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仆》电影剧本

编剧:阿力克山德尔·明达泽
导演:瓦吉姆·阿勃德拉希托夫
翻译:戴光晰

他醒了,擦了擦脸,哼哼着打了个哈欠,像所有的老人那样没有多少欢乐地又回到了生活中。他朝窗户望了一眼,那儿什么也没有,窗外,没有任何生机勃勃的灯火,下着蒙蒙细雨的孤寂的景色刚刚从黑夜中浮现出来。他一直坐在昏暗的有卧铺的公共汽车上,凝视着田野和森林,在这片疾驰而过的模糊的景色中,他在辨认只有他一个人才熟悉和理解的某种独特的东西。
他在空旷的公路上下了车,毫不迟疑地跳过排水沟,朝着森林走去,那儿没有路,只能从田野里穿过去。公共汽车司机没有驾车离去,他注视着:这位乘客朝不知什么地方走去了!他消失在雾中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最后,从雾中似乎还传来了他的笑声。
……这位老人径直地走去,一点都没有放慢脚步,像是走在人行道上似的。他既没有磕磕绊绊,也没有陷入低洼,而是手中提着公文包拼命地朝前赶路。他走出了密林,来到明亮的林中草地,随后又奔向灌木丛,迎来了夜晚,森林不断地为他让出一条道来。
他终于让自己停下来喘一口气,在树墩上坐了下来,舒舒服服地在初升的阳光下晒一晒。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个收音机来,树林里响起了播音员的声音。新的一天在国内开始了,收音机正在播送新闻。老人注意地听着,赞许地频频点头。但突然他转过身来,差点儿没从树墩上摔倒……在他背后一米远的地方站着一条公狗。这条狗很大,神情阴霾地直视着他的眼睛。这不是公狗,而是狼。这狼已经不是在原地站着了,而是挪动着爪子,准备跳起来了。它轻轻地嗥叫了一声,露出了它的獠牙,像是在微笑。这位旅行者赶在这头野兽前面,准备扑过去。他匍匐在地下,也嗥叫着。他和狼彼此对嚎,直到狼开始退却:狼突然不嗥叫了,它像狗一样地夹起尾巴,拼命地跑掉了,而老人依然坐在草地上,拿手帕擦着苍白的脸。
太阳已经照得很亮了,树木渐渐地变得稀少,已看得见别墅村的一片屋顶。这位旅行者总筧走上了一条沥青路,他沿着围墙走去,在这些围墙内,一天的生活已经开始了。
在他眼前的这堵围墙内,有一个幽静的庭院,老人推了一下通往这个庭院的小门,溜了进去:栅栏门突然敞开,一幢阴森、看起来像是无人居住的两层楼房再现在他眼前,楼里传来了钢琴的旋律。
这位弹钢琴的人尽情地在演奏。他几乎光身地坐着,只穿着裤衩,两眼望着某一个音符。他的手本来与音乐无缘,然而,他的结实而粗壮的手指却迅速而轻柔地在琴键上弹奏着,他折磨着乐器,自己也受罪,他演奏的样子虽然不好看,但却美滋滋的。他怡然自得地弹着琴,什么也没有看见,他没有看见出现在窗外的显然已秃顶的脑袋,也没有感受到炽热的目光正在注视着自己。只是片刻之后,他和这位老人才两眼相对地互相望着。
随后他拿起一个网球拍从屋子里窜了出去,蹲在小草坪上不停地哆嗦着。他挥动着手,大声地喘息着。稍稍活动了一会儿之后,他小心地朝马林丛旁边的那扇篱笆门跑去,那位不速之客正躲在那里吃野果。
站在篱笆门后的那位头发花白的“竞技运动员”加快了速度跑着,他越来越快地在别墅区里跑着,然后拐到了浓荫的养蜂路上,飞快地进入了围着网的网球场上,一动不动地停了下来,屏息着,站在划好的线上。
那位等着他来到的对手说道:“谢马克越境来到了,早上好。”
“并不是太好。”
“您的来到对我们不是太好吧。我倒有个想法。”
“怎么呢?”
“您到越境犯谢马克的那个角上去接球!”
对手挥动了一下球拍,把球打到了网球场的一个角上,就像他说过的那样。
“这是艺术委员会给您的!是向您表示的热情的问候。您接受吧!沃洛比约夫伤害了教授,可是受到宣扬的却是您!沃洛比约夫把他的招数都使出来了。这是沃洛比约夫的那个角,来吧!”
这位对手左一下右一下地打着球,一边打,一边还对自己打出去的球加以评述。而那个接他的球的人呼哧呼哧地满场跑着。他把球反击出去了,对方说的话他只能听着。他们的网球赛就这样进行着。
“这是反对派削您的一个球,小心!这是您的那些退缩的志同道合的人给您的一丝希望,哈,哈!一致表决通过。教授举了手。双方都不愉快!”
“您这是有什么密谋?”
“这样的嘲讽不合适。沃洛比约夫不管怎么说是持怀疑态度的。”
“鼓起勇气来吧,必要时我们把您换成谢马克。”
“您认为我们,我和谢马克,是一回事吗?”
后者回答说:
“不必说了。您的同事是音乐家。”
对手稍稍有些不知所措,甚至没有作出反应,就把打来的球放过去了。一刹那间他都忘了他正在赛球:
“这是个复杂的问题,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谁是音乐家,谁不是,啊?”
“那您说吧。”
“我们不必离题。请接受教授给您的一个球吧!请吧。这是教授亲自给您的!”
于是,对手整理了一下架在鼻子上的眼镜,又挥动起球拍来了。他用足了力气,把他的委屈情绪都通过球拍打了出去。球飞到了一边,飞到栅栏外去了。
“这是向教授表示尊敬!”对手笑了。他们两人一起走出网球场,去寻找飞走的网球了。他们匍匐在灌木丛中,在草地上寻找着,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很冷吧,伙伴们,非常冷啊!”
一个戴着帽子、上了年纪、看样子像是一个领退休金的人,坐在离他们稍远的长条凳上,看着他们在寻找什么,不理解地微笑了。当他们靠近他的时候,他很高兴:
“暖和了吧,已经暖和了吧!……要不都冻僵了。再暖和一些,就感到热了!”
网球运动员们继续向他靠近,并站了起来等待着。领退休金的人仔细地看着他们,不知为什么越来越高兴起来:
“热了,伙伴们!噢,热了!很热!”
网球原来在他手上。他不是很大声地说道:“拿着吧,拿去,拿去,胡狼。”
接着又大声地说:“胡狼!你聋了吗?”
这是在对谁说话?这两个对手不理解地愣住了。接下去他说的话令人根本摸不着头脑:“立正!站正了,胡狼!”领退休金的人嚷嚷道,他跳了起来,硬要与人拥抱。他挂在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身上,巴维尔突然好像变得发木了,他像是听到了一声命令似的简直就挺直了身子。“你想起我了,你信不信?想起我来了吗?你想起我来了吗?”老人眼睛里含着泪低语道。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清醒过来了,他开始轻轻地摆脱开老人……另一个网球运动员也同样地不知所措,他不停地摆弄着眼镜并寻找一些摆脱困境的话,终于他找到了这样的话了:“醒醒酒吧,蠢货!一早就喝醉也太早了,阿……呀……呀!”
这个学院派的戴眼镜的人经验丰富地把这个“蠢货”的一只胳臂拧到了背后去,于是一刹那间一切都恢复了原状:领退休金的人重又坐在长条凳上了,两个打球的对手也拿着球朝网球场走去。
“你休息休息吧,老大爷,这么大年纪了,别丢脸。快去睡一会儿吧!”
这是戴眼镜的人对领退休金的人的临别赠言。接着他又跟对手说:“胡狼?我没有听错吗?”
“他就是这么说的,胡狼。”
“这个称呼对您不适合。他胡说!”
“我说这叫荒唐,不识时务。”
“可我是对症下药的!”这句话戴眼镜的人是低声地在自言自语。当他反击对手攻来的球时,他绊了一下,摔倒了。现在他抓住一只脚躺倒了。
对手帮助他站起来。球赛结束了。戴眼镜的人脸上一副怪相地瘸着腿朝出口处走去。他回头望了一下空着的长条凳,又慢又不清楚地说:“他用毒眼来看人,诅咒人,这狗杂种!”说着就从网球场走了出去。

他又走下台阶,穿过庭院。现在他走得步履稳重,穿着西服,系着领带,篱笆门外已经响起了马达声,一辆汽车开过来了。他走出庭院,汽车刚巧开到他跟前。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在司机旁边的座位上坐了下来。车子开走了。
已经从别墅区来到了公路上,忽然间,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让司机停下车来。路边站着一个举着手的步行者。
“带上他吧!”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说道。
“带谁啊?”司机不明白地说。
“一个老人。”
“哦,一个穷鬼,只是他会把座位弄脏的,”司机埋怨道,但他立即又奉承地点点头,刹住了车。
老人溜进了车里。他像耗子那样安静地坐着,人们都把他给忘了。当他们进了城里,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对司机说:
“停一下!停车!”
汽车靠近了人行道。
“你下去吧。让我来开车吧。”
这个请求令人感到奇怪,完全是突如其来的。司机没有多问什么就走下了车去。他是有教养的,只是习惯地点了一下头。

