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没去过公共浴室了。算一算,从小到大去浴室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公共空间里,数条赤裸裸的身体在眼前晃动,朦胧蒸汽中也觉得白亮刺眼。是小孩的羞耻感。却也忍不住偷看周围人体显眼的第二性征,在我们早期性教育空白的环境中,算是某种意义上的一堂性启蒙线下课了。公共浴室是暧昧的。和它的灯光、蒸汽、聚拢起来的人体散发出的不好闻的肉味一样暧昧。
所以,公共浴室若只用来洗澡,那该多无聊。
在今年的香港电影金像奖上获得多项提名的《叔·叔》就让我们看到了公共浴室的另一功用:幽会。“幽会”在词典上的释义是:相爱的男女秘密相会。现在看来,只解释对了一部分,错的那部分在哪里,电影名“叔·叔”二字已经告诉你了。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美容行业鱼龙混杂,一些正规美容院为了以正视听,严格对外声明:本美容院只允许女性入内。而黑白两道,各走一方。另一边,游走在灰色地带里的,还有一些场所,圈子里的人都知道,这里只限男宾。比如,《叔·叔》中的公共浴室。
这里是同志幽会的胜地,更准确地说,是老年同志的庇护所。老出租车司机阿柏第一次被友人阿海带来这里时,震撼于眼前的景象,在休息区中,四野望去,遍是老头们赤裸着松弛的上身,自在地相互依偎、聊天、打趣、亲昵。相比于阿柏常去的公园公厕,为了完成生理上一时的交媾快感,这里像是个家园。
在同志电影中体现同性情欲的片段不在少数,《阿黛尔的生活》里几近疯狂的纠缠,《断背山》里cowboys在荒野中的直给。没有人喜欢老化垂落的身体,都是漂亮的年轻朋友们,我们来相会。而《叔·叔》,又一次在片名中就直接告诉你了,这一次,是潜入深水中的窥探,叔叔们,老年同志们的世界,是另一处隐秘的角落。
阿海带着第一次来这儿的阿柏,两个老人在狭长拥挤的浴室长廊中走过,穿过一个又一个赤裸着上身的男人。穿过个这长长的隧道,不是雪国,没有脸颊绯红的漂亮的叶子姑娘在等你,这里不是日本风情画,是香港老年同志即景,有的是隐蔽、逼仄,甚至不齿。现今的时代,大部分同志尽管仍然只能是柜中人,但时髦的年轻人们尚有纸醉金迷的gay吧可以去,而老年同志和一些底层中人,只能走进这更为隐晦的一隅。
蔡明亮的《河流》中也有同样的景象。你知道蔡明亮的,他镜头下的浴室更加昏暗压抑,那条长廊黑得只能听见周遭男人们的呼吸声,皆是同性恋的父亲和儿子意外地在完全漆黑的浴室房间里私会,狠狠地相拥,发生关系,而彼此不知对方是谁。在无声无息中,蔡明亮给我们看世间最为惊恐错愕的人伦错位。《河流》探讨的是更加底层的病态人生,在那里面,无人知晓,无路可去。
相比之下,《叔·叔》则温馨得多了。公共浴室的更深处,是更加隐秘的房间,这里是提供二人幽会的确切场所。它同样昏暗却有暖光照耀,阿柏和阿海在这里缓慢地亲吻、抚摸,凝视。因为有公共浴室这间庇护所存在,外面的世界节奏很快,他们在这里却不急,激情在他们这儿像调慢了指针的挂钟,也像他们已经衰老变缓的身体。一边抚摸着对方的身体一边称赞对方说你皮肤好滑,另一个说你痴线啊。
局部特写、镜子中的晦暗影像、点到为止的镜头,以及徐徐而至的音乐,眼前虽是两位老人的肌肤之亲,观看起来却也毫无不适感。阿柏从开始的有些抗拒到慢慢地回应,在流淌出来的音乐中解放自己,享受着耳鬓厮磨的温情。亲密行为的段落最后落脚在一个壁挂卫生卷纸的特写上,脏脏的卷纸筒中耷拉出来一片洁白的卫生纸,在角落里微微摆动。在这个密闭的暗室里,缘何会有微风?
微风,是这部电影的关键词。从电影开场的第一个镜头,微风就一直在。的士司机阿柏是个做事认真踏实干干净净的老人,他仔仔细细地擦洗自己的出租车,后备箱内挂着他的清洁工具,两条已用旧破损的毛巾,在微风中摇摇晃起,像是风烛残年里的悸动。这是个干了一辈子出租的老人了。与阿海的第一次亲密之后,阿柏说,过去的二十年里,我每天开18个钟头的车。阿海回应道,我们这代人,很艰辛的。
老人阿柏和老人阿海相识于公园,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公园,老人们在这里看报、散步、发呆,像你看到的无数个在公园里的老人一样。可也有一些老人,在这里寻找“猎物”。小公园里的同志故事我们都不陌生。多年前我走进台湾的“二二八公园“,还依稀能嗅到白先勇笔下那些“青春鸟”们的气息,“在我们的王国里,只有黑夜,没有白天。”阿柏就在这王国里一眼瞧上了阿海,阿海坐在石凳上,身边的植物在轻轻晃动,他坐在微风中。他们眼神相对,阿海就知道这是“自己人”。他走上去了。
