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仙人掌想要和小动物们交朋友,却总是不小心刺到他们。他们害怕仙人掌,却不知道仙人掌天生就是带刺的,只能这样。有一天,仙人掌碰到了一只刺猬。他们靠近彼此,触摸对方。他们成了好朋友。

这是向昀少女时期创作的黏土动画的故事情节,她一个人独立完成了黏土制作和短片拍摄。向昀是纪录片《平行世界》的主要拍摄对象。她有亚斯伯格症,还没有找到自己的刺猬。

导演萧美玲是向昀的母亲。这部纪录片从家庭影像中剪辑而来,跨度十二年。萧美玲在介绍创作缘起的时候表示,起初,她并无意以如此密集的方式用影像记录她和女儿之间的交流。向昀确诊之后,萧美玲开始参加亚斯伯格症患儿父母管理训练。作为训练作业的一部分,萧美玲拍下自己与向昀的日常沟通片段,积累了很多原始素材。向昀入学之后,萧美玲想要拍一部关于亚斯伯格症的介绍影片,以期她的同学们可以更好地理解向昀,从而更好地和向昀相处。很多关于亚斯伯格的纪录片都在展示学校的特殊儿童融合教育的成功,同学们的支持,但向昀的经历并非如此。在学校,向昀并没有被很好地对待,而萧美玲的拍摄,也因「会举发到很多人」而未最终成片。

于是有了《平行世界》,这个以向昀与母亲的互动为主要讲述角度的,关于女儿向昀的成长的纪录片。电影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是向昀在台湾度过的幼年时光。自从向昀确诊之后,萧美玲带着她去了很多不同的特殊儿童干预与教育机构寻求支持。然而,全球亚斯伯格研究界对亚斯伯格症者的病理判定和治疗方式并无定论——「专家说,在美国那一套判定标准下,每个人都在自闭症谱系里。可是专家实践的所谓的最新疗法,却是基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那一套……」萧美玲的旁白满是无奈。

从很多萧美玲辅导向昀做作业的片段中,观众得以窥见亚斯伯格症儿童的认知差异和固执己见,以及母亲萧美玲在建立、强化与向昀的正向交流方式上的无尽耐心与努力。在一份家庭作业中,向昀需要写出「家庭成员」以及其职业,她陷入走不出的认知困境:向昀觉得自己的国语老师无法拼读自己的法国父亲Gilles的名字,所以不能把他写进作业。「可是,你还是有爸爸的,Gilles还是你的爸爸,是吗?」萧美玲缓慢平静地问向昀。向昀大哭,大声地反复说,「可是,老师念不来他的名字……」类似的认知差异带来的情绪失控一次次地发生,一次次地平息,所谓「进步」无从说起——对于亚斯伯格症者来说,认知差异无法被纠正或习得。

转眼间,向昀到了入学国中的年纪。因为相信自己只要读国中,妈妈就会变老,向昀不想入学,大哭起来。萧美玲感动之余,无从安慰。纪录片在母女的伤感道别中进入第二部分:向昀没有在台湾继续上学,而是去了法国——虽然向昀热爱艺术,在十二岁的时候就办了个人画展,萧美玲对长大成人、失去「儿童」光环的向昀的艺术生涯能够给她的经济庇佑有着现实的评估考量。在这种不确定性下,她希望向昀能学一个能让她经济独立的手艺。在这方面台湾并没有太多选择,于是,萧美玲送向昀去往法国,来到父亲的身边。她进入一家普通职业中学,在学习餐饮管理专业的同时学习烘焙。也是从这时候开始,少女向昀离开了小家庭环境下的保护与照顾,进一步地走向了更大的集体与社会的未知与规则中。

