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二刷《路边野餐》,很久没有一部电影让我写下如此长篇大论。因为时间仓促,个人记忆也存在偏差,本文在小处的逻辑和语言处理上不甚讲究,重在表达观点。提醒:有剧透。

这篇文章将用和标题一样直白的语言尝试表达我这三个方面问题的看法:
1、《路边野餐》的普鲁斯特感。
2、《路边野餐》究竟如何叙事(所谓结构),到底叙了个什么事。兼谈《路边野餐》与《潜行者》的关联(异域表达)。
3、《路边野餐》中大量采用导演本人诗作的效果。


《路边野餐》的普鲁斯特感

首先关于本片叙事,有些人责怪在40分钟长镜头之前剪辑过于碎片化和混乱,导致无法使人理解——也让人产生片中有大量无意义镜头存在的观感。在我看来这恰恰是没有适应影片新颖的剪辑风格,无法抓住不同镜头之间的情感联系(也许是潜意识)所造成的。普遍的剪辑往往把不同镜头通过理性的逻辑的关系或平面化的情感联系组合起来。逻辑是没有时空可言的,而本片的一大亮点就在于通过人物记忆中不同时空存在的并置,把人物隐秘的情感纽带展现出来,人的记忆乃至这种记忆对人在现时的行动所产生的结构性影响也在屏幕上得到释放。这种剪辑让我想起塔可夫斯基的《镜子》。片中较为突出的举三个地方:

1、陈升在带着卫卫走出家门的刹那,出现了暗红色调为主的镜头(一闪而过),画面上似乎有一个女人,之前卫卫家挂着的银色球灯在地上打滚,类似的镜头在之后又多次出现,女人穿着红色长裙,似乎在练习跳舞,观众无法猜测这个女人、这个球和陈升究竟存在什么关系。这组分散的镜头一直贯穿到40分钟长镜头之后,最后一个是长镜头中出现的理发店女人坐着,身上被暗红色灯光打着,似乎因为陈升离去而有些失落。到这里,有了之前的交代,其实我们已经很清楚陈升和女人的情感联系。

2、陈升在台球室找卫卫的爸爸老歪,向他要卫卫。两个人各站台球桌的一边,情形其实十分紧急,按常理是要起冲突了。这个时候却“莫名其妙”地接了另一个镜头,陈升带着一个陌生人走进了一个房间,看摆设风格似乎也是台球室,但时间却已不知不觉跳换了很多年。这个镜头里发生的是陈升多年前“还在社会上混”的时候,找老大的杀亲仇敌,要求对方给个交代。这之后情节又跳回到原有的时间,回到陈升和老歪的冲突中来。我看这段时完全被击中。陈升为什么要卫卫?他对卫卫有什么情感?他为什么不希望卫卫跟着老歪?这时候想想中间那个回忆性的镜头,就不得不为陈升动容了。我个人觉得这段是天才手笔。

3、一双绣花的蓝鞋子在水中飘,这个镜头在电影里应该出现了两次。这里说的是第一次,陈升入睡,镜头是逐渐推近到他的耳朵特写,再次拉开时,陈升是在船上,身边绿水青山,镜头一移,人不见了,扑通一声,以为是陈升跳水,再一看,是那双鞋。这里有什么隐喻?见仁见智。这里重点不说这个,我要说的是这一段其实是陈升的梦境。他再醒来时是坐在沙发上。我举的这个例子貌似和前边两个不太一样,但实质是一样的。

也就是说,不要把这些看似莫名插入的镜头看成是纯粹的一般意义上的人物回忆、记忆或梦境。了解普鲁斯特的人会明白,人的隐秘内心是我们所不知的另一个世界。人的记忆不断在重洗,它们不断给自己翻案或定新的罪名,这些变化有些甚至为我们自身所不知,却影响我们在当下的思想行动。你说这些记忆是真实发生的吗?我们明明知道现实只有一个,但记忆却可以重来,真实有很多种,只要你相信。陈升要卫卫是单纯地出于人道主义(这种抽象的东西)或牵连的一点亲情?影片不是没有交代,答案要从陈升自己身上找。这个时候来个全景式回顾?或者穿插的回忆片段?毕赣不这么干。第一,他有展现人物心理空间的剪辑;第二,他用了长达40分钟的长镜头(其实仍然是心理空间)。