从试探到相知。彼此取得信任后,阿海被允许坐在了阿柏出租车的副驾上,慢镜头缓缓摇来,阿柏开车,阿海微笑坐在一旁,此时音乐飘出,是台湾老牌歌手青山的《微风细雨》,歌词道:“微风伴着细雨,像我伴着可爱的你。”英文字幕翻译地巧妙,“The breeze carries the rain,like me taking your hand.”当下是,阿柏主动牵过来的一只粗糙的手,握住另一只苍老。
之后,除了在暗室里的身体相逢,还有生活里日常的一菜一蔬。他们趁着阿海儿子外出的机会在阿海的家中幽会。不是幽会,是想要短暂地过过生活。一起去菜场买菜、讲价,回到家里,是一个做饭,一个帮厨,破旧的香港高楼里,万家灯火,终于有一间是属于他们的。厨房里是两个为晚饭忙活的老年男子,锅里炖着的是番茄牛肉。
同志电影《单身男子》里有一幕,是科林·费斯和马修·古迪扮演的一对同性爱人各坐沙发两头看书的场景,科林·费斯在看卡夫卡的《变形记》,马修·古迪在看卡波特的《蒂凡尼的早餐》,脚边躺着,是他们养的两只狗。时尚大师Tom Ford电影中的同志桥段时尚而优雅。而《叔·叔》也有同样的场景,是晚饭后二位老人在沙发两端的静谧。不同的是平凡老人家庭里透着的质朴和白描的日常,相同的是沉默时光里的舒适和万般柔情。他们一言不发,安安稳稳,日子不过如此。
但这终究是一场短暂相聚,夜晚搂着阿海入眠的阿柏手上还有一枚婚戒,天光大亮,阿柏就要回家回到老伴身边,阿海等着儿子儿媳回来,他们在日光下有着自己“正常”、公开的生活轨迹,是父亲、是老公,是爷爷。这也是电影中受到争议和批评的地方,就是“同妻”的问题。有不少影迷发出质疑的声音,“难道那些男同志背后无数个被骗婚骗子宫的背景板同妻不才是最惨的?!同妻们被伤害确实是事实,也确实是受到不公平对待的一方,但简单粗暴地用“骗婚骗子宫”来给同志们一击重锤也未免过重。有时候看起来是个人的过错,实质上是大时代下的“不知所措”,不知所措走下去,就只有做时代洪流里的一片浪,跟着生活的迫使,飘到哪里是哪里。
浪漫、无奈之余,《叔·叔》还有现实意义上的争取,是香港立法委关于建立同志疗养院提案的讨论。社会服务中心的年轻人们在积极地做这件事,希望帮助到老年同志晚年生活的自由,和尊严。在议案公开发言会上,老年同志中的一员Dior其实就已经对于他们曾经的“错”给予了注解:“当我们年轻的时候,由于社会、家庭、父母,还有为着前途,种种原因,我们隐藏了自己的身份。我们中大部分人被迫选择结婚,做了同志圈中所谓的‘直人’。现在到了晚年,父母离世,老婆仙逝,儿孙长大,而我们依旧不能做我们自己。”他们想要一个自己真正的家园。
提案不知能否通过,但他们曾在那间小小的公共浴室中已有了答案。一堆老同志们围坐在浴室的饭桌吃饭,肆意地畅聊着他们自己的故事。其间一个老人看向阿柏和阿海,笑道,看你们的样子,在一起应该不只十年了。彼时,那里已是家园。
电影中有很多吃饭的场景。陪老伴吃蟹、给儿孙夹菜,和偶遇相知的爱人吃早茶。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死亡贫苦,人之大恶,人就在这些吃饭饮茶、性与爱,生与死中来来往往。戈达尔说,电影是一支枪加一个女人。香港电影曾经在血雨腥风中挥洒尽了它的美女英雄、快意恩仇,杀得昆汀也两眼放光。而当浪潮退去,我们曾不无可惜地感慨,香港电影落寞了。殊不知,还有一批电影人在默默关照港人拥挤不堪又细水长流的日与夜,继续探寻高楼林立的香港背后的另一面,是在隐秘角落里普通人的爱与愁,是生活中的微风和细雨。
本文首发于微信公众号[在别处文艺志]

叔·叔(2019)

又名:Suk Suk

上映日期:2020-05-28(中国香港) / 2019-10-04(釜山国际电影节)片长:92分钟

主演:太保 / 袁富华 / 区嘉雯 / 卢镇业 / 胡轶心 / 林耀声 / 江涛 / 王晓怡 / 刘亭君 / 施魅力 / 黄国辉 / 翟紫筠 / 

导演:杨曜恺 / 编剧:杨曜恺 Ray Yeung

叔·叔相关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