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造大炮的工匠们恐怕难以想象,欧洲的炮声会在南美雨林里鸣响。炮声如雷,洞穿族人红黑斑斓的胸膛。全身赤裸的土著女孩看到这一幕,第一次畏缩了,她肩头微颤,曾经傲然的表情被惊恐永远取代。
但发射大炮的军人们,很快就会在南美大自然的威势面前战栗。独木舟在湍流中板荡,湍流尽头是瀑布轰鸣,下接横无际涯的深谷。镜头升高拉远,独木舟俯冲而下,乘客的惊呼声殁于怒涛,几顶帝国的军帽飞向半空。
瀑布之上的圣卡洛斯传教点,是本片对“和解”问题发起冲击的地方。起初,耶稣会修士加百列攀爬那道色如锈铁、犬牙交错的绝壁,上一个修士葬身的瀑布就在他左边。几个目送他远去的修士站在远处,年少的问年老的:“还看得到他吗?”答曰:“看不到了。”
后来心灰意冷的奴隶贩子门多萨在瀑布到传教点的歧途中自愿受苦,拖着沉重的甲胄跟随耶稣会士穿过激流和丛林。族人在终点切断他肩头的绳索,把属于旧世界的甲胄扔进水中,他跪在泥水里哭泣微笑,终于见到了救赎的样子,也就是他与过去和解之后的样子。
德尼罗扮演门多萨,演出了“悲欣交集”的境界。当看到他抱住加百列,如同抱住失而复得的自尊自爱时,我第一次为这个演员的表演流下泪来。门多萨和史铁生一样无法选择出生、无法改变过去,对他们来说,“寻找活下去的理由”这件事,就是最迫切而沉重的十字架。在瀑布顶端,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理由。
但是帝国并不是有血有肉的人,它寻求扩张、却无意寻求和解。又或者,帝国扩张的每一步都碾碎一些传统生态,开拓一片早有人耕耘的土地,却硬要告诉天下人,这片“处女地”只有它自己才有能力开发。被直接命名为“弗吉尼亚”(Virginia, 取处女之意)的北美殖民地是这样,圣卡洛斯也要这样。
原住民当然奋起反抗,反抗当然最终失败。同样是人力,帝国的人力青史留名,耶稣会的人力时隐时现,原住民的人力却啸聚啸散,如同雨林炮声,渐渐模糊不清了。
加百列可以拯救一个门多萨,但在帝国强权和暴力抗争的对峙中间,他的大爱没有位置。他手执圣体光走在队列最前面,面对行刑队的排枪。圣堂在背后燃烧,不断有族人倒下,直到他自己的胸膛也被洞穿,鲜血染红了白色祭袍。
那一刻,他应验了老修士的话:一个为寻求基督内“和解”的信徒攀爬到瀑布之下,就再没有人可以看得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