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和文本互相交织的俄耳甫斯(以下作Orpheus)与欧律狄刻(Eurydice)神话并非是从Heloise在厨房第一次念《变形记》时开始的。全片就是Marianne的冥府之旅。亦如Orpheus离开冥府时手里依然是那把里拉琴一样,Marianne离开时也只有那个黄色的装着作画工具的包裹,和那个装着画布落入海中的扁木箱:一种预演。Marianne因此纵身跃入冥河去救那些空画布,实则是在打捞存于未知的Heloise的形象。在经历了漫长的燃烧后,Heloise显影于脱干水分的画布之上,如来时一般被封入木箱离开:Marianne终究在这段告别里将Heloise的形象钩沉出来,亦如Orpheus最后抱拥的是Eurydice的影子一般。我们会在后文更详释这个意涵。

如果说Sciamma对于这则让读者观众哀伤了几千年的神话进行了某种乐观化的改编,那么这一行为实则抛出了深刻性的思考:爱欲应该只属于那短暂的两周,还是应该存在于长相厮守?

当然各位大可以反驳,两位女性根本没有第二个选项。但不要忘记那场短暂的争吵。起因是Marianne想把第二幅画也毁掉。画的完成意味着将Heloise送到她未婚夫怀中;(抑或说,这样她就可以借口再画下一幅——她为爱甘愿成为西西弗斯,以借此能够一直画下去,想要一直相伴的请求就在嘴边)。而二人对话里,Heloise说Marianne不够勇敢,确实包含了她所谓不敢亲口说出“反抗吧”的请求;但更多,这个brave指向的是互相信任与理解。Heloise强调的是“您与我不再同心(solidaire)了”——这还不明显吗?她在意的并非是其他任何内容:突如其来不得不接受的婚姻命运、之后的生活、甚至承诺;她在意的只有当刻(présence, 在批评第一幅画像时她也说这幅画缺少présence);而更重要的是,她希望Marianne也是这样想的。

在这一问题上,二人一直存在着观念上的错位和滞后。她们完全的心意相通也极为短暂。是的,就是在分别前夜的床上谈话时刻。Heloise的regret并非是悔恨没有爱情未来的现实;她在悔恨已经过去的时刻还不够炽烈——所以二人在唏嘘我们浪费了时间。Marianne的to remember同样也是,对这段时间最深刻的寄语:只要记得,记得是打破一切厄运的咒语。

1. 记忆的刻度,情感的烈度

我们回到开篇。那幅被学生偶然从仓库拿出的画已经透露了,这必然是一个有关记忆的故事。Marianne此行的任务在开始时并不简单:她不能光明正大地画Heloise,因为后者拒绝与这幅肖像关联的婚姻。她需要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与此同时竭尽全力,贪婪地用目光吮吸Heloise的外貌与仪态。但短暂的相处时间对于作画来说依旧显得匮乏。在第一幅画像作画期间,Marianne有三次扶额的举动。也许在夜间的第二次确实是她向夫人抱怨到的,归来时间太晚而没有足够光线作画;但其他两次皆是因为,作画对象的缺席。

如何强化记忆(图像作为艺术诞生的原初目的本就是一种记忆的义体)?大脑并不会如摄影机一般机械纪录一切;它会筛选重要的内容——即在情感上产生震动的场景。作为一种以强度/层级为度量衡的内容,情感体验愈深刻/剧烈,记忆愈清晰。

所以初期的作画是困难的。Marianne只能尽可能借由速写这种外部方式去支撑记忆。转机是从哪里开始的呢?是Marianne向Sophie抱怨小姐从未对她笑过。笑容对肖像不可或缺;同时也意味着此前的相处也许并不能视作愉快。于是之后Marianne开始大胆起来,虽然也是一种毫无章法的行径,比如直白地询问姐姐的死因,比如自然而然地提起管弦乐而后又以“米兰的美好憧憬”结束。什么都好,只要能让她产生情感波动,而非仅仅呆立在海滩上或者乱走。

行动当然奏效了。随着二人之间的互动变得更深入,她的形象逐渐具体清晰,之后作画进度加快也顺畅了不少。然而记忆的加深并非没有代价。在画像完成之际,Marianne已经再也不可能忘却Heloise的脸。

