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早报】高考:“中国式奋斗”背后的焦虑

  纪录片《中国门》导演王杨谈中国教育

  在王杨看来,“高考面前人人平等”正是高考神话的魅力所在,然而,他总觉得应该有一个“更人性的教育”存在。城乡二元结构造成的不公平,是否能靠高考弥合?“中国式奋斗”背后的普遍焦虑怎样找到一个更恰当的出口?王杨回答不了这些问题,他只能“告诉观众我观察到了什么”。

  早报记者 黄小河

  深夜10点多,甘肃省会宁县的一所高中教学楼里依然灯火通明;就寝时间,看宿舍的老大爷劝学生赶紧上床躺着,“闭上眼,想想白天老师讲的”;熄灯不久,黑暗的宿舍里又亮起手电,男生继续熬夜苦读;一位女生信誓旦旦地对着镜头说,“虽然我们现在和大城市的学生没法比,但是我们可以和他们比未来!”……
  在会宁这个典型的中国西部的贫困县城,这些都是高考前再常见不过景象,学生、老师、家长的表情如临大敌般紧张和严肃,在他们眼里,高考成为使命运发生转机的唯一筹码。导演王杨将这个场景拍进了自己2011年完成的纪录片《中国门》里,并称之为“中国式奋斗”。为了更好地阐释这种奋斗,《中国门》还在北京、上海取景,试图以三段不同背景下有关教育的故事,组成一幅当代教育现象集中呈现的现实图景。
  在北京,一位来自农村的大学毕业生正面临人生中一次重大的选择,是留下还是离开?失业已让他举步维艰;上海繁华的夜景如梦如幻,一位音乐学院的毕业生回忆起苦练钢琴的岁月,流下了辛酸的泪,父母的期待和曾经的付出让她备感压力……“一场高考、一次招聘会,都是改变命运的时刻。借用‘门’的概念,你能够看见一种恒定而超越时代的中国式奋斗。”王杨在自己的拍摄手记中感慨,“人生就像通过一扇扇门,一扇门代表一个世界。当代中国,通过读书改变命运仍然是绝大多数中国孩子的必由之路。高考是一道门,毕业找工作又是一道门。对于普通人,这些人生拐点都异常重要,而对于社会,更多的是冰冷的数字和大大小小的挫折,我想用摄影机深入到这些时代和数字的深处,到板块的交界处去看个究竟。”
  《中国门》并不是个励志片,其中年轻人的奋斗看得人感到压抑,甚至感到了主人公身上某种病态的期望。用王杨自己的话说,在转了一圈完成拍摄以后,他逐渐清晰地感受到这种畸形教育背后的病根儿,皆因人人都焦虑,人人内心都缺乏安全感,个人所面对的局面,正是当代群体的寓言,“人的奋斗和社会的现实形成一种悖论,一个怪圈。同样的,这是危机,也是转机的开始。”
  6月6日,由安徽大学新闻传播学院与CNEX(北京国际交流协会影像文化工作委员会)共同主办的“CNEX-AOC‘明日家园’主题纪录片影展”即将在安徽大学磬苑校区开幕,影展以《中国门》作为开幕影片,该片曾入选2011第54届莱比锡国际纪录片电影节国际展映单元,入围2012第8届克罗地亚ZagrebDox国际纪录片电影节竞赛单元。据影展策展人、CNEX基金会项目与媒体经理王磊介绍,将《中国门》安排在6月6日高考前一天,就是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引起社会对教育的探讨与关注。
  早报记者结合纪录片创作和有关教育的话题在影展开幕前采访了《中国门》导演王杨。没看过7年前轰动一时的纪录片《高三》的王杨,对高考的态度是矛盾的,他认为高考至少保证了孩子们在起跑线上得到有限的公平,但高考未必是人性的、理想的,“我并不是教育专家,我只能提出问题,告诉观众我观察到了什么,他们的生存状态才是我最关心的。……如果我有了孩子,我当然希望他能够多跟大自然接触,有一个很轻松快乐的童年,但是我也害怕,也许那个时候会不自然地被卷入这个奋斗的洪流中,也会跟其他家长一样。”
  “我拍的不仅仅是教育”
  东方早报:《中国门》是一部反映中国教育现状的纪录片,是不是你的切身经历让你有了创作冲动?你从中最想表述什么?
