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玩家》的片头是惊喜的。在摩天大楼的丛林里，戴着墨镜的超人在天上驰骋，之后落到超跑的主驾上，疾驰而去。令人欣慰的是，这种刺激与轻松的视觉呈现一直持续到影片的最后一分钟。

但仅仅有炫酷的视觉效果，远远不能使一部电影成为好作品。题材，内容，音乐，这些都是要考虑的因素。我先聊聊电影的体裁。在一个电影网站上，《失控玩家》被贴上的标签是“科幻/动作/喜剧”。可以想见，如果一部电影打算同时具有科学性、虚构性和趣味性，那么它可能变成天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而在一些评论家的眼中，《失控玩家》的确像是一锅毫无头绪的大杂烩。

然而，在我看来，这部电影并算不坏，因为它围绕着当今热门的身份政治展开，而它呈现的阶级、种族和性别结构，正是一些重大问题的根本关切。而且，这部电影以电子游戏的形式，大胆地探索了技术塑造的未来。对我来说，这部电影的真正失败之处在于它商业式的浅尝辄止——尽管它提出了许多问题，但与《楚门的世界》等它效仿的作品相比，它提供的答案过于简单。

我从一个最明显的断裂开始讨论：阶级。在这个名叫“生活本身”的电子游戏中的街道上，充满了戴着墨镜和拿着枪的人。那些没有枪的人被称为NPC（非玩家角色）/（背景人），比如银行职员、咖啡馆服务员和保安，他们的人设是不去招惹带着墨镜的人。虽然这是个游戏，但这样的两个阵营的划分并不与现实世界相差很远：带枪的富人（玩家）和为富人提供服务的穷人（NPC）。随着美国持枪合法化的呼声高涨，也许这个游戏就是即将出现的有枪的世界的预演。只要有钱，玩家可以自由购买任何他们想要的东西，包括武器，装备，技能。他们破坏越多，杀人越多，级别越高。结果就是富有的玩家可以为所欲为：他们可以对NPC拳打脚踢；他们可以用机关枪抢银行；他们可以开着豪车横冲直撞。听上去有点酷，是不是？但对NPC来说，这非常悲惨。只要看看他们的名字有多随便就知道了。电影的男主角叫盖（Guy），是个银行职员，他最好的朋友是同一家银行的保安巴迪（Buddy）。Guy在英文里的意思是“小伙子”，而Buddy意思是“老兄”，就好像中文里的甲乙丙丁。这些角色就像现实生活里的快递员、餐厅服务员和外卖骑手一样，因为不引人注意，也没有权力，没有人记得他们的名字。游戏里，这样的角色被剥夺了许多权利，例如，便利店老板每周一都会被全副武装的玩家角色殴打。尽管如此，游戏依旧顺利运转，因为所有的NPC都认为整个世界都是这样存在的，他们的设定就是这样。至少，他们要忍受的东西保证了他们的基本收入和住宿。

然后，我们的例外出现了，他的名字叫盖。有一天，一些强盗玩家闯入他工作的银行，他像往常一样抱头投降，趴在地上。这时，他看到戴墨镜的女主穿过人行道。尽管巴迪提醒他，他们不应该招惹戴墨镜的人，盖还是抢走了一个劫匪的墨镜，冲出去追女主米莉（Millie）。虽然没有追到，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戴着这副墨镜，盖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他拥有许多新式武器、高级设备和大量金钱的世界。简而言之，他来到了一个他也拥有了特权的世界。为了得到女主的爱，他开始行侠仗义，最终使所有NPC得到平等。对我来说很有趣的是，导演选了墨镜作为金钱的隐喻，透过它，人只能看到黑白，看到“我们”和“他们”，生活变成以金钱区隔的二分世界。其他人不再是独一无二的生命体，而是比他们低劣或优越的价值符号。但看到这个比喻，也许有观众会问：是否有玩家用他们的钱做好事？答案是在《失控玩家》中没有玩家这样做。至少在救世主盖决定做好事之前，没有玩家这样做过。此外，还有一个更严重的问题：在所有的NPC得到解放后，他们中的一些人会不会变成新的玩家？是否有一个理想的乌托邦？如果让我说出这部电影最大的问题，那就是它了。