这只是记忆作为此片韵脚第一次显示出其和情感的关系。在此基础上,后续我们会有更多论述。

2. 火、燃烧、触碰、亲吻、生成

我们首先需要明确片名里“燃烧”的三重意义:那幅因Heloise拒绝而未完成的残像被Marianne无意中点燃、Heloise的裙摆在篝火前被点燃、离开孤岛后Marianne根据这一幕记忆画下的以片名为题的画作。

燃烧是一则情动张力的寓言、一种爱欲状态的象征、更是一个陷阱。先来思考那幅残像。这幅据说是前一位失败男画家的作品两次都出现都在夜晚,仿佛难以见光一般。有趣的是,Marianne为何在交付第一幅肖像的前夜再次对这幅残像挑灯夜观?我们大可将其归结为她为欺骗Heloise感到guilty,而已决定了明天要主动坦诚又让她心烦意乱。但也许,更多的是一种对Heloise的渴望:渴望了解她的过去,渴望面对她的时候不再有所顾忌,渴望没有隔膜地触碰。尤其是从夫人那得到了“她很喜欢您,因为她常提起您”这个回答之后,这种渴望再也无法被抑制。然而再怎么渴望,至少在这幅残像上,她过去的面容仍是不可知的。但那至少产生于Marianne抵达之前,于是她举起烛光细细地看,每个细节也不愿错过。终于,悔恨与欲望交织在一起的烛火舔到了Heloise的心口;Marianne完成了对她绘画客体的第一次坦诚的触碰。

我们无需去依托瓦莱里“火的形象皆以‘抚摸’为目的”的观点,也无需验证巴什拉论及的“火是‘性化’的”。毕竟这是一部非异性恋电影,一切根植于异性恋的思考都将丧失适配性,包括已经被讲烂的《视觉快感和叙事电影》。Sciamma有自己的哲学,她已经通过火的形象传递清楚地告诉了我们:Marianne带来的火,点燃了Heloise这一惰性可燃物。

当Marianne全身湿透艰难渡过迷津来到这冥府时,一切都已陷入黑暗;而正因她的来临,Sophie将客房生起火,于是有了光明。自此Marianne的形象便开始与火相融合:她裸坐在壁炉前抽烟斗慢慢恢复被冰冷黑暗冥河水夺走的能量、端着烛台去厨房找吃的、她在厨房的炉火前劳作、她将客房的炉火烧得更旺…她的红裙子就像一团移动的火。也许各位还记得,她第一次触碰Heloise的形象碎片便是在这间客房的炉火前——轻轻拿起依靠白天记忆画下的多张速写中的一张:恰好是嘴唇。

同样,Heloise第一次露出笑容也是借由火达成的:她向Marianne借烟抽,于是Marianne点燃了烟斗后向她递过去(Kissing through the fire!);之后在羽管键琴的弹奏部分也一样,Marianne的背后始终燃着那团她自带的火焰。

所以二人第一次现实中的肢体触碰,即Marianne为Heloise摆姿势时的触碰,已显得平淡无奇,因为她们早已通过火virtual触碰了很多次。之后还有:二人在厨房帮Sophie堕胎时,Marianne又在抽烟斗,与此同时应对Heloise关于爱的猛烈发问;Marianne将壁炉烧旺,尔后借着烛光描摹Heloise的睡颜——Heloise醒来更像是被属于Marianne的火光温暖照亮而醒的;这个长镜头也让Marianne像带着火在房间里踱步。

这之后我们更能清晰地从视觉上看到,火是如何慢慢从Marianne那里转移到Heloise身上的。不论是厨房打牌,还是厨房朗读《变形记》,只要是光源完全来自火焰的场景,Heloise都坐在那个此前Marianne常坐的背对壁炉的位置——但很精巧的是,她只是离火光越来越近,却始终没有完全重叠。

