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诗意

“二十四城芙蓉花,锦官自昔称繁华”——这是贾樟柯在《二十城记》中给电影定下的诗意怀旧基调。《二十四城记》承载诗意的主体——成发集团,曾经的国营420发动机制造厂——于1958年从东北南迁至成都,2008年老厂房拆除,工厂整体迁移至郊外工业园区,市中心的旧址被房地产商买断,将开发成为住宅区“二十四城”。420厂的前二十多年历史是真正的“昔日繁华”,通过多位被采访者口述片段的边边角角表现出来: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也能月供肉三斤,令人羡慕的福利待遇和工资收入,子女就学分配就业的便利…… 采访对象的年龄从高到低,视角变化由旧到新,繁华走向没落,辉煌变作冷落。

从被采访对象的选择上来看,贾樟柯对被摄题材的感情是不言自明的。尽管他拍摄电影的初衷是“记录中国历史的变迁”,但他并不像拍摄纪录片一样站在一个客观的,尽量脱离个人情感的视点来完成这种记录——他也无意掩盖自己的“不客观”——他选择的都是社会的弱势群体,从《小武》到《任逍遥》到《世界》到《三峡好人》,再到《二十四城记》,他选择记录的是社会的暗角,是弱势群体面对变迁的彷徨与无所适从,是小人物直面大时代的勇气与牺牲。在“记录”的过程中,贾樟柯也并不执著于“发生真实”,比如《三峡好人》中凌空飞腾的楼宇,还有《二十四城记》中由演员扮演的受访者。他将“发生真实”等同于“故事真实”的手法和美国作家Tim O’Brien的越战回忆录写作手法殊归同途,这样的叙事方法早已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故事片”“纪录片”之分,二者都是导演用来表明自身艺术理念的手法罢了。所以在《二十四城记》中,420厂真正员工的采访录和演员表演出来的采访录相互交织,“发生真实”为“故事真实”的导入,“故事真实”为“发生真实”的补充。不论是哪一种的真实,他所表达的,都是对被采访对象的真切同情与敬意,每个镜头都浸透了他的无限深情。


2. 悲情

《二十四城记》中九位受访者,五位真正的420厂工人,四位演员,八个谈话段落都有一个悲情收尾。但这还不够——为了进一步升华采访的主旨,贾樟柯在段落之间引用了多首诗歌,插入了相关的流行歌曲,并重复了受访者的收尾语。这种央视东方时空般的悲情轰炸式剪辑方法让我有点错愕。照理说,在观众对影片大环境与中国工厂变迁心知肚明的情况下,过分频繁的重复同一种情绪是政治宣传才用的低级手法,而一贯以静默镜头语言为标志的贾樟柯,突然跳到对岸手舞足蹈起来,这让人在感情上很难接受。就好比顾长卫在《孔雀》中用做西红柿酱的细节来表现七十年代,但如果人物一边做酱一边频频唠叨物质匮乏冬天吃不上蔬菜,那我就得狠狠皱眉。

为了打破单一化的悲情氛围,贾樟柯在段落间也使用了多种调剂方法,比如厂房里两位拆卸机器的工人,一个搂着另一个的肩膀拍摄静态镜头,两人本来神情肃穆,可其中一个时不时要动动另一个,结果大家都忍不住笑了;还有下一代的小姑娘站在厂房里巨大的电风扇前,风把头发吹得很乱,她笑得很腼腆很甜。当然,专业演员的使用是电影最大的调剂,尤其陈冲饰演的顾敏华访谈片段。这里,贾樟柯甚至还幽默了一把,让陈冲开自己也开观众一个玩笑;但严肃的贾樟柯毕竟不太会说笑话,或者说,这个笑话讲得十分之冷,就跟《三峡好人》里贸然升空的大楼一样,最后的结果并非幽默,而成了无所适从。

其实早在2007年,杜海彬的纪录片《伞》就已经尝试了记录中国某个弱势群体面对巨大的社会变迁寻找出路的题材,影片从广东中山一个小镇的制伞工厂车间工人的机械重复性手工劳动开始,以河南洛阳某乡老农的自述访谈收尾,提出了“中国农民的出路究竟在何方”的大问题。在表现手法上《伞》过分的追求客观让其失去了“观众缘”,其反响还不如《二十四城记》的零头;但如果对比一下杜海彬和贾樟柯对访谈的处理方法,就能够看出来,贾对情绪的安排是多么的任性与单一。杜海彬的《伞》采访了雨伞厂的工人,求职的大学生,还有河南洛阳老农。悲情与沉重的情绪同样浸透镜头,但杜海彬只允许自己结尾放松了一次,他在大部分时间里的叙事风格与许鞍华的《天水围的日与夜》非常相似;杜海彬缺乏的,是许鞍华所擅长的段落之间的小调剂小抒情,是“放”的层次。而采取了诗歌起题、串联并高调收尾的《二十四城记》,在表达诗意的同时竟然忘记诗歌语言本是最讲究留白的,要想情绪迸发得多辉煌,前面的铺垫就得多隐忍多压抑!贾樟柯的《二十四城记》缺乏的正是“收”:情急情浓当然是最好的出发点,但导演的情绪再浓烈也不该泛滥到整部影片,完全失了调度,让悲情悲到渗出水来,从而变得廉价。


3. 观众

在比较《二十四城记》与《天水围的日与夜》过程中,我觉得很难脱离“观众”这个要素。贾樟柯是很在乎观众的,但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在乎,所以情急意切,生怕观众不能领会他在镜头背后的想法,所以要反复明示:述说,诗词,歌曲,字幕。而且许多处诗词的插入也并不圆熟,譬如欧阳江河那句“整个玻璃工厂是一只巨大的眼珠/劳动是其中最黑的部分”,姿态便无比做作。但也许我本来就不该如此苛求,他是大陆唯一一位拿到商业投资后依然在忠实记录社会弱势群体的“大格调”导演,比起他的执着,任何批评似乎都是一种错位。

但每当我想到天水围,想到许鞍华,我又无法遏制自己心中的某种不满。这部从王晶那借了五十万才得以成形的小制作,这部从出发点就洗尽铅华平实到底的作品,其带来的心灵震撼,却远远超越了我本该更有生活体验与共鸣的“下岗”、“整改”、“迁移”。我并不介意“发生真实”与“故事真实”的穿插,一次次的访谈也的确让我动情落泪;但眼泪不该是情感的终结,也不该是最后的交代,我更想要的,是眼眶潮湿只一滴泪将落未落的度量,是胸中万言,出口却只有一声长叹的回味。

有人说《二十四城记》像一首晚唐的诗歌,关心民众民生,悲悯却不忧伤;但我依然希望贾樟柯能够将“悲”影像化而不是语言化,将情绪收敛化而不是放纵化。在改革开放的巨变中成长起来的我们,伤痛记忆是心房上的灰色烙印,再沉默也不会消失;我们只需要一个闸门,一个出口,我想要流着自己的眼泪,就像我们的父辈流过他们的汗水一样。



二十城与天水围:http://blog.sina.com.cn/s/blog_495ea3820100cwjg.html

二十四城记(2008)

又名:24城记 / 二十四城故事 / 24 City

上映日期:2009-06-03(中国大陆) / 2008-05-17(戛纳电影节)片长:112分钟

主演:吕丽萍 / 陈冲 / 赵涛 / 陈建斌 / 

导演:贾樟柯 / 编剧:贾樟柯 Zhangke Jia/翟永明 Yongming 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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