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oba

作为一个经历过久远的上古年代魔兽玩家，总是对那些形貌各异，只会重复几句台词的NPC（non-player character） 抱有莫名的兴趣，他们永远可以预测的言语和不离不弃的陪伴，给那个淹没在吵闹焦虑世界中的少年些许安定感。有时我会经不住去想，也许除了站在那里交接任务与玩家谈话，他们也有自己的生活和癖好，有塑造其喜怒哀乐的经历，而是因为我们不够纯粹和值得信任，而无法进入那个玫瑰色的世界。幸运的是，我们还有肖恩 利维（Shawn levy），在博物馆惊奇夜系列里，他以特有的温暖让孩子们的白日梦登上了大屏幕，也在2021年的夏天，把一个天生乐观，温和善良到令人无法不爱的盖（Guy）带到了大众面前。

日复一日，Guy以固定的时间醒来，拿上一杯咖啡，满面笑容地和路上每一个熟人打招呼，穿过充斥着坦克，炸弹和暴徒的街区上班，在银行柜台被抢劫四次，还不忘贴心地为前来存款的老夫妇送上祝福，脸被踩在地上也没有任何不满，只是感慨劫匪的鞋有多么柔软，期待自己也能拥有一双。他是一个生活在射击游戏里的NPC，他相信世界从来即是如此，自己的生活已经是最好的生活。他的代码本已写好，直到他遇到了他的真命天女：一个游戏里有着英国口音和性感的背影，武艺高强，帅呆酷毙的燃烧瓶女孩。
和千百年来的年轻人一样，爱情使人觉醒： “如果她是独特的，那么我一定也是，否则我又凭什么在她身边？她如此完美闪亮，我要和她一样好，如果不是更好的话。如果我强大到能够帮她，她会不会爱上我？” Guy戴上了玩家的墨镜，抱着变强变好的愿望，在自由城开始了他的历险。在以暴力犯罪来获取成就的游戏中，温和纯良的Guy选择通过惩奸除恶，帮扶良善来积累资源，增强实力，并以这种方式创下了最快升级纪录、形成了一道难得的风景，获得了知名度的同时也引起了影片中的大反派，游戏公司老板安托万的注意。而现实中的燃烧瓶女孩，落寞绝望，渴望找到证据证明创意被窃取的程序员Millie，也逐渐发现了Guy的善良和幽默，暗生情愫。 Guy的扮演者Ryan Reynolds无疑是影片的点睛之笔，他继续了在死侍里好莱坞顶尖喜剧演员的表现，把Guy与环境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厚颜无耻的温良变成了一个笑料妙语的批发市场。他的天赋在于，当喜剧需要的强烈夸张和反差出现时，依然完美地保持着角色的连续和天然，有时是带着小悦悦式的呆萌（被双警质问时），有时是兔八哥式的志得意满（刚戴上玩家眼镜时），有时是猫与老鼠中Tom被打败时略带气愤的锲而不舍（任务失败从床上重新开始时）。与此同时，来自堡垒之夜，GTA，刺客信条，以及Miley Cyrus 的彩蛋也让或火眼金睛或不明就里的观众大呼过瘾。科幻片的大场面，精心编排，恰到好处的笑料，似曾相识的彩蛋和音乐让人目不暇接，电影的前半段就在这一片欢笑的氛围中发展到了高潮：
Guy如愿以偿地得到了Millie的吻，却当Millie道出实情时陷入危机：他是一个NPC，而Millie却是一个人类玩家。

你是一个NPC，游戏里的工具人，你以为你爱我，只是因为你的程序是这么写的，我是有真情实感，能自主行动的人，而你不是，我很抱歉...”令Guy悲愤和倍感羞辱的，与其说是Millie的拒绝，不如说是对他和他伙伴们的低看一等，和对其存在价值的迟疑。如果他对Millie的爱只是因为程序的设定，如果他只是一个由代码构成的，游戏里的背景和工具，他是否享有作为人理所应当的价值和尊严，被平等对待，被爱的权利？他和他朋友们，又是否应该任由他人摆布，生活里充斥着爆炸，抢劫，凶杀，甚至因为安托万的一句话就灰飞烟灭？从此刻起，他要解决的不再是通过努力赢得爱情，而是证明自己进入人类共同体的资格。而这，并不像打怪升级那么直接。 幸运的是，在愤世嫉俗地嘲弄了一番自己和NPC路人们之后，Guy想到了挚友Buddy，而后者动情地给出了一个无与伦比的回答：

