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一千五百万的价值》中的社会权力运作机制

鲸腹之外:无法“撞破”的权力圈

——浅谈《一千五百万的价值》中的社会权力运作机制

When everything is digital...

Everyone is fucked.

色情节目中失身的女主、聚光灯下失控的男主、黑色屏幕前失神的你我,统统屈服在可见或潜在的权力控制之下。社会结构中的个人救赎,最终往往以悲剧收场,如若得救,只能说明剧目未完。

就如着火的铁房子里,极个别清醒的人也终将在痛苦中化为灰烬。而灰烬并不一定意味着肉体死亡——当肉体被供奉起来,精神却永缚于枷锁之中;显性的痛苦和不便被最大限度地规避,灵魂的长跪却难以自觉。无知觉的人与尸体何异?

可现实中,你我是聪明理智、冷静机敏的经济人,是自诩享受便捷高科技、兢兢业业、苦中作乐、不断打拼以创造社会价值的自由人,我们生活在可以自由批判、自由发声、自由追求个体幸福的开放时代,所谓最好的时代。

可果真如此吗?

《一千五百万的价值》这一集的冷峻感,不仅源于其中无处不在的金属质感电子屏幕的冰冷视感和架空科幻感,更多是悬在人类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给人带来的隐隐胆寒。剑刃上刻满我们引以为豪的作品——未来科技、高端娱乐、大众媒体、舆论自由、便捷消费、电子货币、虚拟现实、注意力经济等等。

被抽象化、极端化的世界如剧中所呈现的那样,人们的screen time被调到最大值——24小时,最“自然”的食物是培养基中生长出的青苹果,权力把一切剥夺自然实体,将所有“不同”挪到电子屏幕上虚拟呈现。(更加讽刺的是人种因素依然没有被抹去,成为人身上根本性的烙印)在无数整齐冰冷的隔间中,人们衣着统一,面容僵硬,日复一日蹬车挣取里程数,为自己的虚拟形象购买新的衣装,购买暴力游戏或观看色情电影发泄,或仅仅是购买片刻的安宁。

然而在被规训的过程中,大部分人都浑然不知甚至闭眼享受。

从史蒂文·卢克斯的理论出发,权力的触手得以从三个维度对人全面施压。

第一维度的权力通过设置并推行出各种显性规范,如若过度肥胖会被剥夺继续蹬车的权利,沦为低等的“香蕉人”清洁工,任由他人侮辱唾骂而无还手还口之力;购买牙膏、购买虚拟物品、跳过广告都被明码标价,需扣除相应的里程数等,给予人直接的精神或身体上的规训。21岁选择进入这幢大厦时,便意味着选择认可规则,服从规章,履行诺言。这时的权力依然是扁平化的,人们明确知晓各种限制和规定,认同这些制度是为了奖勤罚懒,维护公平,维持文明。光天化日之下,权威看起来慈眉善目且大公无私——如那些聚光灯下衣着靓丽,侃侃而谈的评委们。

而第三维度权力的效率之高、控制之深、隐蔽性之强,则使人接受灌输而不自知。在不可见、不被意识的幕后,权力操纵着人们的意识形态,麻痹和模糊特定的“关键词”,单向传输着精心选定的内容:暴力和色情。屏幕呈现出来的信息在人们眼里已经不再是奇怪的,而是自然的。这种陌生感的丧失可见人们已经完全接受了被灌输的真理、知识和现实的定义,无聊的东西在人们眼里充满了意义,语无伦次变得合情合理。

当隐秘变为显白,无法直视变为喜闻乐见,声泪俱下变为傅粉登场,说对规则说“不”者成为异端或是滑稽戏演员,人们自身珍贵的东西被悄悄夺走,最后甚至失去对真善美事物的感知力和鉴赏力,不由自主将其商业化、污名化。当无孔不入的媒体控制让人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广告期间视觉不得受阻、不得离开房间,人的生活除了蹬车就是看各种广告、玩暴力游戏,看不到任何其他的可能性。

因为密不透风、无处逃遁,所以令人窒息、失智。

这样的社会已经成为了绝对意义上的全景监狱。身着“囚服”的人们麻木做着“劳动改造”,无处不在的监视,每分每秒都在被压榨的注意力,人逐渐失去拒绝观看的权利。只不过这里的每个人看起来都满面笑容,轻松愉快,人们自我规训,权力自动运行,再也无法呈现群体真实的悲戚和同情。

人最终被解构到只剩下一双可以看屏幕的眼睛,一对可以蹬车的腿。

终于,人们再也无法忍受真实而美丽的东西:笑容、爱情、歌声、纸企鹅、自然景色、叛逆精神。真实,往往稀有,脆弱且受嫉妒,所以要赶尽杀绝。在权力的全面侵袭之下,即使在无数人的注视之下行刑,也无人动容或奋起反抗——纯洁真诚的女主在人们的欢呼中沦为AV女优,一千五百万里程堆出又一个供人娱乐的艳星。

如果说第一维权力显露于日光下,第三维权力隐藏在黑暗中,第二维权力就是两者中间的灰色地带——被发现、被讨论却无力改变的现实。本集悲剧的核心舞台就搭建在这片灰色区域,当男主把黑暗带到光明之下,把沉默的压迫嘶吼出来,潜在的议题被摔在众人面前:真实的玻璃碎片、真实的反叛、真实的泪水、真实的哽咽、真实的控诉、真实的生命威胁。停止欢呼的人群,面露窘色的评委,怒目圆睁的男主人公,好像都在暗示着——

一切都要脱虚入实了!