他手中握着方向盘,眼睛看着前面的道路。他从小镜子里看到了后面:他背后是什么情况呢?那里,一个戴着帽子的头有节奏地微微摇晃着,在帽子的阴影里,可以看得见那位乘客的发暗的脸,脸上好像有一个隐隐约约的笑容。
老人打破了沉默:“我是俄罗斯人,不喜欢车子开得很快。”
“遵命,遵命。”
“你忘了吧。”
“是啊。”
“你认为我已经不在人世了,已经死了。你是这样想的吗?”
“是啊,我曾经有过这样的令人悲痛的想法。”
“是有过这事,”老人说道。“去年我在复苏的时候死过一回。但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是让我的心脏又跳动起来了。有两个年轻的实习生一直守着我不走开!我们这是到哪儿去啊?”
道路往下进入了一条地道,他们离开了阳光普照的白天,沉沒在昏暗中。路灯在闪烁着,前方,地道的尽头,已经看得见白昼了,但这是另一个白昼,是秋天还是冬天的一个雨雪交加的阴霾的日子。
他们进地道的时候是夏天,出来的时候已经是秋冬了。司机穿着制服上衣,坐在后座上的乘客穿着大衣,戴着帽子。司机和乘客还是他们这两个人。只是他们把二十年的光阴连同阳光和煦的天气都留在地道里了。
乘客说道:“你叫什么名字?我们来认识一下吧。”
“我叫克留耶夫,克留耶夫·巴维尔,我知道您的。”
“那我是谁啊?”
“您是古季奥诺夫。”
“是啊。不错。”
“过去给您开车的那个小伙子说过了:您不喜欢车子开得太快。总是喜欢坐在后面的座位上。大白天车里也得开着灯。还有,还有好些事。”
“那么关于葱和蒜的事说了吗?嘴里冒出葱蒜味的事?”
“我们也提到过了。”
“你是从军队里下来的?”
“是的。我是个复员兵。当过空降人员。”
“我过去也当过空降人员。”
司机从小镜子里看了乘客一眼,不出声了。他们已经出了城,沿着没有庄稼的、泥泞的田野行驶着。雪溶化了,一接触到地面,就变成了黑色的泥浆。
古季奥诺夫说道:“我们应该成为朋友。我们前面的道路是宽广的。”
“我尽力而为。”
“你不要成为我身边的奴仆,我脑子里连这种想法都没有,你别害怕我。”
“一点都没有。”
“是我自己把你挑来的。我不会看错人的。你明白吗?”
“明白。”
“你至少不要太贴近我。既然我自己挑中了你,那就都明白了。”
“啊,明白了。”
“我对于目标看得很清楚。许多人玷污了自己。这都是我的敌人和朋友,朋友往往比敌人还坏。他们失去了信心,变成了瞎眼的猫。喝足了牛奶就很满意了,呸!”
于是,这位乘客在气头上挥了一下手,把自己的敌人埋怨了一通。就在这时,他以同一个手势向挺直了身子站在路边,把手掌举在大沿帽上的民警致意。
与此同时,他们早就在汽车队的护送下行驶着。一辆警车鸣着吓人的警笛行进在前面,而其他人,一整队骑马的人紧跟在后面。
“我们的车被堵在中间了,这样我们突然间,不管哪儿,有地方拐就得拐进去了!”乘客发着牢骚。他打开了车内的灯,在纸上沙沙地写着。
一个车队进入了别墅区,在一家工厂的敞开的大门口停了下来。人们纷纷从车上跳下来,他们站成了表示尊敬地等候的队列,像是一条走廊似的。应该从这里走过去的那个人,现在还坐在亮着灯的汽车里,埋头在纸上写着。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坐着,像一座纪念碑似的。
古季奥诺夫终于醒悟了过来,他把纸张收进公文包里,意味深长地对巴维尔说:“我这个人从气质上来说是个理论家。理论是我的爱好,我的本能,思想是一种武器。我是个宣传家,我把人们鼓舞起来,这已经是生活。是实践了。我集理论家与实践家于一身,懂了吗?”
他从汽车里出来的时候,还说道:“你仔细地研究一下,有些东西是可以仿效的,有些事情是可以容忍的,我指的是自己的习惯方面。”
“您的习惯会成为我的习惯!”司机回答道。
古季奥诺夫已经在车外了。他又回到汽车旁边,弯身向着车窗,一个字一个字地对着巴维尔的脸说道:“这是奴才说的话!”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在积雪上铺着的地毯小路上走着,朝工厂的深处走去,迎接他的人和到工厂来的人跟在他后面走着。
巴维尔也离开了汽车,他下了车之后,做了一个不很体面的动作,也朝主人去的那个方向走去。在他身后响起了一阵友好的笑声,笑声很响,这是一些司机们在笑。这里现在只有各单位的汽车司机,只有他们这些人在,这会儿是他们的时刻,有的人重复了一下巴维尔的动作,有的人用手指戳了他一下,其他人笑了起来。
可是,古季奥诺夫的司机却不跟大家一起作乐。他可以不看同行们一眼,就做出这种不体面的动作,就在没有人走着的地毯路上走过去,走到装饰着各种标语牌的俱乐部楼房时,巴维尔稍稍把门推开了一点,把头伸进大厅里去。古季奥诺夫站在台上,手中拿着一面旗子,身子有些朝前倾斜着。一个穿着一件扣子扣得紧紧的上衣的胖人走到他跟前,胖人抓住了旗杆,古季奥诺夫松开了手,他的手腾出来了,他鼓起掌来。巴维尔看见了重要的一幕:授旗的一刹那。他关上了门,又从地毯小路上走出去,在栅栏旁边的长条凳上坐了下来。
古季奥诺夫刚从俱乐部里出来,立即就向长条凳走去。
“你没有听我的发言吧!”他遗憾地说道。
“没有听见,怎么也听不见。”
“你根本没有听,我要说,你根本没有听!”主人举起一个手指,于是他的司机立即就像这个手指那样:跳了起来,站直了身子。
突然,愤怒的表情变成了宽容,古季奥诺夫笑了起来:“你没听就会成为摆样子、装门面的受害者。”
巴维尔的背后染上了长条凳的油漆颜色。上衣、裤子都成了绿的了。他惊慌失措了,差点儿没因为懊丧而哭了起来。主人以教训的口吻对巴维尔说:“你该听听我的话啦!”
他的话就像是戒条似的:“我们走吧!嗳,你啊!”古季奥诺夫已经换了一个语调,友善地说道,他搂着巴维尔的肩膀,领着他朝出口处走去。
……他们在旅馆里过夜。夜里,巴维尔被走廊里的喧哗声和轰隆隆的声音吵醒了。他从房间里朝外一望,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足球队员们在他房门外走着,足足一个队;他们戴着护腿套,穿着裤衩和有同样的图形标志的汗背心,他们在旅馆的走廊里走着,小步地跑着,足球鞋发出咚……咚……的响声,他们把球踢来踢去,守门员抓住了一个球,摔倒在镶木地板上,戴着队长臂章的一个运动员推开双扇的门,于是,一队足球运动员跟在领队后面,隐没到古季奥诺夫的豪华的房间里去了。
克留耶夫也像足球队员那样,穿着裤衩跟着他们在走廊里走着。他看到了在双扇门内的这样一幅画面:古季奥诺夫脸上带着非常满意的表情站在房间中央滔滔不绝地在说话。他的客人们也不厌烦他,他们不好意思地原地踏着步,但也高兴得甚至由衷地想唱歌。
看到巴维尔站在门口,主人宣布道:“我让他们改行了,他们这些吃闲饭的人!零比二,零比三,他们还能比出个什么来啊?我让他们从足球队变成歌舞团!”他嚷嚷道。“让他们成为运动员那样的舞蹈演员!”
克留耶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窗外白昼来临了。当然,他已经睡不着了。他穿上衣服,又来到了走廊里。主人的双扇门被拴住了,克留耶夫的好奇心难以抑制。
突然,这双扇门又敞开了,迫使巴维尔闪到了一边:一个打扫房间的女工含着眼泪惊惶失措地从这间豪华的房间里跑了出来,她扔下了吸尘器,在走廊里跑着。
紧接着,也同样惊惶失措的古季奥诺夫小心翼翼地朝外望了一眼:“她干什么来了,你怎么想的呢?”
“来给您收拾房子。”
“她是什么人呢,啊?”
“打扫房间的清洁女工,还能是谁啊!”
“我把她撵了出去。作为一个打扫房间的女工,她太漂亮了。”
“不见得吧。”
“一个挑逗人的女士来了!”古季奥诺夫郑重地做出结论说。“这是有人在一大清早以前就来试试我的警惕性,想要败坏我的名声!”
“谁啊?”
“有人呗,反正有人。”
他招呼巴维尔进屋,自己也退进了房间里。
“这个人老在我的背后。是个大人物。几乎也像我一样,”古季奥诺夫从杯子里喝了一口茶,说道。他和巴维尔两个人在屋子里喝着茶。“他像一个影子那样地一辈子都跟着我。他盯着我,等着我摔倒。我不摔倒,他就老是推我。他很快地会挺而走险的,我们的成就使他不高兴,我的威信也激怒了他。他为了获得权力,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甚至会往人背后捅刀子!”
“那他是谁啊?谁啊?”巴维尔又问道。
主人摇摇头。
“我现在还不能完全信任你。”
他默不作声了。巴维尔也静静地坐着,他时而注视着古季奥诺夫的脸,时而望一望四周,似乎等待着奇迹出现。没有任何的奇迹:单调的旅馆的日常生活;煮水器;带棱的玻璃杯;溶有奶酪的茶。一个看样子像是因公出差的秃顶的人坐在他对面。除此之外,桌子上还有一盒糖果,一个大大的漂亮的盒子。
主人拿了一块糖放在嘴里,还喝了一口茶。
“你听到过这种说法吗:古季奥诺夫是所有的骗子手中最厉害的骗子手?”
“听说,古季奥诺夫触犯了那些骗子手。”
“你同意这个说法吗?”
“瞧您说的,所有的人都说:古季奥诺夫是个正直的人。是别人欺骗了他。在背后编造了他许多不像话的事情。”
“那也许,是他自己编的呢?是他通过别人的手编的呢?”
巴维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主人望着他笑了,又拿了一块糖。巴维尔也拿了一块。忽然,他按住了颌骨,疼痛得脸都扭曲了。
“怎么啦?出什么事啦?”
“一颗牙坏了!”
一块糖以金属的声音掉到了茶碟上。
“对你的牙不合适。”古季奥诺夫笑了。
“这是……什么啊?”
“这是金子。”
“怎么会呢?”
一小块金属在菜碟里呈现出不太亮的黄颜色。巴维尔弄不明白地看着它。
“你吃水果软糖吧。这是巧克力做的金币,是什锦糖。”
“常有这样的情况吗?”
“你看啊。”
“这是您自己弄的吧?”
“我自己,是的。你拿去做个纪念吧。你会有一颗金牙了。”
“不,没有这样的事!”巴维尔嚷嚷了起来。“您也弄不出这个来的!不!”他从桌子旁边跳了起来。“我不能和您在一起,我不愿意!您让我走吧,安德烈依·安德烈依维契!我不打算给您开车了!”
于是主人走到他身边,把手放在他肩上。在收音机里放出来的轻轻的乐曲声中,主人领着他,几乎是推着他,小心地在房间里转悠着。巴维尔开始不好意思地跟着古季奥诺夫倒换起脚步来了,并和他一起旋转,自己也不明白是在跳什么舞。
“跳舞是我的嗜好,”主人说道。“我让我们这个美丽的地区的人们都跳起舞来!到处都在跳舞,这多好啊!我甚至能让那些已经都站不起来、躺在水洼里的醉鬼也跳起舞来。很不错的是:马上就提高了劳动生产率。”
克留耶夫没有看到他主人的精神有多么振奋,主人的脸上表现出了极度的不知所措。
“你别从我这儿跑掉,巴维尔·克留耶夫。我只有一个人,完完全全的一个人!”古季奥诺夫突然说道。“让我们一下子就来巩固我们永久的友谊。跳啊!”
“往哪儿跳啊?”
“往地上啊,往哪儿。从天上往地上跳。我们是空降人员嘛!”

