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听过这部剧的鼎鼎大名,但当自己真正看过后,对它的印象还是比预期的更好。这样的黑色软科幻很厉害,剧本背后深刻的反思与批判精神,让我们这边的电视剧无疑会相形见绌。库利在《人类本性与社会秩序》中提出“镜中我”的概念,而这部剧,无疑是用以反思、挖掘、批判我们自己的一面绝佳的镜子。

E1提出的问题颇有深度,堪称后现代版“电车难题”。在这里,首相面临的困境已不是“救一杀五”或“救五杀一”,他实际上只面临“救自己”的问题——救公主则失去个人尊严,不救公主则失去政治权力甚至受民粹主义威胁。坦白说任何人身处首相的困境恐怕都没办法在短短的半天内想出良策,更何况还充斥着种种不确定的因素——不小心被拍到的替身、虚假的公主断指,经由现代传播媒介放大、加工,引起的政治、伦理反应都让人(即使是英国最有实权的个人)根本无法掌控。
E1对于政治、伦理、传播的深层关系的挖掘令人印象深刻,不过,与其让我思考这个问题本身的解决,更让我感兴趣的,其实是这个问题生发的场域。与我国对比,它迥然不同——对民意的珍视、信息封锁的无能、非集权式的制度设计(提供了首相被瞬间政治孤立的可能)、“士可辱不可杀”的伦理观念……我在想我们这里会出现剧中的问题吗?上述几个条件的不充分,皆让我感觉到不可能。如果说E1的问题,对于英国来说只是不具有“现实可能性”——像19世纪后越来越多的现实主义作品一样,情节中的每一个偶然、条件都可能无法在现实中完全复制——而只具有“逻辑可能性”或“制度可能性”;而我们,我认为连后者都不具备。这才是真正让我感到有些悲哀的地方。


E2描述了数字时代的资本主义极权统治晚期图景,其表象的消费主义无疑只是资本主义的现代外衣。在无缝的压迫之下,任何激昂的反抗都只能被溶解为毫无营养的汽水里的气泡。那作为反抗工具的玻璃碎片终究是没有刺入反抗者的脖颈,而沦为了个体实现阶级流动、妥协现实的可怜筹码,被放入黑色的匣子中,颇像革命成功后的苏联统治者,把曾经用过的镰刀和锤子“永久珍藏”于国旗之中,可就是不拿在手上。
当男主藏匿玻璃片进入舞台时,我一开始还以为他会刺杀那位黑人评委,以报一箭之仇。但当我把结尾看完之后,才感觉到我自己的肤浅——对制度理解的肤浅,与受过往国产影视片桥段戕害的思维固化。我突然明白,像“荆轲刺秦”那样的自杀式恐怖主义行动实际上毫无意义,甚至刺杀者本身也根本引起不了大众的同情,只会被当成丧心病狂的罪犯而受人唾弃。杀掉了评委,但下一个寡头或统治者,马上就会填补他的空缺。所有的人只不过是“制度性需要”,只针对某个具体的个体而不针对整个体制,最终的结果恐怕只有一个,即马克思在《评普鲁士最近的书报检查令》中说的——“牺牲人这个工具,而保全事物本身,即制度。这样就会转移从表面看问题的公众的注意力”。整套剥削人的体制固若金汤,牺牲的不过是几个转瞬就会被遗忘的“无名公民”。但最令我惶恐的,不是上述事实的存在,而是当我面对这种问题时,我的思维自发地产生了上述想法——即刺杀以报仇的想法——我终究也融化进了这套体制之中,反抗的能力或许都已彻底被消解。
E2中还有其他颇为精妙的细节。例如“镇定水”外包装上“compliance”的隐喻,以及当男主未喝“镇定水”也仍然迷失的情节设置,后者暗含的才是迷失的根本原因。另外,它对于消费主义的讽刺,那些虚幻的电子首饰,一度让我想起CSGO中昂贵的皮肤还有“炒鞋”市场与期货的相似。事实上,剧中描述的早已成为了我们的现实,并且还会无可挽回地进一步发展下去。
剧中去个人化(deindividuation)的灰色囚服,更让人窥探到消费主义的本质——即使我们穿着再“限量”、再精致的时装,我们本质上仍然找不到“自我”。消费已经不是霍布斯鲍姆在《断裂的年代》里所说的,“让个人生活中与奢侈无缘的男男女女在那一刻共同感到那些奢侈华丽是属于他们的。甚至可以说,大众头脑越简单,装饰对他们的吸引力就越大”,不,剧中的消费要更进一层,它已成为我们存在的意义。我们用汗水与辛苦去换取虚幻的消费,而且我们除了它,我们想不到还能去换什么。而那些真正的上层阶级,事实上根本不需要用消费来彰显自身的财力,就凭他们能决定我们的消费这一点,就已证明了自己的社会地位。
最后,继承了英国赫胥黎《美丽新世界》精神内核的E2并未给出解决的途径,我们也根本回答不了福柯提出的“如果权力无处不在,那么如何反抗?如何在反抗的时候,不成为你所憎恶的体制的翻版?”之问。但或许,就算我们懦弱,也一定不要成为剧中那个在男主身旁骑车,不断以取笑胖子为变态乐趣的男人;就算沉默,成为剧中暗恋男主的那个女孩,也要比前者好。好在,现在的我们,除了骑车、电子娱乐,还有很多其他的事可做。


