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科洛夫这套《对话索尔仁尼琴》,长达二百多分钟,断断续续地看完了。看得很累,大量的对话,长长的镜头一动不动,索尔仁尼琴就在镜头前,时而平缓,时而激昂地叙述着。这部纪录片拍于1999年,当时他已从流亡之地美国的佛蒙特,回到他日思梦萦的俄罗斯近五年,居他矩还有近十年的时间。影片就在那段时间里,记录了这个俄罗斯的良心在他寓所里的一举一动,也记录了他对于历史与现实的诸多看法。对于索尔仁尼琴的研究者来说,这是一部非常具有史料价值的纪录片。

索尔仁尼琴对我来说既熟悉也陌生。说熟悉是因为他的名字早已听闻,对于他的生平也耳熟能详,对于他的思想也知晓一些。说陌生是因为对于他的作品,认真想一想,几乎可以说没有读过。其实,他最著名的《古拉格群岛》,群众出版社早在1982年就曾内部发行过,我也有五套,厚厚的三册,除了刚得到时随手翻过之外,放在我的书柜里已是二十年。直到看完这部纪录片,我才将书拿了出来,开始细细地阅读。毕竟了解一个人,最直接的还是靠他留下的文字。纪录片上虽然皆是他的话语,但还是经过了导演的剪辑。且面对摄像机,其实被采访人的思想,已经落入了采访者所精心设置的情境之中,他只是导演手中的一个演员而已。

我所看的这个版本,共分为四段。前两段比较琐碎,主要是导演与索尔仁尼琴在森林中的散步,他们随意地聊天,围绕的主要是索尔仁尼琴的生平。还采访了索尔仁尼琴的妻子,通过她的眼睛观察索尔仁尼琴。索科洛夫在这两段中,充满着对索尔仁尼琴的尊敬,所聊的话题过于的轻松,让人觉得这只是一个索氏的崇拜者对于他最后时光的纪录。我曾经也想就此不看,对于这些太过零碎的东西,我比较气管兴趣。虽然,从影片中,我还是了解了不少关于索尔仁尼琴的细节。真正的精彩在于三四段,特别是最后一段,那也是最不轻松的一段。索尔仁尼琴在镜头前坐下,面对着导演与观众,开始了正式的对话。他们谈到了文学,谈到了历史,谈到了政治,也谈到了现实。在此时,你也才明白,索尔仁尼琴并非浪得虚名。已经八十岁的头脑,仍然还是那么的富于洞察力,还是那么的敏锐,当然还有深植于他内心的那份顽固。

索尔仁尼琴与他所仇视的苏维埃政权,差不多前后脚来到这个世界,并且一生相互地缠绕着,彼此已经难以分开。布尔什维克在1917年在俄国夺得了政权,并在这里进行了人类历史上最大也最悲惨的试验。就在第二年,索尔仁尼琴也来到这个世界,并直接感受到了这个政权的威力。他出生前父亲就已经去世,作为大农场主的外祖父被他当成了父亲。索尔仁尼琴所深爱着的俄罗斯的传统,正是早他一年诞生的红色政权所要摧毁的目标,包括他的外祖父在内。从富家子弟到一贫如洗,他与这个政权一同成长着。当然与这个强大而残忍的政权相比,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弱者。他与这个政权的第一次较量,就让这个曾经的红军连长身陷囹圄,惨遭流放。十年的古拉格的生活,倒是成就了索尔仁尼琴,也让他面对强大的对手而变得强大起来。

索尔仁尼琴是幸运的,他虽被对手驱逐出国,却比对手长寿。苏联在1990年轰然倒下,只存在了七十余年。而索尔仁尼琴则远比这个一生的怨敌活得长久,他不光看到了这种极权政权的垮台,并且作为俄罗斯的良心风光地回到了自己的祖国,并且还有更多的时间阐述自己的思想,并进一步地思考着俄罗斯的命运。他比这个政权多活了将近二十年。中国有句话叫“寿则多辱”,王国维留下这句话,伤心地自沉昆明湖去追寻自己的理想。其实那只是他自己的感受。更多的时候,长寿就是一切,只要活得比对手久,你一定是最后的胜利者。这更是一个不易的真理。当然,索尔仁尼琴相比于苏维埃,他肯定最终也会成为胜利者,毕竟他揭露着这种邪恶,这种违反人性的思想与行为,不可能永远禁锢着人们的自由,不可能永远存在。不过,能活着看到邪恶政权的消逝,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最开心不过的事。