《路边野餐》的40分钟长镜头,兼对结构的讨论

《路边野餐》的故事再简单不过。卫卫的爸爸老歪不务正业,对卫卫不加照顾。老歪同母异父的兄弟陈升却对卫卫很关心,听闻老歪把卫卫卖了,遂去要孩子。陈升愿意把母亲留给自己的房子让给老歪,而自己抚养卫卫。之后,他踏上了接回卫卫的路途,在荡麦他目睹了一个叫卫卫的青年为追求心爱的女孩洋洋,决定让时光“倒流”,而陈升自己遇到了和亡妻十分相似的理发店女人。可最终陈升暂时没有接回卫卫。

若要直言,里边的冲突和情感脉络也很明了。此片迷人之处就在于它如何把这些简单的情感延宕开去,变得厚和深,有韵味,有美感。用我至爱的一句话说,就是做到了“无法自破的含蓄”。

从结构来看,《路边野餐》可以分为三部分,长镜头前后两部分和长镜头本身。很显而易见,只有长镜头中发生的一切美好无暇,卫卫和洋洋有情有义,陈升给“亡妻”唱小茉莉。完全可以看做是对之前现实缺憾的补偿。这里也显然透露出陈升对卫卫的希望。陈升童年孤独成长,青年在社会上“混”,后来爱人离开,坐牢刑满释放后前妻亡故。嗯,这里我不想走心理分析这条路了。。观众自行体会。我想说的是,长镜头里这两对关系之间是有关照的,而这两对关系又和前后两部分有紧密联系,不是凭空而来。

谈到导演如何做这40分钟,这里就不得不提到大神塔可夫斯基了。毕赣也曾在不同场合多次提到《潜行者》对他的影响。两个电影在一些场景上的相似(瀑布、滴水、狗等)在我看来倒不是主要的。做到对观众完全敞开,或者说给观众设计一个猜谜口袋(营建异域),在让他们获取新信息的过程中反复推翻自己之前建立起来的判断,制造出不确定感,我看这才是毕赣受到的最大影响。在《潜行者》中,塔可夫斯基营建的异域叫做“区”,带有科幻色彩,据说进入就可以实现人的一个愿望。但这个“区”被官方封锁,偷渡进去需要找职业的“潜行者”。电影就是叙述了“潜行者”带着一个科学家和一个作家进入而后又返回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非常复调地,三个人产生激烈的思想冲突,而“区”究竟是否真实存在也在争辩中越来越成为一个问题。观众最大的疑惑暂时不是他们想实现什么愿望,而是“区”到底存不存在,是一个谎言,一个骗局,还是真的超自然力量,人类尚无法掌控。再说《路边野餐》,这就一清二楚了。影片同样营造了一个异域,荡麦,那里有野人,有亚热带景观,有吹芦笙的苗人。观众同样在为类似的问题苦恼:这个地方是不是真实的?这里发生的一切究竟是梦,还是现实?不断提供的细节在反复颠覆你的认知。青年人在出现的第一个镜头就在给自己的手腕画表,直到最后他说自己叫卫卫。那么他是未来长大的卫卫吗?这个卫卫是陈升把自己的希冀投射到梦里的产物吗?还有,理发店女人真的是“亡妻”吗?或者说,妻子还活着?如果是,长大的卫卫和陈升的妻子也不能存在于同一时空。此外,洋洋听到的火车声也和卫卫对陈升的说法有矛盾。这样看这个长镜头是梦。另外一些迹象却又在表明真实性,比如陈升背上拔火罐留下的疤痕,之后他给卫卫在钟表上留下的几粒扣子。包括坐在青年卫卫的车上,卫卫说自己叫卫卫,而陈升的反应是,这就像是个梦,这些都让人觉得也许陈升经历了现实,不过是遇到了很多巧合。更像巧合的是,长镜头以前,“酒鬼”是一个疯子,幻想自己有辆车,在里边自由驾驶。而在长镜头中,真的有一个司机就叫“酒鬼”,而且精神正常。到最后影片也没给个答案。

