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坐在观众席的山顶上,他站起来俯视整个影厅,“这是我最喜欢的电影”,没有加任何定语和限定条件,这句话出现在《命运速递》的首映礼上。
《命运速递》的导演叫李非,就坐在我们面前。
餐桌上有一小堆细小如米粒的纸球,几分钟前,它们还是属于餐巾纸的一部分。李非用一根手指把纸球们分开,渐渐排出一个圆形,看起来像某种仪式。
他比几年前瘦了太多,摘掉眼镜,以一种不太正确但极为舒适的姿势垮着肩膀,白色T恤上印着卢浮宫名画《阿拉达的下葬》,左臂上纷繁复杂的纹身引人注目。
李非出生在一个重要年份,1978,与中国的改革开放同岁。
他的父亲生于1949,与新中国同岁。
李非继承了父亲的爱好,喜欢摄影、绘画、音乐和文学,也延续了父亲与周围环境的格格不入。
他从偏远的山西小城而来,在北京漂泊十年。
现在,他以《命运速递》导演的身份接受毒舌电影的采访,这是他在4年前完成的导演处女作,一部备受赞誉的多线叙事喜剧片,终于在5月25日(周五)与观众见面。
除此之外,他身上还有另一个崭新发亮的标签——姜文的编剧、《邪不压正》的核心主创之一。
在经历了几次大起大落,这个年近40的山西人又一次攀上了人生的高峰。
这一次,他很难坠落。
黄色录像带:计划释放身体,结果荡涤灵魂
李非17岁的时候,正在念艺校,学习画画。
某一天,他和一哥们想租几盘黄片儿,并做了还算周密的计划。
观影地点选在哥们他爸的水泥厂办公室,因为房间里有一台电视机。时间定在工人们下班后的晚上。
片源来自当地的一间录像带租赁店。为了租下播放设备,李非的哥们偷偷押上了自家的户口本。
他们拿着店主推荐的4盒录像带抵达工厂办公室,连好设备,拉上窗帘,按下播放。
“卧槽,上当了!”
李非的哥们只看了两眼,就知道自己被骗了,在沮丧中沉沉睡去。
李非则一直看到第二天上午10点多,一夜未眠。现在的他已经忘记了那部带点软色情的无聊电影,只记得另外三部——《阿甘正传》、《低俗小说》和《霸王别姬》。
画风突变的录像带之夜发生在1995,而前一年就是“电影史上最辉煌的一年”1994,那一年全世界诞生了40多部流传至今的影史经典。
在山西某座小城的水泥厂,在一夜之间,李非通过电视机和录像带,看到了三部影史顶级电影。
从这天起,混迹录像厅的他开始看“真正的电影”,录像店的老板成了他的看片指导,“他很有品味,给我推荐《搏击俱乐部》、北野武……太多了。后来我就想,山西一个小城市的小租碟店里,藏着一个非常高级的影迷。”
但拍电影这事,他当时没琢磨过,也不曾预料自己会成为姜文的编剧。
写小说还债:你可能也是受了点刺激
2008年,李非来北京做生意,失败,但不想返乡。
因为被朋友套路,他身上还背着10万块钱的债。这段经历,和《命运速递》中的主人公方南十分相似。
2009年,他加入艾青之子的工作室,有幸参加了“大仙儿饭局”,第一次见到了姜文、王朔、洪晃。
“曾经的很多偶像变成了朋友,特别晃范儿。”直到今天,李非回忆起这些,语气里仍然带着惊讶和喜悦。
不久,他前往震区做调查,参与采访撰稿,文章被发表在博客,浏览量极高。
某位享有国际声誉的艺术家问他:你的文笔不错啊,没有琢磨过写东西?
对呀,干嘛不写呢?
31岁的李非开始了写小说的试炼。白天去国贸的公司做设计总监,晚上坐地铁倒公交,回草场地十几平米的房子里写小说。
2010年元旦左右,李非完成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说。他找了一家打印店,把十多万字的稿子印成一本书,装在包里,在回家路上,每隔几分钟,就拿出来看一看、翻一翻,他不太相信自己做了这么件事。
夏天到了,李非毅然辞职,搬到三元桥,开始写第二本小说,“快写疯了”。
当时的他已经没有任何积蓄,还被人疯狂打电话追债。
某一个下雨天,李非终于接通了来自山西的讨债电话。
对方扬言,无论你在哪我也能找到你,别撕破脸。
李非说:王总,没事,你的钱很快能还上
对方:找到赚钱的门路了?