索尔仁尼琴以文学名世,他是个作家,但他的一生却又与政治紧密相连。他因言获罪,又因苏联政治的变化而解除了流放;他最重要的作品其实都在他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之后,他的敌人攻击他得奖只为政治也非空穴来风;他因反对红色政权的罪恶被驱逐到美国,到了美国却又批判着资本主义的罪恶;布尔什维克主义的破产,让他回到了日思夜想的祖国,然而对于祖国的现状也引起了他深深的不满;他回绝了戈尔巴乔夫与叶利钦的垂顾,却又扑进了普金的怀抱,接受了普金俄罗斯良心的封号。在影片中,他也关注文学,但他更多的兴趣则是政治。他批判着当时俄罗斯道德的沦丧,批判着资本对于传统的侵蚀,也哀叹着大俄罗斯的荣光不再。

他对共 产主义的批判是极其尖锐的,即使在影片中他已年过八旬,也未减少其锋芒。在索科洛夫问到:“从1917到1918年,我们为什么会选择进行一场如此激烈的改变呢?为什么我们不选择对社会制度进行改良,代替一切从零开始? ”他对索科洛夫所采用的“选择”一词极为的反感与愤怒,他说那根本就不是选择,如果说选择,那也是唯一的选择,是被强迫的选择。他认为“红色力量破坏了所有社会建设的萌芽”。不过,他对于布尔什维克主义的仇视,当然有着这种主义对于人性的摧残,对于人的自由的限制的否定,但更多的则是,他认为这种主义彻底否定了宗教,否定了支撑着整个俄罗斯民族心灵的基督教,同时这种主义也消灭了俄罗斯的传统,而这种传统却是索尔仁尼琴最为珍视,并愿为之献出自己一切的东西。

在索尔仁尼琴的心中,只有宗教与俄罗斯是最重要的。只要他认为危害了这两者存在的,他必予以坚决的反击。他一方面批判着布尔什维克主义,另一方面,则批判着西方的自由与民主,批判着资本主义的罪恶。前者是因为他们以一种并非根植于俄罗斯传统的思想,来取代俄罗斯人的信仰,瓦解了整个俄罗斯社会的传统。而后者则是他们对于正宗的俄罗斯文化来说,那是异质的东西,而这种异质损害着俄罗斯的纯洁的道德,并让俄罗斯失去了统领世界的荣誉。他对于一切现代的东西充满着厌恶,讨厌电脑,讨厌金钱,讨厌着资本的侵袭,田园牧歌式的生活才是他的理想。其实,他只是一个极端的文化保守主义者,也是一个俄罗斯文化的崇拜者,终其一生,亦未改变。

影片中,他谈到了哈萨克斯坦,说到了他们是愚蠢的民族主义,认为这种民族主义最终会害了他们。他主张大俄罗斯主义,要求俄罗斯重新合并乌克兰与哈萨克斯坦,展现着他那种深入其骨髓之中的傲慢的民族沙文主义。他只记得恢复俄罗斯的光荣,而忘记了强大沙皇时期及苏联时期对于其他弱小民族的深重的伤害。其实,这与他所竭力批判的苏维埃主义的罪恶,又有多大的差别?在苏联垮台之前,索尔仁尼琴有着自己的敌人,他的批判与揭露入木三分,让世界认识到这种极权的罪恶。然而,当最大的敌人倒下后,他的枪口推动了目标,露出了彻底的民族主义的面目。所以,最后他与普金能够一拍即合,成为将俄罗斯引向危险边缘行为的吹鼓手。可惜的是,他的话语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振耳发聩,引人注目,也让人深思。他之前所以伟大,是他独身一人与着一个邪恶强权斗争,并呼唤着人类的良知。而现在却是与强权紧密地结合在一起,认可着强权人物的倒行逆施。实际上,已经失去了作为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

2008年,这个曾被称作俄罗斯良心的人物辞世,俄罗斯为其举行了国葬,让索尔仁尼琴备极哀荣。这是他应得的,毕竟他为俄罗斯付出了如此之多,他对那个摧残着俄罗斯与人类良知的极权进行了无情的批判。俄罗斯应该记住他,世界也应该记住他。他比他一生都在批判的对手多活了近二十年,面俄罗斯也确实在向着他所希望的方向在走。不过,回首索尔仁尼琴的一生,也许他最精彩,也最为所有人记住的,仍然是他在回到祖国之前的岁月。在那时,除了他的敌人恨他,所有的人都尊敬着他。虽然他一生的思想与立场并改变,但世界的情形却已经改变了。他所批判的东西,最后成为他实际所践行的东西。

活得越久,就更能超越对手?也许并非如此。

对话索尔仁尼琴Узел. Беседы с Солженицыным(2000)

又名:The Dialogues with Solzhenitsyn / Uzel

上映日期:2000-03-26片长:190分钟

主演:亚历山大·索科洛夫 / 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 / 

导演:亚历山大·索科洛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