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rgil • 情迷意乱:成濑巳喜男与《情迷意乱》
节译自：Offscreen
在其37年的职业生涯（1930-1967）中，日本知名导演成濑巳喜男（1905-1969）导演了89部电影，其中有67部得以幸存。成濑的作品大多属于在日本被称为“庶民剧”（“民间日常家庭剧”）的电影类型。这些当代故事很典型地将中下层阶级的生活进行了戏剧化呈现。成濑巳喜男早年凭借默片《小人物，加油吧！》（1931）和《愿妻如蔷薇》（1935）获得了商业成功。他的战后电影同样受到日本观众的欢迎。电影评论家戴夫·克尔（Dave Kehr）曾写道：“成濑巳喜男与小津安二郎和沟口健二一样，是日本电影经典传统的一脉，尽管美国观众对他几乎一无所知。”
唐纳德·里奇（Donald Richie）认为，尽管西方并不了解成濑的作品，但日本国内并没有忘记他。里奇声称，“他（成濑巳喜男）的名声在日本从未下降。日本人非常清楚成濑巳喜男是谁”。人们经常把他与他的同事小津安二郎（1903-1963）相提并论。就连松竹影业的老板城户四郎也曾对他说：“松竹不需要两个小津。”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成濑巳喜男在1933年离开松竹，加入了PCL公司（后来改名为东宝），并在那里度过了余下的职业生涯。虽然两位导演的影片有着相似的技巧，比如尽量减少摄影机的移动，但他们是截然不同的电影制作者。日本电影评论家、学者莲实重彦曾评论道：“成濑巳喜男神奇地运用了二楼的窗户，外景和内景柔和地相互渗透，可与希区柯克的电影空间相比较。此外，他精妙运用背光和前光照在人物面部的做法使人想起格里菲斯（D.W. Griffith）。”小津也一直在电影中拍摄家庭题材，但他的方法与成濑差异很大。小津的电影苦乐参半，主人公总是平静地接受生活的考验，其中最著名的例子是《东京物语》（1953）。
成濑对人生的看法则非常不同。他很小就成了孤儿，童年过得很苦。他的电影刻画的常常是与残酷不公的生活现实持续抗争的个体。他讲述着他们和命运、和社会偏见进行的斗争，讲述着战后日本女性所面临的艰难困苦。尽管与生活中无数残酷的事物进行着绝望的斗争，成濑电影中的角色依旧时常落败。成濑自己曾这样说过：“我片中的的角色稍作移动，很快就会碰壁。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认为我们生活的世界背叛了我们。这个想法一直伴随着我。”注定要遭遇失败的爱情故事常作为主题贯穿于成濑的电影中，比如《浮云》（1955）——该片至今仍是他在国际上最著名的作品之一。他在电影生涯的最后四年拍摄了四部电影，其中最令人难忘的是《情迷意乱》（1964）和《乱云》（1967）。这两部影片的主题也同样是注定失败的爱情：女主角都是寡妇，并且都是在父权社会中挣扎的坚强人物。
二战后，在驻日盟军总司令道格拉斯·麦克阿瑟（Douglas MacArthur）将军的领导下，美军在1945年到1952年期间占领了日本。日本的军事和军备工业被摧毁，天皇被降为“傀儡领袖”。除了政治变革之外，占领方还进行了一系列的社会、经济和教育改革。制定了提高妇女地位的新法案；旧的家庭结构，包括联合家庭与多代家庭，逐渐演变为核心家庭；随着美国文化影响力的加强，传统的社会结构受到质疑，美国音乐和电影偶像在日本广受欢迎，尤其是对于年轻日本人来说。
日本走到了一个关键时期。同时，城市人口急剧增加；现代企业开始取代更传统的企业和家庭经营企业；青少年犯罪率上升；而黑市和帮派间的争斗变得司空见惯。在美国的占领下，日本从传统社会迅速过渡到现代社会的历程并不总是一帆风顺。成濑巳喜男的电影经常描绘这一过渡时期是如何影响家庭里的个体。他片中的女性角色通常是日本传统社会僵化法规的最大受害者。现代化的新式理念鼓励她们独立，但这种独立往往是以巨大的个人代价换来的。
成濑一般不会给他的演员做详细的表演指导，他希望他们的表演是自然而然、有感而发的。据知名演员仲代达矢说，成濑更喜欢那些“反应敏捷”的演员。他认为演员对特定情况自发、本能的反应会赋予他的电影一种浑然天成的质感。他的电影也很含蓄，倾向于避免过于戏剧化的情绪展现。
《情迷意乱》描绘了二战结束约十八年后的日本，讲述了因战争守寡的森田礼子（高峰秀子饰）的故事。她早早成婚，在丈夫参军前只共同生活过六个月。而丈夫之后便再没回来，观众也只能通过一张礼子珍藏的照片上见到他。礼子是位传统女性，她帮婆婆经营一家老式家庭杂货店。战争期间，她家和日本大部分地区一样，在盟军的一次突袭中遭到燃烧弹的轰炸。战争结束后，她从废墟中重建了商店。
成濑电影中反复出现的中心主题之一，便是寡妇在落伍的社会制度下如何被不公平对待。礼子的小叔子幸司（加山雄三饰）是个心地善良但被宠坏了的年轻人，他总把时间花在赌博和喝酒上。同时，在兄长为国牺牲的阴影下长大，对他而言并不容易。战后，随着国家的重建，日本人被鼓励效仿美国的“现代社会”模式，全国连锁超市日益流行，大型商店以更低廉的价格出售商品，摧毁了很多小型家族企业的营生，森田家的店也是如此。在《情迷意乱》中，另一个受此冲击的例子便是森田家因此而破产轻生的邻居了。
尽管《情迷意乱》的剧本是由松山善三撰写的，但这个故事是成濑巳喜男自己的：这是一个典型的悲伤和压抑欲望的故事。礼子试图把自己和幸司从一桩禁忌之恋的丑闻中拯救出来，但最终事与愿违。她失去了她的挚爱。
成濑电影中的女性总在与难以逾越的逆境作斗争。在《情迷意乱》中，礼子要面对的是忘恩负义的家庭、战后的经济动荡，以及一个蔑视任何婚外感情的社会。这种令人不快和困惑的状态反映在了影片的日文标题“乱れる”（直译为“乱”）中。这个词根据上下文的不同，也可以有诸如“困惑”或“不安”的意味。最终，这种困惑状态夺走了礼子和幸司在孤独纷乱的世界中拥有幸福的全部机会。
成濑是捕捉情绪变化的大师。台湾电影人侯孝贤在曾一次采访中做出如下评价：“作为导演，成濑巳喜男能够很好地描绘出人类情感如何在一段关系中，被社会左右……并带着一种绝望的感觉。这些角色在银幕上被刻画得十分细腻动人。”成濑的另一部作品《乱云》也反映了导演对自己的人生快要走到尽头的认知。在成濑的一生中，特别是在战后的岁月里，他的电影始终如一地在描绘陷入永恒抗争的人类，而这些抗争从没有“幸福的结局”——命运总是那个最终胜者。美国电影评论家菲利普·洛佩特（Philip Lopate）提出了或许是理解这一观点最理想的方式，他写道：“成濑巳喜男片中那些凄凉的存在使人上瘾……他作品的一大艺术魅力就在于片中不断积累的悲观主义，以及理所当然地认为生活的本质就不是快乐的。因此，我们反倒可以在悲伤中放松下来，从一开始就默许被祛魅的命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