李非:我在写小说。
对方:你这多少也受了点刺激吧?
李非:小说出版,要卖得好的话就能还你了。
李非的父亲在2001年去世,当时他25岁,要照顾弟弟和母亲,他希望在父亲去世十年的时候完成小说。
2011年秋天,他做到了,小说名叫《好像一无所有》。
他也仍然一无所有,只有仅剩的3000块。
按照老家的习俗,李非和弟弟要返乡,给父亲办十周年的仪式,在小乡村这是一件大事,要被围观、点评。
李非买不起太贵的东西,他安慰自己、欺骗别人:“我爸那个人都不在意这些”。
把父亲的灵请回家,待一晚上,第二天要再送回去,路上需要吹打队伍,穿过整个村庄。
李非请不起真人乐队,他听了别人的建议,租了一辆三轮和一组音箱。
那一天,村民们夹道围观,载着音箱的三轮在前,李非捧着父亲的遗像,带领20多号亲戚在后。走着走着,音箱突然没声了。队伍停下,修了片刻,声音出现,大家继续前进。
没走一百米,声音又消失了。队伍再度停下,众目睽睽,讥笑纷纷,李非崩溃了,他把父亲的照片交给弟弟,冲到前面,扯掉了音箱的线“滚!我不要音乐了好吗?”
小三轮扬长而去,一群人寂静无声地穿过村庄到达墓地,李非把自己的两本小说烧给父亲,哭到无法自控。
11月份,李非回到北京,写完两本小说的他整个人已经空了,口袋也空了,但转机从此发生。
他到了一家更大的广告公司做设计总监,薪水不菲。
不久老家的一个集团要做视觉系统,李非接了这个活,突然拿到了十几万,还了债,压在自己身上几年的重担奇迹般地卸下来。
更巧妙的是,有一次左小祖咒请他吃饭,席间,在出版社工作的昆鸟听闻李非写小说,希望拜读。李非回到家给对方发了电子版。
第二天早上,昆鸟给李非打电话,他熬夜看完了小说,并答应李非“我一定要帮你把书出版了!”
前后只有一个月,李非的小说成了真正的书。他拥有了作家的身份。
几乎成为宁浩的演员:我就是不让你演戏
生活突然变得顺风顺水,奇妙的事情接连发生。
2010年冬天,李非在经过王府井百货,突然被一个小女孩拦住“先生能不能拍张照片?宁浩新电影招募演员。”
李非被小姑娘恳求,拍了一段视频“宁浩导演我知道,我们都是老乡,《疯狂的石头》挺牛X的,《疯狂的赛车》也……不错,希望他拍出更多好电影吧!”
李非完全没有在意这件事,但一两周后接到通知,得知自己进入了第二轮,于是又去演了个小品,直接进了第三轮名单,20个人要进行三周的封闭训练。
当时李非已经32岁,当演员,对他来说是人生大事。
反复思考之后,他去找老板提辞职。
经过几个回合,李非告诉了老板实情:我要去当演员了,宁浩找我去当演员。
老板手里夹着烟,大概愣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噢噢噢,行行行,如果不行公司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
李非去找了宁浩,他第一次离电影这么近。
后来他才知道,宁浩在2万人中选择了他,他也是唯一一个从大街上被选出来的演员。
宁浩当时已经完成了《无人区》,但暂时无法公映。他计划拍一部民国背景的喜剧,希望找一些生活质感厚实的演员。
《命运速递》的男主角赵炳锐,当时也在名单之中。
集训结束,大家到KTV唱歌喝酒,宁浩对李非说:你是咱们这里头演得最好的,但我就不让你丫演戏。
李非问了好几遍为什么,宁浩只回答:就不让你演。
当时已经是2011年的春天,这部招募演员的电影突然无法成行,宁浩转而启动了《黄金大劫案》,没有适合李非的角色。
但影片读本会的时候,宁浩邀请李非前去,希望他给剧本提意见。宁浩对李非有别的期待。
虽然电影没拍成了,但李非和赵炳锐成为朋友。
这是一个热情、仗义的河南小伙,把李非引荐给了王小帅,两人合作了《闯入者》的剧本,提名了金马最佳原著剧本奖。李非又成为了一个编剧,起点不低。
命运速递:300万投资,抓住就不松手的一次机会
赵炳锐经常接到自己不喜欢的角色,李非也不是总有好项目在做。
“我们自己拍电影吧,你当导演和编剧,我当制片和主演!”