  王杨:我一直对教育都比较感兴趣,因为教育和每个人息息相关。我也经历过高考,后来从大学走出来,最后进入社会。
  你说得对,这种切身经历让我有了冲动,再加上我偶然在《南方周末》上看到过一个报道会宁(高考学生)的专题,哎,我突然觉得这个问题特别的突出。其实我所知道的其他地方也有类似的问题,只是会宁这个地方会变得特别明显。再加上那年的CNEX基金会征集纪录片提案的主题叫做“危机与转机”,此前我申报CNEX的提案项目是关于大学毕业生的问题。我意识到应该做一个更全面的观察。我认为我的纪录片更多的是以观察的方式(进行的),(有)一个旁观者“我”的节奏。我可能不单纯思考高考的问题或者教育的问题,而是思考在这样一个时代下,人的压力或者人在社会当中的一些变化,人的生存状态是我最想知道的。
  东方早报:为什么会选择会宁、北京、上海这三个拍摄地点?
  王杨:会宁那个报道成了一个出口,衍生出一个好奇,让我特别想去那儿看看。我去了之后,那里的确很让人很惊奇,令我觉得很震撼。陪读的家长、努力奋斗的孩子,紧张的氛围。但我并不想把视角仅仅是放在考大学这件事儿上。其实因为扩招,大学生现在并不稀奇,我的问题是,这些孩子这样为了高考努力奋斗,那他们的未来真的会像他们所描述的那样吗?
  所以沿着这样一个思路就到了北京,我就拍到了所谓的“蚁族”。而且正是从农村走出来的这样的大学毕业生漂在北京的生活。最终我发现,我真正关心的是他们精神层面的变化,他们郁闷的内心世界,我关心的并不是工作难不难找,生活稳不稳定,我一直觉得,我们过分强调了这个“难”,也许这个时代是很难找工作,但谁说过去那个时代就不难找工作?我们应该把这个“难”,仅仅看做是人生的一个阶段。
  从大学的“门”出来,再进入职场的“门”,从职场的“门”走出来,又回到生活的“门”,不管你经历哪个没经历哪个,这都是生活的常态。北京之后,我觉得应该去上海看看,也因为之前我没有去过上海,上海给了我新的感受,我想看看这个城市的普通家庭、或者中产家庭,他们在教育面前有什么不一样的状态;第一天到了上海,制片带我去了外滩,我问他,这么多漂亮的楼里边住的都是谁?制片说,“我们上海人其实也不太清楚这里边住了谁。”然后天逐渐暗了下来,华灯初上,我突然觉得有一种海市蜃楼的感觉,你知道吗,我一路从山沟里来到上海,这让我感觉很梦幻,有一种穿越的感觉。可是等我拍了那个音乐学院的学生之后,我发现,大家内心深处还是一样的。即使是中产阶层的家庭,他拥有财富,他什么都不缺,但他还是会有更高的追求,他的面前仍旧有一道道门,应该说,每个人的面前都会有这样一道道门。所以,我要讲述的,不仅仅是教育的问题,它更像是一个通道,引导我们观察社会某种核心化的感受,《中国门》就是这样跨越地界来探讨这样一个个人生阶段的纪录片。
  “拍片缘于矛盾的公平性”
  东方早报:除了你刚刚说的跨地域、阶段性的“门”,“中国门”应该有更多中国意味在里边吧?
  王杨:没错,借用“门”的概念,我试图发现一种恒定而超越时代的中国式奋斗。会宁的孩子每天四五点钟就要起床,然后拿着手电筒去上学,我觉得他们不管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真的显得很勇敢。
  从这一点看,我想不仅仅是这一代的孩子,也会让我联想到整个中国社会,甚至会联想到中国近代史,某种类似的形象上的感动,你看历史的每一个阶段,都是青年人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而奋斗,进而改变了历史。辛亥革命也好,五四运动也好,而在某种程度上,个人的奋斗其实就是国家的奋斗,推开门和天亮实际上是一个道理。青年人一步步往前走,从乡村走到大城市,但是即便到了大城市,他们发现还是有很多问题,但你不能说这种奋斗是毫无意义的。