打牌时的火光

读《变形记》

另一边值得注意的是,不论是客房还是厨房,Marianne身后的火势都越来越强,在《变形记》前的晚饭达到峰值:毫无遮挡的垂直性仿佛要撑破壁炉的上端。

终于,在篝火段落,这个广阔的室外空间,伴随着充满女性能量的吟唱,Marianne想要触碰、亲吻Heloise的火焰从她的一袭红裙上滚落,顺着她炽热的视线融入再无空间限制的篝火并烧到了Heloise身上。这段的视角已经非常巧妙地拿捏了燃烧的过程:一段看似的对视,实则是纯粹的Marianne的目光:Heloise始终处于火焰之中;直到她离开正对的位置向田野深处走去,才发觉裙摆的燃烧;然而她并不抗拒,Marianne也并不惊慌,因为二人知晓那是终于成功传达的爱欲。随之而来二人双手相牵的蒙太奇为这一火-Marianne/燃烧-Heloise的形象谱系补上了最后一块拼图——她们终于无须再借由火进行象征意义上的触碰与亲吻,而是开始了实际的行为。

自此之后,火的功能发生了微妙的转变。它成了一种Heloise所认定的归属。在第一个吻后的逃跑,Marianne最终在客房的炉火前找到了她——Heloise开始明白,只要在有火的地方,她总能找到Marianne。随后理所当然地,第一场性爱也是在炉火前发生的。之后则是,对于Sophie堕胎场景的搬演,她们与火的相对位置和老妇茅屋中完全一样——甚至可以说Heloise通过催促Marianne画下这一幕的方式再次强化了火-Marianne的形象联系。作为孤岛上女性问题的解决中枢,老妇的茅屋是隐蔽的,屋内是黑暗的。Heloise知晓爱人的视线便是火光,于是她要求她“看”,要求她记录这个不可见光的场景——作画需要光线,画作又何尝不是让一些场景见光的方式呢?甚至,在片尾的管弦乐演出里,引发Heloise泪水的除了与记忆重叠的《四季-夏》,还有作为Marianne形象分身的烛火:它们均匀地分布在舞台边缘以及吊装烛台上,让她无法移开目光,也让她在泪水中露出了笑容。

当然,燃烧意味着新内容的生成,同时也要耗费可燃物与氧气。火从此刻开始淡出。之后的床戏全部发生在白天。甚至在离别到来的那个清晨,厨房里的火都被炊具挤压而丧失了垂直性。

Heloise的白衣幻象从初吻的夜晚开始出现,只出现在Marianne手持蜡烛的时刻。是的,虽然衣裙上的火被扑灭,但燃烧的过程并未结束,甚至是从那副残像开始,到此时已经接近结束。这场ignition最终呈现为,Marianne用火将现实中Heloise的性质永远地改变了;当可燃物耗尽时,对于Marianne来说,Heloise失去了肉身,成为了图像、幻象、刻入记忆的影像——一切比肉身更持久存在的内容。幸运的是,她可以凭借笔墨不断地再造强化她的爱人,她可以用这种方式无限地占有她,抑或说,她以此不断向身处黑暗之中的Heloise的形象throw the light。开头的那幅画作,那个火苗侵入Heloise肉身的时刻,已经作为一个个小小的辅佐,成为她们缠绵的证明。

PS:如果把Heloise作为Eros(爱欲)的谐音,并因此将她视为爱神之首阿弗洛狄特(Aphrodite),那么Marianne作为爱神的正式伴侣火神赫菲斯托斯(Hephaestus)的指涉也很明显了。甚至,Eurydice被蛇咬后走路跛足与Hephaestus本身就是跛子这一点也能对应。Hephaestus向Zues和Hera复仇,同样以一种讨价还价讲条件的方式赢得了和Aphrodite的婚姻。两个神话互为表里。

3. 爱欲是一幅画、一首曲、一次艺术体验

本节开始,我们首先需要解决上一节遗留的问题:燃烧为何是一个陷阱。

Heloise拒绝被画的原因,本质上是对这桩飞来横祸一般的婚姻的拒斥。然而前8日的相处让Heloise在知晓Marianne的真实身份后,坦然接受了被画-婚姻这一即将发生的事实。因此我们不得不重返坦诚前夜的燃烧瞬间。Marianne想要触碰的virtual movement引起燃烧的不仅是过去的无脸肖像,还是Heloise褪下的外壳——我们说到Heloise是惰性可燃物,但那只是她不可捉摸的洋溢着愤怒情绪的表皮。这层皮因为Marianne的présence而被彻底烧掉;此后Heloise内里活跃的易燃属性逐渐显露。