赵炳锐说出了豪言壮志,两人觉得能干,但都没底气找行业内的投资。
赵炳锐动身回河南找钱,结果只找到了一个人,郑里明,在电视台做过一些项目的制片人。
李非写了一个几百字的故事梗概,郑里明据此做了一个PPT,开始满世界拉投资。到后来,李非都忘了这事了。
2013年冬天,赵炳锐突然接到郑里明的电话,深圳一家做刷子的公司可能要投资。
最后,对方给了300万,260万拍摄,40万宣发,极低成本。
李非心里想,能拍就行,多少钱办多少钱的事,他知道很多人几十万就拍了电影。为了抓住这个机会,2014年春天李非用一个月的时间火速完成了剧本。
虽然投资少,但第一次拍电影他还是希望找到几个知名演员。
“屌丝男士”大鹏看了剧本,非常喜欢,也愿意饰演其中的角色,专门在搜狐总部附近请李非吃饭。可惜当时他正在筹备《屌丝男士》电影版,也就是后来的《煎饼侠》,大鹏对李非说:你帮我弄弄电影剧本吧,太难弄了!
李非还找了范伟老师,希望他演老板的角色,范伟说:嗯,挺好的,这个团队我记住了,如果他们有第二部片子我一定参加。
结果找来找去,最大的咖只有一位顾长卫。李非请吃饭,顾长卫买的单。听说找自己演戏,这位中国最好的摄影师一直问“你觉得我行吗?”
事实证明,很行。
影片在6月4日开机,只拍了29天。距离杀青一周的时候,制片突然找到李非,260万快花完了。
李非的第一反应是你大爷!后期怎么办?
他咬着牙拍完了最后的雨戏和海上的戏,并花了3天重新拍摄餐厅的戏份。
杀青那天在北戴河,李非希望晚上大家在海边一起烧烤。结果制片订了一个离沙滩两公里的餐厅,大家连一滴海水都看不到。
电影就这么拍完了。
后期的所有环节,他们都争取到了最低报价。钱,赵炳锐出一半,李非出一半。
毫无意外,李非又恢复到穷困潦倒的状态,只剩几千块,房子快到期。作家也当了,编剧也当了,导演也当了,最后还是一个穷光蛋。
他听朋友说,有一个FIRST青年电影展,于是投了自己的影片,没想到获得四项提名,赵炳锐还拿到了最佳男演员奖。
那一年,姜文任FIRST评委主席,编剧严歌苓是评委之一,这是李非生命中两个重要的人物。
严歌苓在重返柏林之前,把李非推荐给了北京文化的创始人娄晓曦,他因此解决了迫在眉睫的生计问题。
严歌苓对他说:你别谢我,谢谢你自己的才华。
李非和姜文因FIRST影展,在西宁已经认识,但第一次正式见面是在姜文北京的工作室。见到李非,姜文的第一句话是:你以前都给谁做编剧啊?
他看中了李非。
邪不压正:被姜文逼着一场戏写100稿
《邪不压正》改编自张北海的小说《侠隐》,姜文的第六部导演作品,无疑也是2018年最受期待的国产片之一。
李非为这个项目工作了400多个日夜,24小时候命。直到采访的那天,他还在盯预告片,审通稿。
最初何冀平写了一稿剧本,后来姜文和李非共同创作,拍摄到四分之一时,《一步之遥》的女编剧孙悦加入。
姜文非常尊重编剧,带他们进组,商量每一处改动。在剧组,李非和孙悦永远住在姜文隔壁的房间,随时准备着熬大夜改剧本。
姜文有一个坚定的创作理念,一定要和别人不一样。
这样的要求,需要编剧穷尽无数可能,就像“蝴蝶效应”,每一次人物做出不同的选择都会产生不同的结果。
最多的一次,李非把一场戏写了近100稿,每一稿都有不同的处理方式。
每天开拍,现场所有的部门都在等,等姜文和编剧给出最后一稿。
作为男主角,彭于晏都演懵了,他经常跟李非说:非哥,我说实话,我现在不知道我在演什么,我特别好奇这个片子最后剪出来是什么样。
李非的压力也极大,达到姜文的要求太难了,焦虑是常态。姜文总跟他讲,我们要平地起高楼,最后要的是楼尖。
在反反复复的修改中,姜文让李非学到了如何用尽方法寻找生活的真实面目,至少他们都在接近这个目标。
姜文为李非的剧本感到骄傲,预告片剪出来的时候,他对身边的工作人员说:你听吧,但凡你能听到能看到的台词,都是他写的。
李非对姜文有着巨大的感激之情,在《邪不压正》之后,《命运速递》终于迎来了上映的机会,行业和市场已经向他敞开了大门。
但正如严歌苓所说,他不必感谢谁,而是应感谢自己的才华,或许还可以加一个坚韧。
更多内容:关于李非、《命运速递》、姜文和《邪不压正》
Q:姜文很喜欢《命运速递》,那他有没有说这部电影的缺点?
