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首发公众号(ID: ArtMilano) :《幸福的拉扎罗》里的罗马

拉扎罗是圣经故事里的复活者。初始是为了表现耶稣的神奇,拉扎罗披着白布从墓中走出。后来,拉扎罗的复活为基督吸引来大量的信者,也因此吸引了犹太大祭司该亚法的关注,成为基督受难的第一步。在复活的神奇故事之后,拉扎罗的生平在官方经典里鲜有讲述,民间传说他其后来到普罗旺斯,成为第一任马赛主教,并在罗马皇帝图密善当政期间,在打压基督教活动中被捕并斩首。拉扎罗是艺术界非常重要的创作主题,尤其是在反宗教改革风起云涌的巴洛克时代,卡拉瓦乔一派的画家对其传奇故事多有描绘。有些意外的是,宗教绘画的黄金期过后,梵高也曾画过一幅拉扎罗的复活,这是艺术家对神秘体验的迷恋,还是他对于自身的期许?





电影中,主人公拉扎罗同样经历了一次复活,那是他在Inviolata(意大利语“未受惊扰”)小镇昏迷十几年之后,被一匹狼舔舐而后苏醒。但拉扎罗的复活一次足够。回到当代现世,拉扎罗经受了之前的经理尼科拉的羞辱、旧友安东尼娅的家人(包括Inviolata小镇旧人)冷眼、昔日主人坦克雷迪的背弃、以及银行里那些足以致命的伤害,其间除了安东尼娅伸出的双手以外,别无支撑。隐喻性的“圣人与狼”故事,以及现实中拉扎罗得到的唯一帮助,都来自导演姐姐饰演的安东尼娅,是为导演的一点私心。



但《幸福的拉扎罗》并非拉扎罗本人的悲喜录,很难认为这部电影没有浓重的政治隐喻。真实意大利地图上的Inviolata,是一个地区性的公园,距离意大利首都罗马都只有几十公里的距离。电影本身,也是在罗马所在的拉齐奥大区拍摄。电影里的宪兵队,也为这群与世隔绝者的生存状况感到不解,距离都市咫尺之遥,却无法踏过深不足两尺的水潭。因此,尽管电影后半段没有明确说明,但出现的都市生活场景皆来自罗马,而安东尼娅的家庭所在的铁道附近区域,也是罗马都市建设中木桶最短的那块板,是被市政部门和布尔乔亚市民弃绝的区域。意大利的权力中枢,与Inviolata群体的无所依,是电影刻意营造出的明确对比。




拉扎罗本人,安东尼娅一家,甚至包括坦克雷迪侯爵在回归都市后的一系列遭遇,为本片定下反都市的情感基调。但导演显然也不是中世纪田园牧歌式的讴歌者。在Inviolata,女侯爵的统治宣传尊卑等级、个人的牺牲与对上位者的供养。她用被残忍杀害的圣徒阿加塔(Sant'Agata)形象作为教材,让女仆人安东尼娅在她的府邸内受到同样残忍的对待。对于不合理的顺从并非Inviolata村民的本性:安东尼娅的两个孩子在贵族们的食物上吐口水,是对于四体不勤而锦衣玉食者的暗中反抗。



另一边,自由世界的媒体试图让人相信可怜的奴隶已得解救,美好的未来就在前方。在媒体题为“巨大骗局”的报道中,Inviolata的54位村民被突然放置在现代都市生活的洪流中,却“已经得到解救”。这和现今意大利政坛当红的萨尔维尼-迪马约两人组的作风相契合。他们的路线是团结部分人、打压剩余人,他们经常借由偶尔“不经意”流露出的亲民细节(在Instagram上“心胸宽广”地回复反对者的谩骂),掩盖排他性的根本主张(反移民,反欧盟,歧视南方),非常适合乐于幻想、也乐于用幻想代替思考的群体。萨尔维尼的竞选口号“意大利人第一”,迪马约所属五星运动的宗旨“为意大利人提供五星级的生活水准”,与电影里这份报道末尾阐述的美好蓝图别无二致。至于迪马约自我夸耀的减轻赋税,在经济学上是否真实,萨尔维尼旗帜鲜明地反对默克尔和马克龙代表的欧盟现秩序,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他们的追随者们并不会真正care,就像电影中的媒体在彻底打倒烟草女爵家族之后,并不会对inviolata这些现代生活中的闯入者,有着一丝一毫的真正关心。






Inviolata村民们时运不济:他们在女爵的王国里,度过了意大利经济社会黄金期的末尾。在米兰和罗马被享乐主义占据的时代,房间与照明灯光对于村民们都是稀缺资源。等到他们终于来到自由世界,罗马城的好日子早已过去。经济不景气,移民流入让低端就业人口处境越发艰难。电影中,拉扎罗们的老熟人、职业HR尼科拉利用卖方市场,通过竞价系统将劳动报酬压低到1欧,而最终接到活的女士甚至不是难民——她的名字Silvana,在意大利1940-60年代生人中最为常见。这样处在劳动市场底端的中年女性,与不识字的安东尼娅别无二致,她们在都市的劳动力洪流中没有任何竞争力。