当然,在营造异域上,两者也存在明显的不同。塔可夫斯基的《潜行者》在进入“区”前,三人经历了漫长的轨道行驶,期间影片给的一直是三人的脸部特写,他们在四处张望,感到好奇。这对观众却是一大挑战,近乎煎熬:三个不停摆动的头和低沉而有节律的车轮轧过铁轨声,重复而单调近乎宗教仪式的镜头让人昏昏欲睡。我一直怀疑塔可夫斯基是故意的。当三人抵达区,整个电影的色调从暗沉的铜版画质感转到彩色,眼前是一片青翠。观众眼前为之一亮,立马醒了。《路边野餐》采取的则是长镜头,通过连贯来建立可能的梦境,我觉得是因地制宜,非常恰当。当然,这个长镜头内部的拍法其实也非常讲究。有一个很独特的摄影机移位,陈升被卫卫载着下坡,镜头没有跟着在后面拍,而是方向一转,离开大路,取狭窄的捷径小道穿过,在大路拐弯的另一边和摩托车会合,镜头里再次出现人物。没有比这更能让观众意识到摄影机存在的了——当然长镜头开始就出现了摇晃,似乎也达到了这种效果,如果不是提前了解到这是资金短缺造成的技术障碍所导致的,我会以为这也是导演主观意图的产物。这种有意的暴露其实需要和我们日常的做梦经验联系起来看。我以为这种调度绝不是为了单纯的炫技而存在的。事实上,我们在做梦时常常会忘掉“我”的存在,我们会拥有一个第一视角,但这个视角可以不是现实世界中的我。这使得梦的世界更加丰富了,我们可以看到更多人物和他们在发生的事。其实这非常像一位电影导演所做的。他就像一个上帝,创造了新的世界。而通过这个豁口,导演似乎在告诉你,你所看到的是被营造出来的,所以这可能是个梦。更直接的感受是,我们在镜头里走丢了人物,我们看到的是空荡荡的画面,而且我们在运动,但也不是没有目的,可又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还有什么比这更具有一个梦的感觉呢?

两个影片的另一点不同在于,《路边野餐》的梦境营造使过去、现在、未来三个时空同时出现成为可能,而《潜行者》没这个必要。但《路边野餐》的这个做法使我想起塔可夫斯基的另一部影片《飞向太空》,也叫《索拉里斯》。这同样是一部营建异域的电影。在索拉里斯星上空,宇航员发现这是一颗有记忆的星球,人类的记忆和隐藏的渴望会作为信息朝索拉里斯发射,而后它就能复制出个体记忆中可能的产物。比如影片的主人公就一次又一次地和自己的亡妻相遇了,尽管他一次又一次地将她抛开。但客观地讲,我认为在表达的同一个方向上,《路边野餐》借助贵州的亚热带风土,显得比《索拉里斯》更为自然。实际上塔可夫斯基也曾在采访中表达过自己对在《索拉里斯》中建立人造真实场景的懊恼。

《路边野餐》中的毕赣诗作

将毕赣的诗作剥离出电影文本,它们依然使我感到震惊。我以为这是我阅读过的中国当代诗歌中少有的独具美感的作品。当然,毕赣本人也谦虚地说了,他的诗不见得有多好,但绝对是最适合他的电影的。这里我也只能谈谈个人感觉。