李非:能够感受到这真的是他喜欢的那一个方向的东西,但处女作确实能看到一些别人的影子,不管是致敬也好,还是……比方说昆汀、科恩兄弟,包括那些黑色幽默和非线性叙事,确实总会被人觉得你是在……可能心里没有,但潜意识里会有。毕竟从一个影迷到一个导演拍电影,可能都难避开这个东西。
往后拍的话,确实是拍出来属于自己的东西是最重要的,这也是姜文一直鼓励我的。
Q:现在这个版本的声音、调色重新做过了吗?
李非:这个片子卖给了剧角映画,声音、画面、音效全部重做了。
以前在FIRST放过一次,那次我看到中间差点走了,本身做的糙,放映出来边角都是暗的,声音听不清楚。那一场结束,梅雪风跟我对谈,我都有点羞愧,不知道说什么。(问记者)你看调整过的版本了吗?还行吗?
Q:我那场效果不错。
李非:那还挺好的。
Q:影片中有一个镜头,羊肉串的钎子突然弯曲,很有超现实的感觉,为什么做这样的设计?
李非:这个跟赵炳锐有关系,剧本里本来没有母亲的剧情,我们撺掇电影的时候,突然有一天,在他家,给我们做面吃呢,接到电话,他妈妈去世了,写剧本的时候我就把这个放进去了。我在片尾专门写了一句话“谨以此片献给赵炳锐的妈妈”。
说到钎子,简单点、孩子气点说,可能是某种神迹,某种奇异的现象。
因为我有过经验,我父亲去世的早,有一天我在海边跑啊跑啊跑,突然看到我爸在很远处拿椅子坐着。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觉,但我觉得这些是有可能啊。
为了拍这个,当时还费了很大劲,找了特效公司,当时条件也不行,是我没拍好。
Q:怎么请到了顾长卫导演客串?
李非:很简单,就觉得总得有个人震一下场,炳锐跟顾老师熟。他其实不是演员,但觉得劲儿挺合适的。就吃了顿饭,好像顾老师买的单。
很奇怪,他一直问“你觉得我行吗?”“你确定我行吗?”我说肯定行,他就答应了,就关注词多不多,去了现场就发现词有点多,我说那您自己改一改,因为他也是大导演,懂这个。
但还是多,背不下来,就拿了本书,把词插里边,对着念。河南话也是我们一句一句教的,有观众说他是读书的大哥,其实是背不下来词(笑)。
Q:顾长卫导演有拿片酬吗?
李非:一分钱也没拿。我们还琢磨要不包个红包,但又想别把事弄俗了。
Q:影片中有一个同性恋角色,引起了一些争议,你怎么看?
李非:这个我真的要重点说一下,豆瓣上,这么说吧,这个片子目前本来评分的人就不多,凡是打一星的都跟这三个字有关系。
我想说我真的一点都没有歧视!虽然我不是,但我有很多同性恋的朋友,有男的也有女的。我甚至(对同性恋)都没有任何感觉,只是取向不同,跟我没有什么区别。
我觉得这个同性恋角色是电影里最可爱、最干净、最纯粹的角色,非常简单,就是想找一份爱,虽然老失恋。我个人真的这么认为,他可以屡次碰壁,依然去追求,明知道自己这个身份,依然敢于去争取,我觉得挺好的,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去理解,是因为这个角色在电梯里被打了吗,还是怎么…
Q:你怎么看现在的“政治正确”,和一些舆论?