“我感到帮助我所爱的人这一刻是真实的，而对朋友的情感和责任也证明了我作为人类的真实。”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个答案更加雄辩，作为一个有知觉，有感官，有情感，并因此以道德和爱为理由行事的人，足以获得人类的尊严和承认。这与其说是笛卡尔式的论证，不如说是康德式的断言:“道德是唯一能使一个有理性者成为目的自身的条件”，而Guy和Buddy作为近乎完美的道德行事者，早已证成了他的真实和价值。 这个精彩的回答似乎成为了一道分水岭。之前懵懂欢乐，笑点重重的自我成长和爱情故事，变成了救赎，奋斗，要么自由要么毁灭的生死时速。搞笑和彩蛋变得稀疏，编剧终于揭开了遮遮掩掩的面纱，一句句台词仿佛穿过屏幕在向观众动员：

你们为什么要过重复而卑微的生活，为什么要遵守未经思考的规则，活得像一个工具人？为什么不像Guy一样,去实现身上的潜能？

But how? 编剧Lieberman 在采访中，提到创作失控玩家的灵感，他那时正在为赶另一部剧本饱受折磨，不断地根据片方的要求更改剧情，插入滥俗的支线，删除自己中意的角色。不仅一次，他感到这已经不是他的作品了，他只不过是庞大电影工业里的一把螺丝钉，他陷在这个岗位上，被迫尊重他人制定的规则，或是为了生存，或是为了名望，别无选择。这种异化和无足轻重感蔓延在21世纪的人群中，渗透到电影制作，食品生产，游戏开发，甚至科学研究等每一项活动中。他想要回应这种感受。 但又该怎么做才能让人摆脱这种糟糕的处境，实现自己的价值，过上充实自由的生活？是革命，是协商辩论，是求助科学，发起商业变革，还是投身草根政治？令人遗憾的是，Lieberman在电影中提出了严肃的问题，却没给出郑重的回答。 集体行动，团结一致，就能获得自由。这个政治正确的故事太过熟悉，好像如果海那边总有一片新大陆，美国总有一个极富个人魅力的总统，一切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Guy在做出了振奋人心的演讲之后，伴着着激昂的星战音乐，炫着层出不穷的漫威武器，打败了大反派安托万所创造出的怪物，有惊无险地穿越海峡，和自己的挚友重逢，带着众人抵达了那个有着独角兽和半人马的自由仙境。一个所有人既不需要工作，也不需要私有财产的乌托邦。一个只属于人工智能的令人艳羡的世界。对于影片来说，这或许是个难以挑剔的结局，故事完整，逻辑自洽，激昂的情感在高潮里得到了释放，在伊甸园里得到了抚慰和平息。但这对隐隐作痛，明天还要出门工作的观众们，似乎又少了点什么。

贯穿失控玩家全片的，是一种温暖和安心的氛围，正如其身上浅蓝的衬衫和米色的卡其裤一样，这种感觉是每个人物身上的个性和细节所体现出来的，不用说永远乐观积极的Guy，一直在它身边支持他的Buddy，被抢被暴揍后依然面无怨色，泰然处之的各NPC们。自由城里肆意破坏的玩家，在现实生活中是人畜无害，被抢了眼镜只能无能怒吼的小姑娘和小男孩，大反派安托万有着一身嬉皮士才会穿的牛仔斗篷，一口一个bro，调皮戏谑的新西兰口音，顶多是一个无法认真对待的三流恶棍。每个人都要么善良要么有趣，让你不会介意他们成为你的邻居或同事（也许热舞宅男除外）。至于影片中最大的罪恶，Key和Mollie的被窃取的，也只不过是一个游戏的原创权，正如Mollie家里暖黄的背景，全片的亮色所暗示的那样，他们至多是愤懑和落寞，是怀才不遇的忧郁，而不是毁灭宇宙的原子危机，杀父弑母的血海深仇。