这当然是陷阱的开始。如柏拉图所述,Heloise被艺术的力量迷惑无法分辨模仿与现实:接受被画-婚姻的命运,也就是被点燃的命运,同时也是自焚的毁灭命运。一种道林·格雷画像诅咒的变体:画里的形象拥有了灵魂,能够永远跟随爱人;而现实里,肉体却不可能再彼此触碰。

有趣的是,很多时刻相比于Marianne,Heloise更像艺术家。如果说Marianne作为陌生人如炬的目光引起了Heloise的兴趣和同样的反向观看,那么她关于游泳的言说无疑是一种间接回应、一种关于爱的纯粹感性试探。

第一次对话发生在二人相识第2天。

M: 您会游泳吗?
H: 不知道。
M: 不知道怎么游就下海,您知道这多危险吗?
H: 我是说,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游泳

第二次则发生在Marianne坦白自己画家身份的时刻——彼时她说自己明天就要走了,于是Heloise当即决定今天就下水。

M: 所以,您会游泳吗?
H: 我仍不知道我是否会,在您看来呢?
M: 您至少可以漂浮起来。

这是一场直逼perception和intuition的对话——Heloise的形象再清晰不过了。在这短短几天内她做了很多此前没做过却一直很想做的事,包括迎风奔跑和下海游泳。理论上来说游泳是一种后天习得的能力。但Heloise将其当作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只能在恰当的环境里才能知晓自己是否具备或能否被激发。这很像——去爱的能力:情感的激发无疑仰赖知觉与直觉。结合想要在Marianne的见证下完成下水的体验,这个回应的指向就更清晰了:我不知道我能否爱您,但我愿意去尝试,直到我能够确认的那一刻。

当然,结合前夜残像的燃烧与突如其来的坦白,此时的下海又有了一层新的意涵:灭火的尝试——甚至在下水前细致地脱去外衣(那层被点燃的表皮)只留了衬裙,希望冥河水可以停止这化学反应。然而结果当然是失败了。即便上岸后还以湿漉的状态呆坐了很久,水分一旦蒸发完毕那残存于心口的火星立刻又蓬勃起来。

于是我们再回想初吻后炉火前重逢的对话,分明是“游泳”的延申。

H: 是的,我害怕了

——何惧之有?恍然确认了自己是能够去爱的,且来势凶猛无法抑制,此前未曾发现过,这反身性的惊奇体验令人震悚。

H: 您不觉得所有坠入爱河的人都在创造全新的内容吗?我知晓并在心中描绘着恋人间的一切举动,只等您的出现。
M: 您梦到过我吗?
H: 无需做梦,您一直都在我脑海。

这段对话表达出Heloise对爱的认知和对游泳的完全一样——一切都具备了,如榫头寻找自己的卯眼一般,她只需要一个恰当的时刻确认这种capacity——那个时刻便是被Marianne的火点燃的时刻。于是Marianne回应“您至少会漂浮起来”,在Heloise听来也许是,“至少从表象来讲,您是能够爱我的。”所以她在转瞬即逝的讪笑后回应,“我终于理解您看我的眼神了”。

相比于Marianne通过火的潜在表达,Heloise的表达则直白很多。几乎她的所有言语都在以另一种方式言爱。在Marianne帮Sophie堕胎时,她兴奋地问询:“您经历过这种事”,“那您已知晓爱为何滋味”,“当您爱人时,心中是何感受”。这串问题的回答Marianne在离别前夜悉数道出“您曾问我是否知晓爱人滋味。现在我回答,是,而且只能是此刻”(关于这个问题下一节会具体论述)。当然厨房那晚,二人已经得到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答案:爱的发生就如Sophie突然坠落发出的响声一样,毫无预兆却准确且惊惧,且只能是此刻。