这部电影里关注到问题，但是并没有给出深刻回答的地方还有一些。比如说，《失控玩家》涉及了另一个关切：性别。毫无疑问的是，这部电影向女权主义致意。女主是一个拿着枪，穿着利落服装的短发女孩米莉，她独闯游戏世界，粉碎了反派安托万的阴谋。除了这个女超人，为了在性别平等上更明确，电影里还有一个美女NPC角色，她曾经依附于男性玩家，却在觉醒后出版了一部反抗社会的书。然而，影片未能展示女性性格的多样性。我们可以看到，咖啡店的女服务员梦想做出更好的咖啡；米莉在为正义奋斗。几乎所有女性角色的性格和命运都可以用一句话概括完，没有改变和波动。然而，如果我们对比男性角色，我们会发现更多复杂性，我们可以体验键盘（Keys）在爱情和事业之间的挣扎；我们可以想象鼠标(Mouser)在为了朋友而与安托万决裂的勇气；我们也可以理解盖放弃对米莉的爱时的深情无奈。男性角色是正义英雄，是迷人反派，有懦弱有勇敢有转折，但女性角色却没有这么多切面。换句话说，观众始终是各种男性气质的见证者，而不是女性故事的听众。相比于整个制作团队都是女性的电影《小妇人》，《失控玩家》在勾勒女性性格的复杂性方面显然表现落后。但虽然对女性的刻画有些粗糙，这部电影至少展现了一些积极的努力。

谈到这部电影，不能不注意到种族。正如我们在影片中看到的，巴迪是非裔，而鼠标是印度裔，就连主角盖也有着黑头发黑眼睛。这样的种族多样性在九十年代的美国电影中是无法想象的。除了在选角上的尊重，这部电影还批判了种族主义。比如，盖抢走那副墨镜后，他变成了一个玩家，当他遇到其他玩家时，他总会被问到："你的皮肤哪里来的？" 表面上看，他们这么问是因为盖穿着NPC的制服，而不是玩家的皮肤，然而观众很难不把这个问题引申到对种族主义的思考。更耐人寻味的是盖的回答：“我生下来就是这样的皮肤。”这就更凸显了狂热地将外表视为评价人的基准的肤浅。在现实中，大约百分之八十的信息是通过视觉获得的。我猜想，在电子游戏中，由于缺乏其他感官的参与，比如嗅觉和味觉，这个比例会更高。导演将皮肤这个词一提再提，是否是在警告观众，电子游戏会加剧对人的外表而进行判断，从而加剧现实里的外貌歧视和种族主义呢？

随着人工智能的发展，更多的文艺作品关注网络世界和现实世界的割裂。但这部电影通过关注现实中的阶级，性别，种族，更突出了两个世界之间的相似性。我完全理解影片表达的担忧，即如果沉迷于网络游戏，那沉迷于暴力和感官刺激的年轻人有可能正塑造着一个即将到来的充满暴力和刺激的现实世界。导演想努力证明，网络不是避难所，暴力也不能成为最终答案。游戏仅仅是一个放大镜，它加剧了暴力和歧视，与其通过逃避到暴力发泄中以逃避现实中的不平等，不如努力奋斗去创造一个更好的现实。然而，我也怀疑观众是否会买账。正如我在前文提到的，这部电影停留的高度并不够。对于那些习惯沉思的人来说，他们不会接受影片结尾的那个倒退入历史的世界：那个没有银行，警察，商店的绿色丛林“自由城”。这样的乌托邦并不能回答更复杂的问题。比如，面对来自不同性别、种族和阶级的种种挑战，面对着人性的私欲，这样的一个自由家园是不是太天真了？它能带来真正的自由吗？盖敢于在看到他梦中情人的那一瞬间突破自己的身份去拯救世界，但爱情是否真的如此神奇，以至于一个普通人可以因为匆匆一瞥而拯救世界？

最后，我不否认对这部电影的任何赞誉，至少，在因为疫情不能常常走入影院的这一年，它提供给我最好的观影体验。作为一个喜欢看科幻电影的人，我也认为它是一部不无聊的爽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