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知道《又见奈良》的剧情时候,我以为是《唐山大地震》式的中国煽情片。中国导演拍家庭情感,总喜欢往狗血里拍,何况是一听名字就知道是催人泪下的题材呢。抗战,日本遗孤,被中国农民抚养,在中日建交之后纷纷踏上寻亲的不回头路,即使他们被当成中国人抚养了一辈子,连一句日文都不会说。在中国的年迈的养母,丢失了和养女的联系,从此踏上寻亲的漫漫路程。看这个概述,就知道可以拍成往观众眼睛里滴眼药水的那种片子。幸亏导演没有。

这看起来是一部平淡甚至有些许轻松的公路片。中国年逾古稀的养母,中日混血的遗孤二代,日本的退休老警察,三个人开着老警察的丰田车,在奈良的山路上转来转去,寻找各种可能的信息。语言、环境、文化,又给这个奇特的组合增加了有趣的气息和冲突的可能。养母一句日文也不会说,但却能说俄文,是中苏友好时期的烙印;中日混血的年轻姑娘,说着有中国口音的日语;日本警察则是一个中文字也听不懂。在多次语言无效沟通之后,养母和警察在公园的长椅上默默做起了手工活,这种不需要语言交流的场景反而异常和谐。

日本遗孤初到日本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境遇吧。虽然是日本血统,但从长相文化生活习惯上来说和中国人没有任何区别。他们回到日本,除了寻根之外,其实无非是经济上的考量。影片里没有明说,警察在问遗孤二代的小泽,“为什么你没有回中国呢?”的时候,被手机的铃声打断,成为这段对话中唯一一个没有被回答的问题,因为已经不需要回答了。养女初回日本的时候,已届不惑,孑然一身,语言不通,根本就是外乡人。许多遗孤回日本的时候,父母已经不在,兄弟姐妹并没有见过,感情不说,还有分割家产的考虑,何况这位养女连血缘都鉴定失败了,差点被赶出日本,后来还是一位公益律师证明了她的日本血统,国籍才得以恢复。她为了感谢律师,就用律师的名字作了她的日文名字的姓,而用中国养母的名字作了她的名。真的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啊。这样的命运,在路途中由警察的前同事在打来的电话中娓娓道出,窗外是日本沉沉的夜,老警察无法回答,小泽哭得不能自已,而后座的老母亲早已睡熟。

而在给养母的信里,她的字句总是那样欢快:我找到了我的家庭,定居了下来。我找到了工作,现在过得很好。这里很好,我希望有一天能带您来看看。唯一透露出她真正境遇的语句是:我反而能和聋哑人的管理员交上朋友,因为我们不需要语言交流。信里给养母寄的自己的水彩画,显示出她曾受过的良好教育,又印证养母对她的深刻母爱。这些中文字句由小泽念出来,给电话那头的老警察一字一句地讲述,信上的中文字已经变成了日文,而老警察听着的时候,想念的是他自己的女儿——已经远嫁到东京不回头的女儿。舔犊之情,不论国籍,不论时代,不论战争或和平。当年尚未结束战争状态的敌对性国家中,如此大规模的遗孤被中国老百姓抚养,是人性的光辉,也是超越政治和时代的仁慈。

看完电影后,我去查了查日本遗孤的资料,发现影片的原型很可能来自于一个名叫池田澄江的孤儿。在被日本父母托养之后,她在中国牡丹江生活了37年,那时候她叫徐明;1981年来到日本,认亲失败,举目无亲,绝望到差点自杀。绝境中,一个名叫今村的翻译帮她证明了日本国籍,她才得以在日本生存下来,从此改姓今村;后来她进入律师事务所工作,专门帮助遗孤寻找日本家庭;最后仿佛是奇迹般,在咖啡馆遇上了来寻亲的老姐姐,终于发现了自己的亲生家庭,才知道自己的本名叫池田澄江。网络上有她的采访,一口地道的东北口音,但却是日本的装扮风格。很难说她是哪里人——也许就和在北方长大的南方人差不多吧?说起自己的身世,满眼都是泪,不光是她的,也是她每次看卷宗,为那些孤儿而流的眼泪。池田的母亲已在她被找到的前夕去世,她的身份只剩户籍上的一个名字——她的父母,还为她保留了这个名字。

日本遗孤池田澄江

这些战争孤儿,已成为时代的眼泪。影片四两拨千斤,表现的只是苦难浮上水面的一朵水花,因为水面下的东西太多太沉重。影片的最后,寻亲三人组默默走在奈良深夜的小镇街头,亲情、认同、文化、政治,最后只剩邓丽君亦中亦日的歌曲在空中飘荡。



又见奈良(2020)

又名:再会の奈良 / Tracing Her Shadow / Seeing Nara Again

上映日期:2021-03-19(中国大陆) / 2020-07-31(上海电影节)片长:100分钟

主演:吴彦姝 / 英泽 / 国村隼 / 永濑正敏 / 鹏飞 / 张巍 / 秋山真太郎 / 

导演:鹏飞 / 编剧:鹏飞 Peng F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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