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是一些注脚吧。

1. 2017的纪录片，因为这个题目，因为奥登，一口气看完。导演在此片三十年前就拍了The Auden Landscape，回头找一找。这一部有些场景在奥地利的Kirchstetten村，1971年，奥登64岁了，两年后的秋天他在维也纳去世。1957年他买下一栋农舍，四月到十月和切斯特在此居住。他的德语已经很流利。平日他负责采买，小他14岁的同性恋伴侣切斯特·考曼下厨。切斯特不是忠诚的伴侣，但他们相伴了二十年。他是奥登的挚爱，奥登在这段关系中体会到了他二十多岁尚无真正恋爱时笔下诸多情诗中的种种复杂情感。这儿有我所不了解的奥登的故事。听到他被直呼其名Wystan，我才意识到我口中的W. H. Auden的W是什么，我已经忘记了这个名字。

2. 还有哪位大诗人这么有镜头感吗？著名摄影师拍下的奥登的脸，照片一帧又一帧，青年的清俊（德雷尔家大哥绝对可以演青年奥登），晚年的眼袋、松弛的皮肤、“巴尔干半岛地势图般沟壑深刻”的皱纹，令人想到一头苍老又孤独的雄狮，“饱经风霜的巨大面庞不谴责／也不宽恕什么”。

3. 奥登对于自己诗歌中蛊惑的力量有警惕，“而我们会看到千百张的脸，被一个谎言撩拨得激动不已”。假如我是先接触他的声音，可能也会有些排斥。片中那位曾在牛津就学的诗人听到奥登讲话，刺耳聒噪，好像“魔鬼的声音”。事实上，他大部分诗歌的语气对我来说，始终有令人不适的强硬决断。他的（似乎过于居高临下的）超然让人起疑。也许这就是伟大诗人对于普通读者的拒斥。

4. 《美术馆》一诗涉及了老彼得·勃鲁盖尔的四幅画：《冬日时光的溜冰者和捕鸟器》，《伯利恒的户口调查》，《伯利恒的婴儿屠杀》，还有第二节具体描绘的《伊卡洛斯》。近几个月常常想到这首诗。“About sufferings, they were never wrong”，古典大师的画幅上，人们可以安闲地从灾难面前转过头去——碧波中挣扎的年轻人的两条白腿，飞离太阳太近，蜡质翅膀熔化而坠落海中的伊卡洛斯。这首诗写于1938年12月，奥登在这个冬天的布鲁塞尔美术馆看到了这些画。1938，大事件的一年，很多的跨洋远航，他和衣修伍德以战地记者的身份去了中国，后合著《战地行记》。年中取道美国返英，做出赴美移民的决定。年末两人在布鲁塞尔度过。次年1月奥登和衣修伍德双双离英赴美。奥登结识了切斯特，衣修伍德去了西海岸。

5.《葬礼蓝调》，注定要提到电影《四次婚礼和一次葬礼》。编剧说，这部片子本来是四次婚礼和一次蜜月，为了有些深度，蜜月改成葬礼。影片中的马修把这首诗献给他猝然离世的同性恋伴侣，“big-hearted, but turned out to be most weak-hearted”，这一段的致辞我快背下来了，看了多少遍都像和第一次一样震动。不苟言笑的马修含泪朗诵，对伴侣的深情全部寄托在诗中。那位很多人口中“粗俗、大嗓门”、酗酒、在贵族婚礼上起舞的狂野大叔，因为马修这番挚情，永远拥有了比我们想象中更丰富宝贵的品质。

“而艺术是和逝者交流的一种主要方式。我个人以为，没有与逝者交流的人生是不完整的”，奥登说过。

但是，悼亡诗《葬礼蓝调》有一种如此夸张，夸张到具有喜剧意味的声势：stop all the clocks, cut off the telephone,/prevent the dog from barking with a juicy bone. 片子提到奥登作品中的喜剧想象和他对于喜剧性的偏好，估计是出于奥登文学遗产受托人爱德华·门德尔松教授的观点，他在为《奥登诗选：1927-1947）所写的前言中写过：”在古典时代，喜剧性作品似乎不及悲剧性作品来得深刻，而对于现代作家来说，喜剧要比悲剧来得更伟大”。

6. 记录片中还有一位学者朗诵奥登的《十九行诗》（Villanelle），我听得恍惚。奥登的情诗曾被编纂成集，放在超市收银处那种位置，结果成了史上最畅销诗集。我是什么时候听过这首情诗呢？耳边有个不疾不徐的声音响起。这种诗体是九曲回肠之后，又云淡风轻娓娓道来，如此哀婉，令人心碎。现阶段的我哪怕默读两节，恐有泪出。

Time can say nothing but I told you so,
Time only knows the price we have to pay;
If I could tell you, I would let you know.

If we should weep when clowns put on their show,
If we should stumble when musicians play,
Time can say nothing but I told you so.

There are no fortunes to be told, although
Because I love you more than I can say,
If I could tell you, I would let you know.

The winds must come from somewhere when they blow,
There must be reasons why the leaves decay;
Time can say nothing but I told you so.

Perhaps the roses really want to grow,
The vision seriously intends to stay;
If I could tell you, I would let you know.

Suppose the lions all get up and go,
And all the brooks and soldiers run away?
Time can say nothing but I told you so.
If I could tell you, I would let you know.

A1 b A2 / a b A1 / a b A2 / a b A1 / a b A2 / a b A1 A2. A1和A2两句要这样地回环重复，一唱三叹。Time can say nothing but I told you so. If I could tell you, I would let you know.

写下这些情诗的奥登好像是另一个诗人。

7. 《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All I have is a voice/To undo the folded lie,/The romantic lie in the brain/Of the sensual man-in-the-street/And the lie of Authority/Whose buildings grope the sky:/There is no such thing as the State/And no one exists alone;/Hunger allows no choice/To the citizen or the police;/We must love one another or die./We must love each other or die. 我所有的只是一个声音，要破解折叠的谎言……我们必须相爱，要么死亡。奥登后来将此句改为We must love one another and die. ”

在中译本《奥登诗选：1927-1947》（马鸣谦，蔡海燕译）里摘录了这些注释：“诗歌标题显示的日子正是纳粹德国人入侵波兰的那一天，二战由此拉开帷幕。……全诗在诗体形式上与叶芝的《一九一六年的复活节》形成了呼应，同样面对重大历史事件做出了回应。虽然这首诗流传甚广，但奥登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后的诗选里都不再收录该诗，理由类似于《西班牙》“。

关于回应西班牙内战的《西班牙》一诗，”乔治·奥威尔首先在发表于1938年12月的文章《危机时刻的政治思考》里对这一诗节的道德立场提出了质疑，随后在发表于1940年评论集《鲸鱼体内》里影射奥登与极权主义的某种关联。后来的评论者也大多附和奥威尔对奥登的非议。奥登认为奥威尔对他“非常不公平”，在1963年5月11日写给斯彭德的信中，奥登解释说他并不是为极权主义辩护，只是说出了“每一位无法采取绝对的和平主义立场的正派人士”的心声。奥登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后的各类选集里不再收录该诗，虽然给出的理由是这首诗“不诚实”，但未尝不是因为这首诗卷入了太多纷争“。

8. W.H.Auden: In the Autumn of the Age of Anxiety，找到了Alan Levy的这本书，是纪录片素材的部分来源。作者1971年曾亲自拜访居住在奥地利村舍的奥登，第一章便记述了奥登那时的生活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