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5-02-21
水燄遷羽 • 王者之相: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人生若只如初見。
他們相遇於某年深秋，正好葉落枝疏，萬物待興的季節。
朝鮮的王子與兩班之女，初次相見於淨業院那深深的院落中，各自帶著相似的傷痛。被指責害死其親母方才誕於世上的光海，與害照料自己的兄長最終染上疫症而病逝的佳姬，在他們天真稚拙的內心中，都隱隱壓著讓人窒息的負疚感。
有什麼比相同的傷痛，更讓兩顆單純的心靈緊緊相依？
他們共享了彼此對失去至親的思念與刻骨之痛，他們哼唱著傳說中能消憂解愁的歌謠，從不吝嗇於為對方展開笑顏，然後兩人都在彼此的笑聲中得到了安慰。
離別在即，他把他的戀慕與掛牽刻於玉佩之中，送到了她的手上，於是他的思念也就成了她的思念。
然後一晃數年。
當年那文靜乖巧的小男孩，不知何時染上了大大咧咧、天真調皮的氣息；而那粗枝大葉的小女孩，反倒沈澱出了一身書卷氣。也許在分隔異地的這些年，他們的心都為了哪年哪月的重逄，在無意識地向彼此靠近。然而，所謂的命運從來就不是童話。他們的再遇，不再是於遠離塵事的寺院，而是於政治鬥爭的中心。
父親被扭曲為謀反罪的大同理想，母親與家眷全數滅亡，佳姬遠遠注視著光海尋找自己的身影，看著那個她認定造成這場災劫的禍首，平生首次了解到何謂之恨。
然而她看不到為了解救她爹娘，他匐伏於父王身前，準備於這場權術爭鬥中當那替罪羔羊。
她也看不到，在她的性命與自己的人生的抉擇中，他毫不猶豫袒護了她，最終背負著意圖謀害親弟的污名，被廢為庶人。
知曉這一切的尚膳，面對著她的恨意，只是深深的嘆息道，可憐的光海大人，怎麼愛上了如此輕易背棄信任的女人？
她疑惑，她不解，然後漸漸對自己的認知產生了疑慮。
於是她看到了，他眼底那些以為隨著年時的流逝已然褪色的情義。
她看到了，她一次次箭矢相向，他卻在淚水中努力輕描淡寫的包容。
她看到了，那個胸懷大義心系天下，卻在朝野的爭權奪利中，在自己的誤解與錯失下，越發無力越發絕望的他。
那個自己因誤解而錯待的少年，她該如何才能守護他？
她合掌跪拜於佛祖的面前，如是問到。
那個為了她付上了自己人生的少年，那個曾恨之徹骨，卻也始終愛之徹骨的少年，該如何才能守護他，讓他在這政權鬥爭的旋渦中免受傷害？
他把那縷刻著雙方思念的玉佩再次放進她的手裡。她緊緊攥住，隱隱然還感受到了他指縫間的縷縷餘溫。然後所有的不甘、茫然、徬徨，也漸漸化開，只留下唯一的答案。
──「大人，我要送您往更廣闊的世界。那個百姓們因為您而充滿希望的世界。」
她怎麼可以成為阻礙他騰飛於天的鎖鐐？
多少的百姓於日復一日的艱辛與困苦中，漸漸變得淡漠木然。然而，因著光海的存在，他們初次感受到了希望。也許總有一天，這世界會為之改變的希望。
眼前的少年，也許從來只屬於這百姓這天下。所以她只能送他到百姓的世界。
哪怕從此只能斷絕所有的兒女情長。
哪怕只能作為手下的一名義兵伴其左右。
哪怕……如觀相家所言，只能遵從命運，成為他父王的人。
她披上了華貴的宮服，安坐於宣祖身側。看著他不經意投過來的目光，從不敢置信、茫然若失，到猶如天塌的空洞死寂，內心彷彿被捏成碎屑地灼痛著。
她死死地攥緊拳頭，默默於內心念了個千百遍：不悔。不悔。她永遠不悔。
然後又是數年匆匆而過。
他偶爾會憶起那彷如天地塌陷的一天。那一刻端坐於父王身畔，薄施粉黛、巧笑嫣然的女子，美得脫俗，也美得殘忍。
她從來都是一身男兒打扮，生而為女子卻比任何男子也來得堅毅不屈，風骨凜然。某一瞬間也會想起，十八歲的那一年，他與她要是真的捨去一切，拋下那讓他與她都痛不欲生的命運，不為那曾經生命中的誰和誰，而是只為了彼此，活出屬於他們的人生，她是否也可以如尋常女子般，畫眉點黛，綰青絲、披羅綺？