  门的一方面是它很沉重,我们推开它需要很大的毅力,当这么重的东西能被推开的时候,那种回报和喜悦,希望也就出现了,这种光亮的出现也让人感动。对于人的个体来说,每个人生阶段都有一个关口,也是从量变到质变的一个过程。跟家庭背景、资源、社会等级,我觉得可能也不能叫做等级,就是二元对立,它的背后也关乎政治和经济的问题。也关乎城乡对立的问题。抛开一切因素,其实在跨过“门”的那一刹那,这个形象就已经在我的内心有了相当大的触动。
  东方早报:能否结合下自己的经历谈下中国式奋斗?你观察到的核心化感受是什么?
  王杨:我本身是城市普通家庭出身,你说压力大吧也还可以,大家在考我也在考,那样的高三,仅仅是苦中作乐吗?也许还是要反思,不光是我,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这样的反思。我并不是一个典型奋斗的例子,因为我的家庭教育还是比较宽松的,我的压力并不是很大,更多的感受可能来自我的同学和朋友,也许是我和他们的成长经历不太一样,所以我会往后退一步或者退半步来看其他人。
  我记得大学毕业的时候,大家都在找工作,很不容易,却发现还有另一些人,他们并不着急找工作,每天该玩儿玩儿。我就奇怪,我就问他们,你们为什么不着急呢?最后我发现,家里已经帮他找了很好的工作,这个事儿让我当时有了一种很深的反思,我就觉得我们这一代人,市场经济下成长起来的,应该没有不公平的概念。
  大部分人会觉得,只要我们努力,我们就会得到我们想要的,这件事出现以后,我就深深感到这种不公平。拍完回到会宁,会宁的孩子反差更大!比如说,会宁的孩子会比大城市的孩子显得更苍老一些,也可能是那边风沙大,相同的年纪压力更大,那个地方的农村是一个极端环境下的农村,他们需要去城市,不仅仅是因为好,有可能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在教育面前,地域不同,反差就如此之大,这个鸿沟不仅仅是贫富差距的问题。你即使解决了他经济上的问题,他还是会往大城市里来。我记得有一个孩子站起来回答老师的问题的时候说,“我们年轻的时候不能和城市里的孩子比,但是我们有信心和他们比我们的未来!”你会发现远处的大城市,对他们来说是既爱又恨的地方:为什么我会生在农村,而别人会生在城市!
  另外一个方面,他又很期待去这样的地方,因为那个遥远的地方是汇集了这个国家所有精华的地方,这种励志的东西其实是对心理造成一定的摧残的,因为当他经历了一圈的时候,当他不能接受在大城市扎不了根的这个现实的时候,压力会变得比刚开始更大。
  我觉得我做这部纪录片的冲动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公平性。如果现在都是学校自主招生,或是完全放开的话,那我觉得更多的利益会往更多有资源的人的手里聚拢,对我来说,这就是焦点。而说到公平性,恰恰最为矛盾的一点是,高考面前人人平等,还是用分数来看输赢,所以万人争抢过独木桥,这是有道理的。但往往很多人不清楚高考只是其中一道门,这真的是非常矛盾的事情。
  “对孩子过分期望
  的背后是不安全感”
  东方早报:在会宁有段场景很令我震惊,一位老师对围绕在他身边的一群好学生说,“你们是考清华北大的学生,但是你们的理综现在相当危险,你们要明白,得理综者得天下。”他的话令人毛骨悚然。同学们更是如临大敌的表情。
  也许大城市里的老师也会说同样的话,但是没有他那么严肃,用战争来形容一点不为过,对于这样一种氛围,你当时的感受是什么?这样紧张的气氛,你的拍摄不会干扰到他们吗?
