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土地有着意蕴丰盈的内涵。这让中国的文艺工作者,尤其是作家及导演,始终会在他们的作品里,把情绪饱涨的大地情结,遮盖上生死轮回的悲怆宿命,藉此在探究人与土地、与众生、与自己乃至与神性的隐忍关联时,充溢着祭祀生命般的敬畏感。改编自苏童同名小说的[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也秉承了此特质,因而在第70届威尼斯电影节上,导演李睿珺才会说:对故乡的农民来说,让死去的身体入土为安,是另一重意义上生命的开始。
悼念父辈
苏童的同名小说是个篇幅凝炼的短篇,其聚焦内容也很精略,就是爷爷对孙子孙女诉说自己的隐忧,他担心自己死后,被儿女拉到西关火葬场烧成灰,俩孩子为帮老人分忧,就在水塘边的大树下挖个坑,把爷爷活埋了——当然,老人是主动配合的,因为这样就能被吃水的白鹤驮走。这个听来略显残酷的故事,却被苏童以曼妙词句和白鹤猜想,裹挟得诗意十足,因而在意境上留足了可供解读的张力。正因有如此丰润的留白,才给李睿珺提供了极大的施展空间,比如老人对儿女的拒斥、对白鹤的祈求、对火葬的抵抗以及对土地的依赖。这些在小说中被略微带过的情感,都可被李睿珺铺排成电影线索,交汇成难以估量的情感冲击。
以往被改编的苏童作品,都是《妻妾成群》之类的长篇,相较而言,它们在情节设置上,比短篇更易于操控,因为短篇改编,必须加入原著中无可参考的剧情细节,倘或稍用力过度,就会弄巧成拙。但李睿珺很有智慧,他机敏地将自己年少时的农村经验杂糅其中,诸如收割芦苇、围捕野鸭、沙堆嬉戏、堵塞烟囱……这些囊括其间的细节,并非毫无意义的充塞,而是将苏童的原有意象,变得更加充盈更具张力,反而与小说情节吻合得更为紧密,藉此展示了他的创作灵气。
由此可见,在李睿珺和苏童之间,对隐匿在电影背后的乡村生命,其实有着某种内在契合,按照李睿珺的话说,就是苏童的小说让拍摄完[老驴头]的他,找到了再次出发的方向。[老驴头]关乎的是老人的物质世界,即对坟地与房舍的抉择,它隐匿了对老人精神世界的探求。正是这种隐匿,为导演的下部作品内容作了预留,所以当他在书店读到苏童小说时,顿觉其内容像是很久之前就冷藏在脑海深处的东西,而小说则给它解了冻。因而在与苏童详谈改编事宜时,李睿珺才会开玩笑说,觉得他俩像亲戚,有某种心灵上的共同。
相较而言,版权的转交并没有预料中困难,因为苏童也觉得与李睿珺相见恨晚,所以很支持导演的拍摄计划。倒是资金融入、演员调配和场景选择,让人颇为折腾。之前的[老驴头],在中国独立影像展上荣膺最高奖项,让北京天画画天文化传媒看到了李睿珺的影像才华,便为其挹注150万元。但若选用专业演员,这笔资金就显得杯水车薪。既为了解决资金难题,也为了更准确表达乡村人的生活心境,李睿珺决定除了职业演员张敏之外,其余全由自己的亲戚朋友参演——以导演的话说,就是大腕的日程不好调控,但亲戚就不存在类似问题,而且亲戚们都是乡里人,面对自己时没有隔膜,可以凭固有本色表演,反而切合了他的缘由设想。当然,职业演员与非职业演员相结合的拍摄方式,并非该电影的独创,因为与农村题材相关的中国独立电影,囿于资金短缺及表演空间的掣肘,往往会采取此种拍摄方式。
童趣与死亡
李睿珺的电影,无论前半部分略带诙谐的童趣,还是后半部分渐趋悲壮的沉郁,都保留了苏童小说里固有的浓烈诗意与象征意味。其中最明显的有四处:其一,孙子智娃最喜欢看孙悟空大闹天空,却在猴子被埋在五行山下时哭得稀里哗啦,爷爷劝慰说就是个电视剧,明天孙猴子就出来了——爷爷点透五行山之于孙悟空的游戏性玄妙,应和了男孩骨子里的叛逆本性,也为他活埋爷爷铺垫了伏笔,这也是为什么当媒体质疑“那孩子是否知道自己在演杀人故事”的时候,李睿珺解释的原因:他就觉得这和孙悟空被压五行山一样,就是个游戏。与智娃看《西游记》类似的,是导演对外孙女的刻画:她曾徒手去捉蜜蜂,并在被蛰时惶惑于蜜蜂原来会咬人。此处细节,意在表明外孙女异常童真,甚至到了不知伤害为何物的地步。这就为她要完成爷爷被埋的愿望时所展示的高昂激情做出铺垫:她只是觉得要给孱弱无力的爷爷完成夙愿,并不知道这是在褫夺性命。
除了上述对孙子和外孙女的集中摹刻,电影还在另外三处对他们的日常游戏做了展示,那就是用沙将头深埋,然后看谁憋气的时间最长,尤其第二次在河边戏耍时,孩子们齐呼让爷爷也参与其中,看能憋气多久。在线性叙事里,这散落在电影前半部分的游戏,不过是乡村孩子玩耍内容的展览,但在非线性逻辑里,它却是孩子们能毫无惊恐之心活埋爷爷的前兆。从这个层面看,也就更能理解导演前述的“游戏说”解释,在他们充满童真的心里,这不仅是考量爷爷能憋气多久的游戏,更是协助爷爷达成心愿的使命。
