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欧盟电影展在中国七个城市举办之机,今年戛纳电影节的最佳编剧奖得主、意大利青年女导演爱丽丝•洛瓦赫的第三部电影长片《幸福的拉扎罗》,得以在大银幕上,跟国内观众见面。这部艺术性、社会性和思想性俱佳的电影,自然会引发广泛关注。仅以南京站为例,影展开票不到二十分钟,这场电影的票就被一抢而空;后来更换影厅加座之后,多出来的票,也在一个晚上,迅速售完。《幸福的拉扎罗》究竟有何魅力,能够如此打动中国观众呢?
首先看艺术性。在摄影方面,导演采用16毫米胶片,将意大利乡村的古朴与宁静景象展现无余。影片中不时有镜头聚焦于大片大片的烟草田、漫天扬起的谷穗和佃农们辛勤劳动的景象,富于细节的生动摄影,宛如一幅幅现实主义风格的油画;而田园景象的温暖色调,又跟冷硬的岩石地貌,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这样的构图设计,跟影片展现纯洁与罪恶的主题,完美呼应。
而在现实主义之外,影片当中,还设计了大量充满神秘感的魔幻超现实主义成分。主人公拉扎罗的名字,本身就出自《圣经•约翰福音》里的人物拉撒路,其纯洁无瑕的人物性格,简直超脱尘世,俨然圣人形象。而影片剧情推进过程中,又采取了莎士比亚戏剧中常用的传说、预言与现实故事共同演进的呈现方式。一方面,是拉扎罗历经磨难,从乡村到城市,历经挫折而初心不改;另一方面,影片以画外音的形式,讲述圣人与狼相遇,狼因为圣人的好人气味而放过他的传说故事。这样的双重叙事方式,以拉扎罗暗指圣人,加以村庄里的神父、墙上的圣像、《圣经》的朗读和小孩的祷告等与基督教紧密相连的宗教元素,从而将文学传说、宗教故事与影片奇幻的现实叙事融合在一起,意蕴丰富。



故事前半段发生的村庄,直至20世纪末,仍然在施行封建时期的田园农奴制。佃农们毫无人身自由,身背债务,无偿为侯爵夫人种植烟草。而到了后半段,当村庄被发现并解救后,村民们流落城市,以诈骗和偷盗为生。时间跨越长达二十年的前后两段故事,极具时空穿越感,仿佛一部关于西方现代社会变迁的元寓言故事。
就社会性而言,影片的元寓言故事,对西方前现代社会和资本主义主导下的现代社会,展开了双重的犀利批判。在故事前半段里,一方面是佃农们的终日劳苦,另一方面是侯爵夫人和公子的花天酒地、无所事事。更让人感到无奈的是,辛苦的佃农们,对于自己的被剥削浑然不觉,反而认为为侯爵夫人劳作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而维系这种剥削正当性的意识形态,恰恰是宗教。侯爵夫人每天都要给佃农们的子女讲授和朗读《圣经》,从而使自己对于村庄的统治,得以长期维系。
而佃农们自己,尽管分属于不同的大家庭,其内部却缺乏有效的联结与组织,一方面缺乏主动抗争的意识,另一方面也没有寻求抗争的力量。就连他们群体当中任劳任怨、从不叫苦、颇具人格光辉的拉扎罗,不只没有成为佃农们的领袖,反而沦为佃农们欺辱、调侃和压榨的对象。侯爵夫人对佃农们实施剥削,佃农们反过来对具有圣人气质的拉扎罗进行剥削,如此不团结和原子化的佃农群体生态,让村庄这样的社会结构与生态,完全没有改变的可能。