  王杨:没错,我和你的感受一样,那就是一个如同战场的氛围,很紧张。其实我还有很多镜头没有放进去,比如他们上厕所、打开水,这样跟学习无关的事情,都是一溜小跑,节奏非常快,比北京上海快多了,这个氛围是很压抑。至于我们的拍摄,我们先找了当地的教育部门,因为我们这个纪录片和中国教育电视台有一定的合作。我们说明来意,他们很快就同意了。唯一的问题是我们进去会打扰他们,当然我们也采取了一种克制的方式,在视角上,基本上是一个观察式的,带有主观的,镜头就像我的眼睛,我带着大家去看,包括很多时候是有一定距离的,在他们上课的时候,很多镜头是用长焦镜头调的,所以我们希望尽量做到不要打扰到他们,因为在那种情况下,多打扰到他们,我们都觉得是一种罪过。没有任何干预,他们该干什么干什么,我们只是把他们的生活记录下来。
  东方早报:你最后一段拍了上海的幼儿早教,一些三四岁的孩子在父母的陪伴下就已经开始接受脑开发教育了,这段放在后面,显得很梦幻,像一个轮回,又似一个魔咒。
  王杨:(笑)早教这段放在最后,我也觉得很梦幻,转了一圈之后,我发现了教育的很多问题,但这些问题其实都不是最主要的,我发现了最深层次的问题是,这个时代的人都很焦虑,无论他在什么位置,那些带着孩子来参加早教的父母其实并不缺钱,但是他们还是从(孩子)0到4岁时就已经来咨询了,其实这里边就有一种深深的不安全感,对孩子的过分期望,这个病态的背后就是谁也逃不掉的不安全感。
  “好教育:在公平状态下更有人性的教育”
  东方早报:王朔曾说过,“我最恨成功这个词儿,我干吗要让我女儿成功,成功不就是挣很多钱,然后让很多人知道!”你怎么定义成功?
  王杨:我认为这种想法只是基于他这样生活背景下的一种人的看法。如果对于会宁的孩子来说,就会觉得我挣了很多钱了,这就是成功,这个成功的定义对他们来说是不可避免的。缺什么想什么,无可厚非。
  会宁那个地方,孩子们的选项太少,高考考到一个好点儿的大学,几乎是唯一的出路。其实成功有各种各样的定义。大城市的孩子其实有很多条路,高考只是其中一条。当然我认为现在教育的这种状况,也可能是中国社会发展的必经的阶段,我们不应该太过于担心,也可能再过一段时间会变得更好,比如说我去台湾,台湾以前教育情况也是这样,但我现在去,发现社会导向已经有所改变,大家都在问自己,我为什么而活?我觉得这才是一个好的教育。当然我并不是一个教育学家,这只是我内心深处对现实的一种反观。
  东方早报:最近几天,著名学者、教育学家李开复在微博上公开抵制一档求职类电视节目《非你莫属》,你看过这个节目吗?你也拍了大学生求职,怎么看这件事情?
  王杨:我也看到过关于这件事情的一些报道,当然我没怎么看过《非你莫属》这个节目,我还是认为这种节目更多的是一种娱乐性的节目,并不能代表真正现实的求职。在我理解上来说,大学生求职面临的不仅是工作,还有一个社会体系。
  东亚国家的社会规则都会非常严密,体系是一个非常正规的模板,但是其实它会留出很多的豁口,这种模块化的东西其实是可以组装的,所以它虽然看上去死板,但事实上应该是非常灵活的。当然这里会存在有些负面的做法,可以定义为捍卫这种体系的安全感,而这些掌握社会话语权的人提出的这些所谓条条框框,只是寻求自身体系的安全感,不是为了事情本身,或者创造一个东西,所以就会变成体制本身把创新的氛围破坏掉了,自然也就会出现这样一系列求职的怪圈现象。
  东方早报:即使高考的分数使我们的孩子能够公平地站在一起选择,但是在毕业后,仍有可能面临不同的对待,教育的症结一直会延伸到老,那你觉得理想化的教育应该是什么样的?
  王杨:我不清楚问题在哪里,但是我知道什么是好的。如果在一个公平的状态下,去展开更有人性的教育,这应该是好的教育。这个人性其实是过于理性化的,这个城乡的差距能不能不要这么大?一个没有背景的人和一个有背景的人能否被等同对待?
  地域公平性虽然和人性教育似乎像是沾不上边,其实是一回事儿,应该让孩子在更自由、更宽松的环境下选择,最起码它有超过两项或两项以上的选择。如果我有了孩子,我当然希望他能够多跟大自然接触,有一个很轻松快乐的童年,但是我也害怕,也许那个时候会不自然地被卷入这个奋斗的洪流中,也会跟其他家长一样,我还真的不知道哎(笑)。

