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aiut • 爱情神话:罗马灵不灵
《爱情神话》，像是上好的半甜红葡萄酒，酸甜平衡，醇厚顺滑，既把男女间丝丝缕缕的试探与搏斗描绘出来，又将上海地方起起伏伏的琐碎和日常呈现别样趣味。它很轻盈，无悲悯众生的情怀，无尖锐冲突的矛盾，无深刻动容的往事，无复杂难懂的意义，却耐人寻味，使观众又见“炊烟”，叫人嗅得市民电影的烟火气息，在喜剧里嬉笑玩闹。
现代：电影与上海
现代性是电影和上海的最佳注解。一个是工业时代造就的光影艺术，一个是开阜通商建起的摩登都市，它们在十九世纪滚滚而来，用巨大的视觉吸引力，震慑人类感官。它们并步齐驱，它们互相成就。试想，没有都市发展，何来电影可拍？没有电影反映，何来都市魅力？可不论是电影还是上海，市民永远是二者离不开的主体。试想，没有市民接受，谁来欣赏电影？没有市民劳作，谁来建设都市？自然而然地，“市民电影”诞生了，从张石川郑正秋的《掷果缘》、到张爱玲桑弧的《太太万岁》，再到建国后的《女理发师》，“市民电影”虽俗，却自有生机，潜伏在主旋律电影和好莱坞大片之中，等待一次又一次盛放的时机。
《爱情神话》便是一部“盛放”的市民电影。它玩味般的自我指涉，比人们想象中的“艺术电影”多了些市侩，又比深刻的现实主义多了些小布尔乔亚式的自嘲和格调。也正是这样的接地气和精致，造就了上海的迷人——上海是“白话现代主义”的最好注解。哪怕是“现代主义”了，上海也要与“白话”代表的大众性接轨，于是在这部片子里，你能看见路边的杂货店也有英文名（红拂杂货铺“grocery store”），修鞋的小皮匠也要喝咖啡，再光鲜亮丽的人也得精打细算过日子，这是上海经过岁月熏陶留下的市民气味，既清冷、又喧嚣。
复杂：女人与爱情
女人和爱情的复杂不必言说，自有无数人亲身实践，在爱情甜里双眼遮蔽，在温柔乡里晕头长眠——我们惯在电影里看到如此套路。可谈到女人和爱情，导演却一反常态，只寥寥几笔勾勒刻板印象的轮廓，而后撕碎，用男人的惊诧、女人的微笑，呈现出爱情博弈的风情万种。餐桌上的一场“修罗场”，话中话堪比刀光剑影，摄影机分别从五个人的主观视角出发，代替人物的眼睛去“观察”。两人一组/三人一组的镜头交替出现，形成暧昧多变的同伙/敌对关系，令人玩味不已。但更精妙的是，女人们争奇斗艳的戏码，最后又一句话消解了矛盾，在碰杯中“一起玩闹”，把三个女人——李小姐、格洛瑞亚和蓓蓓的性格表现得淋漓尽致。在她们眼里，生活自有重心，男人偶尔才会成为她们用以炫耀的战利品，恰好把往常的男女关系颠倒个彻底。
于是从这场饭开始，“男人”与“女人”便调换了位置，老白像是一个串起珠玉的线，被电影借以展现三个女人的心理和魅力。老白始终处于一种被动的、尴尬而又局促的地位，他在三个女人之中周旋，却捉摸不透任何一个女人的心。李小姐不愿接受老白邀请她同居的提议，正如她自己所说“一个女人没有一百万是不完整的”，她虽然看重钱，却也不乐意受别人同情。而白老师更应付不了自己的妈妈，他同儿子一样，同千千万万个男人一样，在这女性交织的关系下，是软弱无力、无法自洽的。
