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昆德拉的《不朽》以后有一个后遗症,就是对“最”“伟大”之类的词汇有一种条件反射般的质疑,还有不自觉的苛刻。托尔斯泰的经历便使他看待世界的起点就是普通人无法企及的高度。足够丰富,足够矛盾,贵族特权的环境足够满足他起步阶段大胆而自恋的文学梦。一个人为了“意义感”不惜背叛过去和环境,也是偏执的可爱了。
然而我比较好奇的是在一种“不朽”语境下,他的妻子索菲亚内心又有怎样的纠结秘密。少女时代的她曾崇拜过他的丈夫,婚姻却将主体性的问题赤裸裸地展示在她的面前。她的丈夫,这样一个自我的男人,对外被人们歌颂,日记里的曾经却充满了不堪。她是唯一一个知道他最深处的人,是他强迫她接受他这一切的。就像她的新婚之夜那样,她最初面临的简直就是一场强暴。我可以想象的出来这种感情有多么复杂(我也很喜欢研究这样的细节),但是无论如何她最终都会找到适应的方法。她更加热爱她的丈夫,坚信他将成为一个性格古怪的伟人,而她,将成为这不朽之路上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
如此看来,当托尔斯泰在追寻自我完善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并且这条路越走越僻静的时候,她不能不感受到自己在被逐渐的抛弃。她所坚守的堡垒是他曾经的寄居地,而他是永远不会满足的人,他的热情和偏执促使他自己永远都在路上,而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也是一个主体。那该是怎样一种委屈和嫉恨呢?奉献者的永远都会被赞扬她们的默默付出,然后用过了便被无情的丢弃。连她们自己都会觉得自己从来都是一无所有吧?
所以她才会像一个刚强的汉子一样绝不妥协,密切关注着自己的丈夫,辗转反侧生怕自己背其抛弃。她必须“存在”,存在在他的生活里,对他足够产生巨大的影响。这出历史真是如同话剧一样有趣。
而托尔斯泰本人,对这样的妻子又会有怎样的想法呢?他曾经那样渴望在爱情中被一个人完完全全地理解和接纳,然而爱情只会背叛他的理想。事情永远不会如同自己想象的那般进展,生活充满了琐碎和无趣。实际上他自己都几乎从没有真正接纳过自己,居然幻想另一个人能够接纳他的一切。他终于迎来了中年危机,直到那个知己的出现。
对托尔斯泰的这个朋友,我们所知甚少,只知道他出现的时机恰到好处。他成了托尔斯泰冗长繁杂的婚姻生活中的发酵剂,成了导火索。托尔斯泰越是在他这里能够找到回音,索菲亚越是难以忍受他。他居然能够比自己这个和托尔斯泰相濡以沫度过二十多年的妻子还要重要?这时的索菲亚终于得以将一切矛盾和火炮开向这个“不速之客”。
问题是,当一个人沉浸在宏大格局的构想中,而另一个捍卫着自己私人的领地,即利他主义和利己主义的矛盾,这两者之间真的只是一句高尚或者自私就能够说得清楚的吗?追求个人崇高,难道不可以是另一种自私吗?托尔斯泰对家人和爱人的无视,难道不是另一种自私?一个人要追求自身的存在,很难不对另一个人产生伤害。
那么托尔斯泰生命中的高潮部分,即出逃和病死异地,是不是也带着某种隐喻的色彩呢?宿命论总是使人感到满足和有趣,使人感到踏实和安定,一辈子都在追寻这种“意义”的人,一定也是会迷恋宿命论的,即使当那一天最终降临的时候,他并没做任何的准备。用昆德拉描绘的那种感受来说,那是一种“迫不及待地走向死亡,走向生命的平静和欣喜”。那是一种彻底排他的安宁。如果说阿涅丝有这样一种在山林小径中追寻死亡的宁静的欲望,那么我认为托尔斯泰实际上并不会愿意那样寂寞地死去。他想要清净,但是又绝对不能容忍被忽视(他的日记,他的强势,他的自恋无疑都在陈述这一切);他只是想要真正摆脱她,做出他生命中最后一次的奔跑而已。他这次真的把她甩在身后了。留下她懊悔自责,或者是私下怨恨再也无法对他进行诘问了。在关乎个人的最隐秘的领域,他终于摆脱了她不肯放弃的较量。
历史的洪流是无法阻挡的,托尔斯泰无疑是敏锐的也是幸运的,他最终赢得了人民的呼声。但是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面临被“曲解”的命运,所谓非暴力的精神被列宁解读为一种妥协,成为了托尔斯泰的“短板”。在官方政权的口中,他始终是一个尴尬的存在。
但是政治话语是诡辩的,托尔斯泰,作为一个人,他真实和丰富的人生却得以呈现在大众眼前,他的作品吸引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关注。从这种程度上来说,他确实如愿以偿的“伟大”了。

托尔斯泰的烦恼The Trouble with Tolstoy(2011)

主演:艾伦·延托布 Alan Yentob/大卫·卡尔德 David Calder/Deborah Findlay

导演:Rupert Edwar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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