王杨
  1984年生于陕西咸阳,毕业于西北政法大学法学专业。2007年筹建《青年电影手册》,现任执行主编。2007年成立“王杨电影工作室”,同年完成纪录片《地上-空间》,2008年完成纪录片《寂静之声》,2009年完成五集系列纪录片《毕业生》。2011年完成的纪录片《中国门》入围第54届莱比锡国际纪录片电影节国际展映单元、第8届克罗地亚ZagrebDox国际电影节竞赛单元。


【第一财经日报】王杨:社会正在发生某种断裂

“教育”只是刚入围克罗地亚Zagreb Dox国际纪录片电影节竞赛单元的影片《中国门》的表面主题,其隐藏的话题是:连每个人做梦的权利都有巨大的鸿沟

大年三十,西安漫城白雪。王杨并没有回家过年,为了拍摄纪录片《纺织城》,他索性就在跟拍对象张爷爷家吃了一顿饺子。

  建立于1953年的纺织工业城即将被拆迁,导演王杨的远方亲戚杨先生是位历史学者,在整理纺织城相关历史资料的过程中,发现了自己家庭的秘密。这里的人,这里的事,引起了王杨的极大兴趣。

  在此之前,有过三部纪录片长片拍摄经历的王杨对空间,而不是个人更感兴趣。“年轻人刚开始拍片时总会追求新鲜的概念、不一样的视角。”王杨在接受《第一财经日报》专访时说。但现在,这个年轻的导演正在学习如何做减法,试图通过聚焦个人来提取这个时代的张力。

  《中国门》正是王杨糅杂自己内心情感的一次尝试。这部刚刚入围克罗地亚ZagrebDox国际纪录片电影节竞赛单元的影片,延续了王杨一贯的结构主义风格,通过对会宁、北京、上海一组组人物群像的展示,记录了年轻人改变自我命运的艰难。表面说的是教育,更深层的,则切中了人们对公平的向往。

  解开中国底层景象的“中国门”

  第一财经日报:你对“门”这个字进行了现实意义的多重阐释,比如将影片以“门为闯”、“门为斗”进行结构,它是否是你自我境遇的某种投射?

  王杨:之前我也拍过毕业生题材的纪录片。我对这群人很熟悉。自己当然也是从这样的教育体制里走出的一员。我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城市家庭,见证到这个过程的艰辛,也遭遇到一些不公平,因而一直都埋下了一些疑问。

  日报:能否解释一下你所隐喻的“中国门”?

  王扬:《中国门》表面说的是教育,其实它更像一把钥匙,由它打开教育这扇门背后的种种景象。来自底层、不同社会背景下的人又怎么通过奋斗去跨过人生的每一道门,包括高考。

  从贫困县会宁到上海再到北京,走了一圈后,让我感受最深的就是当下社会的某种断裂。社会、人才流动的有效机制似乎是缺失的。虽然有高考,包括其他考试制度,但人们改变命运的努力在大环境下有些无力感。

  日报:对于高考、教育制度的讨论很多,如何突破呢?

  王杨:对于纪录片,题材当然很重要。我拍这个题材是个巧合,我恰好听到这些状况,也能够拍到他们。其次,我触碰这个话题,关心的不是教育如何改革,也不是要提出行之有效的建议。纠结于“怎么办”不应当是纪录片导演的责任。我只是提出问题,将那些年轻人的生存状态如实反映。因为大时代背景下,人的状态才最让我感兴趣。

  日报:我认为,《中国门》不仅仅是在浅表地述说教育制度,背后更多地凸显出一种城乡、地域包括阶层差异的现状?

  王杨:这就是我创作的目的之一。

  日报:你曾说,你试图通过《中国门》发现一种恒定而超越时代的中国式奋斗,那是什么?希望探讨的又是什么?

  王杨:公平和个人意义的极大缺失,一直纠缠着中国历史。《中国门》里,教育只是映衬,其背后隐藏的是:连每个人做梦的权利都有巨大的鸿沟。

  片中人物将超越道德判断本身

  日报:你是怎么说服校方以及学生家长许可拍摄,毕竟周围有一台摄像机有可能会令学生分心?

  王杨:首先我们和当地教育局沟通,征得他们同意后,校方也表示支持。的确在拍之前,没有想过打扰学生这件事。不过,当你看到孩子以这样的方式努力后,反而不敢多去采访一分钟,觉得那是非常大的罪过。

  学生吃饭、学习在一起,有的人一天吃一个馍馍,打开水都得小跑。所以,我们调整了拍摄方式,并没有采取跟拍式的记录形式,非得把他的家庭弄得很清楚,也不可能长期地盯拍。等他们必须回乡拿生活用品时,我们才一起去,尽量避免提前安排而影响他们。那时,他们的状态更适合以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待。在会宁的拍摄也是为什么我要把《中国门》板块化操作的重要原因,在会宁感兴趣的问题通过上海、北京的背景延伸而展开。

  日报:你的拍摄对象中,有贫困县的高三学生,有唐家岭的北漂毕业生,有家道中落的音乐学院学子,你是怎么选择这些拍摄对象的?