萧美玲常给向昀打视频电话。她总是出现在不同的地方,借着手机镜头给向昀看不同的风景:从海边,到戏院,台北自由广场的跨年晚会,一年又一年。向昀有时候就是不接电话,回复一个萧美玲不懂的表情包。向昀对妈妈袒露自己的脆弱:「有时候,我很孤独,但我不想和你说。因为我知道,你会担心……」萧美玲忍着眼泪告诉女儿:「妈妈其实知道你有时候会觉得孤独的。」向昀听了之后非常惊讶:「太神奇了,我们不在一起,你怎么会猜到我在这里有时候觉得孤独?」亚斯伯格症者无法读取他人的举止,语气,以及非具体的语言,并有着自己的一套认知、沟通与表达系统,这让他们很难建立正常的社交关系。在法国的烘焙学校,向昀没有什么朋友,也很少提到自己和同学的相处。在缓慢的节奏中,她渐渐学会了一些基础烘焙技能。可是,学校出于安全原因,拒绝让向昀开始包含操作复杂机器的高阶课程。父亲一边在家指导向昀握刀、切肉,一边与学校斡旋争取。后来,父亲为向昀做了简历,仔细打印、装订,带着她一起去各个蛋糕店投送简历,寻找实习机会。每一次造访都如出一辙:父亲推开门,与店员问好,递出向昀的简历,向店员介绍她的基本情况。向昀一直靠在父亲的身后,或低头,或侧目,不说一句话,也不做任何眼神交流。回到家后,父亲试图与向昀解释、排练「正常」的流程,看似简单的「你好」和自我介绍对她来说难以理解、极其困难,向昀情绪失控,大哭起来。最终,向昀还是找到了一个实习的工作。她认真地在马卡龙壳上一圈圈地挤奶油,努力将另一个马卡龙壳端正地盖上去。同事在一旁忙着,彼此都没有说话。

向昀的烘焙技能似乎终于让萧美玲可以有一点放心她以后的独立生活了,可向昀在法国并不开心。她们再次面对选择。「为什么一定要我选……这真的很难!这让我脑子很乱!」纪录片的最后,我们并不知道向昀的选择,而面对选择本身,就是对社会系统与人的价值的拷问:在一个以「正常人」为中心的社会价值体系,和以这个价值体系建立的社会运行方式中,当一个特殊儿童长成「特殊成人」,必须离开看护,步入社会的时候,要怎样在这个对他们而言难以理解、没有意义的系统中「做自己」?对亚斯伯格症这「最公平」、「最现实」、「最好的」的阻力最小的路,真的有解吗?

萧美玲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但相信她们可以继续保持坚强。《平行世界》的结尾,又回到了开幕的片段:萧美玲与向昀一起庆祝女儿从小的玩伴,毛绒玩具羊Mei Mei的新生。Mei Mei是向昀出生以来的唯一的朋友,也是向昀在陷入情绪的阴翳中的时候与妈妈交流的唯一的窗口。通过问Mei Mei话,萧美玲得以在向昀最封闭的时候试探她的情况;通过替Mei Mei回答问题,向昀得以将真实的想法以安全舒适的方式分享给妈妈。某一天,向昀告诉妈妈,Mei Mei突然有了心跳。于是,她们准备了一个蛋糕,郑重地为Mei Mei庆祝。「至少,Mei Mei可以陪向昀一辈子。」

萧美玲说,在剪辑的过程中,她常常纠结,「能把这段剪进去吗?」最终,她选择尊重现场,尊重女儿生命的状态——「如果我不能真诚地面对自己的创作,意义何在?」完成剪辑的时候,萧美玲并不确定这部纪录片是否能有与观众见面的机会。收到《平行世界》入选IDFA国际影片竞赛单元的消息的时候,她泪流满面:「我觉得自己在某一个时刻被某一个人懂得了,创作的价值正是在此。」

媒体时代,亚斯伯格症者被一篇篇单向的「天才儿童」的报道浪漫化、标签化,大众对亚斯伯格症者误解与不解。萧美玲的《平行世界》以平实的姿态纪录的,是向昀这一普通亚斯伯格症者从幼儿到少女的生活史、成长史;是与之平行的,母亲与孩子父亲的心灵史;也是对问题不作为的「正常社会」的发展史。这部纪录片找到三个平行世界之间的奇点,将之呈现给观众。在抵达「懂得」之前,给出了解和理解的可能。



平行世界(2022)

又名:Parallel World

上映日期:2022-11-12(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节)片长:177分钟

主演:未知

导演:萧美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