插进了格格不入的魔法段落——犹太人的店铺。对于伯格曼其人,这不足为怪。因为当他感到人力所不能及的时候,只有求助于神秘的力量。在剧本和影片里,犹太人从主教家里弄走三个孩子一节都交代得不清楚。这部影片中鬼魂的频频出现、孩子们神秘的出逃和被囚禁的伊斯梅尔的超人力量,都是伯格曼无法消除神秘主义倾向的象征。

最后,《芳妮和亚历山大》又是伯格曼艺术创造的总结。这部影片中的人物姓名很多都曾在他过去的影片中出现,导演有意把这些名字重新集结到他的息影之作中去。这部影片的演员很多都是伯格曼的老班底,因此也不妨把这次拍摄看成是一次告别式,一次谢幕。

在这部影片里,伯格曼表现出他高超的艺术技巧。影片的摄制精美,这应归功于著名的摄影师斯万·尼克维斯特,归功于他们三十年来的良好合作。影片的布光十分考究,各个场面对比鲜明。艾克达尔家族以紫红色为基调的若干场面色彩浓郁异常,到《夏日事变》一节中,艾克达尔家族举家迁至海滨别墅,主教邸宅的阴暗场面和海滨别墅的明快场面反复切换时,形成强烈的感情对比和光线对比。终场戏里命名日的花园聚会的场面用彩色的、布光的手段来表现春天,与前一场戏中主教被烧死的可怖形象截然对立。影片的布景、服装设计烘托了影片的整体形象,因此在今年的奥斯卡评奖中,《芳妮和亚历山大》除获得最佳外语影片奖以外,还获得最佳美工设计、最佳服装设计和最佳摄影奖,这不是偶然的。

伯格曼的电影生涯或许到此便告结束,或许还不肯歇手。但《芳妮和亚历山大》确是伯格曼最明朗、最肯定人生的影片。尽管由于导演思想的局限性使它所表现的仍是一个“伯格曼的世界”,但是我们可以看到这位导演在四十年来的艺术实践中,并不迴避自己的矛盾,他上下求索,取得了一些答案,保留了一些疑问,用自己全部的经验、积累和才华,拍摄出这部风采多姿、生意盎然的影片。

(据美国纽约万神殿出版社1982年版译出,英译者为阿伦·布莱尔。由于篇幅所限,略有删节。——编者)



芬妮与亚历山大Fanny och Alexander(1982)

又名:芬妮与亚力山大 / Fanny and Alexander / Fanny & Alexander

上映日期:1982-12-17片长:188分钟

主演:克里斯蒂娜·阿道夫森 Kristina Adolphson/伯杰·阿斯特 Börje Ahlstedt/佩妮娜·奥威 Pernilla Allwin/Kristian Almgren/Carl Billquist/Axel Düberg/艾伦·埃德渥 Allan Edwall/Siv Ericks/阿娃·弗洛灵 Ewa Fröling/Patricia Gélin/Majlis Granlund/Maria Granlund/贝蒂尔·古韦 Bertil Guve/Eva von Hanno/Sonya Hedenbratt

导演:Ingmar Bergman编剧:Ingmar Bergm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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