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燃冬》后,于我个人而言是23年暑期档中最欣喜的一部。然而当我打开影评,看到的却是满屏的“烂片”、“不好看”的字样,当我大致读过之后我发现此类评价多出于这部电影与大多数观众的期待/电影的宣发不符:作为七夕节上映的影片,并打着“七夕必看”的名号,理应是一部甜蜜的爱情片,而影片中看似突兀的感情发展,看似“有悖伦理”的“三人行”和这一期待相错位;影片宣发中写着“他爱她,她爱他,ta爱ta,让人愈发好奇到底是谁爱谁”,抱着好奇心去解谜的观众看完电影后“谁爱谁”的困惑不仅没有得到解答,更是再一次被延宕,于是这一重期待亦没有满足;更不用说,习惯了商业片快节奏与紧密的剧情的受众似乎对《燃冬》中较为舒缓的节奏较为文艺隐晦的表达感到“昏昏欲睡”。

以上的理由似乎有理有据、可以理解,不过这些理由似乎都基于对影片有一个先在的预期:“这应是一部甜蜜的爱情片”、“电影应有义务给观众一个答案(而非制造困惑)”或是“(文艺)电影应符合属于多数的商业片受众的期待”,固然这些预设都和影片宣传与影片呈现的错位相关(我也不满于影片的宣发),但是必须承认的是这些预设不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换句话说,这些都是主观预设的或意识形态的。而当我们摈弃这些先入为主的预设时,这些批评似乎太过主观而难以成立;当我们悬置这些宣发所带来的期待时,我们或许有不一样的解读路径。

《燃冬》表面上是一部爱情片,其情节似乎也结构为通过所谓的“爱情”在三人之间的流动而达成三人自我的治愈与和解。影片宣发或许是出于商业考量,但又有意识或无意识试图质询“谁爱谁”,然而从精神分析的视域来看,正如拉康所说“所有的他恋都是自恋”,影片中这种自我救赎/治愈的“爱情”/“他恋”或许可以解读为“自恋”。这种自恋是自我救赎的,是自我疗愈的,是相濡以沫、互相舔舐伤口的,那么这创伤从何而来?影片所指向的似乎是一种由现代性所带来的现代病。

刘昊然所饰演的浩丰是上海金融业的所谓的“成功者”(比如娜娜说他戴的那块表他们工作一辈子都买不起),但他同时也饱受心理上的痛苦(似乎有自杀的倾向),通过后面的同娜娜、韩潇对话的内容可以看出他的精神痛苦来源于小时候父母对他的苛刻的要求与成为“成功者”的期待(于是踏上不得已的“内卷”的道路)以及在大城市打拼竞争的压力与孤独——这或许可以归结为一种现代病:现代性要求我们不断进步,成功似乎是我们唯一的目标,资本是衡量成功唯一的标尺,于是我们不断自觉或不自觉地追赶着轰轰向前的列车(现代性的经典象征,影片中似乎也多次出现),即使站在了列车上也无暇欣赏沿途的风光,生怕被甩下。于是现代性把人们分割为一个个的个人、原子化的个人,而个人的症候常常表现为孤独与意义的中空——这似乎也是浩丰明显的特征(比如在旅游时始终形单影只、在酒店对韩潇说“我不想一个人”、吃冰)。周冬雨饰演的娜娜看似古灵精怪、开朗大方,但其实和浩丰分享着同一套被现代性所规训的价值观(比如对浩东手表的羡慕),但是实然存在的却是娜娜与浩丰之间阶级的或是资本的鸿沟(还是手表作为例子),这或许是娜娜起初会对浩丰另眼相看(相对的是娜娜说韩潇“不够特殊”)并热情“讨好”甚至付出身体的原因。此外影片娜娜被刻画为一只受伤的天鹅——因为受伤而无法成为芭蕾舞舞者,而被迫放弃了自己的梦想,于是娜娜成为了一个导游,工资微薄却要费心费力、献媚讨好,这或许是娜娜向现实的一次妥协、向现代性的一种臣服,亦是其内心隐秘的创伤所在。第三个人物是屈楚萧所饰演的韩潇,他起初似乎并没有同浩丰、娜娜分享这一套现代性的价值观,相反其表现出的是安于现状,知足于当下(韩潇有明确的台词),似乎脱离于现代性的裹挟之外,比如当浩东问有没有想要死去的时候(大概是这个意思),娜娜只是回答“死是需要勇气的”(没有否定死亡,只是说自己没有勇气去死),只有韩潇对两人的看法感到诧异与抵触。但是随着浩丰这个外来者的到来,现代性似乎也随之莅临,将韩潇渐渐裹挟入其中而发生了改变:比如当韩潇看到墙上贴着的二十万悬赏金时,他不禁感叹“我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影片的末尾处韩潇似乎收拾其字典(文明、现代的象征)等东西,骑着摩托车准备前往某处,电影中没有明确交代他要去往何处,或许他是想要离开这个偏僻的、“蛮荒”的地方,或许他是想要前往某个城市,接受现代性的“洗礼”。我们无法获知。共同的是,三个角色都有想要趋向死亡的瞬间,首先是浩丰站在长白山的悬崖边将跳未跳,其次是娜娜主动地向熊走去,最后是韩潇骑着摩托车似乎要撞向大卡车,我们可以解读为与治愈救赎相伴的“向死而生”,也可以解读为这是现代性下现代(年轻)人的向死心理,因为现代人似乎在这现代性的法则下活得太累、太单薄、太孤独了。

