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分清楚,你是否消受得起?
——关于《小宇宙Ⅰ、Ⅱ》

知道的和不知道的,能知道的和不能知道的,什么是必须知道的?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能看见的和不能看见的,什么是应该看见的?看得清楚的和看不清楚的,愿意看清楚的和不愿意看清楚的,有些事情你原本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究竟都是些什么?

放大

景别的概念,是针对于人的身体来讲的,所谓全景、中景、近景、局部特写,等等,那么如果是一个蚂蚁的近景,你是否消受得起?
一个蚂蚁在走路,会发出声音,有谁听见过蚂蚁走路的声音?可是你听不见,不代表它不存在,蚂蚁走路肯定是有声音的。
景别是视觉上的,在听觉上,与景别相对应的概念是音量。音量的量,不是多少的概念,它是强和弱的对峙。
一个蚂蚁有多大?很小,这是大家共同的感性认识。银幕有那么大,视觉上如此微小的东西放大到了这般程度,声音还可以就此按兵不动吗?大部分的影像就是这样的,景别从头到尾不停地变化,但音量始终统一,即使音量偶有变化,那也是取决于被拍摄对象距摄影机的远近,而决定着这个距离的原因诸多,比如说剧情,反正跟景别没有关系。
在《小宇宙》这里,便是在视觉和听觉上同时做同比例的放大,一个蚂蚁的近景,是将影像放大,让你看见蚂蚁的触角在动;然后是把声音也放大,让你听见那些你原本根本听不清楚的东西,蚂蚁走路的声音原本你是听不见的。放大之后,你便可以听见和看见那些原本需要你费很大的劲才能听见和看见的东西。
但是,画面和声音的放大是并不能让你看清楚和听清楚的。相关链接影片《放大》。《放大》里面的放大,是越放大越模糊。同样,听觉上,开大音响的音量,音量大了的同时噪音也随之而大,压根就不会让声音更清晰,同样的模糊。所以,你听见了原本你听不见或者听不清楚的声音,不是因为音量被放大了,而是声音更清晰了。要达到足够的清晰,必须同时做视力和听力上的放大。

你看到的影像是经过过滤的,你听到的声音是在以假乱真的,反正都不是原装。这东西跟他的视角有关,说到头一切都是假的,你看到的是谁的眼睛在看?不是你的视角,也不是作者的视角,不是任何一个具体的人,当然也不是一只虫子的视角,根本不存在,绝对虚拟。《放大》已经告诉了我们这个简单的物理学真理,放大当然是越放大越模糊,怎么可能越放大越清晰呢?但这个《小宇宙》的确是越放大越清晰,它的前提便是把一切放进真空。是把它从环境当中分离出来单说,降噪,去掉空气中那些混浊的分子——视觉中的杂质,假设它在真空中——一个特别非现实主义的空间,然后把你的眼睛和耳朵(摄影机)也放到这个真空当中来,才有可能追求到现在这样的清晰的效果。

简单来总结,便是在量上的放大和在质上的放大。量上面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而质的差异,不仅仅在于它是个复杂的话题,还在于它的暧昧,所谓去伪存真,究竟去掉的是些什么,留存下来的又是些啥?天知道。
画面和声音的放大是一个技术程序,而视力和听力的放大——对清楚和清晰的追求,则是需要昂贵的成本的,非常奢侈。你看他是怎样才把事情讲得清楚到这般程度的?这牵扯到他如何获得如此清楚的影像,如何做出如此逼真和清晰的声音。具体的手段可以不去追究,但显而易见的是成本非常非常之高,讲清楚一件事情,竟然需要付出如此之昂贵的代价,这是为清楚所付出的代价,同样,我现在在这里跟你讲他所做的放大和他对清晰的追求,所要花费的代价也不便宜。付出很昂贵的成本,只不过是想讲得清楚一些。但你可能认为我说的根本就不清楚而且混乱得一塌糊涂,那也完全不出乎我的意料。因为我跟大家一样对所谓清楚的追求也向来是有些不求甚解,我知道说清楚一件事情很难,我要是能偶尔讲清楚一两句话,我就认为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了,从头到尾的都清楚,那不就是把事情拿到真空里去说吗?好奢侈啊,况且成本也太昂贵了,而我又是如此地吝啬……

你不是看不清楚吗?我让你看清楚!