相似的直白,抑或说只遵循于自己当下感知脱口而出的言行无处不在。论及自由,她质疑到“独自一人就是自由吗?”以至一定要在第二天体验过独自一人之后,才能给出“在孤独中我体会到了您说的自由,但同时,我感受到我在想念您。”——她从未认为Marianne的陪伴是监视,甚至,享受她的陪伴、她的目光;Marianne提出自由是因为从接受夫人委托的角度,她无疑就是阻碍Heloise自由的存在。

还有她对第一幅画的批评。在第二幅画即将完成时,她说过“这次我很满意…也许是我变了”。是的,也许对第一幅画的强烈不满饱含了对欺骗的愤怒、美好幻想破灭的失落,但我们定会再次被她语汇中所传达的精准感知所震撼。

H: 在您眼中我就是这样的?
M: 并不仅仅是我。
H: “不仅是您”是什么意思?
M: 还有作画的规则、风格惯例、观念。
H: 您的意思是说,这其中并没有生命,没有在场(présence)吗?
M: 您的在场是由许多转瞬即逝的瞬间和状态所构成。那些也许同样缺乏真实性。
H: 并非所有东西都转瞬即逝。有些感受会非常深刻……这画不像我,我可以理解。但也不像出自您之手,这太悲伤了。

当Marianne奉绘画成规与这项委托所隐含的美化要求为圭臬时,Heloise则准确地指出她在作画时并未遵循自己的感受——在足量的互相观察和已发生的交集中,她相信自己带给Marianne的情感体验绝不止于此。这也是她拒绝向母亲说出促使自己同意合作的原因:体验还未结束,她还未确认能否去爱Marianne,她需要这个契机——同时她需要被认真地描摹,以观测她在Marianne心中激起的情感烈度在正常状态下能达到何种程度。

Heloise无疑非常热爱艺术,一切形式的。去修道院听管风琴、唱歌、阅读。Marianne露出的分毫与艺术有关的特质都被她紧紧捕捉(遑论身份揭晓前后)。在得知她会画画、听过管弦乐之时,她都不断进一步追问那些具体细节。Marianne不熟练的《四季-夏》演奏让她第一次露出了笑容:愉快的情绪并非单纯源自爱欲,而正是因为爱欲的萌发和崭新艺术形式的体验同时发生了。

除了视线,Heloise的爱欲几乎都生发于Marianne带来的艺术体验。关于画像优劣的争辩、关于绘画与互相观看、关于临摹人体、共读《变形记》、在篝火旁听阿卡贝拉、共同创作Sophie堕胎的场景、共同完成肖像最后的部分——艺术体验式的爱欲。她保持着孩童般的好奇,必须经历、感受,才能得到回答;在体验之前,一切都是不可知的。正因为此,她不会受到任何成规的束缚——她就是自己生活的尺度。

爱欲-艺术体验让她一潭死水的生活开始流动、改变、顺其自然、奔向原本不可想象的痛苦的断崖。燃烧断然是陷阱,但不可能因为惧怕即将面临的持久痛苦而拒绝美好体验的发生——这种美好不会是饮鸩止渴的麻痹性质,而是刻骨铭心,只要拥有就足以获得喜悦与平静。我一直认为,若将Heloise作为Eros的谐音以视为Aphrodite的化身,辅以《变形记》28页维纳斯哀悼阿多尼斯之死的典故,反而突出了这一喻意的讽刺:她当然如爱神一般会为一切青春、美丽的内容倾尽所有,但作为凡人在这一奋不顾身的过程中则展现出与生本能(Eros)相对的强烈的自毁冲动,即死本能(Thanatos)。她做出“Eurydice也许是主动呼唤Orpheus回头”的揣测无疑也印证了这一点。

4. 我们应该只拥有当刻

Heloise的脸被影像赋予了只属于当刻的时间性。这一暗示从Marianne来到冥府时就开始了:她因为刚从修道院被接回来而并不被长居于此的人了解;她以隐藏面孔的方式拒斥被画而留下一幅无脸残像;我们第一次见到她的脸的时刻也因她的高敏感和愤怒而无限延宕,甚至有一瞬以为在看到之前她就会死去…