这些来自罗马郊外仅50公里外、与时代脱节的人们,让人想到莫拉维亚的小说名作《乔恰里亚女人》。乔恰里亚(Ciociaria)是罗马附近的一片农业区,在小城弗罗西诺内(Frosinone,该城近年来由于有意甲球队而渐为人知)边上。乔恰里亚的名字来源于本地方言中的“靴子”(Cioce),盖因当地的农民和牧人惯常穿着意大利中部的一种特色靴子得名。乔恰里亚地区是重要的手工业产地,盛产陶土、铜、熟铁纸品,又擅制刺绣,是罗马梵蒂冈教廷的指定教袍产地。罗马附近还有一些这样的乡下,为作为政治和宗教中心的罗马城输血,如几年前遭受地震袭击的小城阿马特里切(Amatrice)因料理闻名,其特产熏肉酱面(Amatriciana)风靡全意大利,是意面的主要口味之一。阿马特里切盛产名厨:很长一段时间里,教皇的御厨都来自这里。较之米兰,罗马周边地区的发展明显滞后,它们并未形成集群的产业带,而一直只是罗马城的后花园,教廷的手工作坊。





在《乔恰里亚女人》里,作为主角的母女俩在二战期间的罗马挣扎生存。局势越发险恶之时,像电影里决定回到Inviolata的这群边缘人一样,母女决定逃回出身地的乔恰里亚地区。故事背景的1943年,正是二战意大利最为波澜诡谲之时,墨索里尼在全国范围内倒台,权力的真空、立场的摇摆以及别国的干预,将意大利撕裂为两块。墨索里尼逃至意大利北部,在德国人的协助下建立萨洛共和国,是为希特勒的傀儡。盟军从西西里登陆之后,开始从南至北蚕食推进。盟军带着“自由意大利”,与墨索里尼的残余势力展开为期两年的交锋,是为意大利内战。这一期间,位于国家中部的罗马正是前线。


因此,小说里的乔恰里亚母女俩,一直苦苦等待盟军的到来。解放真正到来后,发生的事情却让她们始料不及。法国军队里的摩洛哥雇佣兵,在野外强奸了女儿。莫拉维亚的小说,以及后来德·西卡的著名翻拍电影《烽火母女情》,都没有对后来二人的命运多做交待,但这样的伤痛又如何弥合。乔恰里亚女人苦等盟军的救赎,却在家乡的野外被外来者士兵强奸——这样的命运,与寄望于银行拯救领主命运的拉扎罗又是何其相似。



《乔恰里亚女人》里的犯罪者,是法国军队中的摩洛哥雇佣兵。他们名义上效忠于摩洛哥王室,实际上则听候法国军官指挥。二战期间,由于所属关系的复杂性,他们是法军中军纪最差的群体。二战后,摩洛哥雇佣兵又来到亚欧大陆另一端,参与第一次印支战争,亲历了法军的败退与胡志明政权的成立。来到半个多世纪后的今天,莫拉维亚的小说与德·西卡的电影,在难民问题炙热的今天,显现出创作者当初大概始料未及的讽喻性。前一阵看统计数据,阿尔及利亚在德国各种族中犯罪率一骑绝尘,且在各种犯罪种类中全方位领先,摩洛哥人紧随其后。政治正确或许有时难以忤逆,亦有其保有的必要性,但数据不会说谎。




另一方面,电影结尾处拉扎罗被一群罗马本土居民围殴直至昏迷,又说明恶劣并非移民的专属天性。近年来,“意大利公路片”产出不少,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以首都罗马为背景。从斗兽场边上的图拉真柱,到墨索里尼登高疾呼的威尼斯宫,中间是三次“罗马之劫”、米开朗基罗、卡拉瓦乔和贝尔尼尼。波澜曲折的历史与多元丰富的文化让这个城市成为电影的天然舞台。这座城市的近300万居民,每时每刻与彼此、与外来者、与官僚的公共机关厮打在一起,奏出浸润着市井气的交响乐。这样的市井与烟火气,与罗马城中的埃及方尖碑、巴洛克教堂、新古典主义宫阙与法西斯风格大楼杂糅在一起,构成了罗马电影的露天舞台布景。





幸福的拉扎罗Lazzaro felice(2018)

又名:睡王子的快乐传说(港) / 幸福的拉札洛(台) / Happy as Lazzaro

上映日期:2018-05-13(戛纳电影节) / 2018-05-31(意大利)片长:127分钟

主演:阿德里亚诺·塔尔迪奥洛 / 阿涅塞·格拉齐亚尼 / 卢卡·奇科瓦尼 / 阿尔芭·罗尔瓦赫尔 / 塞尔希·洛佩斯 / 纳塔利诺·巴拉索 / 托马索·拉尼奥 / 尼可莱塔·布拉斯基 / 达里亚·帕斯卡·阿托利尼 / 达维德·登奇 / 帕斯夸丽纳·斯昆恰 / 

导演:阿莉切·罗尔瓦赫尔 / 编剧:爱丽丝·洛尔瓦彻 Alice Rohrwach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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