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街头歌手的女儿，艺术家的女儿，苦难的女儿，母亲站在巴黎街头用歌喉谋生，对一旁的她置之不理，一个将就着、迷惘着、苟且着生养的女孩，路人对此愤懑，伊迪丝内心敏感，也知道母亲的一文不名和漠视。母亲自命不凡，不甘才华在街头流干，无人问津，有人告诉她：你完全可以去君士坦丁堡闯荡。于是她就去了，把伊迪丝扔给父亲，父亲又把她扔给外婆（这一段我没太看懂，不懂其中的因果），浓妆的老鸨外婆和她灯火绰绰的妓院，这里没有哪个女性的生是恣肆绽放的，她们如同一丛开在石岩下的花，低温的、潮湿的、营养不良的、注定早凋的，身体连并灵魂都蜷缩在别人的阴影里。裸着上身的女人，但由她你联想不到断臂维纳斯，浪叫的女人，尝试反抗的女人——算了，我不想惹麻烦，遭受残害的女人——他…用他的器具，扮演医生…好痛，唱淫词艳曲的女人——

(记不清)

蒂蒂娜，歌是她给年幼的伊迪丝洗澡时唱的，色咩情是稀疏平常的，她不觉得这对孩子来说有什么。蒂蒂娜是清丽动人的美人，她有种渴望温情和美好的天真，她的伊迪丝就好像清晨、溪中的石子、牧人的笛、拂晓的钟声、雏菊、新蜡、白香槿、水磨坊，像羊群的铃铛，像年轻修女的声音，于她，她的伊迪丝就像最初的爱和好梦的美影。不要带走她，她是我的生命线，她离开了，我也不活了。伊迪丝得过一次角膜炎，失明半个月，向圣特蕾莎祈祷过，她蒂蒂娜也将失明吗？

但马车还是走了，伊迪丝又被扔回父亲那里。父亲是个柔体杂技演员，他挥开伊迪丝：这里不养闲人，你也要干活养活自己！面色不耐烦。挑开红幕登台，向观众挥手致意，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容。他不清楚，他最应当取悦的是谁。没有人给伊迪丝好脸色，挡了一个下台的人的路都得挨骂。我想这些她毕生都会记得。父亲离开马戏团之前，她差点有个继母，但那个女人显然没有兴致当她母亲，或许只是耐不住寂寞想找个情人。离开马戏团，她跟随父亲又回到街头，路人起哄，她被迫着第一次当众歌唱，是马赛曲。可以说，用很短很短的时间，她选择了她的人生航向，歌唱。

她再次到街头歌唱，就像她的母亲，大概是在父亲认为她已经可以独自谋生的年纪，和一位真诚的女友一起。年轻的姑娘们，过着毫无保障、前景不明的生活，被警察驱逐，和男孩们厮混，廉价的吻，廉价的性，廉价的青春粗野地张扬着、喊叫着、歌唱着，碰上几近勒索的母亲，她破口大骂，没钱了，滚开，她知道她养她一半是稀里糊涂，一半是图点晚年保障，仅此而已，她没当她是女儿，她自然也不会当她是妈妈。但她们间仍有一脉联系，伊迪丝继承了母亲的歌喉、野心、欲望、神经质、和一种“总要活出点意思”的强大的生存意志，以及愚蠢的单纯（这导致了她的伯乐的死亡，尽管她无意加害）、责任淡漠（她像母亲漠视她那样漠视自己的女儿，女儿死于脑膜炎像一场意料之中的意外，诞生也像是一场意料之中的意外，猜测伊迪丝的诞生同样，只是幸运地没有早夭），成就她的意志，可能也正是她与母亲关系恶劣的最大原因，她们的性格深处并无矛盾，隔开她们的是年代和苦难。不论她们是否愿意，母亲的愿望注定只能由女儿来实现。她也从她的父母，或说出生阶级那里继承了轻浮、粗俗和语言暴力，名声大噪后与周遭总有点格格不入。但她的生之激情本就暴力，一定程度通过粗俗来表现，没有那些佝偻、挤眉弄眼、窃喜的笑、大叫、颐指气使、喝水一样喝酒，没有那些任性，伊迪丝·琵雅芙的确也就不是伊迪丝·琵雅芙了。

