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06-17
风满蜃气楼 • 蝉时雨:世间哪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月色下有两人正在疾走，文四郎怀抱熟睡的孩子，阿福跟紧跟其后。脚下窸窣间，他突然慢下步子回过头，原来是腰间衣物被她拉住了。熟悉的动作，记忆瞬时回到很多年前他们同去参加祭典的夏夜。
看烟火在头顶绽放时她伸出手扯他衣袖，木讷的他不知是没有察觉还是来不及反应，下一刻便被前来求援的朋友拉走。回来时他已是鼻青脸肿，她从小水凼边站起身，听到一句满怀歉意的“对不起”。
他总是温和待她，帮她吸出手上被蛇咬的毒液，在她新年去借米不小心摔倒时关切地问候她，可她仍猜不透他怎么看她。
他的父亲在党派斗争中失足被判死刑，行刑前他去见父亲最后一面，她跑到附近的神社为他祈福。在知了都热死在炽烈空气中的炎夏，他推着木板车从寺院领回父亲已经发出异味的尸体。经过城中时，路旁百姓带着议论的眼神看他，有生意人泼来净水，不知是嫌臭还是意在祛邪净化。归途漫漫，缥缈阳炎令视线模糊，像无色火焰在周身燃烧。
他推着车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走过神社、来到最后一座小山坡，汗水浸湿他的衣衫和头发。松松垮垮的简陋板车里装着父亲沉重的遗体，拖着车艰难向上的他好不容易前进几步，又把持不住地向后滑，筋疲力尽的他此时真想哭啊。
父亲原本并无大罪，只因主公在斗争中输给另一方而难逃一死。他去囚禁父亲的寺庙见他最后一面时，明明有很多话想说，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父亲将母亲托付给他后从容就死，他必须思索今后安身立命的办法：还要继续做一名武士吗？
烈日炎炎加上体力透支，黝黑的脸发红，密布在脸上的是汗还是泪。他甚至有些绝望。突然，一个奔跑的身影从前方映入视线，渐渐清晰。
是她。
她加快脚步跑了过来，一言不发，只是扶住车尾用力推起来，在他转头看她时以同样复杂的眼神回望他，短暂的沉默似道尽所有。
一日，她得知自己被母亲卖到江户做使女，次日便要启程，跌跌撞撞跑来找他时，他却恰巧不在家。待他返家听母亲说起她来过，急匆匆去寻，却在神社附近被此前欺负朋友的那伙人拦下。从斗败的草丛里爬起来时，天色已暗，他嘴里念叨着她的名字，将身下的草拔了又拔，却没再赶去见她。
于是我们看到第二天一大早动身去江户的阿福期待落空的脸，不禁猜测，他为什么就那样放她离开了呢？是从殴打他的同龄人口中那些骂语想到去世的父亲，想到作为世人眼中逆臣的儿子，他连自己的家门名声都无法保全，又如何能给她一个幸福的家？
后来她嫁入大名家做妾，因腹中子嗣一度身份飞升，却又因正室欺压而受难流产，他间或从别人口中听闻她的消息，为她担心，却毫无办法。听到她再度怀孕生育，他表情复杂——应该为她高兴吗？从此母凭子贵，他也不必再担心她寄人篱下。而他还是孑然一身。
相约再见已相隔多年。在华丽的厅内，他恭谨抬头，小心翼翼地望向她恬静成熟的脸；她从容道着问候，关切询问他的婚姻与家庭，却在听到他说仍是独身时僵住了表情。为了保护她和她的孩子，他第一次拔刀杀人，杀了不止一人，甚至手刃了那位曾叫他“用心去看”的高手。血染红一把又一把武士刀，也染红了他的心。
他们偷偷坐小船离开，在朋友的掩护下顺利躲过追兵。二人带着孩子快步行走在夜色笼罩的小路上，两旁竹影摇碎月光，钟声响起，脚下是滚动的碎石。他腰间突然感到小股力量，低头一看，是她紧抓不放的手。
她终于抱住他，片刻凝滞后他伸手抚上她的肩头。多少年过去，他们终于第一次将对方揽在怀中。以为能就这样看他们静静紧紧相拥，默默无言或互诉衷肠都好，却不料怀中婴儿被二人挤压醒转，哭声惊天将人拉回现实。
然后又是世事流转，各自珍重。他终于成家生子，步入中年的一天突然接到她的书信，说丈夫离世，她决意落发皈依。
最后的见面很美，光线柔和似梦境，她坐在缘侧看庭院的树木与竹添水，听到脚步声忽然转头，看到他的身影。
他仍用敬称，说着好久不见。她起身坐到他跟前与他对望。
“还以为你不会来了，正准备放弃呢。”
他们感叹岁月变迁，他为她的出家感到惋惜。他叫她“阿福夫人”时被她制止说，今天的我只是阿福。
他们的地位似乎从来不曾相衬：从前她家落魄他家宽裕，她每每被母亲命令来借针线柴米；后来她转身飞上枝头，二人却再无缘得见。此时她又问起他是否成家，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明明该是意料之中，她却突然如孩童般问：“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文四郎的孩子成为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也成为文四郎的孩子呢？”“似乎无此方法。”他答，“这也将令我抱憾终生。”
此时突然想到那句“世间哪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明明不是同样的事，说的却是同样的复杂。
她说起离开家乡前去找他那天的心情，想说的话难以出口，最终沿着漆黑的路一边哭一边跑回了家。中间的时光似乎又消失了，他们仍是少年少女模样，她在河边洗衣服，他在不远处捧水洗脸。听到她的惊叫时他迅速上前帮她吸出蛇毒，温柔安慰她没事别哭。
阿福。阿福。曾经熟悉的称呼再次自他口中响起，回忆缓慢闪现。
最后的最后，他目送她远离。她在笼轿中望着微微躬身向她道别的他，泪眼中抓住窗沿的手微微握紧，又终于放松。凄婉的蜩声响起，时间安静流动在粼粼的水波里。他在小舟中躺下，远山重叠似幻影，让人错觉，此后世间再没有他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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