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导演陈哲艺的第四部长片——同时也是他首部在中国内地拍摄制作的华语长片——《燃冬》，在相继入围戛纳电影节、多伦多电影节等后，终于在8月22日正式迎来内地公映。

对于陈哲艺而言，讲述一个异乡人的故事并非难事。从《爸妈不在家》中的菲佣、到《热带雨》中来自马来西亚的老师、再到《漂流人生》中流落希腊的伊比利亚难民，可以说，在陈哲艺的电影世界中，始终游荡着某种不稳定性。角色往往会被放置在摇摆的处境中，遭遇始料未及的欲望——或者，困境。

因此，在《燃冬》中，三位主角都被刻意设置成“外来者”，且与演员本身的成长背景暗合。他们跟随着同样“置身事外”的导演一起，在延吉度过了一个怅然若失的周末。正是这种超出生活经验的、焕然一新的视角，赋予了《燃冬》不同以往的影像气质。

这一次，东北不再是张猛、耿军式的黑色幽默，也不同于《漫长的季节》“向前走，别回头”所昭示的倔强的失落、怅惘的乐观和辛酸的浪漫，转而呈现出更加年轻、更加清新、更加轻盈的一面。

正如周冬雨饰演的娜娜在夜店所说的那样：“没想到吧，延吉还有这样的地方。”对习惯了从双雪涛、班宇的文字中获取东北经验的观众来说，应该很难想象一部发生在东北的电影中，竟然没有悬疑、没有谋杀、没有熊熊燃烧的火焰、没有工厂改制后父辈的长叹——甚至没有妙语连珠的“金句”。厚重的“奶砖”不见了，这里只有清冽的“冰沙”。

得益于此，《燃冬》与以往“夏令营”式电影相比，虽然同样聚焦于短暂产生交集后又分散的青年人，却天然地被赋予隐秘的克制性。你可以想象将类似的故事平移到夏天的意大利，那就会是《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中值得一生怀念的炽烈——恰恰是冬天的延吉，大量冷色调的画面、被白雪覆盖的长白山，让人本能地怀疑迅速升温到极点的感情能否发生；反之，正是从这种克制中漫溢出的依赖与爱，实则最独特。当浩丰对大萧说出“我不想一个人”，这既是自救，也是最恰如其分的告白。观众会看到，同样是在描述升温，夏天的水会被蒸发成无形的蒸汽，而冬天的冰，则会在融化时留下痕迹。

所以，《燃冬》看起来关于冰，但大多数时候，真正的纽带是水——或其他液体。“破冰”的过程、彼此坦白的过程、建立联结的过程，也是水流动的过程。

在旅行团中，娜娜给浩丰先后递过私酿酒和蜂蜜水，浩丰从拒绝前者到接过后者的过程，几乎在明示关系的变化。于是，当三人一齐回到娜娜的家中，娜娜的第一反应是端出清酒、娴熟地拿出酒杯；当前队友造访，娜娜默默地去烧开水；当浩丰带大萧回到自己的酒店，他说的第一句话是“要喝水吗”；在长白山，大萧刚刚用过的保温杯，浩丰毫不犹豫地接过。这种传递，本身就是一种认同、一种接受。

在最后一场娜娜和浩丰的情欲戏时，隔着帘布的浩丰抚摸正在洗澡的娜娜的身体，几乎是在最氤氲和旖旎的时刻，浩丰落下一滴泪，随后离去；在炕上，大萧决心踏上远行之路，玩游戏的表弟因即将分离而哭泣，你能清晰地看到他抹眼睛的手背因眼泪而湿润——水无处不在。

这种流动，再次证明三位主人公之间的关系绝非用“三角恋”或“谁爱谁”能概括。人本来就是暧昧不清的生物，爱更不是能被简单定义的境况。娜娜和大萧持续了许久的角力平衡被突然造访的浩丰打破，但没过多久，他们就重新建立起了新的平衡，而这种平衡也会随着周末的结束而消失。

如果一定要指出三人的关系路径，那我情愿说他们三人对彼此都曾有过微妙的爱的悸动。自然的流动，其方向无法左右、无法把握；唯一能确定的，的确正是“不确定”。就像传说中原本要苦等百天、不见天日的熊，在第21天就化成了熊女。《燃冬》有着在巨大的不确定下确定的迷茫和焦虑，这是从法国新浪潮中寻找到的养料，但又绝非对《祖与占》或《戏梦巴黎》的单纯的延续——从这点上看，《燃冬》接续的应该是《春风沉醉的夜晚》《观音山》《漫长的告白》的华语序列。

值得注意的是，从刘昊然饰演的浩丰身上，我们能够更加清晰地窥见这种无法固定的流动性所带来的两歧局面。

前二十分钟里，浩丰是个自觉的影像记录者，他拒绝娜娜帮他拍照的邀请，用手机那主客混淆的镜头拍摄没有他的踪影的周遭——刻意为之的藏匿，但仍然留有依恋。随着浩丰手机的丢失，他被粗暴地斩断了固定和留存记忆的可能性，而影片的确再未有过他使用手机、或被拍摄的镜头。换句话说，浩丰的延吉之旅、与娜娜和大萧的相遇，没有任何客观的凭证，也失去了分散后再次建立联系的可能。当浩丰的手表也停摆，我们几乎可以肯定，他所拥有的一切都陷入困顿和停滞，甚至这种停滞也无法被固定，因为一切都被还原回最为跳脱的主观感知。

思绪和直觉是对福柯“时间表”的对抗，但浩丰最终坐着火车——精准时刻的最初源头——回到上海，在这种矛盾的缝隙中，撕裂的痛苦被无限放大，浩丰的困境仍未停止。

由此来看，很难说《燃冬》提供给了三位主人公人生的出路，但它的结尾至少指明了流动的方向。大萧前往“外面的世界”、浩丰回到按部就班的生活、娜娜决定过年时回家，潜逃的“脱北者”被抓捕归案。异乡人终究属于异乡，无处可去的人或许在某一个刹那融化了寒冰，但没人知道它是否还会再次冻结——至少一切恢复平静后，《苏珊的舞鞋》仍在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