E3的故事我更愿意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解读。剧中的科技实现了人类长久以来关于记忆的梦想——如果我们能记住一切,那该有多好!而编剧也由此生发,泼了我们一头冷水。永远无法遗忘的我们最后渴求遗忘,倒也从反面证实了遗忘本身作为一种进化机制的积极作用。当然,在这里并不是要宣扬什么“难得糊涂”之类的庸俗的传统中国特色式处世哲学,而是想说,至少从心理学角度来说,“超忆”并不完全是一件值得艳羡之事。在心理学中,Highly superior autobiographical memory (HSAM),或者叫hyperthymesia,即是剧中超忆功能的现实存在。当然,这种“疾病”无需借助剧中创造的高科技。
与一般的“记性好”的人不同,拥有HSAM能力的人, 不倾向于进行记忆术(mnemonics)、死记硬背等练习,也并不一定需要使用复杂的记忆复述技术,他们会以一种近乎自动的方式,详细回忆自己的过去。 虽然历史上貌似存在类似的先例,但这种案例还是Parker等人于2006年第一次正式记录(Parker et al., 2006)。而研究也显示, HSAM个体可能有与强迫相关的个性特征(LePort et al., 2012),正如剧中男主表现的那样,对一些细节如此执迷,最终虽揭穿了妻子在性上背叛自己的事实,但是也葬送了自己的爱情。
不过,与借助科技不同,现实中的HSAM个体可能会产生比一般人更多的错误记忆(Patihis et al., 2013)。这可能是由于他们过度的关注与对一些误导信息的的深度吸收而导致的(Patihis, 2016)。总之,与对永生的追求总是导致悲剧一样,也与对乌托邦的追求总是导致反乌托邦一样,更与对理想社会的“不顾一切”式追求总导致极权统治一样,对于“超忆”的追求也难有好下场。
另外,E3当然还可以从别的角度解读,例如反思技术对我们生活方式与个人认知的重塑等等。好的故事总是能有多方面的解读途径,正如片面的“mirror”所隐喻的那样,每个人都能在镜中找到自己。


【References】
LePort, A. K. R., Mattfeld, A. T., Dickinson-Anson, H., Fallon, J. H., Stark, C. E. L., Kruggel, F., … McGaugh, J. L. (2012). Behavioral and neuroanatomical investigation of Highly Superior Autobiographical Memory (HSAM). Neurobiology of Learning and Memory, 98(1), 78–92.
Parker, E. S., Cahill, L., & McGaugh, J. L. (2006). A case of unusual autobiographical remembering. Neurocase, 12(1), 35–49.
Patihis, L., Frenda, S. J., LePort, A. K. R., Petersen, N., Nichols, R. M., Stark, C. E. L., … Loftus, E. F. (2013). False memories in highly superior autobiographical memory individuals. 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110(52), 20947–20952.
Patihis, L. (2016). Individual differences and correlates of highly superior autobiographical memory. Memory, 24(7), 961–978.



黑镜 第一季Black Mirror(2011)

又名:黑镜子 第一季

主演:罗里·金奈尔 Rory Kinnear/鲁伯特·艾弗雷特 Rupert Everett/丹尼尔·卡卢亚 Daniel Kaluuya/托比·凯贝尔 Toby Kebbell/杰西卡·布朗-芬德利 Jessica Brown-Findlay/艾伦·里奇 Allen Leech/保罗·帕波维尔 Paul Popplewell/汤姆·库伦 Tom Cullen

导演:Otto Bathurst/Euros Lyn/Brian Welsh编剧:查理·布鲁克 Charlie Brooker/Jesse Armstrong/Kanak Hu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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