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7-06-04

仲夏之门 • 卡比利亚之夜:最美的姿态，是将黑夜活成白天

说到银幕上经典的妓女形象，不少人会从《魂断蓝桥》、《白昼美人》列举到《风月俏佳人》等名片。以费雯丽为首的女星们或美艳性感，或娇媚可人，她们既有副高调的皮囊，又因身上曲折丰富的故事性，为全球数亿观众所怜惜。
费里尼镜头下的妓女卡比利亚，却与这样的气质设定和知名度无缘。她身形娇小、貌不惊人，导演以她怨愤聒噪的言行，瓦解了童话般梦幻的口吻，转而用失意落寞的笔触，勾勒出那个年代徘徊于美梦与清醒间的浮生大众，成为社会底层的生动写照。
上世纪50年代的罗马，历经战争洗盘，原有的文化遗产濒临解体，贫富分化加剧，社会成为犯罪和权欲的温床。伴随着动荡的时局，道德涣散、价值真空相继出现。人们不得不投身于短暂的物质欢愉，抑或虚无的宗教狂热来获取满足。栖身于这股寒流下的卡比利亚，仿佛无数个小人物的缩影，可她身上那般坚定的勇气，却足以穿透时代坚固的屏障，让人看到不同于消极沉沦的另一面。
许多时候，卡比利亚仿佛半个世纪前翻版的“松子”，在逐爱的旅途中过着七零八碎的生活，被众人冷落鄙弃。我们无法推知中岛哲也的创作中，是否暗藏致敬前辈大师的痕迹，但他们都塑造出了让人难忘的失败者，在被生活的火舌舔伤后，仍如一只倔强的飞蛾，纵身扑向黑暗中抖动的光源。
卡比利亚与松子的区别在于，她不会任卑微的欲望始终挟持着自己，滑向命运的深渊，最后以一声道歉换来无用的叹息。所以，和境遇凄凉的松子相比，她更像是身着太空服、穿梭于浩瀚星河间的千代子，一句“再怎么说，我真正爱的是追逐他的旅程。”响彻天地，冲刷着心灵的每个角落。
那究竟是怎样一种精神，能让她在生活的沼泽中，依然保留下自适相处的淡然呢？想必该是内心未泯的纯真。
这种天真烂漫的个性并非凭空捏造，而是在与身旁众人、乃至与阴险社会的对比中，逐层显露出来。那些街头奇妙上演的命运交汇，结局早已注定。从猎艳场上的老手，到花言巧语的骗子，男人们接二连三的背叛和打击，实际象征着卡比利亚的弱势地位，和她与财富、功名之间无法逾越的距离。只有那个热心的慈善家，作为她美好人格的投射，向她施以真诚的援手。可这相遇本身就如一场温情陪衬的幻梦，即使她道出了自己的真名，也无法阻止这段萍水相逢的情缘被迅速吹散。
镜头时而拉近，对准卡比利亚那张鲜活变化的脸；时而推远，注视着她身边的人和景，犹如暗中观察的目光，尾随她穿过一个个白天黑夜，穿过汹涌的人潮。世界像一只神奇的万花筒，快速旋转、变幻出不规则的图案，从中亦可窥见费里尼对社会现实的批判态度。从睡在洞里的难民，到舞台上的催眠术，当科学与理性的影响力逐渐退潮，人们甘愿被幻术操控、被表象欺骗，却不愿正视思想危机的事实。
相形之下，卡比利亚的朴素单纯，更多了重浪漫主义的意涵。通过构建这样一个乐观呼吸的影子，费里尼完成了他对新现实主义的超越，和对于底层真善美的讴歌。就像在拥挤的圣母祠里，当众人都在磕头祈求自己的罪行得到宽恕时，卡比利亚只是流着泪恳求到：“请让我改变我的人生。”
这或许是导演在那个信仰荒芜的年代，给予人们的答案：要相信信念本身的力量，相信人世间不被辜负的温暖。正如跌倒后不断爬起的卡比利亚，不管在自家陋舍前失魂落魄地抱着母鸡，还是抱着大明星的狗躲在卫生间里，透过钥匙孔打量那个隔着万尺的缤纷天地，她甚少因世俗的眼光而产生动摇，反倒会机敏地喊出：“我们的生活一点都没改变！”此时的她不再仅是个靠皮肉生涯撑起门面的风尘女郎，而更具备了摧不垮的尊严和诗意。说到底，她只是希望生活过得好一点。
屡屡让人心碎的现实，并未隔绝她内心深处的温柔。最终，她仍怀着对幸福婚姻、圆满人生的无限憧憬，回到了谎言布下的迷阵中，仿佛被施了一个打不破的魔咒，陷入无休止的悲剧循环。这样的女人是否傻到无可救药？思考这个问题时，我又想起那个狡诈的骗子与她漫步街头说的一番话：
对人性纯洁、善良的深沉留恋，无疑是每个人的软肋。但或许，那也是我们最该珍视的品格。
在费里尼“孤寂三部曲”的另一部代表作《大路》中，被卖给江湖艺人的贫穷女孩杰索米娜，带着和卡比利亚一样的痴情苦涩。费里尼将他艰深外表下的单纯，融于一幕幕小人物的悲喜情节中，交付给茱莉艾塔·玛西娜这个灵动的演员。她虽没有精致姣好的面容，却以天使般难以取代的纯真，让名导对其倾心，与之结为终生的灵魂伴侣。
挣扎在繁华都市间的卡比利亚，注定不是交好运的灰姑娘，她只是马戏团里那个孤独的小丑，即便热情如火，最终仍转身溺没于历史的洪流。可我依旧钦佩她，敢于冲破世俗的条条框框，抛下所有庸俗陈旧的观念。卡比利亚之夜，即是她在一个个散发出邪魅气息的夜晚，用力发出的微弱光亮，如同摇晃的街灯，点亮了那个信仰沉睡的时代。当你已预见她从悬崖坠落的结局，她依然回到了狂欢的人群中，眼含热泪，冲镜头嫣然一笑。
在所有的片段和瞬间消逝之后，唯有那份对生命不变的执着与追寻，打破了世俗和时空的界限，在缓缓升起的历史幕布一隅，凝结成一种灿烂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