而Marianne的任务要求她甫一看到Heloise的脸就不能移开目光(同样是艺术体验,Heloise的美也使她难以分心)。即便如此,那个通过记忆和种种拼贴手段再造出的第一幅肖像依然难逃失去脸的命运。正如Heloise之后所说“您毁掉第一幅画像并非为我,而是为您自己。”Marianne在爱欲和真挚坦诚的巨大力量面前终于和那幅建立在欺瞒基础上的画像以及之前的自己决裂:她羞愧地意识到,隐含了另外目的的目光没有资格描绘她的脸——是的, 被毁的再次恰恰只有脸,而并非身体这异质性更强的部分。而认真坦诚的作画开始之后,Marianne在肖像之外则开始大量描绘Heloise的脸:她浅眠时、她扮演堕胎老妇、她会被珍藏在挂坠盒里的小像…第一次是一种试探,而Heloise没有抗拒——她准许甚至更像赋予了Marianne这一特权。当然,作画在她醒来后也始终在互相观看的情况下进行。

Heloise对时间的敏感性被凸出为一种特质、甚至一种软肋。她追求时间的présence(两次吵架),时间的缓滞(对春药的尝试),时间的凝固(画像的完成)。回想两次由画像引发的争执。第一次Heloise指责到她感受不到présence——虽然台词省略了从属关系,但借由她之后严厉的言辞(“这画不像我,我可以理解。但也不像出自您之手,这太悲伤了”)我们可感知到:这个présence并非指她自己,而是二人共同的présence——她希望看到Marianne眼中真实的自己,不掺杂其他一切“我”以外影响的印象;既然要画就应该正当地、以二人同时认真参与的平等方式观看,而非遮掩欺瞒。同样,在第二幅画像快要完成之际,面对Marianne发出对即将到来分离的焦虑与抗拒,Heloise的愤怒根源并非是Marianne不敢轻易提出的“反抗吧”,而是她对二人关系至此的否定:即便画像的完成终将导致分离,毁掉画像也意味着毁掉了过去这段二人认真互相观看与相爱的时间。即便这幅画像会和夫人的画像一样先于Heloise到达米兰,在墙上看着她莅临,但意义却截然不同:那是相爱时间的缩影,和28页的画像以及《四季-夏》是同等重要的。我们也已在第2小节谈过,二人相爱、Heloise的燃烧以及画像完成其实是同一件事:Heloise(的一部分灵魂)通过燃烧永远凝固在了那幅画里。

Orpheus与Eurydice的神话作为一种弱化悲剧性的意义指引从厨房朗读(篝火之夜)开始萦绕至终。饭前Sophie在绣的那盆插花在临别之时凋谢;它们被复现在刺绣上,保持了永远盛开的状态。初吻结束,Marianne开始看到之后每夜都出现的白衣Heloise幻象。甚至,在使用春药的那一夜,剧本里还有第二幅肖像活过来(如Heloise的反应一样瞳孔变黑)缓慢地说着“我爱你”的场景(删掉是好的,否则会有些过度)。

Marianne在米兰参展的那幅画再次使我们想起,这趟冥府之旅只有一个目的:好好告别。她充满生气的人格与艺术让原本死气沉沉的旧宅焕发新生,让夫人、小姐、女仆都露出了笑容;即便确实如自己所说“什么也没做”,她异质(火)又暧昧(通过作画将自己与她者的边界模糊)的存在本身就是Orpheus弹着里拉琴的吟唱。

至此,我们终于可以抓住一些意义:对Orpheus选择了记忆和Eurydice主动呼唤他回头的揣测也是同一件事——当刻,情感的最高点与唯一性。通过巧妙的影像呈现,Heloise的脸能且只能存在于她与Marianne互相认真观看的时刻,亦如她自己所说“并非所有东西都转瞬即逝,有些感受会非常深刻”:当爱人在身侧时一刻都不要浪费;即便之后不再能共处,但如果目光不能相交或落于彼此身上,那么即便身处同一时空也没有意义——我们只能在此刻被看、被看到,我们在看时的所有感知会成为剧烈的情感体验从而成为深刻的记忆;而艺术可以将此刻驻留,为时间涂上防腐的香料,在一次又一次地重画、重奏及重看里将记忆刻入不朽。