之前这三个细节,倘或说都与孩子和童趣相关,那老人在电影中两次堵塞厨房烟囱的镜头,则以童趣垫底,背衬着老人对火葬的对抗。电影中老人反复提及的台词,就是“我把他们养大成人,他们却要把我拉到西关火葬场化成灰变成烟。”也就是说,在老人眼里,“烟灰”这个物象,是他无法摆脱的噩梦,就像鲁迅笔下不能听见“癞”字的阿Q,乡村随处可见的“烟灰”,也是他心底妄图挣脱的忌讳。因此,他才先让孙子堵了邻居的烟囱,失败后又爬到自家屋顶,将蘸水秸秆填塞其中,又在上面加盖几块砖头,弄得儿子、媳妇和女儿被呛得不能做饭。这些充满趣味的部分,悉数由导演添加完成,因为它们是原著小说里没有的。从这些原创意味极强的细节来审视导演,可以看到其与苏童的共同内在,亦即擅于将生活中的残忍,以充满诗意或童趣的事件冲刷干净,哪怕这残忍事关死亡也在所不惜。
等待白鹤
应该说,电影前半部分的诙谐,与其后直面死亡的沉重,在情绪调动上颇有断裂。这种断裂,正符合李睿珺的某种创作目的,因为他需要观众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直接进入电影主题,从而感受到更为强烈的情感冲击。按照李睿珺的说法,苏童的小说本身,就有种亦真亦幻的质感,让人始终摇摆在虐心和诗意之间。之所以说虐心,是因为从道德及人性的角度看,与其认为这是孙子帮爷爷达成不被火葬的愿望,倒不如说成是后人活埋长者忤逆。但无论苏童还是李睿珺,他们都尽力以独具的艺术化语言和方式,让观众意识到,白鹤事件无关道德考量,而是老人对自我死亡的某种寄托,是直抵老人精神世界的切入口,继而纾解了观众心底的到的指摘。
其实,有关生死的苏童式意象,始终难以真正通过影像来表达,即便是张艺谋的[大红灯笼高高挂],对此的处理也颇为遭人诟病——尽管这部[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的剧情设置,仍旧存在同样的问题,但它却在镜头语言、人物台词和电影配乐上增强冲击力。与差不多同题材的[楢山节考]不同,李睿珺摒弃了奇观与蛮荒的观感处理,转而将之极尽可能地贴近现实生活,展现出人物世俗性的侧面,在不经意的瞬间,以台词阙如的画面对世俗性进行升华,最典型的就是对树上下的刻画。
作为小说,它无法为读者提供全方位的视觉质感,这种形式上的分野,反而为电影提供了极强的发挥空间。电影中出现次数最多的,即是湖边那棵大树,它以祈求白鹤出现的老人为临界点,将时空割裂为三段:老人始终仰望的树梢及天空,是他渴求被白鹤带走,脱离污秽尘世的归宿;其与子孙后代共同伫立的大地,恩泽着世代栖居的万物苍生,哪怕高贵如白鹤,抑或憎恶如掘开别人棺材的村干部,它都等一视之;最后就是埋葬老人的地下,他急切盼望白鹤将他带走,却只能蜷缩在地底,与他向往已久的天空背道而驰。
这些散碎的画面与意象,在老人被埋之后,被导演以拉伸的远景镜头囊括其间,整个画面成了凄凉的散场:孙子和孙女骑着木棍马回家吃晚饭去了,老人被埋在了地底,只有大树孤零零地矗立在湖边,等候着不知是否真会到来的白鹤,带走深埋与此的老人——这个充满神性的画面,被导演调谐成饱满的色调,同时还辅以小河的《往生咒》,将之背衬得宛如佛家所言的“坐化往生”,继而冲淡了“孙子活埋爷爷”的虐心牵绊,消解了观众内心深处的道德诘难,让“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的夙愿,交织得神性与诗意兼具。

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2012)

又名:Fly With The Crane

上映日期:2012-09-05(威尼斯电影节)片长:99分钟

主演:马新春 Xinchun Ma/汤龙 Long Tan/王思怡 Siyi Wang/张敏 Min Zhang

导演:李睿珺 Ruijun Li编剧:李睿珺 Ruijun Li/苏童 Tong S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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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