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望着小镜子里的自己微笑着,露出了一排牙齿。而那颗金牙,闪了一下光又暗淡了,像是眨巴了一下眼睛。刹那间,他掌握着方向盘的时候的这种漫不经心差点没以一场灾祸结束:他扭了—下方向盘,刹住了车,迎面而来的一辆运货卡车从旁边飞驰了过去。
古季奥诺夫在后座上也坐得不安稳了:“作为一个司机你失掉了专门技能。”
“在所有的其他方面也是如此。”
“这很难令人相信。主要的熟练技能你不见得都失去了吧。”
“这是哪些熟练技能呢?”
“那些给你带来荣誉的熟练技能。”
“全没有了,说实话!”
“我们往后再说吧。”老人说道。
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又来了一个急刹车。这一回路上没有什么干扰,他只不过是把车子停了下来。
他回过头去对着这位乘客:“我不会对您有什么用处了,安德烈依·安德烈依维契!”
“你会有用的,会有用的。”
“有些事情很奇怪,您没发现吗?就像今天,现在发生的事。”
“怎么回事呢?”
“因为人是会改变的。”
“这是谁对你说的呢?”主人笑了起来。“你别胡思乱想了。你过去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的。主要的是,你不要失去自己最可贵的技能:猜出我的想法,我正想要在街上散一散步,你马上就会把车停下来。好样儿的,胡狼!你是知道的,”他继续温和地说道,“我有时候喜欢经过乔装打扮,隐蔽自己的本来面目,到人们中间去走一走。那时,我心里充满着一种庄严的感情,我穿上旧衣服,好像从天上下降到了地上。随心所欲地走着,我就像所有的普通人那样。这样的散步也是我的爱好!”
“这是对没有什么意义的装腔作势的爱好。我算是了解了古季奥诺夫了,”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嘟哝道,他没有去注意这位乘客的情绪。
再过一小会儿,车门打开了,老人从车上下来,头也不回地顺着街道走去了。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拿出一块手帕来,他在擦汗的同时,把脸上激动不安的神情也一并擦掉。随后他也从车上下来了,他在热闹的街上这儿那儿地走着,在行人中间挤来挤去,寻找着他的那位乘客。他跑着,不加思索地拐进了拱形门,一下子就愣住了:他看到老人正在儿童游戏场上,古季奥诺夫尽情地在荡着秋千,眯缝着眼睛,荡得很高很高。
“请原谅我!”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突然低声说道。他向秋千架走去,古季奥诺夫发现了他,高兴地嚷嚷了起来:
“我在自己的城市里!你明白吗?我在自己的城市里!”

“中音!怎么一点中音都出不来!”古季奥诺夫低声地说道,在人们的合唱声中还是可以听见他的声音;指挥做了一个手势,把他的命令传达给了穿白衣服的女合唱队员和穿黑衣服的男合唱队员;古季奥诺夫用手掌捂着脸,仔细地倾听着多声部的合唱,他在检査有没有走调的地方。
穿白衣服的女合唱队员和穿黑衣服的男合唱队员正在唱着,指挥认真地在做着手势,引导着合唱叭,这一切仅仅是给坐在空荡荡的大厅里的两个观众看的。一个是古季奥诺夫本人,另一个是他的司机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
“中音,中音,真见鬼!”重又响起了低声的、但总是可以听得见、能传到应该听到这话的人的耳朵里去的声音,于是,指挥又向古季奥诺夫点了一下头,向他允诺着什么,古季奥诺夫则不满意地在席位上坐得很不安稳,他伤心地叹了一口气:“不,今天中音出不来,一点都出不来。”
在歌声停顿的时候,古季奥诺夫说道:“指挥同志,您就别指挥了,您在干扰。”
合唱队又唱了起来,古季奥诺夫站起来,径直向舞台走去,他以一种狂热的观众的热情喊了一声:“来吧!”自己指挥起来了。这一刹那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把走上台去的古季奥诺夫和坐在下面席位上的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融合为一体了。
过了几年,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也像古季奥诺夫那样,面对着合唱队员、背向着座无虚席的观众厅,用经过琢磨推敲的手的动作指挥着合唱团。随后他站在台口,鞠着躬,把手放在胸前以示感谢。观众中一个姑娘向他献了花,他把花给了领唱的女合唱队员。有人站在台下与他紧紧握手,一定要让他站在舞台的边缘。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看见了古季奥诺夫,这位老人拉着他,一直把他从台上拽了下来,含着泪激动地跟他说着什么。
一个健壮的女检票员及时赶到,她费了好大力气把这个不能控制自己的崇拜者从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身边拉开。她把老人拉到一边,让他离舞台远点,老人临别时挥着手,大声地喊道:“我为你感到骄傲,我爱你!巴维尔·克留耶夫,太好了!”

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巴维尔吹着口哨在回家的路上走着,突然他挥动着双手,像是绊了一下似的愣住了:他看到二层楼上有灯光。“玛丽娅,玛莎!”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低声地说道。他一直站在那里,仰起了头,望着有灯光的窗户。紧接着他朝花坛跑去。不加选择地摘了一些带细枝子的各种花。
他捧着这束刚形成的花来走上了台阶。
客厅里的桌子旁坐着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的儿子和抱着小孙子的儿媳妇。一看到爷爷。小男孩拍起手掌来了。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站在门口就像庄严地站在舞台上那样。
“我都知道了!”他高兴地说。
“你知道什么啊?”
“办公室里有灯光。”
“是啊。”
“我猜着了,我猜着了!你妈妈来了。”
儿子和儿媳妇默默地互相使了一个眼色,他对他们玩的把戏已经腻烦了,他径直地跑上楼梯,推开门,愣住在办公室门口了:在办公桌旁的圈椅上,面向着他,坐着古季奥诺夫老头。
古季奥诺夫在这里,在他的家里,在他的办公室里,在他的圈椅上,他张着嘴在打鼾。很快地,他醒来了,他揉揉眼睛,打着哈欠。
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没等到古季奥诺夫看到他,就急忙关上门,重又下楼,回到客厅里。
“他是谁?”儿子问道。
“谁也不是,就是个客人。”
“是你的老朋友,他这样自我介绍的。”
“大概,是这样的吧。”
“我看,他有点不太正常。”
“你看错了。”
“而且有意思极了!”儿子说道:“他还说:我到自己的办公室去。他这就走了,到自己那间屋里去了。我们稍稍表示出有些不理解。但他说这里是他的家。”
“是这么回事儿。”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回答道。
儿子和儿媳妇已经不互相交换眼色了,而是惊讶地望着巴维尔。巴维尔说的话使他们更为惊奇:
“这里是他的家,这是事实。”
“就从我的家,你的家这个意义上来说?”
“这就是说,这个家是属于他的。你们快把桌子上的东西收拾掉吧。”
“我不明白。”儿子说道。
“不必什么都明白。你们收拾完桌子快走吧。就留下我们两个人在这里吧。”

“好吧,你说说,过得怎么样?”
“过得很好。”
“看得出来。攒了不少钱吧?”
“以后会攒的。”
“职称给你了吗?”
“证件已经给我了。”
“你的天才已经展现出来了。原先谁能想到这一点呢。”
“您就甭说了。”
“为了这个也该干一杯。祝你健康,巴沙。”
“也祝您健康,安德烈依·安德列依维契!”
“你还记得我吗?”客人问道。他眨巴了一下眼睛,感觉到有些尴尬:“我明白了,明白了!头些年,每逢节日,你还没吝啬一张明信片,来问候问候!”
“您知道,生活把我都弄得晕头转向了。”
“这我理解,你不必解释了。记起我来,你有什么好高兴的吗?你反正不喜欢自己的过去。可是,你可别忘了,没有过去,就没有你的现在。”
“我会永远记住的。”
“我要在你这里住几天。我不会太挤了你吧?”
“您说到哪儿去了。”
“在洗澡的时候给我擦擦背,好吗?给我煮一杯茶,像我所喜欢的那样?给我把住处安排好?我没听到你的回答啊!”
“可以,可以,可以!”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回答道。
客人微笑了,把盘子移近了一点,他吃了一会儿东西。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两眼盯着他望着,等待着,终于等到他开口了:“怎么?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出了你的疑问。你是想问我一个问题,那你就问吧。”
“那您就算我已经问过了吧。”
“我来干什么?我来跟你见见面,巴沙,我想你了。虽然,我当然不是来溜达的。”
“我猜也不是。”
“没有什么太高兴的事。总是会遇到一些事情的,这你是知道的。不遇到这个事,就会遇到别的事。”
“是什么事呢?”
“你们的地区有一个人使我很伤脑筋。天知道他又写了告发我的什么材料!”
“这是什么人哪?”
“那么谁一辈子都在迫害我?就是这个人写的。”
“布雷兹金!”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呼出了一口气。“布雷兹金……他还活着?”
“只要我活着,他也活着,”客人冷笑了一下。“这个居心叵测的人显然还在。你记得吗,他怎么算计我,有一天,他自己忽然倒了霉。从那个时候起,要公开地陷害我,他也不知道他该找什么借口。现在又把这多少年以前的车祸提出来了,在那次车祸中,他的头部受了伤。似乎那次车祸与我有关,是我给他造成的,你瞧这事?而他的司机本人由于没有经验造成的这次车祸已经坐过牢出来了,多少年已经过去了!可是不,现在又一次说是事情还不清楚。他年纪老了,真是老糊涂了!”
“是啊。”
“什么叫是啊?”
“这是胡说,”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说道。“他脑袋瓜受伤受得太厉害了吧。”
“当然也不排除这个因素,”客人同意他的看法。“你还记得吗,他在那家医院里住了多久,给他写的诊断是什么?显然,从字迹中也是看不清楚的。”
“是啊,令人很遗撼的。”
“你最好能找到他,怎么样,让他安静下来。”
“这怎么办呢?”
“从前你是知道该怎么做的。你会办的。”
“我已经不记得了,安德烈依·安德烈依维契。”
“我倒记得的。”客人笑了。“难道你忘了吗?对你来说没有不可能的事情,巴沙,你不会在朋友遇到灾难时不管他们的吧,这我是知道的!难道不是吗?”
“是啊,这就是说我不会的。”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勉强地说出这么一句。
“我没有听到回答!”
“我是说我不会丢下朋友不管的。”
古季奥诺夫点了一下头,身子向后靠在圈椅上。
他精神又振作了起来:“这就是我的麻烦事。怎么样?玛丽娅在哪儿呢,你的那位夫人?”
“现在在疗养院里。”
“她怎么啦?”
“没什么严重的事。神经方面有些不太好。”
“神经系统恰恰是很重要的,”客人说道,“她还是这样一个美人吗?嗳哟,巴沙!你们这位小伙子完全长大成人了吧。他是大学生了吧?”
“学哲学的。”
“噢!那他能帮助你理解问题?”
“他还能干什么呢?”
“还有,你的孙子巴甫里克叫这个名字是为了对你表示尊敬。”
“是的。”
“你生活得很好啊,巴沙。”
“是啊。我也得失去一些东西。”
“为什么要失去一些东西呢?”
“是啊,我要还债啊,要为过去有所付出啊!”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冷笑了一下。
“付出是要付出的,但也不是很昂贵的代价啊!”古季奥诺夫嘟哝道,接着他就进入梦乡了。
他睡着了,还打着鼾。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一直坐着,望着客人,还在等待着什么。古季奥诺夫忽然发出了一声奇怪而威严的呼唤:“巴沙!”
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知道他该干什么。他把这个睡着的人稍稍抬了点起来,用双手托着他朝沙发走去。巴维尔安置客人睡下,还给他脱去了鞋、上衣和裤子。
古季奥诺夫在睡梦中微笑着说:“我知道这是你的手,巴沙!”
这时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正站在古季奥诺夫身边发愣。该给客人解领带了,该把系在客人脖子上的领带的结解散。但这位周到的主人似乎在沉思。他站着,手中紧紧地捏着领带,一瞬间,他已不打算解散领带的结,而是想竭尽全力把结系得更紧。
但他只是自己对自己冷笑了一下,把这个该死的结解散了,把古季奥诺夫的脖子也解放了。