李非:当然首先,应该是法律来维护这个秩序。我本人对任何道德审判和道德绑架都是排斥的。
形成某种舆论也问题不大,但真正上升到一个群体性的、别人都不能说任何别的言论的话,跟那种文革、宗教狂热,跟某种偏执化相似的,集体不容有个体化的声音出现,这种情况是很危险的。
Q:你有没有想过拍这样的题材,不是被体制所迫害,而是被一种社会道德潮流所迫害?
李非:当然有想过,因为比方说《命运速递》不太涉及到社会层面,如果有机会,想做点所谓吧有点社会关照的东西。
我觉得现在的我跟我周围的环境,和几十年前我父亲在老家和周围的环境,没有太大的区别,都面临一个个体和世界的相处吧,通常是格格不入的。
我特别感兴趣,一个外在的世界是如何把一个人进行瓦解、进行裹挟、进行改变、进行某种催眠的,或者说最后真的彻底把他改变。有些人可能不放弃,但他会付出代价。
这个是挺有意思的一件事,像《堂吉诃德》,像《肖申克的救赎》,像《鬼子来了》,是一个永恒的主题。
Q:你会经常和姜文聊这些吗?
李非:当然,姜老那个人绝对不会聊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天,他经常说:我拍电影可不是奔着家长里短去的。他最痛恨的就是所谓的家长里短。
你要跟他认识的话,每次聊天都能听到很多金句,他真的是那样。
Q:我感觉姜文有点怨,希望开民智,但可能民智不为所动,他生活中是这样的人吗?
李非:我们经常聊,比方说《一步之遥》,他就说“我再也不干这种包饺子喂猪的事了。”
我觉得他为什么来找我合作,他还有王朔,包括那位艺术家,包括我,骨子里面其实是反叛的,是怀疑主义的,是悲观主义的,对那些人们确信的、笃定的、甚至群体性趋之若鹜的所有东西,都是持怀疑态度的。
谈不上愤青,这涉及到如何理解这个世界。如果你认为这个世界上真有一种真理是颠扑不破的、不容侵犯的,那你会迅速站到真理对面。
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去突破的,而这才是所谓的自由吧。
Q:有人会觉得姜文在媒体前、公众前也在扮演“姜文”,你怎么看?
李非:这个他聊过,拍一电影也好,写一故事也好,他的原话是“通过人物来找自己”,找内心里面最深的东西。
我不认为找自己就是自恋、自负、自大,古往今来,大艺术家不都是在找自己吗?找自己就是某种接近真相的过程,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
Q:他是不是喜欢康德?
李非:他很少会提到这些名字,但是我觉得他自己在践行这件事,通过思考、通过电影,这是每一个艺术家应该做的事。
Q:媒体圈一直说姜文很难采,你怎么看?
李非:人与人之间,我来找你跟你聊天,实际想通过你来证明我的某种观点。
我觉得,他更愿意把他想表达的东西放在他的电影里、人物上。他可能不是特别愿意评价自己的电影,不太乐意跟媒体、记者通过聊天沟通。
第一他本人就是一个深居简出的人,第二他朋友很多,但不是每天呼朋唤友,绝对不是,我觉得他,如果不是因为电影本身的商业属性,他可能选择不接受任何采访,不做电影之外的任何沟通。
Q:《一步之遥》很多观众看不懂,《邪不压正》呢?
李非:我们写《邪不压正》的时候,姜老跟我说过一句,“非老,咱们至少得让人看懂啊,看懂啊,别人说了我的电影只要能看懂就行。”
最后的时候我们俩聊,我问“你觉得能看懂吗?”他说“嗨,能看懂多少算多少吧。”
Q:《让子弹飞》很爽,这也是《邪不压正》的直观气质吗?
李非:是,非常爽,嗨!
电影语言本身爽,节奏、视听、台词、表演方式、剪接方式、音乐……整个电影语言创造出来的爽。从意识形态来说,真相以及民众所认知的真相之间的关系,我觉得这也是姜文电影一直在探讨的。
他觉得世界可能就是扑朔迷离的,不愿意把东西弄得那么清晰,这真的涉及到创作观和世界观。对他,对我们整个团队来说,共同的认知是,事情其实是说不清楚的。
我们就在干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试图通过电影给大家创造一个世界,挺拧巴的。
Q:你每天都要在现场调整剧本吗?