全剧最讽刺也最现实的点睛之笔,就在此处。

没有静心水的蛊惑,没有暴力的强迫,对黑暗体制恨之入骨,疯狂挣取里程数想要登台揭露这一切丑恶的男主最终还是选择归顺。他的恨那样真切,却又那样脆弱。自此,反叛的利刃被稳稳安置在红丝绒盒子里,清醒的控诉被包装成鸡汤脱口秀,可贵的自由意识变为一个被崇拜的概念而像宗教一般开始束缚着人们,内化为权力的又一控制手段。正是由于时代理性已被全盘科层化,权力的施行才越发顺理成章,男主 “类哲人王”的身份为他赢得了观众的欢呼和权力的加冕。当反商业化也被商业化,反抗者被同化为体制内的压迫者,个体的理性在集体非理性的包围之下显得愈发滑稽可笑。这恰恰破坏了个体巧匠对于自己了解现实的能力的自信,一个宾·麦德森被摧毁,无数宾·麦德森也被悄然剿灭。

沉迷已经成为时代主题,你我皆难以免俗。

乔治·奥威尔曾一再强调,“不管我们的看守者是左翼还是右翼,对于我们来说并没有差别,监狱的大门一样是坚不可摧的,管制一样是森严的,偶像派一样是深入人心的”。“而自由的终极问题就是快活的机器人的问题;它之所以在今天以这种形式出现,是因为我们今天都明确认识到,也许,并非人人都发乎自然地想要自由,并非所有人都愿意尽全力或能够尽全力获取自由所必需的理性。”

因此,面对缄默的公众,奥威尔在1940年出版的《在鲸腹中》中呼吁人们“冲出鲸腹”(get outside the whale),反对精神寂静主义,不要默然接受社会既存的压迫而奋起抗争。

宾·麦德森无疑是万里挑一的撞破了“鲸腹”的反抗者、思考者。

可鲸腹之外是什么呢?

是更大的房间,更大的屏幕,更精良的虚拟现实,更令人舒适的权力控制,更大更黑的鲸腹。免于蹬车之苦的他为了维持现有的生活,必须一次又一次、每周固定时间举起那片曾经被真切的怨怼浸透的玻璃碴,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权力控制呢?

故从某种意义上讲,个人维度的权力突围其实只能实现在想象力层面上的纵身一跃。

我们可能习惯性地将男女主沉沦向小处归因——他们个人的意志不够坚定,或诱惑太大、观众的麻木;而忽略了整体社会结构中隐藏的层层叠叠的权力圈层问题。故而,即使宾·麦德森可以捣毁其中一个圈层,他依然无法在接下来的每一个圈层中持续实现突围。反叛者可以发声,但其失败几乎是必然的。同理,清醒理智而颇具批判精神的乔治·奥威尔也不一定能承受得住老大哥的注视。时代中的私人困扰并不只是个人命运的问题,而是和其所处的社会存在的结构性问题紧密相连;换言之,社会结构若不发生根本性转变,他们的私人境遇就不可能真正得到改善。

即使男主天生拥有米尔斯所赞颂的社会学的想象力,能相对清晰地感知到周边世界正在发生什么、他自己在遭遇什么;可以理性地思考自己所处情境所臣属的庞大结构中的荒谬与不合理,这也并不意味着一个底层的蹬车者能够摧枯拉朽,拯救世界,甚至一个微小的撬动都是极其困难的。

总而言之,人往往将个体性的不安和各种群体性行为向内部归因,而忽略外部社会的结构性重大影响。“冲出鲸腹”是呼吁一种从微观向宏观思考人与社会基本联系的思维模式,但想要以一己之力撼动现有的权力结构几乎是不可能的。唯有足够大基数的人都能意识到问题并冲破“鲸腹”,结构性问题才会有所改观。尽管“鲸腹”之外的状况可能依然足以令人们再度陷入绝望,但总比逐渐放弃个体能动性,任由自己深陷于权力旋涡而无法自觉、自持要更加明智。

李霜白

2020/12/12



黑镜 第一季Black Mirror(2011)

又名:黑镜子 第一季

主演:罗里·金尼尔 / 鲁伯特·艾弗雷特 / 丹尼尔·卡卢亚 / 托比·凯贝尔 / 杰西卡·布朗·芬德利 / 艾伦·里奇 / 保罗·帕波维尔 / 汤姆·库伦 / 

导演:Otto Bathurst / 尤洛斯·林 / Brian Welsh / 编剧:查理·布鲁克 Charlie Brooker/Jesse Armstrong/Kanak Hu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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