所以,这个看似遗憾的结局又何以让我们哀叹呢?二人对于彼此都升华成了一种编入了记忆质料的艺术形式。Marianne看到Heloise的新画像以及她远处的身影,Heloise则沉浸在舞台上一切与Marianne有关的现象与物质内,亦如她享受的每一个过去的当刻一样。28页的日常沉淀与Heloise的哭泣是给观众看的(我们不得不暂时依附于Marianne的视角),而事实上二人根本无须任何滞后的再次确认,she didn't see me也并非不愿回头或如何——临别的床上作画已经包含了一切对未来的绝对信任。

既然只有当刻是崇高真实的,那么只有当刻便足够了,当刻确认了这份爱欲的永恒,也因此它永远鲜活,永远在生长,永远拥有可能性。援引Sciamma自己在访谈中所讲的再合适不过了:

我读到(有人说)这是一种「不可能的爱情」,但我并不想把它描绘成一种不可能的爱情。我将它看作是一种可能的爱情,当我在展现这个爱情故事的时候,我已经给出了它的所有潜力。因为这部影片的基础,其实是一个爱情故事的记忆,而即使是在描摹失落的时候,我也想展现一条光明的道路。事实是,这种感觉是活的,它不是悲剧性的,它也并没有终结。这种爱就是解放,这部影片想要表明,它只会继续生长,而且它是有未来的。

5. 彩蛋

在临别夜话里,Heloise没有言明她第一次想吻Marianne的时刻。我认为这个时刻就是Heloise在画架前向Marianne指出观看是平等的时刻;很大程度上这大概也是Marianne第一次想吻Heloise的时刻。

视线不再停留于表面,而是穿过了面容与身体及一切具体内容——一个近似亨利·米勒所描述的激起爱欲的解域化时刻

此前的互相观看累积成了深入表面的了解,画布上复现的也不再是单纯的形象,而因此拥有了灵魂——反过来想,Heloise又何尝没在画呢,她不过在用眼睛画罢了。观看的相互性是影片的基调,在初吻之前的部分尤为明显。比如Marianne仔细看Heloise步上楼梯,随后便是Heloise由借书为目的而几乎以同样视角观看Marianne的段落。又如Heloise第一次闯入Marianne所居客房之时,她正穿着那条绿裙子研究仪态;当她脱掉裙子匆忙从帘子后出来时,Heloise正端坐在椅子上看她——到底谁是被画对象的戏谑感油然而生。

回到这个场景,其开端是Marianne觉得她无法让画布上的Heloise笑出来,那笑容总是转瞬即逝。截至此刻,现实中的Heloise的笑容也确实是转瞬即逝;直到初吻过后我们才看到她几乎时刻都在笑,当然也仅限于在Marianne面前。然而完成的画像里,Heloise依旧保持着一种严肃的表情——这确实是她真实的常态;终幕的剧院里,在她开始哭泣前也是这个表情。相反,她的柔和保存在Marianne的涂鸦和小像里。如果说Heloise的脸只能存在于二人平等观看的时间里,她的笑则以这种更私密的方式被Marianne私藏了。

无法露出笑容 / 愤怒总能战胜快乐

完成版:柔和的渐近线

最柔和的部分

注:所有引用台词为参考了亿万同人字幕组 的法语直译与英语版剧本 后的自译。



燃烧女子的肖像Portrait de la jeune fille en feu(2019)

又名:浴火的少女画像(港) / 燃烧女子的画像(台) / 燃烧的女子肖像 / 火吻女孩的肖像 / 浴火女孩肖像画 / 年轻女孩的肖像画 / 烧女图 / 浴火女子像(豆友译名) / Portrait of a Lady on Fire

上映日期:2019-05-19(戛纳电影节) / 2019-09-18(法国)片长:120分钟

主演:诺米·梅兰特 Noémie Merlant/阿黛拉·哈内尔 Adèle Haenel/瓦莱丽亚·戈利诺 Valeria Golino/Armande Boulanger/Luàna Bajrami/Christel Baras/Guy Delamarche/Clément Bouyssou/Michèle Clément/Cécile Morel

导演:瑟琳·席安玛 Céline Sciamma编剧:瑟琳·席安玛 Céline Sciam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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