背着手/在亚热带的酒馆/门前吹风/晚了就坐下/看柔和的闪电/背着城市/亚热带季风的河岸/淹没还不醉的桥/不醉的建筑/用静默解酒/明天,阴/摄氏三至十二度/修雨刷片,带伞/在戒酒的意识里/徒然下车/走路到天晴/照旧打开/身体的衣服/水分子穿越纤维

像这首,开头对应的画面似乎(不大确定)是在陈升的房间里,然后是走廊,他在看这座城市。最后三句,陈升走在绿色植物包围的下坡山路上,走路姿势极其可爱,衬衫半敞开着,露出里边的白色底衣。显然是直接的对应。整体看是展现亚热带的环境和陈升的精神状态。

许多夜晚重叠/悄然形成黑暗/玫瑰吸收光芒/大地按捺清香/为了寻找你/我搬进鸟的眼睛/经常盯着路过的风

这首,开始于陈升独自坐在空旷的火车车厢上,在去荡麦的路上。不久之后,陈升蹲在一个矿湖边,盯着风景。这里对应的也许是陈升一个重要的主题,对亡妻的思念——开车接他的那位朋友在车上透露了信息:陈升的妻子生前应该是在荡麦。

山/是山的影子/狗/懒得进化/夏天/人的酶很固执/灵魂的酶像荷花

这首本身比较费解。灵魂、酶、荷花,究竟什么关系?一直对应的是雨水滴落在一张红色的桌面上,桌上还打翻着一只杯子。这个场景包含在陈升的一个心理空间里,就是他对自己去找大哥的仇敌算账的记忆。这之后不久有一个镜头,陈升的影子透过一座印有荷花图案的玻璃屏风透过来,这是在诊所。我猜测这首诗对陈升的性格进行了一个形容。

今天的太阳像瘫痪的卡车/沉重的运走整个下午/白醋春梦 野柚子/把回忆塞进手掌的血管里/手电的光透过掌背/仿佛看见跌入云端的海豚

这首忘记了对应镜头有什么。。但最后三句和电影的互文关系十分明显。这里和理发店里陈升与女人的对话有直接关联。“回忆”二字也道出了这个反复的主题:对妻子的思念。

到此打住,本来可以说的更多,但用文字来说明诗作和电影其它部分的联系,达意的程度非常有限。只有坐在电影院里对着大屏幕自己观看,才会有切身感受。那种感受比在这儿残忍地支离地分析好得多。这里也只是提供一种可能的解读方式。补充一点,电影中诗歌和其它部分的互文很多时候是“不及时的”,也就是说有些诗歌文本会让你回想之前出现的镜头,从而产生新的理解,有些镜头则让你回想到之前出现的诗歌,这种互为伏笔也是极妙的处理。

最后我想说的是观影态度。我热爱两种电影,一种是杨德昌,杨德昌的立在于理,侯孝贤说过类似的话,杨德昌的电影其实像写论文,并不是现实,想想有道理。杨德昌之宏大带给人的冲击在于他的条分缕析和面面俱到,是由论点和论据组成的,拆开看是无数个小批判、小道理。另一种是塔可夫斯基,靠非理性的那些东西,比如信仰、精神力量、情感记忆,往往像诗。我想毕赣是属于后一种。诗追求的是自洽美,读诗不是受教,而是恢复自己的信任和高贵。当然,二者共同之处在于导演足够坦诚。面对这些导演,观众只有信任,才能与之平等交流。如果一开始就持批判眼光,难免会错过导演的美意。

路边野餐(2015)

又名:惶然录 / 铁锈之花 / Kaili Blues

上映日期:2016-07-15(中国大陆) / 2015-08-11(洛迦诺电影节)片长:110分钟

主演:陈永忠 / 谢理循 / 余世学 / 郭月 / 赵达清 / 罗飞扬 / 曾帅 / 秦光黔 / 刘林艳 / 杨卓华 / 杨江船 / 欧孟军 / 吴得水 / 宋大成 / 廖冬凯 / 

导演:毕赣 / 编剧:毕赣 Bi G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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