然而，沒有如果。
世間千萬事，離不開個人的選擇。
就如當年，他為了護她周全，甘願賭上自己的人生。
又如那一年，為了家國為了天下，為了成就心中的大義，最終只有放任她離他而去。
而此刻，為了讓她不再以身犯險，他同樣只有一個選擇。
──「佳姬，我們往後不能再相見了。」
若然他的思慕他的情，只能成為殘害她的禍端，那麼就讓那零碎的心思永遠埋葬於心底，任由它於無人窺見的一隅，獨自隨著流年乾竭枯槁吧。
世間有些事絕不可為，有些事卻是不得不為。
所以，不悔。他永遠不悔。
然而，當父王於他眼前倒下時，他方知道自己從來沒認識到命運的殘忍。
他把父王擁入懷中，看著他漸漸渙散的眼神，似乎每一次呼吸都帶起一陣刺骨的痛。
記憶中那漠然地指責他害死其親母的父親。
那個看透一切卻依然把謀害親弟的冤屈扣於他頭上的父親。
那個對於他的性命漠然置之，執意廢世子的父親。
可是……那畢竟是他的父親啊。
他依然記得，還在牙牙學語的年月，澡堂內父親與自己一起背誦孝經的詠調，還有父親撫著他的頭，寵溺地喊他琿兒的眼神。
那是他一直小心翼翼地珍藏的美好回憶。多少年來他猶如溺水之人抓著救命稻草一般，抱著這回憶，等待著父王哪一別頭一回眸，他會再次看到哪怕一絲的疼惜與溺愛。三十餘載過去了，他漸漸從盼望，失望，到絕望。可即使他終其一生也得不到父王的珍視，他也是自己的父親。是他自始至終也想要相信，想去守護的父親。
然而，那下毒於父王的女子，卻是為了於危急下護他周全。
他那即使再絕望也不減半分的孺慕，到頭來彷若鰐魚的眼淚，似乎連命運也在嘲諷他的虛情假意。多麼的可笑？為父王招來這殺身之禍的，竟是他自己。這與他骨血相連的至親。
悔了嗎？恨了嗎？
他恍惚中似乎看見了她，唇畔依稀帶著苦澀卻平靜的笑意。
佩劍出鞘，劍尖橫於她的咽項處，卻感覺那劍尖似是搗進了自己的胸口，心瓣被刺得鮮血淋漓。
是的。他恨。他恨這彷似咀咒般糾纏了他與她半生的命運。也恨這終將伴隨一生，永世無法得到寬恕的罪與孽。然而，面對這為自己付出所有的女子，又教他如何去怨，如何去恨？
他想起了那訣別的晚上，她說，她會守護他即位為王。她說，請您務必成為聖君。那溫婉的輕聲細語依舊不絕於耳，似不過昨日舊事。
他與她結緣至今已有二十餘年。二十年的思慕，二十年的眷戀，二十年的守候，最終換來的卻是二十年的血與淚。
難道那繾綣半生、也苦痛半生的相思，最終只徒留仇怨與悔痛？
那些空付流年的痴和怨、愛與恨，剖骨剜肉的苦痛與思念，還有那些年復一年於內心深處反覆咀嚼的無可奈何。所有堅持了半生的執著，此刻他想要試著放下。
為了那必須心懷天下方可實現的大義，也為了眼前被這些枷鎖牢牢綑綁，被愧疚與痛苦壓得舉步為艱的女子。
──「若然上蒼允許，在遙遠的未來，我們再相見吧。」
那是他曾經對將來，對命運的期許。普天之下，是否總有那麼一席之地，容得下他的情他的憐？而這一瞬間，他知道了這寄付予未來的期盼不過是他的奢望。
然而即或上天並不應允，即或他們再不相見，他或她，面對所謂的宿命，都曾如此一往無前，也曾如此刻骨銘心。因著這些愛不悔、恨也不悔的曾經，他們在情與義的掙扎中痛徹心扉以後，依舊可相視坦然，笑得雲淡風輕。
相知、相惜、相望、相思，未及相守。那傳說中的解憂歌不知何時起只吟唱出一掬愁思，互相守候卻又互相傷害的記憶於內心剜出傷痕，又慢慢癒合結成鮮明的傷疤。
他依稀憶起那淨業院中曾經的相依相偎、笑意粲然，那個自始至終只遺落於初見的美好。
那裡沒有政治，沒有家國，沒有萬民，沒有天下。
韶光荏苒，二十年歲月匆匆。回不去那曾經的兩小無猜，最少他們可以不落半分遺憾，目送彼此漸遠的身影，斷然轉身，並且永遠不再回頭。
他們的未來興許再也沒有彼此，而那些刻骨的痛，也將留在久遠的過去，終究有一天，會淡淡化作可笑著拾起的陳年回憶。
