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谅我不想让你们看到他们老去的样子,他们都芳华已逝,面目全非。”
萧穗子在《芳华》里如是说道。《芳华》这个故事,在我的眼里,是极端善良的个体无辜承受悲惨的命运,平凡的少女毅然起舞反抗重重恶意的一个故事。从这个层面上说,集体的恶意肆意生长,善良被辜负殆尽,《芳华》俨然是一曲人性的悲歌。
帕维乌·帕夫利科夫斯基执导的电影《冷战》(Zimna wojna)被国内影视人称为“波兰版《芳华》”,除去相似的文工团背景以外,或许是由于《冷战》这部作品之中,同样透露出令人叹息的悲剧意味。
我将试图从三个层面来阐释作品流溢出的悲剧性色彩。
一、历史语境层面
《冷战》仿佛将观众放在一处绝美宫殿的时间走廊上,“1949年波兰”、“1954年巴黎”、“1955年南斯拉夫”等等时间节点将走廊清晰地分割成了独立而又有所关联的房间。1949年的波兰是故事的叙述起点。
电影作品无论属于哪种流派,或是以怎样的表现方式为特色,都必须依托一定的历史语境。电影所构建的世界以及社会法则是真实存在的,让观众相信这一点,对于现实主义作品来说尤为重要。
1947年3月,杜鲁门主义的出台,标志着冷战全面拉开了序幕,社会主义阵营和资本主义阵营展开了旷日持久的对峙,波兰自然也加入到了这场对峙中。1949年,男主角维克托和他的同事一起来到波兰的某个乡村,选拔合适的演唱者,来组成类似于“文工团”这样的为政治服务的文艺组织。于是他邂逅了热烈纯真的女主角祖拉。祖拉在选拔时选了一首纯粹动人的民歌,清甜的歌声一下一下敲击着维克托的心弦。
而当文工团庄严肃穆地站在斯大林的海报下面演出时,政治化倾向杀死了曾经的民歌,迫使无数喉舌吐出赞颂农业合作化和社会主义制度、崇拜伟大人物斯大林的音符。文工团其中一位姑娘,在反对文艺的过于政治化之后,从此消失于画面之中。
虽然这些触及政治的画面在整个84分钟的电影中所占比重很小,也不难看出导演帕维乌·帕夫利科夫斯基对于冷战背景下的文化专制的批判。
谈到作者是如何表现他的现实批判,我认为是通过画面和色彩来达到的。影片采用黑白色调和4:3的画面比,是向20世纪50年代的真实生活场景的一次回归。同时这种黑白色调,也有着严肃化的效果。整个画面中摄像机的移动只是轻微的,由此可能给观众造成了一种相对静止的错觉。这种静止甚至停滞的感觉,和波兰当时僵化的政局形成了契合的状态。
二、爱情语境层面
维克托被祖拉深深地吸引,祖拉也情不自禁坠入爱河。他们热烈拥抱,尽情欢好,再寒冷严峻的局势也无法阻挡两颗互相爱慕的心。维克托是一个理想主义化的知识分子,他决不能忍受纯粹的民歌被政治所绑架,于是他和祖拉商议在一次演出中出逃。然而对于从小在农村长大、家庭不幸的少女祖拉来说,她没有如此崇高的人生理想和精神觉悟,歌颂伟人和歌颂自己,于她而言,没什么太大的区别,由此,她也没有什么非逃不可的理由。
在祖拉背弃了他们之间的柏林之约之后,两人之间的爱情似乎也陷入了“冷战”的局面。波兰和巴黎,僵化和奔放,同一时空背景下两座截然不同的城市。爵士俱乐部的夜夜笙歌和按部就班的文艺演出相去甚远,维克托忙于抒写内心的创作,辗转于宴会来开拓人际关系,这是一个知识分子为提高社会阶级地位做出的努力。他们偶尔相见,在人文风景灿烂的午夜都市巴黎。他们之间几乎冷却到冰点的爱意重新燃烧。
影片的画面到了这里,观众能明显地感受到了摄像机的运动和它带来的电影专属的纵深感,仿佛整个画面都活泼了起来。画面色调也维持了一段时间的高饱和度。这些都好像是人物赋予了镜头以深切的感受。
祖拉借助结婚逃离波兰,最后与维克托举行了简单的结婚仪式。
世人偏爱大团圆式的结局。无论主角之间渐行渐远多少岁月,或是酿成了无法挽回的后果,只要最终他们能够相守一生,就能给予观众以莫大的心灵安慰。电影作品的接受群体想要逃离尘世,借助这短暂的逃离来让自己的心灵得到片刻的休憩。从某种意义上说,电影作品以及其大团圆结局的构建,是观众生活失意的避难所。
然而这所谓皆大欢喜的大团圆式结局的背后,在我看来,其实是悲剧的另一种延续。
影片结尾维克托和祖拉一起坐在一张公园的长椅上,他们经历了波澜壮阔的一段岁月,很多次的分分合合让两个本来自由鲜活的灵魂伤痕累累。最后他们选择远离世俗,事实上这种爱情的结合并不是两个契合的灵魂的结合。正如彼时的祖拉,一样不会认同维克托为了出名将祖拉的过去公之于众的这种做法。祖拉和维克托之间还是没能融合对方的思想,这称不上是最完美的爱情。