李非:必须的呀。每个演员都没有完整剧本,都在演局部,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甚至有的情节我们也不知道。
我印象最深的是,姜文和彭于晏在片中最后一场重戏,那天晚上我和老姜俩人在房间里说,片中俩人都是穷途末路,咱俩现在是不是也有点穷途末路了,编不下去了?
写到那吧,这俩人的关系,又得连戏,又得达到不俗的状况,又不想要好莱坞套路化的解决方法,种种压力,聊到两点多,最后还没有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法。
他说,先睡吧,睡个好觉,醒来就有了,醒来就有了,我们总是醒来就有了(笑)。
Q:你享受这种感觉吗?
李非:在写的时候,焦虑,每天特别焦虑,因为要达到他的要求很难。最后完成了,尤其是整个拍完了,回想起来,第一真的非常享受,第二觉得真的学到了很多,因为他真的是个很伟大的导演、很伟大的演员,同时他本人也是编剧。
Q:跟他学到的东西真的能帮助到自己吗,用到自己的电影中?
李非:我觉得是非常有帮助的,因为我自己也做导演,跟他做编剧一年半,我觉得对我最大的帮助,每场戏,或者每一个人物,都随时存在很多可能性的。
跟我们的生活是一样的,如果是纯粹编的话,你是编不过生活的,生活也不受你的控制。
我觉得姜文导演让我学到了想尽办法去寻找情节,最后的时候,希望真实的面目自己出来。我说的也有点抽象,这场戏,这几个人物,本来应该在这个时间、空间想说的话、要做的事就出现了。
Q:接下来的作品有计划吗,也是非线性叙事吗?
李非:已经在筹备了,叫《两只老虎》,线性叙事的,大概下半年就开拍了,也是一个黑色幽默的故事。可能演员就有一些大咖了(笑),这个其实对我来说不重要,关键是投资大了之后,资方对这个就有要求了。
Q:现在你最想在电影里表达的是什么?
李非:我觉得生活就是挺荒诞的,生活更巧,只是我还没有能力真的去还原,能挖掘出生活里面真正的那个荒诞感觉,如果真的能做到,那真的挺牛的。
撰文:空山
采访:法兰西胶片
本文首发于公众号:毒眸 原标题:全网最全爆料!《邪不压正》编剧拍出一部姜文怒赞的电影

后记:2018年5月采访的李非。当初差点因为这篇稿子猝死,时间特别紧,两个半小时的采访,自己扒词整理,成稿超过8千字,素材超过2万字。
非常抵触把李非的前半生按线性叙事的方法潦草完,一直在思考怎么剪辑故事,迫切地希望这篇稿子的节奏、叙事与《命运速递》形成互文。
一是追求现实趣味性,一是锻炼自己。
线性是最简单的,已经做过很多次。
以前写过克里斯·帕拉特,用的是双线叙事,一条发布会现场,一条他的人生经历,虽然那篇稿子也一般,但觉得方向是对的、尝试是好的。
渴望在叙事把控上更进一步,雕琢词句是叙事不足时的下乘。
但当时完全没有能力在有限的时间内把两万字素材剪好,试过几个开头,但后面总排不好。等到自暴自弃用线性时,离交稿只有几个小时了。写到凌晨2点多才睡,6点多起来继续写,到了公司仍然晕头转向地敲着键盘在猝死边缘游荡。
交稿后,主编似乎没那么生气了,觉得写得不错。发了之后,一些同行纷纷表示自己没法写了。其实是采访之功、是素材庞大之功,我只是做了加工。
当时刚发了稿,就看到巴芮写的《逃离美发厅》,内心极为震动,大部分是因为那些人物的遭遇,小部分因为作者的叙事能力。长叹一声。
关于李非,他有着旺盛的表达欲和极强的表达能力,或许因为是个导演,他的叙述是有画面、声音和温度的,可惜我不能完美传达。期待他的新作品。

命运速递(2015)

又名:喊个没完 / Fate Express

上映日期:2018-05-25(中国大陆) / 2015-07-30(FIRST青年电影展)片长:90分钟

主演:赵铭岳 / 吕晓霖 / 余皑磊 / 啜妮 / 张优 / 李非 / 顾长卫 / 

导演:李非 / 编剧:李非 Fei 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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