這，便是他所能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再見，佳姬。再也，不見。
他們相遇於某年深秋，正好葉落枝疏，萬物待興的季節。
朝鮮的王子與兩班之女，初次相見於淨業院那深深的院落中，各自帶著相似的傷痛。被指責害死其親母方才誕於世上的光海，與害照料自己的兄長最終染上疫症而病逝的佳姬，在他們天真稚拙的內心中，都隱隱壓著讓人窒息的負疚感。
有什麼比相同的傷痛，更讓兩顆單純的心靈緊緊相依？
他們共享了彼此對失去至親的思念與刻骨之痛，他們哼唱著傳說中能消憂解愁的歌謠，從不吝嗇於為對方展開笑顏，然後兩人都在彼此的笑聲中得到了安慰。
離別在即，他把他的戀慕與掛牽刻於玉佩之中，送到了她的手上，於是他的思念也就成了她的思念。
然後一晃數年。
當年那文靜乖巧的小男孩，不知何時染上了大大咧咧、天真調皮的氣息；而那粗枝大葉的小女孩，反倒沈澱出了一身書卷氣。也許在分隔異地的這些年，他們的心都為了哪年哪月的重逄，在無意識地向彼此靠近。然而，所謂的命運從來就不是童話。他們的再遇，不再是於遠離塵事的寺院，而是於政治鬥爭的中心。
父親被扭曲為謀反罪的大同理想，母親與家眷全數滅亡，佳姬遠遠注視著光海尋找自己的身影，看著那個她認定造成這場災劫的禍首，平生首次了解到何謂之恨。
然而她看不到為了解救她爹娘，他匐伏於父王身前，準備於這場權術爭鬥中當那替罪羔羊。
她也看不到，在她的性命與自己的人生的抉擇中，他毫不猶豫袒護了她，最終背負著意圖謀害親弟的污名，被廢為庶人。
知曉這一切的尚膳，面對著她的恨意，只是深深的嘆息道，可憐的光海大人，怎麼愛上了如此輕易背棄信任的女人？
她疑惑，她不解，然後漸漸對自己的認知產生了疑慮。
於是她看到了，他眼底那些以為隨著年時的流逝已然褪色的情義。
她看到了，她一次次箭矢相向，他卻在淚水中努力輕描淡寫的包容。
她看到了，那個胸懷大義心系天下，卻在朝野的爭權奪利中，在自己的誤解與錯失下，越發無力越發絕望的他。
那個自己因誤解而錯待的少年，她該如何才能守護他？
她合掌跪拜於佛祖的面前，如是問到。
那個為了她付上了自己人生的少年，那個曾恨之徹骨，卻也始終愛之徹骨的少年，該如何才能守護他，讓他在這政權鬥爭的旋渦中免受傷害？
他把那縷刻著雙方思念的玉佩再次放進她的手裡。她緊緊攥住，隱隱然還感受到了他指縫間的縷縷餘溫。然後所有的不甘、茫然、徬徨，也漸漸化開，只留下唯一的答案。
──「大人，我要送您往更廣闊的世界。那個百姓們因為您而充滿希望的世界。」
她怎麼可以成為阻礙他騰飛於天的鎖鐐？
多少的百姓於日復一日的艱辛與困苦中，漸漸變得淡漠木然。然而，因著光海的存在，他們初次感受到了希望。也許總有一天，這世界會為之改變的希望。
眼前的少年，也許從來只屬於這百姓這天下。所以她只能送他到百姓的世界。
哪怕從此只能斷絕所有的兒女情長。
哪怕只能作為手下的一名義兵伴其左右。
哪怕……如觀相家所言，只能遵從命運，成為他父王的人。
她披上了華貴的宮服，安坐於宣祖身側。看著他不經意投過來的目光，從不敢置信、茫然若失，到猶如天塌的空洞死寂，內心彷彿被捏成碎屑地灼痛著。
她死死地攥緊拳頭，默默於內心念了個千百遍：不悔。不悔。她永遠不悔。
然後又是數年匆匆而過。
他偶爾會憶起那彷如天地塌陷的一天。那一刻端坐於父王身畔，薄施粉黛、巧笑嫣然的女子，美得脫俗，也美得殘忍。
她從來都是一身男兒打扮，生而為女子卻比任何男子也來得堅毅不屈，風骨凜然。某一瞬間也會想起，十八歲的那一年，他與她要是真的捨去一切，拋下那讓他與她都痛不欲生的命運，不為那曾經生命中的誰和誰，而是只為了彼此，活出屬於他們的人生，她是否也可以如尋常女子般，畫眉點黛，綰青絲、披羅綺？
然而，沒有如果。
世間千萬事，離不開個人的選擇。
就如當年，他為了護她周全，甘願賭上自己的人生。
又如那一年，為了家國為了天下，為了成就心中的大義，最終只有放任她離他而去。
