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喪女》是許雅舒自《慢性中毒》(2009)後第二部長片,一如上一部,許雅舒的影像藝術依然給觀眾帶來觀賞的挑戰,就算你已經熟讀《慢性中毒》的影像,你依然要不斷放下既有的觀賞框架,才能瞥見《哭喪女》的影像世界。對的,我只能說瞥見,因為《哭喪女》的影像藝術太豐富,單是觀賞一次,肯定不能囊括所有。

《哭喪女》的影像極富藝術性,也作了很多實驗,例如上下對反的海水景觀,倒轉的城市景觀,以鏡像並排同一時間的影像,超慢鏡拍攝水的流動和人的動作,以短焦距引導觀眾視點和營造夢幻的感覺,從右至左滾動式的影像,不一而足。顯然,導演把極多的心力放在營造影像上,故事從來都不是她的重點。若問《哭喪女》是個怎麼樣的故事,我會回答說,這是一首影像如盛宴的詩,這是關乎導演自我修行的一場演出。

導演自己的話,可以打開我們進入這電影之門。她說,她想拍一齣鬼片,探討鬼世界與人世界,mind(精神)與body(身體)之間的關係。Mind一般譯作精神,然而在《哭喪女》中,我發現mind有兩個面向,一是與思維有關,可說是理性/心智,另一與超自然世界有關,可說是靈性/心靈。女主角綿(詩雅飾)是導演用以來鋪展心智/靈與身體關係的媒界,並且,導演在戲的初段已安排她放棄心智。可以說,心智屬於綿的前半生,她(導演的鏡像?)在電影開始的一段自白中說,她這哭喪女透過眼淚,能感受到靈界的痛苦,而她,則變成了器具,盛載著靈和苦;唯有讀書,她才找回自己,也就是說,由於心智,她依然能為人。但綿在感受到「靈」(蔣蜜飾)後,就放棄了心智(不再讀書),鑽入心靈去與「靈」接觸。這戲就像是導演的自我修行,藉著綿,以影像詰問,人放棄心智向心靈開放可以到達甚麼程度。

水在戲中,是人與靈之間的媒界,也是電影重要的意象,可以說是這首影像詩的詩眼。綿向內尋索,得到的並非憩靜,卻是拉扯與暴烈。她的內在世界,常留在水中,而外在的表現,卻像是鬼上身或精神分裂。她與「靈」的接觸,像是與外界隔絕,愈來愈把自己封鎖在自我世界中。其中一場戲,綿與「靈」在幽閉空間內擁抱撫摸,最能體現綿封鎖自我的世界。另一組經常出現的鏡頭,就是上下鏡像的海景,彷如把世界分成兩半。我大膽的說,導演藉此把心象向影像投射,一如其他與水有關的影像,如綿在水裏浮動的影像。我們很難確切明白的說明「水」在這戲中意旨甚麼,只能說水是導演心靈的狀態,一種既是流動,又會浸沒,既能叫人抽離,又能叫人沉溺,一種不能自已的撕裂與錯亂。

當然,電影並非一味停留在浸沒的水中。電影甫開始已經指出世間有三界,鬼界、人界與仙界,導演也明確以三個空間來指明這三界‥靈堂代表鬼界,幽閉的城市空間代表人界,明媚的山水代表仙界。但這三界並非截然三分,甚至可以說是混在一起的。就在靈堂的師傅道出《道跡靈仙記》關於羅酆山六天鬼神之宮的文字時,前景就是香港街景的倒置影像,師傅最後歸結說︰「羅酆山是地獄,地獄是現世。」六天鬼神宮固然是「靈」所表的異界,而現世的地獄,則由公屋的彈丸空間所代表。公屋住宅所帶來的幽閉感和窒息感,可能就是導演所想要展現的地獄。就此,我們不得不把電影中的第四界--後設界--都搬進來。電影中後段,有一段突兀的片段,鏡頭拍攝著一女子頭帶兔帽,被另外的攝影師拍攝著,背景音樂則播著黃衍仁的〈再會吧,香港〉。這歌在田漢手裏是胸懷悲壯的革命熱情,但在此情此景的香港,則變成是哀傷與悼亡。導演在上一部長片中已有運用後設技巧,兔子明顯指涉導演自身。《哭喪女》的這段,〈再會吧,香港〉就像是導演的自況,無論她是如何滿腔熱情,在這地獄的現世中,也只能
是沉吟的哀嘆。

更有趣的是仙界。電影的仙界是綿和「靈」二人在山水同行的唯美影像。我想,這段該是在現實中的香港所拍的。導演所想像的地獄固然在香港內,但她所能想像出的仙界,所能想像出的美好,也依然在香港內。當我們把電影內外的因素都考慮在內時,就能看出導演對香港那份糾纏不清的感覺。此地,是幽閉的現世,窒息的地獄;此地,是與鬼神異界交接的場所,是水是淪溺,是撕裂與拉扯;此地,卻又同時是仙界,是六天鬼神之宮,是靈仙足跡所到之處,是綿與「靈」終於和諧合一的唯美。

當然,電影沒有天真得以那和諧合一的唯美為結。綿在精神病院中逸走離開身體了,而「靈」則代替了她成為人。電影到底沒有(也不會)說清楚「靈」是鬼還是仙,而綿脫離身體是成為鬼還是成為仙。到底綿心靈/靈性的探索結局如何呢,觀眾也是不得而知。此也是為甚麼我說這戲是導演的一場自我修行,我們觀賞電影,彷彿就看見導演與自我心靈/靈性對話的過程,看見她想要超升身體的修行歷程。然而這場超升,這場影像的盛宴,這場自我的修行,到底是懸而未決的。

原文刊於「香港獨立電影節2013」《獨報》第2期(2013年1月21日)。

哭丧女哭喪女(2013)

又名:Keening Woman

上映日期:2013-01-19(中国香港)片长:114分钟

主演:卫诗雅 汤怡 柳俊江 蒋蜜 高翰文 梁荣忠 

导演:许雅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