浩丰的延吉之旅、三人的不羁漫游、长白山之行便可以视为一种对现代性的短暂逃离,这里没有竞争压力,这里没有金钱的困扰,这里没有资本的压迫,这里有的只是“友情”,是“爱情”,是无牵无挂的放纵,是挣脱出了现代性大山压迫的片刻喘息——这是一场疗愈自我、救赎自我、解救自我的仪式。那么这里的“爱情”真的是他恋吗?还是说是为了治愈自己的创伤、宣泄内心压抑已久的情绪的“自恋”。这里的“爱情”真的需要拘泥于固定的两个人吗?还是说作为“自恋”的爱情其实只是一个人和一面镜的故事——谁爱谁不重要,谁爱谁其实都可以(浩丰爱韩潇或许也可以成立)。在影片的最后,娜娜在半透明的塑料帷幕内沐浴,而浩丰在帷幕外抚摸娜娜的身体,镜头不断在幕内与幕外切换,两人并没有分享画面空间(即使分享,其中一个人也只是身体的局部,并因为塑料帷幕而模糊),塑料帷幕也如同一面墙将二人隔开,这样的视觉语言似乎无声地表明这里的“爱情”没有两个人,从来只有一个人。

三个人中,浩丰和娜娜是现代性的进行时,而韩潇似乎是现代性的将来时,他们都是被或将被现代性裹挟的现代人。他们受挫,他们孤独,他们向死(但未必“而生”);他们“自恋”以自愈,他们“自恋”以短暂逃离,但似乎终究无法逃离,毕竟浩丰总是要坐上“列车”离开延吉回到上海的,短暂的相遇与放纵带来的只是暂时的想象性疗愈与自恋式的自怜——《燃冬》或许在这个意义上是一则现代(年轻)人的爱情寓言,质询着其爱情是他恋(ta爱ta)还是自恋(自怜),质询着其是否有逃离现代性的可能。

By the way,以上只是个人观点与解读路径,不喜勿喷。



燃冬(2023)

又名:The Breaking Ice / Un hiver à Yanji ​​​

上映日期:2023-08-22(中国大陆) / 2023-05-21(戛纳电影节)片长:97分钟

主演:周冬雨 刘昊然 屈楚萧 魏如光 刘白沙 

导演:陈哲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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