古季奥诺夫醒了,他的脚有节奏地在地下舞动着,脸上露出非常满意的神情。他看到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站在门口,就喊他:“就这样跳!我们可以一起跳!”
可是,巴维尔不会跳,他的儿子会跳了。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的儿子尽情地跟着老人跳了起来。他们在办公室的中央面对面地站着。他们跳着,跳得窗上的玻璃咯咯作响,跳得墙上的画颤动起来。
“来吧,年轻的爷爷!来吧!”客人招呼着巴维尔。
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实在没有兴趣和他们一起跳,他跳不好。跳了一会儿之后,他就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古季奥诺夫责怪地看着巴维尔,惊讶地说:“你学会过的,又忘了?怎么会这样呢?巴沙?忘了!”
他站在屋子中央愣住了,感到非常遗憾。
“墙上的画是你画的吗?”过了一会儿他问道,“你还是个画家啊?”
“业余时间画画。”
“你这儿画的是谁啊?”
有一幅画引起了客人的注意。他走到墙跟前,久久地望着。
“这是谁啊,是谁啊?那个在森林的背景上的人是谁?”
“没有具体地画谁。”
“到底是谁啊?”
“我没有明确地画哪一个人。”
“这是我啊!”古季奥诺夫说道。“是我!”
他又高兴起来了,朝主人眨巴了一下眼睛:“这就是说,你是有所指的。那是我自己把着你的手,让你用画笔画的!”
儿子提醒道:“安德烈依·安德烈依维契,到浴场去吧!跟我来。”
“前进,瓦列里!”客人响应道。他们相继走出了办公室。

浴场。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把古季奥诺夫拉到了水里,古季奥诺夫趴在巴维尔身上,搂着他的脖子,两腿蹬着,鼻子呼哧呼哧地响着。他解释道:“你别见怪,这水里有带枝杈的树干,我没法游,没法游!”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要游到深水里去了,他甩掉了身上的负荷,于是老人游开去了。
巴维尔一个人游了没多久,一个戴眼镜的头出现在他身旁:“我在网球场等您了,您在哪儿呢?”和他一起打网球的一个对手说道,他激动地向巴维尔游近:“您应该去看演出!有人抵制演出的事解决了。福明切夫答应支持演出。您在会上一发言,他就会跟着发表意见的。所有的真实情况都可以看得见的,用不着外交手腕。应该给那些墨守成规的人的脊梁骨上来一个双重打击。你现在要是不去,那就永远不用去了!”
“永远不去了。”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说道。
“请解释一下。”
“您不要打扰我。”
刹那间,这位网球运动员的头没入了水里了,看来,他向水底游去了。
“您怎么啦,投降了?我都难以相信!”
“我病了,请原谅。”
“但是人们是支持您的!不管怎么说,您还有应尽的责任。”
“没有责任。”
“您真的病了!”这位不知所措的对手说道。
克留耶夫翻过身来,仰面躺在水上,游开去了。他离开了交谈者,就不再划水了,只是闭着眼睛,躺在水上。
他又听到了另一个声音:“你啊,巴沙,别扯到这件事情中去了。你使出自己神奇的才能,让他安定下来。反正我们现在在这里游泳,他就写他的去吧。我担心:突然间可别有什么事牵连到你?那么那些要求严格的人们就会问了:那个外号叫胡狼的巴沙到嘛儿去了呢?”
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在水里又翻了个身,差点呛了水。古季奥诺夫笑着游了开去。

“究竟,”儿子问道,“他是谁啊,这个人?”
“首先是一个老人。我在很多方面都得感谢他。”
“你记住别人的好处,尊敬老年人。这是可以看得出来的,是显而易见的事!”
“那还有什么呢?”
“你对他的依附关系。”
“你想想你自己的依附关系吧。你现在还像一个小孩子似的,抓住你妻子的裙子不放,根据我的预测,你这一辈子都会依赖她的。”
“这仅仅是我的性格问题,就算是吧,那我依赖的又是谁呢,也是自己的妻子啊。可是关于你,那就不好说了,人家说你是奴仆!我已经习惯了,周围的一切都是你的,也是因你而有的,你得到这一切,大概不是靠你的职务吧,而是总有人在为你效劳。这是怎么回事呢?你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呢?有些什么可怕的秘密呢?”
父子俩在岸上呆得身上都干了。古季奥诺夫却还在河里挣扎着。巴维尔父子看着他,在谈论着他:“他为我做了很多。当时为我安排好了一切。”
“你什么时候在音乐学院学习的?”
“我没有在音乐学院学习过。”
“那怎么会呢!”瓦列里感到很惊讶。
“是这样。”
“那你怎么成为指挥的呢?你没有毕业证书?”
“我有伪造的毕业证书。可这并没有妨碍我获得一些成就。”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说道。
“那么你是一个自学成材的人喽,爸爸!”
“是啊,大概是吧,类似这样的人吧。”克留耶夫笑了。
儿子惊慌不安地看着他,并说道:“那怎么呢?还有些什么新鲜事在等待着我们?你听着,这一切我都不喜欢!”
“这都是事实,有什么办法呢?”
“这样的事实不需要。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而且这还不是全部的事实,是吗?”瓦列里沉默了一会儿,没等到他父亲回答,就坚决地说:“你该怎么做吧,你撵走他,把你的恩人撵走吧!现在还为时不晚。”
“我不能这样做,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回答道。
“那你愿不愿意,”儿子突然低声说,“他现在就淹死?他一下子就没有了。谁也不会发现。”
瓦列里的脸很严肃,克留耶夫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在水里不会沉没,在火里不会燃烧!”
“经过试验了吗?”
古季奥诺夫已经招手在呼唤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他嚷嚷道:
“巴申卡,到这儿来!上岸吧,巴申卡!”
克留耶夫走过去把这位客人从水里拽了出来。

按了一下门铃。一个穿长罩衫的中年女人开了门。
“列昂尼德在家吗?”
“他出车去了。您是谁啊?”
“一个来客。他过去的同事。”
他开始从楼梯上走下去。那个女人还一直站在门口,随后她也跟着下楼了。他走出楼门,穿过院子,朝拱门走去。这时,那个女人追上了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拽住了他的衣袖。
“你干什么来了?我是知道你的,我知道的。你是克留耶夫!你别走近他,别打扰他!”
“您把我和什么人搞错了吧!”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说道,他把胳膊肘挣脱了出来。他走进拱门,拐到一条热闹的街上。
女人也跟着他在街上走着,她穿着长罩衫,光脚穿着便鞋,在巴维尔身后走着。于是巴维尔跑了起来,他挤上一辆公共汽车,车驶走了。
过了一站,他跳下了车,扶着车站上的栏杆站了起来。对面的钟表修理店的玻璃橱窗后面,脸向着他坐着一个秃顶的人,他眼睛上架着一个目镜正在从事修理钟表的细致活儿。秃顶的人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了。一个人在栏杆旁等待着,另一个人坐着,他们的会见已经安排妥了。钟表修理匠似乎无意地挥了一下手,于是克留耶夫就走进钟表修理店去了。
……他们站在隔板内的一个小储藏室里。
“我看看,是你不是你?好久没见了。”
“是有好久了。”
“你消失了,忽然就没有了。事情都过去了吧?”
“上帝保佑。”
“我们的那些人呢?”
“还不都在开车吗,还能干什么呢。有一个很幽默的人当了神甫了。”
“信了上帝啦?”
“怎么,你的主人没有把你带到首都去吗?他没有你的帮助和关心怎么行呢?”
“这就意味着他找到了别的助手了。”
“哦?那你离了他呢?”
“我好好地活着啊,你看。”
“我看见了。你成了另外一个人了。怎么,你也成了神甫了吧?”钟表修理匠冷笑着望了他一眼。“也许,你现在可以还我债了吧?打牌输给我的钱,你忘了吗?我当时连问都不敢问你!”
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拿出皮夹子来:“多少钱啊?”

又是楼梯和门。
“米哈依尔在家吗?”
“带着狗在院子里。您是谁啊?”
巴维尔从楼梯的阶梯上跑下去,另一个女人目送着他。
楼房前的场院里,一条牧羊犬在飞跑着。狗的主人手中拿着报纸坐在长条凳上。
“我不会打扰您吧?”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问道,在那位主人身旁坐了下来。
“请吧。”
“我和你在一个车库里呆过,你还记得我吗?”
那个男人的视线离开了报纸,迅速地瞥了克留耶夫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在你的车和电线杆子相撞以前,你一直是给布雷兹金开车的。”
又是沉默。
“哪儿能找到他啊?”
“你找电线杆子吗?”
“找你过去的首长。事情很急,要找他谈谈。”
“他搬走了。你可以去打听一下。”
男人放下报纸,吹起了口哨。狗朝他跑来了,他温和地抚摩着狗。当克留耶夫从长条凳上站起来的时候,他眼睛始终看着别处说道:“说什么也没用了,那辆自卸卡车早就开走了。”
“这和自卸卡车有什么关系啊?什么样的自卸卡车?”
“横着停在街上的那辆自卸卡车。”
“谁把车这么停着的,是哪个傻瓜这么干的?”
男人抬起了头,第一次盯着克留耶夫瞧着。
“为了那个人我还坐了牢。”他笑了一下又说,“你快跑吧!”
他这不是冲着狗,而是冲着克留耶夫说的。
“什么?我往哪儿跑啊?”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有点慌张起来。
“你跑到自己的主人那儿去吧。快跑!”男人重复了一遍。
克留耶夫在原地愣住了。牧羊犬吠叫着扑向他,那个男人费劲地制止了它。他像是在劝说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你快跑啊,快跑啊!怎么,都不会跑了吗?去吧!快跑吧!”
看来,男人说服了自己,把狗放了出来。克留耶夫从长条凳上跳了起来,逃跑了。但他没跑多久,那条狗就用爪子抓他的背,使他摔倒在地。他还是站了起来,攀登上了阶梯,爬到了一堆木头上,狗也追踪到了那里。克留耶夫翻滚下来,摔在孩子玩的沙坑里。他的衣服撕裂了,试图起来又跌倒在沙堆上,他用双手捂着脸。