  王杨:在北京的贫困待业大学生是会宁学子生活轨迹的延续。我们是自己跑到唐家岭等“蚁族”聚集地去找人的。发现了一些人,他们不适合,但他们认识的人可能恰好合适。拍摄纪录片有时候有一些运气的东西在里面。

  在上海,我选择了一家早教机构的人物作为拍摄对象。你可以看到,小孩在4岁前就已捆绑在教育链条里了。报名早教机构的家庭大多是城市中产,他们和遥远的会宁人产生了巨大的反差,搁在这里就是一个疑问。而拍摄上海音乐学院的学生,则是一种“超越”,我们展示了她一路走来的心理状态。家境普通的她也学习音乐,对教育的付出,对现状的失落和常人一样。在这里,她不代表简单意义上的“穷富对抗”,超越了道德判断本身。

  日报:《中国门》人物的个人故事并不是十分特别,却符合你关于“门”的剪辑框架。我可否将其理解为一种“主题先行”式的命题作文?如果是,你如何看待纪录片的客观性呢?

  王杨:我承认,是有一些主题先行的因素。一开始,片子的定位就是关于教育,聚焦会宁的高三学子。但会宁的拍摄启发了我跟着学生的预设足迹,去到上海、北京,展开另一段的记录。

  “教育”只是一个通道,重要的是如何记录当代中国社会的某种感受。沿着这个思路,主题先行就不是铁板一块。它提供了一个路标,我们在过程中又重新发现。我的视角代替了会宁孩子去看未来和未来的命运。为什么会延伸到北京、上海,是来自自己内心的想法,我想跨越地域去看一看,不同的人面对共同命运的状态。

  而客观性某种程度上就是内心的真实,反映了你和拍摄对象间的关系。《中国门》采取了一种更观察式的方式,将所有的信息搅拌并产生结果,可以暂称之为心理主义的真实。

  日报:作为一名学法律出身的人,是否更容易倾向于在纪录片中承担道德使命感?

  王杨:纪录片这个本体,决定了道德性是它的某种魂魄。纪录片需要社会反响,激荡讨论,形成实际推动力。纪录片本身就是身体力行的东西。

一年一度的高考又来了,对于每个中国家庭和孩子而言,这是一个希望与失望一体两面。在6月2日刚刚展映的纪录片《中国门》里,80后导演王杨带着摄制组从贫穷的西部中国走到繁华的东部中国,围绕“高考”这个主题,延展向中国教育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中国门》是CNEX(由两岸三地热爱纪录片的人士组成的非营利机构)2010年年度“危机与转机”主题下的命题作文,曾入围第54届莱比锡国际纪录片电影节国际展映单元。这部作品在高考之外,同时也审视着大学生毕业,现代早期教育等问题。
  