存在与否?清楚与否?前者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后者取决于你如何对待。这东西是存在的,但是你从来没有办法把它看清楚,你也从来没有办法把它听清楚,那么,我让你看清楚,我让你听清楚,我做的就是一个放大的过程,放大是为了清楚、清晰。
过分大了你看不清楚,过分小了你也看不清楚,你看不清楚的东西多了,你天天看的东西你也有可能从来没有清清楚楚地看过人家一眼,我们就是生活在这样一个模糊的世界当中。所以万一有一天我让你如此清楚地看到一样东西的时候,你是否消受得起?清楚,是《小宇宙》的文体。我们的生活当中,有几件事情是清楚的?而不清楚的事情则浩如烟海。
不清楚,是你不要求清楚,你不求甚解,你稀里糊涂地过了就算过了,你连看书都是随便翻翻,看影像的东西也是如此吧。因为信息量太大了,大部分的东西根本就不允许你往清楚了看,得过且过呗,你是这种态度吗?反正他们很多人都是。
太大、太小、太近、太远都看不清楚,而银幕上的东西是一个不仅需要而且还提供你和它保持一个最合适的位置的东西,因此银幕上的东西比较倾向于能够让你看清楚。这是因为,银幕在那里,它把银幕之外的东西弄得让你看不清楚,让你不得不聚焦只看银幕。这还因为、同时也揭示了,那些你看不清楚的东西往往是因为你根本不愿意去看,你看不到他们是你不愿意看见他们!
想让你看清楚,所以我们把它搬到银幕上去,剩下的问题是,让你看清楚到哪种程度?看见他的身体,还是看见他身体上面的一个毛孔。这中间有着巨大的差别。《小宇宙》做到了后者,让你看清楚了你根本不要求看清楚的东西。但是仍然是在宏观世界,完全还没有进入微观世界,他是让你看清楚你原本看不清的东西,而不是让你看到了根本不可看见的东西,他还远没有到把一个原子拆开了来讲的地步。《小宇宙》在宏观世界里面算是非常非常极致的了,但是他离微观还差得很远,界于微观和宏观之间的那一部分,究竟是什么?那一部分有多大?有谁计算过?
所有的你不知道的,你看不见的,你看不清楚的,你不愿意看清楚的,《小宇宙》统统都做了,就摆在那里,你要是想看的话,一切都是可以看到的,然后就是,你看不看吧,仍然是你的问题。