他推开小门,走进了院子。他迈着不是很坚定的步伐向楼房走去,嘴里嚷嚷道:“你出来,老东西!快爬出来,你这条多头蛇!我要砍了你,坏蛋!”
小孙子巴甫里克迎面跑了出来,十分惊惶的儿子与儿媳妇也从屋里跑到了台阶上。克留耶夫推开了儿子,走进屋去,小孙子笑着跟在后面跑着,他喜欢和爷爷逗着玩儿。
“你小心,老东西!”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又怒气冲冲地减了一声,就走上楼梯去了。他用脚踢开了门,隐入办公室里了。
家里的人站在楼下的客厅里,心情紧张地害怕有什么事情会发生。楼上的门重又打开了,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温和地笑着走了出来。他在门外站了一会儿,重又进入了办公室。但这一次,在他进去之前,他先敲了门,进去之后,还小心翼翼地把门关上。
“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这么蛮横?你胡作非为?怎么回事?”古季奥诺夫坐在书桌旁透过眼镜正颜厉色地望着他。“你现在是个有知识的人,没有权利这样任性。你看看你自己。”
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的样子的确很狼狈:衬衫撕破了,脸上有伤痕。古季奥诺夫把纸张放入公文夹里,站了起来。
“怎么,当密探吃了苦头?布雷兹金找到了吗?啊?你也不用到处瞎钻,那儿的狗很厉害,是吗?”他朝克留耶夫眨巴了一下眼睛,知道自己猜对了。“你还是那个样,巴沙,干得过头了!谁让你去牺牲生命啊?你的生命是属干艺术的。而那个布雷兹金对谁也不需要,上帝保佑他!他的请求撤销了,就完事了,那就自由了。”
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抬起头来:“自由了?谁自由了?我吗?”他佯笑着说道:“我是你的奴隶,这就是我!你又缠住我了,你这吸血鬼!我又和你在一起了,我这个败类。”
“你喝醉了,你这不要脸的东西,”古季奥诺夫叹了一口气说。
但是他也制止不住克留耶夫,克留耶夫还在说:“你来了!想让我还跟着你的指挥棒转!那就转吧,来吧!我会转的!怎么?还有什么?我反正已经想好了。也意识到了,安德烈依·安德烈依维契!我什么都干,什么都去完成!”
他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古季奥诺夫突然高兴起来了:“这下好了!”他喊道。“你看!这下成了!你又学会了!啊哟,巴什卡,亲爱的!来吧,来吧!”
他拍着手掌,围着巴维尔·谢尔盖依维契奔跑起来。
克留耶夫笑着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快别这样了,安德烈依·安德烈依维契,”他冷笑着,已经很平静地说道。“您别这样了,上帝保佑。我是另一种人。我和您在一起,不会有什么结果的,请您相信。”
“那应该有什么结果呢?”
“嗯,您是希望我把这个倒霉的布雷兹金杀了,因为他让您得不到安宁。”
“你疯了啊!”古季奥诺夫惊慌失措了。
“既然您想到了这一点,那是您疯了。您脑子里始终是这么想的。您说得对,我没有丧失我的技能,我会揣度你的想法。就是这样,”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继续斩钉截铁地说,甚至他还激动了起来,“让我们谈妥了吧,亲爱的客人:您可以住在这里,在这里休息,就像在自己家里那样。而且这本来就是您的家,是您过去像沙皇那样慊慨地把它留给了我。您住在这儿吧,您在这儿我很高兴,虽然我不能说,是出自内心的高兴。但您别指望我了,我不再围着您转了,现在围着我转的人不少。这谁能想得到呢?”
客人的反应是出人意外的:他又鼓起掌来,他十分赞赏,为之所动:“好啊,巴申卡,好啊!你成了一个强者,我看得出来。你成了强者了!”
“一个强者有什么爱好,您知道吗?”
“什么爱好?”
“只有一个唯一的爱好。我尽力想做好事,非常想做。我痛恨过去,想要赎罪。这您明白吗?”
“哼,你拿什么来赎罪啊?”古季奥诺夫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这是另一码事儿了。”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带着不愉快的笑容回答道。
“嘿,没有那些事,就不会有这些事,”客人认真地考虑了一下说道。“没有坏事,就不会有好事。你即使今天也会殴打车库里的那只公羊的。你想想看!”
他来回地在办公室里走着,突然变得忧郁起来:“你在那儿干了什么啦?也许,你喝醉了,在那里瞎折腾了一番?那里怎么啦?”
“那里也没什么好事。”
“你背叛了我们的友谊。”古季奥诺夫伤心地说。“不仅如此,你还贬低了我的思想,这你懂不懂?懂不懂?”
“您的思想,我要做的事情,”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回答道,“这两者之间能找到联系吗?”
古季奥诺夫也挨着他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笑着说:“能找到联系,有这样的联系:既然你已经牵到这些事情里去了,这就意味着你确实要有所付出。你不要瞎折腾了,不用了。什么做好事,我不知道,但你过去所做的那些事也和好事抵销了,这你要相信!”
“我牵到什么事情里去了,我不明白?”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问道。
“你总是和一些事与人有关。有些事与你特别有关。”
“这怎么说呢?”
“你想想看。传唤你到侦査员那里去了吗,没有吧?嗯,这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他们那儿会有什么反对我的材料?”克留耶夫停顿了一会儿说道。
“这正是应该要问你的。”古季奥诺夫又笑了。
他望着巴维尔的脸,看到他的脸变得苍白了。
“你放心。”
“我是很平静,很平静啊。”
“他们反正没有探听到谁在那辆自卸卡车里,”客人说道。“顶多也只是忽然会包不住了,会提出这个问题,就像现在向我提出问题那样!”他沉默了—会儿,又补充道。

在客厅里的家里的人一直很注意楼上办公室里的动静,小孙子巴甫里克还上楼去偷听了一会儿。
办公室的门终于开了,巴维尔跑下楼梯,一句话也不说地走出楼房到院子里去了。
瓦列里立即跟着他跳到了台阶上,他不是一下子就看到了父亲,只是过了一会儿,才发现父亲在明亮的月光下在灌木丛里匍訇着,寻找着什么。
当他从灌木丛里出来,走在小路上时,他发现了儿子,就解释道:“薄荷,看见了吗,我采了点薄荷,煮茶喝。”
“看见了,有什么说的。你非常好客。”
“你也有非常敏锐的观察力。”
“我早上给妈妈发了个电报,让她回来,”瓦列里说道。
巴维尔向他转过身来:“给你妈发电报?干什么?”
“因为什么事情都乱了套了,都见鬼了!”
“什么?为什么?根本用不着!你别自作主张给你妈发电报!住嘴!”巴维尔低声说道,突然,他发起狠来,抓住了儿子的衣领。“住嘴,懂吗?咬紧你的舌头!”
他脸上闪现出了令人感到陌生的、残忍的表情,这种表情使瓦列里害怕,也使他觉得可笑。“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吧?”他说道。“仅仅是现在这会儿,你知道吗?你像只胡狼,请你原谅我。”
巴维尔不能原谅他,他在儿子脸上打了一巴掌,打得不是很重,但声音很响。
他们一直面对面地在小路上站着。儿子捂着脸颊,他说道:“好吧,父亲,你也不用难受。这不是你打了我。”
“那是谁打的,瓦列里?”
儿子再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冷笑着,两眼朝着二层楼上亮着灯光的那个窗口望去。

空降人员一个接一个地像是往深渊里落下去,他们看不见飞机,也看不见大地。
“我的祖国!祖国!”古季奥诺夫声音嘶哑地喊道。
随后有两顶降落伞在空中张开了。
他们降下来之后,在树林里彼此寻找着,叫喊着,相见时,像是久别重逢那样的喜悦:“活着吗?”
“活着,我们空降人员好样儿的!”
“情绪怎么样?”
“很振奋,将军同志。”
“我只是个普通的战士。”
“我是个中士。”
“那你下命令吧!”古季奥诺夫说道,可他自己已经下起命令来了:“我们走吧,跟着我!”
他精力充沛地朝着森林的深处走去。既没有被树裉绊住,也没有陷入洼地,树木在他面前似乎让出了一条路来。
“我们到哪儿去啊,那儿是什么啊?”跟在后面的巴维尔问道。
“我知道。我知道。”
“知道什么啊?”
“你尽管走好了,不用提问题。我有很好的预感!”古季奥诺夫回答道。他越走越快,巴维尔费劲地跟在他后面,他不得不奔跑起来。

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在等待着他们。他们来到一个小城镇,在车站的食堂里吃了红烧牛肉块。食堂里有两个女人:一个是中年人,另一个稍稍年轻些。那个中年女人在窗口分发食品,年轻的在里面洗碗碟,她只露了一面,看看是谁来了,就又进去做她的事了。
古季奥诺夫问那个站在窗口的女人:“你们那个洗碗碟的是谁啊,啊?这姑娘是谁啊?”
“洗碗碟的是我们的洗碗女工济米娜·玛莎。怎么啦?”
“没什么,有点脸熟。”古季奥诺夫低声说道。
他不再吃东西了,推开了盘子对克留耶夫说:“你这么吧,你去看一看那里怎么样了。去检査一下汽车。”
“可是我们好像没有汽车啊,安德烈依·安德烈依维契。”
“那么,你去看一看老天爷是怎么啦。有没有下雨?”
巴维尔完全理解了古季奥诺夫的这种古怪行为,于是他出去了一下,立即又回来了。可是他没有见到古季奥诺夫,古季奥诺夫连踪影都没有了。
巴维尔在厨房的洗碗池旁找到了自己的主人。古季奥诺夫跪在瓷砖上,面对着一个系着围裙、戴着橡皮手套、惊慌得说不出话来的女人在滔滔不绝地说话,他把一只手放在胸口:“我爱你,而且永远爱你,我认出了你,现在就再也不能失去你了!”他非常的激动。“我不能娶你,因为我已经结婚了,离婚在我来说是不可能的,可是你应该记得,在我们向伏尔加进军那时,我是多么地爱你,现在当时的那些人,差不多已经不在了,而我和你,我们还活着,而且彼此相爱着,玛丽娅!你现在应该相信我,我不会像当时那样再消失了,我现在来找你,要尽我的一切可能使你生活得很富裕。”
说完了这一番胡扯的话,古季奥诺夫精神抖擞地站起来,向玛丽娅介绍克留耶夫说:“这是我的司机和朋友。这儿附近就是他的家乡。我们要到那里去。要是他不回家去露一面的话,那他就离开了自己的根了,就会成为一个不像话的家伙了。玛丽娅·济米娜,你一大清早等着我们,我们来找你!”
古季奥诺夫鞠着躬离去,巴维尔跟在他后面踽踽而行。这两个女人一动也不动地站着。