同样地,《芳华》的最后一幕,昏黄的背景色包裹着长椅上的刘峰和何小平,历尽千帆,他们靠在一起,打算从此就这样相依为命,互相扶持,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路途。这也是被时代折磨之后选择的一种妥协。
三、主体性层面
帕维乌·帕夫利科夫斯基作为电影界的新锐导演,以《修女艾达》一战成名之后,五年才带来了新作《冷战》。他花了五年的时间剖析自我。观众或许可以透过仅仅84分钟时长的《冷战》,来一窥帕维乌·帕夫利科夫斯基的内心世界。
“到那边去吧,那边风景更好”。帕维乌·帕夫利科夫斯基借人物之口和人物的结局来观照他的人生理想——远离世俗。
维克托说出了祖拉过去的事情以达到出名的目的,“在这里,事情就是这样运作的。”他说道。由此可见,资本社会对名利热切且荒诞的追求跃然纸上,帕维乌·帕夫利科夫斯基在描述这个以冷战为背景故事的时候,明晰地表达了他对世俗的失望。
中国古代文人也有这样的隐居情节,无论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田园生活,还是“浩荡乾坤一扁舟”的泛舟遨游,都是无法承受世俗的倾轧,转而向自然寻求慰藉,以期能达到物我合一的至高境界。
为此,帕维乌·帕夫利科夫斯基在叙事模式上抛弃了宏大的叙事,而着眼于小人物的悲欢离合和个体需求。
同时《冷战》也采取了一个个相对独立的片段,甚至有些类似于多幕的戏剧,每一幕的戏剧之前都会有时间地点的交代。这种特立独行的叙述方式,更像是帕维乌·帕夫利科夫斯基的思维导向。人的思维都是断续而跳跃的。在人的思维里,线性时间不复存在,过去的每一个片段可以随意组合。也因此有人戏称《冷战》实质上是一部优秀的ppt电影,这种说话虽然有些许的合理性,但总体来说是有失偏颇的。
此外,在这三个维度之外,帕维乌·帕夫利科夫斯基导演让我印象深刻的一点是:他将电影的虚构性和现实性处理得非常得当。尽管这个故事是以父母的爱情为蓝本,但使人热切地为爱情所感动也是十分不容易的。
德国著名心理学家雨果·闵斯特堡早在1916年的《电影:一次心理学的研究》之中就曾指出:“机械的复制现实不可能成为真正的艺术。”
电影银幕是二维的平面,但观众观看时却是处于一个三维的空间的。电影的运动赋予了观众强烈的深度感,这就为观众情感的产生提供了十分便利的条件。
作者可以刻意地在作品中显露情感(忧郁、愤怒、愉悦等),通过人物台词、神态面容、说话语调等直观媒介表达出情感,这固然是一种方式。这种方式十分普遍。大部分电影人都相信,摄影画面只是一个没有信念的中介,信念的被感知需要通过其他手段传达。但是艺术家认为还有一种更高层次的形式,即一件艺术作品,可以在没有艺术家事先的表现行为的基础上,具有表现的性质。所有运用的工具都不触及深层次的情感,可是情感就在其中。这也就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效应。《冷战》似乎是达成了这两种状态的统一体。
我曾经在书上读到过“虚构的悖论”这一有趣的现象。虚构的悖论是指:作为接受者来说,他所感知到的作品想要构建的世界是虚构的,在认识到这一点的基础上,他仍然会不可抑制地付诸热烈的情感。这就需要虚构性和真实性的完美融合,而帕夫利科夫斯基导演做到了。

冷战Zimna wojna(2018)

又名:冷战恋曲(港) / 没有烟硝的爱情(台) / Cold War

上映日期:2018-05-10(戛纳电影节) / 2018-06-08(波兰)片长:88分钟

主演:乔安娜·库里格 Joanna Kulig/托马斯·科特 Tomasz Kot/波利斯·席克 Borys Szyc/阿伽塔·库莱沙 Agata Kulesza/塞德里克·康 Cédric Kahn/让娜·巴利巴尔 Jeanne Balibar/亚当·费仁希 Adam Ferency/亚当·沃诺维茨 Adam Woronowicz/亚当·斯齐斯科斯基 Adam Szyszkowski

导演:保罗·帕夫利克夫斯基 Pawel Pawlikowski编剧:雅努什·格沃瓦茨基 Janusz Glowacki/帕维乌·帕夫利科夫斯基 Pawel Pawlikows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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