在街头，她的天赋和才华受到了赏识，得以去酒吧唱歌，唱乡下姑娘。你得唱点名曲，才配你的身份，他说。表演很顺利，但她毫无防备地和危险的朋友们保持关系导致伯乐的死亡，名声和事业由此急转直下，赞美和崇拜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嘲讽和蔑视，这也间接使她的女友被抓走。

登台筹备，电影里说受挫是因为唱歌时吐字不清，但应该还有些别的技巧问题，备受打击的伊迪丝偷偷跑回廉价酒吧唱歌，那里充斥着熟悉的起哄和赞美。我想到《生命不能承受之轻》里一段，记得模糊不清：拼命反抗着、不愿成为母亲延续的特蕾莎有些时刻很想要回到那座象征痛苦的屋子，回到童稚时代的生活方式，像母亲那样活着。这种生存本能真不知道是恩典还是诅咒，你是那样，那样容易落回出生的地方，法国奥瑞那洞穴里就有按照胎儿姿势埋葬的人。歌唱到欢愉，经纪人闯进来，盛怒之下给了她一耳光，拖拽着她回去继续那个“三个人不再有人叫你小鬼”的训练，她身后的声音叫嚷：以前真是对她太好了！于是你知道，酒吧从未听懂她。但是经纪人可以听懂，她在音乐厅正式登台演出后很快声名鹊起。

巴黎云雀、电影演出、慕名者的献曲，明天就要上战场的士兵，把心意流成歌送给她。她来到纽约演出，法国有多少人爱她，美国就有多少人听不懂她，她不是纽约人心中的巴黎金发美女，起初几场演出都可以说是失败，但后来越来越成功，她唱玫瑰人生，她把巴黎带到了曼哈顿。在此，她和拳手马赛尔坠入爱河，爱得无比热烈无比庸俗，吻啊，玫瑰花啊，神圣的光啊，你得快来，火车太慢了，乘飞机，她的马赛尔，唤她仙女和天使的马赛尔，很快就要叫醒睡梦中的她，从身后拥抱她，吻她，一起在床上吃早餐，让她帮他找手表，于是她醒来，偶然的命运之鸟飞落在她肩头，马赛尔死于飞机坠毁，就如同乘飞机去看林徽因的徐志摩，伊迪丝还是徒劳地找手表，不肯停下，歇斯底里，然后坠毁。手表从此被神圣化了。她的不幸人生是马拉松式的，随后她出了一场车祸，又出了一场车祸，肋骨断了几根，再也无法痊愈，苦不堪言，越来越依赖药物，而药物和酒精让她陨落。两次车祸都不完全偶然，也不完全必然，是命定的不幸，还是她的天性里就有自我毁灭的粗野张扬？

晚年采访。喜欢夜晚吗？喜欢，灯火璀璨。喜欢黎明吗？有一架钢琴，朋友也在身边。喜欢傍晚吗？对我们来说，那就是黎明。对年轻女孩的忠告？爱。对中年女人的忠告？爱。对老年女人的忠告？爱。爱，爱什么呢，她不爱妈妈，也不爱晚年才提起的早夭的女儿，她爱马赛尔，毋庸置疑，但她也爱那爱着马赛尔的自己，她爱自己，爱她无悔的玫瑰人生，爱她诡秘的命运和身处命运中自己。重病缠身，她演出时多次昏倒，固执地要接着唱，然后是演出要取消，而当她听到那首歌——不，我一点都不后悔！——才听到一半，就说：我一定要去奥林匹亚演唱会。不顾劝阻，她去了，将自己燃烧成一颗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