他们在农村的澡堂里洗澡。巴维尔在给古季奥诺夫擦背。
“这个伤疤您是战争的时候落下的吗?”他问道。
“啊,是战争的时候落下的。”古季奥诺夫底气不足地低声应答着。
“是刺刀伤了你吗,我弄不明白?”
“长矛。那个人溜了,是这么回事儿,有一个人从马上用长矛伤了我。”
“怎么会有这样的战争呢?”巴维尔笑了。
“这种该死的人哪儿也不会少的。”
巴维尔难以相信地思索了一会儿:“这是胡扯!不可能有这祥的事!”
“有这样的事,有时候有,”古季奥诺夫没有见怪。“很少见,当然,这是非常例外的事情。嗯,你站着干什么?”他后来还是生气了,“你在澡堂里拿着桦条帚站着干什么?快抽打我啊!抽啊!快抽我啊!”
“遵命。”巴维尔点了一下头。
他不是在抽古季奥诺夫,而是真正用尽力气在打他。很快,他就累了,从中也没有得到什么乐趣,那个被惩罚的人倒是很满意,他笑了,时而还尖声地叫喊:“哦,巴申卡,亲爱的!哦,谢谢!哦,你干得好!哦,我一辈子不会忘记你!干吗要说一辈子呢,”他说道,突然思索了一下又说,“你那个村子叫什么名字?”
“叫马里诺夫斯卡。”
“现在为了对你表示尊敬,应该改名叫巴甫洛夫卡,”古季奥诺夫做出结论说。“不,不叫这个,最好叫:巴甫洛夫斯卡娅优惠镇!怎么样?”
“可以。”巴维尔表示赞同。
……他们在克留耶夫家的农舍里过夜。大家都躺下了。古季奥诺夫已经在火炕上睡着了。巴维尔走到院子里去抽烟。
一个老太太独自一人站在台阶旁。
“老奶奶,你在这儿干什么啊?快去睡吧。”巴维尔说道。
“这个人是谁啊?”老太太问道。
“哪个人啊?”
“躺在火炕上的那个人。”
“啊!那就是古季奥诺夫。是我们的主人,明白了吗?”
“那么他是谁啊?”老太太固执地又问了,她脸上的神情是惊惶不安的。
巴维尔有点怜惜她:“你怎么啦,老奶奶?是我的领导,上司,上级。”
“有点傻头傻脑的,不过没关系,是个好庄稼人。”
老太太画了一下十字。一条狗吠叫了起来。

走廊,门。门内是一间屋子,一个穿着上衣的人坐在书桌旁。他仔细地在看着几张纸,并用勺子搅和着杯子里的茶。
“进来。这是谁?请走近一些。他们给我设置了一次车祸,我几乎看不见了。但内在的视力更敏锐了。你用不着自我介绍,巴维尔·克留耶夫,你终于来找我了,这一天算是来到了!坐吧,你说说,你生活得怎么样,事业怎么样?”
“事业正在发展着。”
“我早就听说了。看着你,为你高兴。天才终究是天才,它从天上掉到了你身上,而性格是自己具有的,对不对?你的家里怎么样啊?”
“一切都很好。”
“那你自己呢?累吗?身体怎么样?”
“没有什么病。”
“你是来杀我的吗?那就行动吧。现在不会落空了。你只要用手指戳一下,我就准备就绪了。我会因衰老而死去的。”
“您别这么说了!”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说道。
“这你也赖不了。这是你主人脑子里的想法,你猜出了他的意思,就来杀我吧。这样的事也不止一次了。”
“我谁也没杀过啊。”
“你必须面对事实!”布雷兹金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夹来。“瞧,这是你的档案材料。他的想法,你去实现。他用不着命令,而你就已经行动了!”
“是用的催眠术吗?”巴维尔冷笑了一下。
“不排除这个,但主要的是你自己愿意去迎合他。事情就是这样,巴维尔·克留耶夫!”
电话铃响了。布雷兹金拿起话筒:“我有事。没什么可以商量的。您离了保姆不行。塞尔佐夫,您再弄弄清楚吧。”
他又转身对着客人:“我听过你的音乐会,听了威尔第的曲子。我是你的热情的崇拜者。”老人带着善意的好奇心注视着巴维尔。“你不必伤心。所有这些事情也不会拖太长的时间了。也许,根本不会让你去坐牢的。是的,不会让你去坐牢的。”
沉默了一会儿,他认为有必要把话说完:“当然,如果你和这次车祸无关的话。可我是有这方面的怀疑的,有怀疑的!”
“在什么根据?”克留耶夫抬起了头。
“根据你的良心发现。你曾经让我女儿参加了合唱团,还额外地给了她住宅,本来是轮不到她的。这不是由于她有才能,她根本没有什么才能。怎么,是你受到了良心的折磨?就是这样,巴维尔·克留耶夫!”布雷兹金笑了,“你不用做好事!”
这时有人敲门,门口出现了又一个老人,也穿着上衣。他以战斗的姿态,几乎是一步就走到了桌子旁边,把几张纸给了布雷兹金,布雷兹金默默地拿了过来,看了一眼,点点头,老人退了出去。
“请相信,我不会与你为难的,”布雷兹金说。“只是你遇到了他,不走运。现在怎么办呢?你风风光光地活了将近四分之一的世纪,这一切都将化为乌有吗?这不公正!你看见吗,”他叹息了一声,“我同情你,所以让你看清你自己的面目。称有什么出路呢?”
“您把您那些档案都扔掉,也就不必同情我了。”克留耶夫说道。
“是的,我会扔掉的。”
“那么问题在哪儿呢?”
“当然,不在于你,”布雷兹金回答道。“你是什么人?要是仔细分析的话,你是一个不幸的人。不管你当了什么,你都算不上什么人物。你只不过是他的一部分而已,你是他的手。要抓住他的手,我不得不抓你。巴维尔·克留耶夫!你明白了吗?”
“是啊,我没有出路了。”
“出路总是有的,”布雷兹金突然狡黠地笑了笑。“你想想吧。”
“我不明白,”巴维尔说道。“我只能杀死你。但我愿意采用更恰当的方式。”
“给钱吗?钱对于一个领退休金的人还是需要的!”布雷兹金冷笑了一声。“但你别在这个方面寻找出路,别在这个方面。”
巴维尔只是耸耸肩膀。
“嗳,古季奥诺夫,古季奥诺夫!”老人突然忧郁地说道。“你总是把那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奴仆派到我这里来。你自己在哪儿呢,安德烈依?我怎么才能见到你呢?!”
布雷兹金的眼睛闪着光,他的手把茶匙都捏弯了,他把它扔在桌子下面的纸篓里,又拿了一个新的茶匙,眼睛望着遥远的、只有他自己才看得见的远处,继续说道:“你要拧死我,但我也不放过你,不!我不是为了报复,而是为了后辈,为了生活本身。我要撕掉你的面具,揭露你这股恶势力!你是一切罪恶的天才,古季奥诺夫!你毁坏了大自然,让河水倒流。你奴役各族人民,抹掉他们的记忆和传统。你毁坏,是为了建设,建设是为了毁坏。你奖励贪污,腐蚀人们,随后又把他们打入监狱。你把美德说成恶行,把恶行算作真理。你是制造一团糟的天才。古季奥诺夫!”
布雷兹金不说话了,似乎是精疲力尽了,不知怎么地,他的眼神也立即暗淡了。他把客人忘了。他一直坐在那里,耷拉着脑袋,一下子老了许多。不过,生活已经又在召唤他了,生活要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存在,生活已经在直接的意义上敲他的门了:“罗曼·罗曼诺维契,大家都在等您呢!”又一个穿上衣的老人走进门坎说道。“大家都已经集合,准备排队了,您还有什么指示?”
“我就去,”布雷兹金生机勃勃地回答道。
长长的走廊里的一扇一扇门都敞开了,老人们都走了出来,他们的队伍越来越壮大,他们精神振奋地走向自己的某一个目的地,看来,布雷兹金在这里也还不是小角色。在门口,布雷兹金从他的队伍中费力地挤出来与巴维尔告别,他把客人引到一边,最后对他说:“只要他活在这个世界上,你就是我的靶子。只要他还活着!你好好想想,巴维尔·克留耶夫!”
布雷兹金走开了。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走出了大楼,在浓密的林荫道上走去。

夜里,响起了一声呼叫:“巴什卡!”
这又是他,古季奥诺夫!他这不是在火炕上喊叫,而是在办公室里召唤,他需要帮助。而巴维尔·克留耶夫也不是在自己家乡的农舍里,而是在他的另一幢房子里,一幢宽敞的两层楼房里。巴维尔一个人躺在卧室里,妻子不在,听到了主人的召唤,他不愿意起来,也不愿意跑上楼去。
“巴沙,巴申卡!救救我!”古季奥诺夫又喊了起来,但声音已经不那么响,而是压低了,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从被窝里跳了出来,穿着裤衩就急急忙忙地跑上楼去了。
古季奥诺夫头向后仰着躺在办公室的中央,眼镜滚在一边。他穿着长裤、衬衫,看来,他还没有睡。台灯也还亮着。
“快点!”他声音嘶哑地说,手捂着心脏。“嗯!你给我采取点什么措施吧!按摩!巴申卡!”
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似乎没有听见。他看着躺在他脚边的主人,一直站着。当他看到主人紧闭双眼,不出声了,他也仍然不动弹。
他像是永远闭上眼睛,永远不出声了。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而当那个僵死的人又恢复知觉,支着胳膊肘抬起身来,以最后的那点热情说话时,巴维尔的脸也没有颤动一下。古季奥诺夫说道:“我要死了,巴沙!救救我,救救我!听见了吗!你站着干什么,巴沙!救救我!”
他睁开眼睛,他的目光表现出哀求、疑感、仇恨、嘴边咧出一丝冷笑。
他又僵死过去了,这时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颤抖了一下,像是遇到了什么事情似的。他跪在地下,打算解开主人的衬衫。
“不!”突然他听到了来自背后的声音。“不!”瓦列里又重复了一遍,并抓住了父亲的肩膀。
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甩掉了儿子的手。他按摩着主人的胸部。用足了力气压他,弄得他的骨头咯吱咯吱响。随后又对着他的嘴哈气。
“来吧,来吧,”儿子说道,“你再吻他的嘴唇吧。”
儿子从办公室跑了出去,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把古季奥诺夫搬到沙发上。古季奥诺夫的呼吸已经平稳均匀了。他睁开了眼睛,笑了:“巴什卡,巴什卡!”
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坐了下来,身子向后靠着。他身上汗如雨下。
古季奥诺夫说道:“你到那里去过了!”
“哪儿啊?”
“他那里。你到布雷兹金那里去过了。”
“没有。”
“去过了,去过了,”古季奥诺夫冷笑道。“你骗不了我。你不能杀他,懂吗?不管他怎么劝你,你不能杀他!”
主人睁开了眼睛,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看到:他的脸颊上流下了泪水。