这种温暖和安心也来自于似曾相识的剧情，剥开游戏电影，架空世界的壳，失控玩家的叙事是观众们再熟悉不过的好莱坞大片的标准样式，在不断的笑料，特效，反差萌和彩蛋之间，观众似乎和导演达成了一种默契，像是花式铁板烧，透过火焰，刀叉，在一切看似炫目危险的把戏背后，是略显惊人却又意料之中的菜肴：一个小人物，遇到了或情感或生活的问题，联合了众多普通人和原有的系统抗争，最终成功地让世界变得更好。主角会获胜，男女主人公会突破障碍走在一起。
作为好莱坞的顶级大厨，迪士尼始终在不断调整，从冰雪奇缘，花木兰，心灵奇旅到失控玩家，通过加入女性主义，自我实现，存在主义危机等等元素，凭借着对观众现实中痛楚和渴望恰到好处地暗示和同情，同时又不过分触碰，使社会议题和思潮就像新鲜的香料一样为老套的好莱坞主旋律大菜平添滋味。

追寻自我（冰雪奇缘）和不要过分执着追寻自我（心灵奇旅）的隔空对话

对于失控玩家，我也许想要的更多，当Buddy给出那个精彩的回答时，影院中的我激动地坐直了身子，期待着下一刻它或许就能收起嬉笑的面孔，像苏格拉底那样不断地追问观众：生活中的困境，真的是一个坏人的倒下就能解决的吗？哪些是源于自己的平庸和不思进取，哪些又是由于生产方式的结构性的问题导致的？如果是前者，我们有没有对自己负起责任？真实生活里没有代码的限制，而卡布基诺的杯子和做法又随处可得。如果是后者，我们是否在明确方向之后，准备好付诸艰辛的努力，接受其缓慢曲折的历程？毕竟，真正的变革不是一场激动人心的演讲，一次聚集在咖啡馆里的狂欢，一个坏人的倒下，甚至一个卡里斯玛型的领袖就可以完成的。 或许，我对一部老幼咸宜的爆米花电影有些苛求。说理，思考，求知，并非电影的本职。艺术是情感的释放，而电影院，更是类似于当代神庙一样的场所。在这个意义上，失控玩家已经做到了它该做的。Guy执着于自己的信念和追求，尽管笑料迭出，憨态可人，却得到了可敬的成就。Guy是我们想要活成却无法活成的样子。我们会挫败，会愤怒，会厌倦，会放弃，而Guy不会，我们会因利益和恐惧背叛友谊甚至亲人，而Guy不会。Guy可以良善行事，爱情事业双丰收，而我们大概率不会。在Guy的世界里，一切善好都是统一的，选择正直，友谊，爱也意味着着成长和突破。一切牺牲终能得到救赎，朋友终会重逢，主角终将胜利，甚至是可爱的反派安托万也有一个虽显慌张却并不凄凉的结局。但在现实世界里，友情因岁月和距离悄然褪色，爱情因时机和精力而错过。我们会生病，会衰老，会死亡，我们在有限的时间内追求尽可能多的东西，金钱，地位，自我实现，更大的世界。正直和善良，又在这个天平的哪一端呢？ 失控玩家给了我们一个机会。 在温暖又安心的氛围里，我们也许能暂时放下理性，放下那让人头昏脑涨的利弊权衡，单纯地相信一个神话，随着一群人大笑，让情感冲击连接起的心弦，就像电影中千千万在看直播的玩家一样，一起为Guy的命运共鸣，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的道德情感得到净化和舒展，我们不再计算，只是单纯地感受到，做个好人是值得的，生活还有另一种可能，善良而简单的生活也可以让人感到满意。
我想，如果失控玩家能带给我们这些，也许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