而此刻，為了讓她不再以身犯險，他同樣只有一個選擇。
──「佳姬，我們往後不能再相見了。」
若然他的思慕他的情，只能成為殘害她的禍端，那麼就讓那零碎的心思永遠埋葬於心底，任由它於無人窺見的一隅，獨自隨著流年乾竭枯槁吧。
世間有些事絕不可為，有些事卻是不得不為。
所以，不悔。他永遠不悔。
然而，當父王於他眼前倒下時，他方知道自己從來沒認識到命運的殘忍。
他把父王擁入懷中，看著他漸漸渙散的眼神，似乎每一次呼吸都帶起一陣刺骨的痛。
記憶中那漠然地指責他害死其親母的父親。
那個看透一切卻依然把謀害親弟的冤屈扣於他頭上的父親。
那個對於他的性命漠然置之，執意廢世子的父親。
可是……那畢竟是他的父親啊。
他依然記得，還在牙牙學語的年月，澡堂內父親與自己一起背誦孝經的詠調，還有父親撫著他的頭，寵溺地喊他琿兒的眼神。
那是他一直小心翼翼地珍藏的美好回憶。多少年來他猶如溺水之人抓著救命稻草一般，抱著這回憶，等待著父王哪一別頭一回眸，他會再次看到哪怕一絲的疼惜與溺愛。三十餘載過去了，他漸漸從盼望，失望，到絕望。可即使他終其一生也得不到父王的珍視，他也是自己的父親。是他自始至終也想要相信，想去守護的父親。
然而，那下毒於父王的女子，卻是為了於危急下護他周全。
他那即使再絕望也不減半分的孺慕，到頭來彷若鰐魚的眼淚，似乎連命運也在嘲諷他的虛情假意。多麼的可笑？為父王招來這殺身之禍的，竟是他自己。這與他骨血相連的至親。
悔了嗎？恨了嗎？
他恍惚中似乎看見了她，唇畔依稀帶著苦澀卻平靜的笑意。
佩劍出鞘，劍尖橫於她的咽項處，卻感覺那劍尖似是搗進了自己的胸口，心瓣被刺得鮮血淋漓。
是的。他恨。他恨這彷似咀咒般糾纏了他與她半生的命運。也恨這終將伴隨一生，永世無法得到寬恕的罪與孽。然而，面對這為自己付出所有的女子，又教他如何去怨，如何去恨？
他想起了那訣別的晚上，她說，她會守護他即位為王。她說，請您務必成為聖君。那溫婉的輕聲細語依舊不絕於耳，似不過昨日舊事。
他與她結緣至今已有二十餘年。二十年的思慕，二十年的眷戀，二十年的守候，最終換來的卻是二十年的血與淚。
難道那繾綣半生、也苦痛半生的相思，最終只徒留仇怨與悔痛？
那些空付流年的痴和怨、愛與恨，剖骨剜肉的苦痛與思念，還有那些年復一年於內心深處反覆咀嚼的無可奈何。所有堅持了半生的執著，此刻他想要試著放下。
為了那必須心懷天下方可實現的大義，也為了眼前被這些枷鎖牢牢綑綁，被愧疚與痛苦壓得舉步為艱的女子。
──「若然上蒼允許，在遙遠的未來，我們再相見吧。」
那是他曾經對將來，對命運的期許。普天之下，是否總有那麼一席之地，容得下他的情他的憐？而這一瞬間，他知道了這寄付予未來的期盼不過是他的奢望。
然而即或上天並不應允，即或他們再不相見，他或她，面對所謂的宿命，都曾如此一往無前，也曾如此刻骨銘心。因著這些愛不悔、恨也不悔的曾經，他們在情與義的掙扎中痛徹心扉以後，依舊可相視坦然，笑得雲淡風輕。
相知、相惜、相望、相思，未及相守。那傳說中的解憂歌不知何時起只吟唱出一掬愁思，互相守候卻又互相傷害的記憶於內心剜出傷痕，又慢慢癒合結成鮮明的傷疤。
他依稀憶起那淨業院中曾經的相依相偎、笑意粲然，那個自始至終只遺落於初見的美好。
那裡沒有政治，沒有家國，沒有萬民，沒有天下。
韶光荏苒，二十年歲月匆匆。回不去那曾經的兩小無猜，最少他們可以不落半分遺憾，目送彼此漸遠的身影，斷然轉身，並且永遠不再回頭。
他們的未來興許再也沒有彼此，而那些刻骨的痛，也將留在久遠的過去，終究有一天，會淡淡化作可笑著拾起的陳年回憶。
這，便是他所能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再見，佳姬。再也，不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