幕间休息时,两个崇拜者走进化妆室来找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他们自我介绍道:“崇拜者来了,您好!”
有一个是钟表修理方面的行家,是克留耶夫很久以前的老熟人。
“艺术大师!”他赞叹地喊道并跪倒在地,为了表示感谢把一只手放在胸前。
他的伙伴直截了当地说:“给我25卢布,巴沙。发工资之前就给我。”
“你是谁啊?”
“你过去的机械工,和你在一个车库里的。”
“我不记得你了。”
“可是我记得你,记得你的拳头,”机械工笑了。“我来问你要钱,可我也可以给你钱,如果你不珍惜你的外表的话。”
他们谈话的时候,演员们都在场,但那些演员没有完全听明白他们谈话的内容。两个女合唱队员走出了化妆室。
“你就给他25个卢布吧,”钟表修理行家插嘴道,“我不要钱。你给我艺术好了。”
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掏出皮夹子来,给了机械工一张钱票。
“你这样不好,看来,你还记得我的拳头。”他说道。
“啊,每一次,车子有点损坏,你就凶狠地打人。”
“很遗撼,我打得还不够狠。事情应该做得彻底,就像生活告诉我们的那样。”克留耶夫冷笑了一声。
响铃了,崇拜者们忙着要走了。
“我们坐在第五排,要是有事找我们的话。”钟表修理行家临走时说道。
门关上了又被推开了,又出现了一个崇拜者,今天来找克留耶夫的人络绎不绝。
刚进来的那个人走路有些瘸着瘸着的,他在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身旁的圈椅上坐了下来,注视着巴维尔的脸。
“不!”克留耶夫大声嚷嚷道,这一声喊叫使来客颤栗了一下。
“不就不,”布雷兹金说道。“什么事情不啊?”
“就是您所想的事情。我连你的想法也能猜得出来了。”
“如果你还是说‘不’,”老人笑道,“这就是说,我没有暗示你去做什么的力量。”
“他具备的很多方面的才能,您都没有。”克留耶夫说道。
“哦,哦,那他现在在哪儿呢?”
“准是在圈椅上打呼噜吧。他活得好好的。”
“就让他打呼噜吧,让他健康地活着吧,”布雷兹金又冷笑了一声。“我们谁也不打算影响命运。就让一切,一切事情该怎么发展就怎么发展吧。当然,如果这也能使你满意的话!”来客认为有必要这样地把话说完。
钤声又响了,这是第二次钤声。

他摸黑顺着小路走回家去。他没有吹口哨,也没有挥动双手,而是默默地在指挥着一个看不见的合唱团。当他看到二楼窗口的灯光时,他既没有绊倒,也没有愣住,那个窗口亮着灯光,对他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了,窗内的那个客人,克留耶夫的那个失眠的主人在等他,也已经等得习以为常了。
但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在办公室里见到的不是古季奥诺夫,而是自己的妻子。她坐在沙发上看书,腿也搁在沙发上。她转过身来对丈夫笑了一下。这是一个中年女人,戴着眼镜,头发剪得短短的。
“是你?!”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喘了一口气,愣在门口了。“那他在哪儿啊……他在哪儿啊?”
“谁该在这里的?”
“你怎么会在这里的?”
“那我该在哪儿啊?”妻子也惊讶起来。“我的疗养证期限到了,我也就回来了。今天是几号?”
“我忘了。”
“你是不是,不管怎么说也该走进来啊?”
“是啊,那当然。”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绊了一下。他走进办公室,挨着妻子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你记性不好了,巴沙?记忆力衰退了?”
“这不能说明我记忆力衰退了。”
“但愿如此。”妻子说道。
“那你呢?你的记忆力好吗?”
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意味深长地问道,他的脸向妻子凑近,两眼注视着妻子的眼睛。但他提出的这个问题的含意,玛丽娅·别特洛芙娜似乎并不理解。她的眉毛稍稍颤动了一下,也只是颤动一下而已。在她身上已经很难认出当初车站食堂里的那个系着围裙、戴着橡皮手套、不爱说话的姑娘玛莎了。

楼板上的敲击声把巴维尔惊醒了,他从床上窜了下来,走出卧室去,把妻子吓子一大跳。
原来,儿子瓦列里站在办公室中央,两只脚不停地蹬着在跳舞。他一个人跳着,他的舞伴古季奥诺夫不在。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站在门口,神情沮丧。
瓦列里忧郁地笑着对他说:“来吧!”
父亲也蹬着脚,和他一起跳了起来。但他们跳不到一块儿,配合不起来。瓦列里笑了,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从楼梯上走下去。突然,卧室的门敝开了,走出来的是……是古季奥诺夫。古季奥诺夫还不老,还像二十年前的那个样。
这是二十年前,是当时的生活。
古季奥诺夫从卧室里走出来,他把一个手指放在嘴唇上,低声地对自已的司机说:“嘘!你跟我来。”
他把巴维尔带到花园里,把他领到一个偏僻的角落,他们在长凳上坐了下来。
“你不是没结婚吗?”古季奥诺夫问道。
“嗯,怎么说呢,也是,也不是。”
“那你说,你们登记结婚了没有呢?”
“是啊,我似乎有过这样的心思。”
“我很高兴你有这样的心愿,”古季奥诺夫点了一下头,“你该结婚了。但你该和另一个女人结婚。”
“为什么我要和另一个女人结婚?”
“你不必说了。我不是平白无故地找你这么一个没结过婚的人来工作的,”古季奥诺夫说道。“这意味着我是有我的打算的。现在我希望你和玛丽娅结婚。”
“这是哪个玛丽娅?”
“还有哪个玛丽娅?”
“是您的那个,是吗?”巴维尔惊慌地看着他。
“我的,我的,”古季奥诺夫说道,他的声音颤抖了。“你知道吗,我不能,我不能和她生活在一起。我承认,我无法摆脱我的处境,但我希望她幸福。希望她有家庭,有孩子。她怎么啦,配不上你吗?”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笑着继续说道:“生活的安排常常是不公正的:有人洗碗,有人当研究生。我们现在要把生活纠正过来!”主人的眼睛闪着光。“你转方向盘也转够了。巴沙,我要送给你一个合唱团。你前途无量,这我是知道的。你会成为另一个人,以后你自己也会感到惊讶的。我只是稍稍推了你一下,懂了吗?”
“是的,哦,不。”克留耶夫说道。
“你真叫人不能理解?”古季奥诺夫表示惊讶。“这儿的房子,那儿的合唱团都归你和她,还要怎么呢?”
“那您呢?”
“留给我的只有回忆,”古季奥诺夫忧郁地笑着说。“我要走了,巴沙,永远地走了。”
“高升了?”
“你猜对了。”
“升得很高吗?”
主人把脸向他凑近,小声说:“高得令我吓了一跳。”
主人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怎么?同意了吗?我们谈妥了?”
“我……我再想想。”巴维尔勉强地说了一句。
“这将是我们的友谊的纪念,你明白吗?”
“那她知道吗?玛莎?”
“知道的。”
“那怎么,她同意吗?”巴维尔问道。
“她也同意了。”古季奥诺夫又忧郁地笑了一下说:“怎么?你到她那里去吧,去吧。”
……巴维尔悄悄地走上台阶。玛丽娅背向着他坐在凉台上。巴维尔踮着脚走到她身后,用两只手捂住她的眼睛。玛丽娅一动也不动,一句话也不说。她知道这是谁来了,是谁站在她背后,她始终保持沉默。但巴维尔是很有耐性的,他的手一直没有移开。巴维尔站了很久,起先玛丽娅就是什么话也不说,也没有抚摩他的手。

妻子说道:“这是给你的,巴沙,一张传票。”
“是啊!”
“让你去见侦査员。我没有签字。”
“对的,对的。”
他走进客厅,从玛丽娅·别特洛芙娜手中接过传票。
“怎么?这意味着什么多呢?”妻子问道。
“我们的生活结束了。”
“我们要完蛋了吗?”
“相反。我们现在不用害怕大灰狼了。”克留耶夫冷了一下。
“你为什么会有这样惊慌的情绪啊!”玛丽娅·别特洛芙娜说道。“我们在这幢房子里住了这么多年了,为了这房子也花了不少钱了。这房子早就已经是我们的私有财产了,不管怎么说都是如此。”
“是啊,是啊。”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点了一下头。
“什么是啊,是啊?”
“他们叫我去不是为了房子的事。”
“没有别的事情啊,”妻子斩钉截铁地说,“这是他们唯一的借口,他们一直盯着我们的房子,尤其是你的那个里亚林,他老是暗算你,这又是他干的事!不过,”玛丽娅·别特洛芙娜继续起劲地说道,“你的决定是对的:不打算和他们对立,不必要那样做!”
“我是好样儿的。”克留耶夫说。
“这些事很快就会过去的,巴沙。”
玛丽娅·别特洛芙娜不再说话,她开始看堆在她面前的那摞材料了。
“主要的是,安德烈依·安德烈依维契答应重新办一下把房子赠送给我们的手续。这就能解决问题了。”
“哪一个安德烈依·安德烈依维契啊?”
“嗯,古季奥诺夫啊,我早上给他打了电话。”
“是这样。”巴维尔稍稍有些惊讶。
“不好,他也不喜欢你这种情绪,”妻子笑了一下。“他担心,要是你解释错了他的话,就会做出蠹事来。”
“他的什么话?”
“我也不知道我不在这儿的时候,他跟你说了什么。”玛丽娅·别特洛芙娜说道,她又去看她的材料了。
“你经常给他打电话吗?”克留耶夫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
妻子抬起了头:“有时候。”
她又看起材料来了。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坐在她对面,望着她。随后他站起来,走到她背后,用手捂住她的脸。玛丽娅·别特洛芙娜颤抖了一下,身子僵住了。他又久久地站在她身后,她心情紧张地坐着,碰了一下他的手。她回过身来,向丈夫身上靠过去,丈夫突然紧紧地抱住她,吻起她来了。但她惊恐地推开了他,他的拥抱都快使她窒息了,于是克留耶夫把妻子从椅子上推开;妻子摔倒在地下……她喊道:“胡狼,胡狼!”

