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看完《浩劫》后曾写了一些感想,关于奥斯维辛的人性黑洞和那无法被触及的黑暗中心。现在这部《索尔之子》正是试图带着观众进入那个中心,那比康拉德的刚果丛林和科波拉的越南蛮荒更加黑暗的,心脏。

索尔就是那最后的人。长镜头跟随着他走过即将遇害者的身边,和他一起,与他们一同走入更衣室,走入毒气室,走入垂死的挣扎和号叫。而他毫无反应。对同类生命的怜悯、同情乃至因凄惨景象而战栗的本能,都被抹除得干干净净。在这个死亡工厂里,在一个“合格”工人的眼中,活人只是用来加工成骨灰的原料。人类文明赋予生命的一切价值都烟消云散。当这些价值和建立在其上的情感、判断、理性都消失之后,剩下的就是活着的死者——一个被恐惧所麻木、仅靠求生本能运转的冷漠躯壳。

这样的“活”本身就是荒诞:视尸山如无物,对惨号充耳不闻。实际在开场的漫长屠杀中,索尔并没有在看。他的目光虽然带着某种生存意志的坚毅,却没有停留在任何人或物之上。直到他看到那个幸存的男孩为止。这一刻,被恐怖强行空白的视觉突然恢复。他开始看到这个孩子的面孔,听到他的残喘,继而目送他被军医补刀。随后这知觉的复苏变得一发而不可收。他记起了死者应该入土为安,应该得到宗教的送别,应该有拉比在场……那是正常的文明世界对待死亡的观念和仪式,而不是这个工厂里“从肉到灰”的流水线规则。

接下来发生的,其实是这仅存的残破“常识”试图对残酷与荒谬发起的一场磕磕绊绊的反抗。不幸由于黑洞的扭曲,这反抗注定面目全非。索尔确实找到了拉比,而且是三个(或两个半)。然而他们都处于被濒死的恐怖抽离了精神的状况,已经无法对他的要求做出理解和回应。他自己则在这种偏执状态下奔波折腾,严重坑害了一众难友。驱使他行动的并不是理性,而是唯一一丝模糊的自我意志。被剥夺到所剩无几的理智已经无法束缚它,火光冲天的屠杀也不能阻挡。它甚至令他脱下自己的囚服,差点把自己换入死者的行列。杀戮和焚烧在这里平常到参与者安之若素,而拉比和葬礼却是非法的。一个寻觅他们的人,只能陷入疯狂。

尽管手持摄影和近焦镜头营造了足够的代入感,但这种“主观视角”也造成观众只能从索尔的立场去审视其他的角色。筹备越狱的难友不得不充当“不近人情”的炮灰。各级纳粹守卫也只有大同小异的凶暴呵斥。因此最值得玩味的一场戏是那个收拾餐桌之夜。集中营长官像任何一个制定生产计划的厂长那样,估算着杀人的效率和速度,并要求下属加班加点完成“任务”,还嚷着要来点夜宵。这些“凶手”显然也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一个非人的、逆转了所有人性和文明定义的所在。多年以后,当他们脱离这里、回到“常识”的生活中,也许会变成《记得》里的那些老头。有些只想忘却,有些自我忏悔,还有些也会暗中怀念——毕竟这里,跟平凡而乏味、和平而庸碌的“正常世界”完全不同。

难友们的脱逃当然不是盲目和徒劳。那证明他们的理性比索尔健全。比起向葬仪的“常识”寻求精神慰籍,逃离非人之地的努力行动无疑更加积极。虽然就算没有索尔“拖后腿”,在人生地不熟的荒郊野外,这种越狱成功的概率也近乎于无。这也是为何导演要让葬礼希望落空的索尔仍然跟着他们走到最后——当外向的挣扎被黑洞吞噬、彻底的绝望降临的时刻,人的理智和底线只能退守到内心中。在那里,他醒来了,记起了正常的世界是怎样的,于是他就得到了复活。

即使那是最后的灵魂,最后的人。

PS:威廉・夏伊勒在《第三帝国的兴亡》中引述纽伦堡审判的材料,举出了部分经竞争投标建造地狱的企业,如托夫父子公司、科里公司、第迪尔工厂提供的焚尸炉,特奇-施塔本诺夫公司和达格奇公司提供每月两吨的氰化物。从此任何将自由市场和企业家神圣化或认为“效率=道德”的经济学说都洗不了我的脑。

索尔之子Saul fia(2015)

又名:天堂无门(港) / 索尔的儿子 / Son of Saul

上映日期:2015-05-15(戛纳电影节) / 2015-06-11(匈牙利)片长:107分钟

主演:格扎·罗里格 Géza Röhrig/列文特·莫尔纳 Levente Molnár/乌尔斯·瑞恩 Urs Rechn/托德·沙尔蒙 Todd Charmont/耶日·瓦尔恰克 Jerzy Walczak/盖尔戈·法卡斯 Gergö Farkas/巴拉日·法卡斯 Balázs Farkas/桑德尔·泽绍特 Sándor Zsótér/马尔桑·恰尼克 Marcin Czarnik/列文特·奥尔班 Levente Orbán

导演:拉斯洛·奈迈施 Laszlo Nemes编剧:拉斯洛·奈迈施 Laszlo Nemes/克拉拉·罗耶 Clara Royer

索尔之子相关影评

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