剧情
《小宇宙Ⅰ》有一些很诗意的剧情,零散地存在于篇幅的不同部位,但是不完整,有一个简单的顺时时间线索,在这个基础上结构剧情,从太阳初升到日落到夜晚,一个循环的过程,结尾的时候仍然是太阳升起,周而复始的意境。万事有始皆有终,否则时间还有什么意义?剧情与景别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所有的剧情都分散在那些被过分放大了的景别当中,包括树叶上的一滴露水是如何干涸掉的。就是偶尔地从昆虫世界当中出来,拍一两个“正常”景别的镜头,树林啊,环境什么的,属于过场戏,相当于第四代的剧情片中的那种大远景,人物在风景中,远远的,凡是这种镜头统统是用来抒情的。最大景别和最小景别,比例悬殊非常大。不是统一的视角,“正常”景别在本片当中是荒谬的,当然抒情本身就很荒谬。前一个镜头还在拍着一个七星瓢虫如何睁开眼睛,后面的镜头就接了一个视野开阔的森林的大远景,什么意思?但是荒谬是可以被允许的啊。在我理解,这是他考虑到了观众的存在,让你缓解一下视疲劳。因为长时间地盯着某一样东西仔细地看,眼睛确实是很累的,所以古人读书,总要时不时地远眺,看远处绿色的东西。我发现现在好多插图版的图书,那书里面的画跟书的内容毫无关系,就是风景,原来竟也是如此地用心良苦。
剧情当中也有大段大段的抒情,而且还有一点跟第四代一样的是,对音乐毫不吝啬,选择的那种音乐类型是抒起情来特别管用的那种,以至倾向于不可收拾的地步,那情绪都快要从银幕里面冒出来了。
《小宇宙Ⅰ》里面,动物、植物、水、环境,太阳、月亮、天空、云彩……这些东西它里面都有,以及它们之间的关系,唯独没有人,没有话语,有的只是影像和声音(动效)。它满足好奇心,但绝不满足于懒惰,懒惰就是总指望有个声音在旁边说点什么,懒得自己想。
提问题,需要用话语,但是《小宇宙Ⅰ》里面没有,他尝试用影像本身来提出问题,这个不容易看出来。对这个问题最敏感的群体是儿童。《小宇宙Ⅰ》把动物和植物混在一起讲,都拿他们当一种生命来对待,态度均等,它们同作为某种生物,没有优劣之分,完全没有跑到生命的低级形态和高级形态那个泥潭中去,动物的身体在动,植物的身体也在动,它所做的放大甚至蔓延到了影像的速度上,让你在五秒钟之内看到一个花蕾开放的过程,然后是蜜蜂与花朵之间的肌肤之亲,这种镜头《人与自然》里面经常有。这些内容就是问题本身,动物和植物的区别,他们与水的关系,它们之间的关系!影像里面全部都是这些内容,这些问题用话语很容易回答,如果提问也是用话语,甚至完全没有必要,这有什么好问的呀!所以,《小宇宙Ⅰ》当中重要的是提问的方式,是重新提出同一个问题,如果要来回答这个问题,必须得是一种重新回答。答案可以到《小宇宙Ⅱ》里面去找,Ⅱ试图对某些问题做出回答,而那些问题正是《小宇宙Ⅰ》里面所摆出来的。

《小宇宙Ⅱ》有着非常严密的结构和规整的剧情。迥异于《小宇宙Ⅰ》,《小宇宙Ⅱ》不仅有了人的介入,人在说话,而且从头到尾全部是在讲人,到最后也没有答案。Ⅱ没有了Ⅰ里面的那种自由散漫,话题也突然变得非常严肃,探讨的是生命起源。非常地强调形式感。一个僧侣的出场,一定是一个预言,然后是他在说,他说的内容都是一些非常基础的哲学问题,为什么会有人?生命从哪儿来?我是怎么来的?etc.选择一个僧侣,让他来讲述这件事情,是作者所选择的非常非常重要的形式感。他所提出来的问题,哲学正在探讨中,还给不出答案,所以他把问题交给了宗教。结尾是一个人和一条路的关系,走向宿命,但是是经过思考之后,非常坦然的走过去的。
相关链接作品,是一套钢琴曲集,标题也叫做《小宇宙》,作者巴托克,是个匈牙利人。上个世纪初的现代音乐,新音乐领域中的某种探索。是写给儿童的,按由浅入深的顺序编排,最初是简单的五指练习最后是复杂的匈牙利风格的舞曲。本片很像是这个样子的,有一个由浅入深的路径,Ⅰ就是一个儿童读物,小孩一定会看得津津有味,非常满足好奇心,就是儿童关注那个东西本身是什么的好奇心,没有解说也不需要解说,就看,没有理性思维,不要讲知识,讲出来那个知识八成也是要被忘记掉的。Ⅱ就完全不是这样,Ⅱ非常复杂,完全是理性在推论和求证。作为一个整体,是个非常现代的东西,现代是什么意思?就是你得重新回答它是什么。它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纪录片、科教片、专题片,是一个另类的剧情片吗?是个寓言?哲学书本?还是经书?你怎么看,你有权力给出你的解释。

