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向阳
死是最大的暴力,乃大凶。中国古人却偏要以一只白鹤来承载与指代,赋予死额外的吉祥意义。这中间有个明显的落差,值得今人琢磨与体量。
一个地方的一个人死了,一只白鹤就会飞来(在那魂灵栖止的岸边停下来吃水,然后带那魂灵去另个地方);或者说,一只白鹤从另个地方飞来,来到一处岸边吃水,这岸边的一个人就要死了(以供白鹤将他带走)。这中间有个等号,也值得今人琢磨与体量。
以“驾鹤”来指代死亡,这在世界范围内怕只中国才有(它似乎和道教一样,都是中国土生的)。从中可以看出中国古人对死的一种态度——即使生得贫贱、沉重、肮脏、短促、潦草,死亦要轻盈、洁净、不沾不惹,以高贵之姿步入永恒。或者说,越是生得轻贱,越要死得高贵。
所以,穷人需要一只白鹤,在他死后飞来。
“驾鹤西去”,就这样成为中国古人对死亡这一沉重事实的虚化,同时也是对生的一种想象式延续。好像有了这样一只翩翩而来将翱将翔的白鹤,就可以让生在死发生之后,继续延续,永恒如仙。
所以,中国古人将白鹤画到了死亡的承载物——棺木之上。同时画上几棵松树,好让那入土为安了的死,继续松鹤延年,至于不老。
这种对死亡既坦然承认入乎其中又翩翩西去超越其外的认识,在中国不是精英阶层才有,它早已化入了民间最一般的集体意识之内,成为中国乡村最基本的“文化”底座。就在这红白大事、生死日常里,乡村有了它不被轻易撼动的文化上的稳固性。
而一旦某种力量把个体之“死”这个基座稍微那么移动一下,乡村文化,或者说乡村本身也便面临着危险,而当这种力量以强势面目出现前来挖亡者之坟并意图将一切死者送往城关火葬场的时候,中国传统文化意义上的乡村和乡村本身也便消亡与覆灭了。而这种覆灭与消亡,正广泛地发生在今日中国的大地上。
而一些乡村人,尤其是老人,正顽固地以个别的生、以个别的死坚持与捍卫着一种文化上的生活方式。他们的这种捍卫与坚持,绝大多数都是不自觉的(他们就是认为理应如此,不如此则生不如生,死不如死)、不被理解的,因而也是无力的(他们这样的坚持、捍卫与反抗,在我看来与江山失守时为坚持一种理应如此的生活方式而慷慨举兵赴死的江南书生是一致的高贵而无效)。甚至连他们的子女亲人都站到了他们的对立面,坚决地遗弃并藐视他们所坚持与捍卫的那种高贵与安稳的东西。他们因此也成为了那些遗弃者眼里的怪人,老糊涂,老瓜子。
当他们仍然活着,就已经成为了某种意义上的文化遗民。这样的文化遗民,你在今日中国乡村秋天冬天的太阳底下,会大群大群地看到。他们的沉默、他们的寂寥,风一吹,他们含混的眼泪,都让你清晰地感觉到,飞快发生着的中国现实,基本上已与他们无关。唯有一死,成为他们必须倾尽全力去对付的大事。
但,即使死,亦不能安稳,不能自由,不能如愿以偿。
于是,电影里的这个乡村老人以个别的、特殊的、不舍却决绝的赴死,赢得了我的尊敬。但是他的死,又是如此的和缓、温情、朴素,它带着逐渐拉长了的高贵感在两个小时结束之后才慢慢到来,以致我没有足够的情绪上的浓度落下一滴眼泪。
一个在他人的棺材上画了一辈子白鹤的乡村老人,在发现自己体内的死亡将至之后,在知悉自己的尸骨也将要被子女送往城里的西关火葬场化为一缕烟灰之后,在目睹了自己的同村老友悄悄把尸骨埋进玉米地又被村干部挖坟送进火葬场之后,就天天站到村外槽子湖边的一棵树下,画地为牢,等着白鹤日落时分来湖里吃水,然后将自己带走。当那种等待即使在幼小的孙子孙女眼中也变得虚妄之时,他就跳进了孙子替他挖好的那个坑:“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
这是电影里唯一的意外,但大概也是主创用两个小时的篇幅唯一想说清楚的。所以,也就值得一个观影之后的人再多说几句。
这个电影,的确改编自苏童的短篇小说,但我没有看过。一个两小时的电影,我想,更多的东西还是出自编导自己。

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2012)

又名:Fly With The Crane

上映日期:2012-09-05(威尼斯电影节)片长:99分钟

主演:马新春 Xinchun Ma/汤龙 Long Tan/王思怡 Siyi Wang/张敏 Min Zhang

导演:李睿珺 Ruijun Li编剧:李睿珺 Ruijun Li/苏童 Tong Su

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相关影评

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