改变村庄命运的,源自侯爵公子恶作剧引来的警察。伴随着这样隔绝于世的村庄被曝光,侯爵夫人以惊天诈骗案的名义被捕,而村民们也流离失所,被迫来到城市。跟他们熟悉的封建制掌控下的村庄相比,在资本主义主导下的现代化城市里,他们拥有迁徙的人身自由,一切按合同办事,任何劳作都可以支付工资。然而可悲的是,由于缺乏专业技能,这些远离土地的佃农,尽管拥有迁徙自由,但这种自由实际上只是流浪的自由,尽管一切按照合同制和工资制行事,但毫无专长的他们,却无法在资本主义工商业当中谋得一职,而只能以偷盗和诈骗为生,沦为马克思笔下的“流氓无产阶级”。
从封建庄园里的农奴,到资本主义城市中的底层流浪汉,影片表达的这一元寓言故事,这是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德意志意识形态》和《资本论》等论著当中,对于西方世界从封建主义到资本主义演进进程中的形象展现。
而拉扎罗从庄园到城市的悲剧性命运,更加值得观众深思。在侯爵公子与拉扎罗的所谓友情当中,侯爵公子一方更多是戏弄、调侃和排遣无聊的成分,而善良纯朴的拉扎罗,却将这一友情完全当真,甚至会相信侯爵公子所谓两人是半个亲兄弟的不经之言。在侯爵夫人一家远去之后,拉扎罗仍然执着地去寻觅侯爵公子,而这种寻觅,恰恰是他从村庄来到城市的唯一动力。
玩世不恭的侯爵公子在戏言邀请佃农们午餐之后,再度食言,隐身不见。而单纯的拉扎罗却在听闻侯爵夫人一家破产的消息后,深深为自己“好友”侯爵公子的命运担忧,甚至走进银行,要求归还侯爵夫人一家的财产。等待这位圣人的命运,是被当作小偷,为众人殴打。而在影片结尾,导演以长镜头的形式,展现曾经放过拉扎罗的狼,在漫无方向地狂奔。或许拉扎罗和狼,就是同一类型个体的化身,同样为村民所排斥和侮辱,同样在这个光怪陆离的现代化城市里,找不到方向。导演或许正是用这样一种方式,来展现建立在不同阶层基础上的感情的脆弱与虚幻。而进一步说,如果说宗教是维系封建主统治的工具的话,那么在宗教被“祛魅”,现代性来临之后,处于弱势群体的平民并没有迎来解放,相反迎接他们的,是更为悲惨和无助的命运。自此,导演的左翼思想倾向,完全显现。



就思想性而言,拉扎罗这一人物本身,就是主体性意识和幸福感、良知之间二元悖论的集中展现。在一个你死我活、弱肉强食的资本主义现代社会当中,如果具有清晰的主体性意识,就应该会遵循韦伯所谓的“理性化”特征,寻求生存,寻求自我利益的最大化,正像拉扎罗的那些佃农同伴,终日靠诈骗和偷盗为生一般。而这样的主体性意识,往往预示着清晰认识到自己的悲惨境遇,要么郁郁寡欢,要么寻求反抗。而对于拉扎罗这样在外人看来,完全没有主体性意识,根本认识不到自己的被剥削和侮辱状态的圣人般个体来说,他却一直拥有纯朴、善良、达观的天性,一直拥有看似虚幻、但实实在在存在于其内心中的幸福感。这样的幸福感,或许只有在片末,他被当作小偷,殴打倒地的片刻,才有所动摇。那么,对于那些被侮辱和损害的个体来说,我们是让其继续沉浸在虚幻的幸福感之中,安乐度过此生,还是着力呼唤其主体性意识,让其愤懑、抑郁,乃至奋起反抗呢?
这或许是影片导演留给我们的拷问,一个或许无解的拷问。
就此搁笔。
2018.12.9中午作于竹林斋
(本文配图来源于豆瓣网电影频道。)

幸福的拉扎罗Lazzaro felice(2018)

又名:睡王子的快乐传说(港) / 幸福的拉札洛(台) / Happy as Lazzaro

上映日期:2018-05-13(戛纳电影节) / 2018-05-31(意大利)片长:127分钟

主演:阿德里亚诺·塔尔迪奥洛 / 阿涅塞·格拉齐亚尼 / 卢卡·奇科瓦尼 / 阿尔芭·罗尔瓦赫尔 / 塞尔希·洛佩斯 / 纳塔利诺·巴拉索 / 托马索·拉尼奥 / 尼可莱塔·布拉斯基 / 达里亚·帕斯卡·阿托利尼 / 达维德·登奇 / 帕斯夸丽纳·斯昆恰 / 

导演:阿莉切·罗尔瓦赫尔 / 编剧:爱丽丝·洛尔瓦彻 Alice Rohrwach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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