你怎样观看《小宇宙》
乍一看,《小宇宙》的内容非常接近《动物世界》。但如果你真拿它当《动物世界》来看,那就真是爆殄天物了。但肯定很大一部分人都是这样的,我之所以知道我不是这样,是因为我根本就不看《动物世界》。
CCTV的《动物世界》拥有着非常非常广大的观众基础,而且现在的《动物世界》、《人与自然》都非常地倾向于唯美化,必须做得养眼,要漂亮,不漂亮观众不爱看。但这又是一个误区,《动物世界》的中流砥柱,不是那些漂亮的画面,而是解说词,《动物世界》是讲故事,是靠解说词撑着的。《动物世界》是用来听的,你可以把《动物世界》改造成广播剧,它仍然是《动物世界》,仍然有大批的人会抱着收音机听,但是你要是把它变成默片,肯定没有人看了。
《小宇宙》不是做科普,就是让你看见。他让你看的东西非常地细致,他没有解说,也不是单给某一种昆虫做传记,而是把各种各样的你原先注意不到的东西放在了一起,让你看见。讲剪接,如果讲里面的戏,具体的这一场戏为什么接下一场戏,这中间完全是自由的,这个自由是艺术层面的,另一个艺术层面的东西是对于音乐的选择,非常地自由。《小宇宙》一个自由艺术的作品,同时也是一个严肃的对生命的认识。
声音来自于两个方面,画内的和画外的。对于画外声音的选择,当然完全是主观的,是艺术地运用了各种各样的音乐,非常地有节奏感,就是声音和视觉配套的那种节奏感。当然对于音乐的选择,针对这个具体的作品来说,是作者所拥有的最大的自由。

电影好恐怖
大地上还是水面上突然出现了一个虫子的发亮的身体,火红的一团,而且还在不断地蔓延和扩大,猛一看特别像是那种远远的原子弹爆炸的那种场面,仔细看,才发现不是的,是从水里冒出来一个虫子……这个镜头好吓人啊,它跟原子弹爆炸的场面竟然是如此地相似。银幕那么大,核爆是把极其大的场面缩小,放在银幕上之后是这个样子,而这只虫子越出水面的过程却是把极其小的东西放大,你在银幕上看见的也是这个样子……这东西跟“电影是什么”有关,与其说是银幕上的内容把人吓着了,不如说电影本身很恐怖。
如何拍到火山喷发的岩浆,跟那个拍蚂蚁的近景很相像,有一个摄影机距拍摄对象的距离的问题,和它们之间的比例,比例很相称,不管是同方向的还是反方向的。天空的,海洋的,所有的东西惊人的类似,像天空和海洋本身一样,我和你一样,天空中的鸟,海洋中的鱼,电影就可以把这些东西都搞得惊人地相似。
他在探讨生命本身的同时,居然也在探讨电影本身。电影(银幕)的大小是固定的,而被拍到的那个东西却时而大,时而小,无限大的东西缩小到银幕上,无限小的东西放大到银幕上,而银幕永远是那么大,以不变应万变,这是电影的强大。然后,什么东西是新的呢?就是每拍一部电影都是在探讨什么样的东西又可以被拍进电影里面去了。
电影不仅恐怖,能把你吓着,而且奢侈,让你从无产阶级不需要先成为资产阶级就直接去过资产阶级的生活。电影存在的时候,它搞得电影之外的东西不存在,这是电影,所以你能看清楚电影;电视就不是这样的,电视和周围的环境同时存在着,所以电视上面的东西你看不清楚,电视周围的东西你也看不清楚。
看不清楚就会导致像我一样地把一个虫子探出水面的过程看成了原子弹爆炸的场面,然后就是难免要像我一样地瞎说了呀。

Wuleilei
Jun.22nd 2005

小月河畔


微观世界Microcosmos: Le peuple de l'herbe(1996)

又名:小宇宙1:微观世界 / 点虫虫 / 草丛里的居民 / 天地人三部曲之微观世界 / Microcosmos

上映日期:1996-09-06(瑞士) / 1996-11-20(法国)片长:80分钟

主演:雅克·贝汉 Jacques Perrin/克里斯汀·斯科特·托马斯 Kristin Scott Thomas

导演:克劳德·纽利迪萨尼 Claude Nuridsany/玛丽·佩莱诺 Marie Pérennou编剧:克劳德·纽利迪萨尼 Claude Nuridsany/玛丽·佩莱诺 Marie Pérenn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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