【新京报】选择奋斗,期待未来

  新京报:这部反映高考的片子为什么叫“中国门”?片中的高三生活在西部偏远地区选材,不像东部和南部的现代高中生活那样丰富多样。在当下的中国,它具有代表性吗?
  王杨:开始叫“毕业”,后来觉得叫“门”可能更合适,因为这不仅是高考的问题,还是教育制度、社会公平和资源分布的问题。是几乎每个中国孩子中国家庭都要面对的门槛考验。而且高考后,人生还有无数的门槛、考试和竞争。片中的会宁一中取材自甘肃的状元县会宁,那里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鉴定为最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地区,土地盐碱化,干旱。他们只有奋斗,别无选择。一个被拍摄的孩子说:“我不能和城里的孩子比过去,但可以和他们比未来。”会宁正是过去中国的缩影,虽然是高考状元县,能考上北大清华的只有几个,被淘汰的是大多数。即使现在,在自然条件恶劣的西部,和会宁的孩子一样的还是大多数,它们仍是中国的现实。
  新京报:片中不仅有高考部分,还有大学生就业,现代儿童早期教育的部分,你是否想借此探讨一下中国教育问题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王杨:片中的确有这种意图,因此选材跨越了地域,从西部到北京,再到上海。现实部分是在北京找工作的大学生,上海早教部分是我对未来的设想,它的教育理念有合理科学之处,比如要培养孩子的社交与领导能力,但片中孩子的表情并不快乐。我在想,现实压力有多大,希望0到4岁的孩子赢在起跑线上,中产阶级对孩子教育的重视和会宁那些贫穷的家长一样,实质上都是沉重的。在离开上海时,我喝醉流泪了,想到会宁的孩子,尤其是片尾家长的眼神——下雨天,眼巴巴地等着孩子高考,那就是他们的未来,反差太大了。
   “活”出门外,给予祝福
  新京报:从艺术性角度,这部纪录片更像一部“作者电影”,你使用了大量“门”字的变体,每个字都是一个主题,把你的各个段落连接起来。
  王杨:在几条线索中,都有“门”字的变体,第一次是繁体的“斗”,讲会宁的孩子准备高考,背水一战;第二次变成了“闯”,讲西部的孩子大学毕业,想在北京找工作;第三次是繁体的“关”,再次回到会宁。这里重点是关系,与高考相关的家长、老师和同学之间的关系;第四次是“闸”字,水坝的闸门前后都有很大的压力。里面有上海的中产阶级对孩子的早教,还有上海音乐学院的女生回忆自己的成长;最后一次是“阔”字,镜头从上海回到会宁,孩子们准备高考。门里面那个活字出现的时候,我觉得对他们也是一种祝福。
  新京报:片中出现了大量抒情的意象,比如打手电筒,比如临考前的孩子爬上土坡。你是否担心过,观众可能会觉得它主题先行,影响纪录片的客观纪实性?
  王杨:我个人在尝试纪录片的心理现实主义,表现形式的真实性不是仅仅客观复原物质现实,它是导演拿着摄影机去记录的,加进作者的部分。这才是艺术的真实,并不影响片子的客观纪实性。在片尾有个段落,是会宁一中的孩子打着手电筒赶着上早自习,影调非常暗晦,片尾原本放了鲁迅的一段话“绝望之于虚妄正与希望相同”。这与我对片子主题的判断一致,但是我拿掉了,否则片子在理解上的导向性太明显。孩子们的现实和未来充满挑战,但是我还是看到他们在努力奋斗,用一颗单纯的心,想要拿成绩回报父母的养育之恩。
  高校巡展,启发思考
  新京报:片中会宁的老师提到了“过门的艺术”。如何理解它?
  王杨:在会宁拍摄的三个月,老师的办公室就是我们的休息室。我们时常聊天,作为贫困地区状元县的老师,他们压力很大很矛盾,知道填鸭式的教学并不好,也希望改变学生的素质,但迫于生计、社会舆论和多方面压力,不得不一届届重复应试教育。在高考前,他们提到了过门的艺术,让学生每过一道门心里就想着自己一定能成功,也是一种心理安慰。虽然他们也知道,被淘汰的孩子将是大多数。这些孩子有考去上海的,也有没考上的,复读,打工,务农。我很想回访一次,把片子拿到会宁放给孩子们去看。片子出来,肯定会有人愿意去帮助他们。会宁当地有南方的老板和慈善人士,对优秀的贫困学生做一些对口的资助,但即使有人帮助,高考这个门槛也是绕不过去的。
  新京报:作为在“危机与转机”主题下创作的高考纪录片,你觉得在高考这个问题上,危机与转机体现在哪里?
  王杨:题材是去年cnex的主题“危机与转机”,片中的转机就是“孩子们的希望和愿望”。对高考我个人的感受很复杂,这是唯一的方式?考核方式能否更科学?这么大一个国家,在选拔人才方面问题非常复杂,现在我们还没有答案。高考有一定公平性,当代教育对公平的需求远远大于技术改革,但自主招生也可能催生出新的腐败;同时,教育存在着区域资源分布不平衡的问题。这种不公平性附加在高考制度上。
  纪录片导演常有道德困惑,我们能对拍摄个体有什么帮助呢?面对着这些贫穷的孩子,内心时常很挣扎。即使高考结束后,这种不公平,城乡差距、东部沿海和中西部地区差距还是存在的。我很高兴片子即将去高校巡展,如果大学生看到后,有所启发思考,愿意去调查研究,教育学家和社会学家参与进来,慈善人士更多捐助,人们的希望和愿望化为行动,就是片子最大的意义。
  C20-C21版采写/新京报记者 刘雅婧

中国门(2011)

又名:China Gate

上映日期:2011片长:72分钟

主演:未知

导演:王杨 Yang W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