古季奥诺夫的汽车停在一座高层建筑物的正门口。穿着西服、系着领带的司机手中拿着一本书坐在车里等着古季奥诺夫。
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在民警的目光的注视下,有点胆怯地走到汽车旁边。
“你的主人快出来了吗?”他问司机。
“不知道。”
司机很年轻,看起来很自豪的样子。克留耶夫微笑着望着他。
“是从军队复员的?”
“我是适龄应征的。”年轻人回答道,眼睛仍然看着书。
“是空降人员?”
“您又猜对了。”
“主人坐在你背后。车里的灯一路上都亮着?”
“对的!”司机终于感到惊奇了,“您这是怎么知道的?”
“没有开过自卸卡车吗?”
“什么样的自卸卡车?”
“这都是以后的事,”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冷笑了一下,“那车速怎么样呢?反正他是俄罗斯人,不喜欢开快车的。”
“您对他怎么了解得这么清楚!”司机赞叹道,“只不过我觉得他不是俄罗斯人。”
看到门口热闹起来了,克留耶夫走了,临走时他说:“你等着吧,巴维尔!”
他急忙向入口处走去。司机在后面向他招手。
厚实的大门打开了,民警行了个举手礼,古季奥诺夫走出来了。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及时赶到他身边。
“我收到传票了!”他低声说道,紧跟着主人的脚步走着。
古季奥诺夫似乎没有看见他,也没有听见他的话。他脚步不停地朝汽车走去。
“给我的传票来了,安德烈·安德烈依维契。”克留耶夫重复了一遍。
主人终于打破了沉默:“是让你到军事代表办事处去吗?”
“根本不是到军事代表办事处去!”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不耐烦地说道。在主人走到汽车旁边之前,他必须把话说完。“看来,布雷兹金找了他们。这对我们来说又滋生了好多事,是吗?该有一些措施了!”
“这个布雷兹金是谁啊?”主人提出一个问题。“我不知道这么个人。”
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开始明白主人在玩花招,他冷笑了一声:“你知道我吗?我是谁?”
古季奥诺夫第一次看了他一眼。他说不认识巴维尔,说得那么真诚,这使巴维尔忙着作起自我介绍来了:“我是克留耶夫。克留耶夫。是您从前的司机。”
“克留耶夫?是啊,你是我的司机,是的!”主人活跃了起来,似乎他真的刚认出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克留耶夫,不错。在别洛戈尔斯克你给我开过车,有过这么回事儿。你是克留耶夫,是的!”
他没有停下来,径直上了车,车就开走了。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站在大楼旁,目送着他。古季奥诺夫的大汽车进入到城市拥挤的车流中去了。

巴维尔说:“你好,瓦西里神甫!我们在一个车库里呆过,你记得吗?你给赞列尼亚耶夫开车,我给古季奥诺夫开车。这一切你都忘了吗?”
“没有。”神甫回答道。
“你认识我吗?”
“当然认识。”
“我来找你了,瓦西里,瓦西里神甫。”
“找我干什么?”
“没什么。来看看你。现在大家都来看我,而我来看看你。”
教堂里人很少,天暗下来了。
“你什么也不用对我说,我也不对你说什么。大概,我们的过错就在于我们为他们这些人开了车。”
“是的。”神甫回答道。
“你过去也不是神圣的人,但你看,你现在成了神圣的人了。我也想这样,但看来,我的命运不让我当神圣的人。”
巴维尔向门口走去,又走了回来。突然,他弯下身子,把嘴唇贴在过去的同事的手上。
……他走出教堂。阳光照在他的眼睛上,使他觉得耀眼。他没有发现从身边的“莫斯科人”小汽车里走下两个乘客来,他没有看见他们,只听到他们的声音:“艺术大师,又到我们这边缘地区来了!”
“怎么样,瓦西卡为你忏悔罪恶了吗?”
这两个人就是曾经找过他的崇拜者,他们迎面相逢了:
“巴沙,在发工资之前给我25个卢布!”过去的机械工已经开始在重复自己的老调了。
钟表修理行家也说道:“我不要钱,给我艺术吧!”
“就给,就给,”巴维尔安抚着他们,他向他们走近。“一切都会有的。艺术会有的,一定会有的!”他高兴地说道。
他挨着个儿打他们两个人,打得钟表修理行家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你的手不应该干这个的!”
“是干这个的!”克留耶夫回答道。机械工比较坚强,他脸上被打出了血,仍然站着,巴维尔最后一拳把他打倒在地。
“胡狼,胡狼!”机械工声音嘶哑地在地下喊道。
“钥匙!”巴维尔对钟表修理行家说道,钟表修理行家把车钥匙给了巴维尔。巴维尔坐上“莫斯科人”小车,把车开走了。

老人们在浓密的林荫道上走着。布雷兹金身边总是围着一群人,他一分钟也没有独自呆着。有一、两次他在灌木丛旁散步,巴维尔正埋伏在那里。
克留耶夫忍不住从灌木丛里走了出来,他礼貌地挽着布雷兹金的胳膊,把他从老人的圈子里带走了,老人们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都愣在那里了。布雷兹金也不知所措,他顺从地在巴维尔身边走着,没有向巴维尔提问,也没有要求他解释。他们走出大门,巴维尔打开车门,把布雷兹金架上了车。等老人们赶来,已无能为力了。“莫斯科人”小车开走了。老人们挥着拳头追着汽车跑了一会儿。
“你要把我带到哪儿去?”布雷兹金问道。
“到很远的地方去,您耐着性子吧。”
“粗鲁,真粗鲁。”
“相反。这是对您的尊敬和同情,就像您对我一样。”
“你要承担责任的。”
“反正都已经是这么回事了。我的罪名是追赶、殴打,再加上强奸自己的老婆。”克留耶夫喘了一口气。
“伪警察。这个词儿用在你身上最准确。”布雷兹金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司机微笑着向他回过头去:“罗曼·罗曼诺维契,你尝过嘴里塞东西的滋味吗?这个滋味可是不好啊!”
车子行驶很久,整夜地行驶着,在黑漆漆、空旷无人、似乎已被人遗忘的道路上行驶着。巴维尔的车越开越快。他身后的那位乘客不出声了,仿佛已不存在了似的。
路边仿佛闪现出一块牌子:“巴甫洛夫斯卡娅优惠镇”,但立即,牌子又消失了。巴维尔身后响起了布雷兹金的笑声。这里已是克留耶夫的家乡。布雷兹金一直在笑,他无法安静下来。
天亮时,汽车驶进了一座大城市。出现了高耸的塔、广场、大马路。巴维尔不顾交通规则地开着车,随心所欲地拐弯。最后来到一条街上,一所庭院里,一幢楼房前。车子在楼门前停了下来,巴维尔下了车。
他按了门铃,没有人来开门。他爬上防火铁梯,又像猴子那样攀着阳台的栏杆跳进住宅里去。他进入一间屋子里,那里的人熟睡着,进入第二间屋子也是如此,谁也没有醒,只有一个小女孩从床上起来了一下又躺下了。他在这所住宅里走了一遍又出去了,然后乘上电梯到另一所住宅去了。
他按了门铃。一个老太太出现在门口。
“塔依茜娅·伊凡诺夫娜,这是我,巴沙·克留耶夫,您丈夫还在休息吗?”
古季奥诺夫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巴维尔弯身向着他:不,主人的脸上没有睡容,有的只是恐惧。
“快起来。”克留耶夫命令道。
……他把古季奥诺夫引到院子里。主人穿着睡裤、便鞋,光着身子穿着上衣。显然,克留耶夫不让他好好地穿上衣服。
“快去吧,他在那里。”
古季奥诺夫向“莫斯科人”小车走去,他走近车子,站了一会儿又回来了。
“你把一个死人给运来了。”他说道。
巴维尔急着跑过去,把车门打开了。布雷兹金睁着眼睛坐在车里。他像活人一样,但他已经死了。
“可我……我没让他死啊!”巴维尔低声说道。
他听到了身后的哭声:“罗曼!”古季奥诺夫哭着说,“罗曼,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呢!罗曼,罗曼!”
“我没有让他死啊。”克留耶夫又说道。他喊道。“我并不想让他死的,我并不想让他死的!”
院子里响起了回声,巴维尔跑开去了又回来了:“你,你是希望他死的!这是你所希望的,是你所希望的。而我把他的死尸给你运来了!”
古季奥诺夫遗憾地看着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
“你啊,巴沙,总是干得过火。”他说道。
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契头也不回地跑了,他穿过院子,进入拱门,顺着街道,顺着空旷的大马路跑去。

克留耶夫面向着合唱团、背对着观众厅站着。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穿白衣服的女合唱队员们和穿黑衣服的男合唱队员们在唱着。他指挥着,他时而像是用力地在抽打,时而像是怀着柔情在他的黑白琴键上弹奏着,他似乎不仅要把人们的声音挤出来,甚至还想把人们的灵魂也撵出来。
是的,他知道一切都是最后一次。他知道,也感觉到在满座的观众厅里已进来了一个由年轻人组成的三人小组,他们展示了自己的特殊的票进来了,他们穿着晚礼服,很有教养地在门旁站着。
随后克留耶夫已经离得很近地看见他们了,就在舞台旁边看见了他们。年轻人和观众一起鼓着掌,虽然他们和音乐完全不相干。而巴维尔则向他们鞠着躬,向他们微笑着,他们也微笑着,和观众们掺和在一起,他们耐心地等着他。
但他又有了拖廷的机会。观众掌声不停,巴维尔又回到了合唱团前,举起手来做了一个准备的手势!突然在一片寂静中……他回过头来了。他面向着观众厅站着。他像一座纪念碑那样木然地站着。
他看到了另一个观众厅,古季奥诺夫和玛丽娅坐在观众中间。那是他的第一次音乐会。当时他有些发窘,也有些不自在,他甚至对自己很不满意,对自己发起狠来,古季奥诺夫和玛丽娅为他鼓掌,鼓得比谁都响,甚至还喊着:“好啊!”随后玛丽娅站起身来,走到他跟前,给他献了一束花。

就在音乐会结束后的那天晚上,他们送别了古季奥诺夫。
火车开动了,古季奥诺夫站在火车的车门口,说道:“我们还会再见面的,我有这样的预感。”
巴维尔和玛丽娅在站台上越走越快。古季奥诺夫还在他们身旁,他们能很近地看到他的脸。在他们分别之前,他们三人始终是在一起的。火车加快了速度。巴维尔和玛丽娅已经跑起来了,古季奥诺夫站在车门口望着他们。
“巴沙和玛丽娅在一起!”他微笑了。
就在这最后的一分钟,他还在这里,和他们在一起,离他们只有伸出一只手的距离,马上,这最后的一分钟也消失了,像所有的时刻那样。站台到了尽头,一切都结束了。巴沙和玛丽娅站在站台的边缘,向着离去的火车招手,随后,他们彼此望了一眼:“生活开始了!”

(全剧终)

奴仆Слуга(1988)

又名:Sluga / The Servant

上映日期:1989-09-01片长:141分钟

主演:Oleg Borisov / Yuri Belyayev / 

导演:Vadim Abdrashitov / 编剧:Aleksandr Mindadz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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