直到画廊一段戏，女人的强势才彻底表现在观众面前。导演借老白之口，意味深长地嘲讽中国男导演“不懂女人”，以此来揭示男性导演匮乏的、对女性的想象。李小姐说“男人写戏大多都是这副腔调，他们脑子里的女人就两种，一种多情女，一种清纯女。”格洛瑞亚接：“一种是伤过他的坏女人，一种是像他妈一样的好女人。”这两句话立刻把“圣母-妓女情结”点出来。他们的电影中或许存在对女性的关怀与理解，却不会存在女性自己的叙事，女性在叙事电影中存在的意义，仿佛只是为了激起观众的“视觉快感”。李小姐、格洛瑞亚和蓓蓓似乎早已意识到“男性凝视”的存在，可她们并不受这些“凝视”的束缚，反而把凝视当作笑话，她们并不遵守男人制定的规则，不认可男人创造的女性符码，只随心所欲、潇洒地活出自己。老白最终笼罩在李小姐和格洛瑞亚的“阴影”之下，认真地思考“女人”——似乎男人将女人当作“人”而非“女人”来思考，就是对女人的最大“认可”。
永恒：生活与艺术
老乌突如其来的死，打破了这奇妙生活的平衡，他们围在一起吃的饭，如同达·芬奇“最后的晚餐”，每一个人物都生动极了，只有老乌撒手人寰，憾然离场。
在吃之前，人物之间简单几分钟絮叨抛出来无数“包袱”：艺术批评、房产过继、李佳琦、男人化妆、性别歧视…却都蜻蜓点水般，匆匆谈起匆匆揭过，与日常生活中的闲聊别无二致，琐碎又密集，于是乎过渡到“索菲亚•罗兰”死亡的话题也极为自然。饭中老乌讲述与索菲亚•罗兰相遇的故事，尽情尽兴，可歌可泣，给当时的朋友和后来的观众留下无数遐想。
一群人参加老乌的葬礼，结束后，他们走在长长的绿荫道上。导演只用一个长镜头拍这条林荫道，连续而克制地讲普通人的一生。老白斡旋在女人之间，经历过母亲、爱人、情人、儿媳，最后只剩自己，这是任何一个普通男人，或者普通女人的一生。人这一辈子，需要无数种社交关系抵抗孤独与寂寞，可是最终，还是要自己去面对生活的困惑，生活是主观又永恒的话题。
同理，艺术也是。“艺术”这两个字贯穿了电影，老白一群人几乎全因“艺术”相识，又因艺术发展，在上海这个精致的空间里体会艺术生活和生活艺术。只是绘画不像电影，有明显的集体性和商业性，它可以是艺术家纯粹的自我表达，所以也不必在乎表达的形式是否“过时”。艺术让形形色色的人聚集到一起，共享相似的感情与冲动，追忆生活美好。“人被剥夺了人性的自由，只有在审美状态中的人才能摆脱任何限制，使失落的人性得以复归。”这是艺术的天赋。如若没有对艺术的崇尚，就没有绘画，没有电影，没有艺术创作者，更没有鉴赏艺术作品和艺术批评的你我。
老乌操心的画展终于是风风光光地办了，但老乌提到的电影大家都看不下去，此时此刻，老乌的“爱情神话”才是真正到头。人们总是向往神话，却不一定能忍受的了神话的缺陷，更何况哪一种爱情不会落到生活？恐怕只有想象中的爱情。同理，《爱情神话》片如其名，讲了关于爱情的神话，倘若真将老白这一群人的吃穿用度条条罗列出来，《爱情神话》也不必叫《爱情神话》，改名叫《上海中产阶级实录》好了。
尾声
老乌讲的故事，有人信有人不信，就像对待爱情，人人都有不同的理解，毕竟费里尼的“《爱情神话》”都可被译成“《爱情迷思》”或“《费里尼的萨蒂利孔》”。索菲亚•罗兰是每个人对于爱情的最初幻想，至于是否真的发生过，并不重要。比起神话中真诚而迅速消散的爱情，或许半真不假的妥协也可作为寂寞的调剂。毕竟神话是需要距离的崇高，只有美和艺术；而生活是一盘菜里的盐，多了少了，都难以下咽。不过，管它是真是假？反正爱是真的，因此罗马也是真的——不管罗马灵不灵，至少爱情还是灵的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