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四宝站在操场上大喊她的名字。那是她除了演出之外,打扮的最漂亮的一天。她款款走下楼,他愤怒地扯住了她的黄丝巾。她被他跌跌撞撞地拖拽向前。他对她极尽羞辱,然后把她推倒在空无一人的操场。

她整个人面朝下匍匐在操场黄色的硬质土地上的样子,总是在眼前,非常清晰。

这是一个疼痛的故事,也是一个平凡的故事。这是一个特别的女人,也是一个悲剧的女人。数种感情在这部电影里混乱的交织着,它们的交结点就是我们每个人在生活里都会遭遇到的那个解不开的结。但是每个人的人生里都会遭遇一次立春。每个人的心中都活着一个王彩玲。

这部作品唤醒了我心里某些难以道明的力量,随它一同苏醒的还有某些同样无法言明的凄凉。一瞬间,我非常的迷惑。我想起狄更斯在《双城记》开篇时说过的那句话: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

这个世界上,总有人简单又极端。他们认识这个世界,总要通过伤害自己来完成。王彩玲在那个时代里显得很尴尬很孤绝。她第一次出现在镜头前,步态笨拙,衣着潦草邋遢,样貌也很不好看。她一口回绝了提着菠萝前来请她为师的黄四宝和周瑜。她说,中央歌剧院正调我呢。

梦想即便不能让人崇高,至少也能让人显得清高,尤其是在这个闭塞贫穷的小城里,王彩玲从不掩饰她远走高飞的野心和高高在上的自恃,但她却从不流露虎落平阳的哀伤和寡欢。她铁了心的要走,要去北京,去中央歌剧院,这就是她的过去,现在还有将来。

在生活这场硬仗里,梦想总会与现实狭路相逢。爱情是所有女人的软肋。它看起来似乎可以为女人们遮风挡雨。它瞬间袭来,包围你,迷惑你,然后迅猛地把你掠夺一空。当王彩玲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一无所有。那个看起来很强大的王彩玲,勇敢地不怕别人说她丑,笑她是个老姑娘的王彩玲,卸下梦想的武装,脆弱的只剩下一副没有办法不受伤的肉身。但她毕竟是王彩玲。她对着大胆求爱的周瑜咬牙切齿的说:“我是宁咬仙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她没有觉得自己潦倒到需要一个男人。她还有梦想,还有一副好嗓子,还有在中央歌剧院里大展宏图的将来。她就这样,拒绝了她此生唯一的追求者。曾经被她视为知己,让她在那个还算保守的年代里脱光了做人体模特的黄四宝,在扯着她的衣领,对她咆哮道:“你让我觉得,我被你强奸”了之后,在这个小城里消失了许多年。

在爱情里,女人永远是劣势的一方。黄四宝和王彩玲,本来应该是旗鼓相当的。但爱情让王彩玲式微。她为了黄四宝轻易的放弃了理想,到头来,黄四宝甚至都没有说过一句爱她。王彩玲瞬间被禁锢了,被捆绑了。但是黄四宝,就像他曾经说的那样,“我一看见有人提着包离开这个城市,别管他去哪儿,我都很羡慕”,他离开这里去了远方。王彩玲从塔楼上跳下去,但是没有死。当她吊着手臂,目光呆滞的跟周瑜诉说黄四宝是怎么追求她利用她然后再把她抛弃的时候,我想到了齐秦的一首歌,外面的世界。“当你觉得外面的世界很无奈,我还在这里耐心地等着你”。女人的感性,总是让她们甘愿为了所谓的爱情轻易放弃外面的世界,选择留守原地望穿秋水。当她明白出去的人永远都不会再回来,却又无法停止等待的时候,抹杀过往,否定对方,就是一个女人最后能为自己做的,看似很可笑但其实非常决绝和痛苦的自我保护。这个时候,凌乱的感情,破碎的心都不重要了,她能够竭力去挽回和保全的也只有自尊而已。

胡金泉是这个作品里相对于王彩玲而言悲剧色彩更浓的角色。跟着歌舞团下乡表演节目,穿着紧身裤画着浓妆踮着脚尖跳舞的胡金泉得到了无知乡民们的疯狂嘲笑,他既气愤又害羞地抢过大衣裹住自己,忿忿然地离了场。王彩玲穿着自己缝制的演出服,用意大利语声情并茂地演唱歌剧时,本来因为胡金泉的表演退席过半的人群顿时走的几乎一个不剩。但王彩玲坚持了下来,一直唱到曲终,人也真的都散尽了。

回程的车上,两个同病相怜又心心相惜的人开始攀谈。芭蕾舞演员却要在当地歌舞团里教大家扭秧歌;骑着三轮车带母亲去公园兜风还要接受别人“二胰子”的辱骂,弄得母亲甚至都要扯住围巾遮住脸这般难堪。王彩玲请他吃饭,简陋且脏乱的小饭馆,这是两个人之间最初也是最后的交流。

胡金泉把团里的女舞蹈演员拖进了女厕。昏暗的镜头前,没有画面,只有女人的嚎哭:“胡老师,别这样。”然后掩面冲了出来。跟在她后面的胡金泉,带着王者的骄傲,把围观众人的指指点点当做光荣的嘉奖。他用一种毁灭自我的方式,向这个世界证明了他是一个正常的男人。

王彩玲去看他。铁栅栏里,剃了平头的他,笑容盈盈地说,我给你跳个舞吧。然后穿着囚服和布鞋,踮起了脚尖。王彩玲没有看完,她一言不发的起身离开。这不是一个能够让她心平气和接受的结局。梦想和现实的冲撞下,胡金泉被撕得破烂。在针尖上坚持梦想,这也许就是她和他共同的命运。

高贝贝的出现是这个社会给她最沉重的一击。她为了这个自称得了绝症喜欢唱歌的女孩子倾其所有,得到的却是谎言相待。王彩玲一直坚持的梦想,通过另一种形式在眼前顷刻破碎崩塌。她怀着最单纯的热情,把自己“唱到巴黎歌剧院”的梦想托付在这个时日无多的年轻女孩身上,她以为,高贝贝也和她一样,带着用生命承载的热情,只是想要唱歌而已。但其实,这么沉重的热情和梦想,岂是谁都能随便拥有的?太多人有不起,也不敢有。那些最赤诚最纯粹的热爱,有时候闪着烫手的金光,不是谁都敢抓住的。

她从北京回到小城。画面里,头上扎着土黄色围巾的王彩玲,骑着二八自行车,艰难的逆风而行。这就是王彩玲。这就是一直在逆向行驶,遭遇阻力的王彩玲。但是你看,她从来没有迷失过方向。

她渐渐过了满身锋芒的年纪。这么多年,她唯一执着的除了梦想还有她曾经交付出去却被狠狠浪费过的爱情。当生活让她逐渐疲软之后,她走进了婚介所。她的征婚要求还是一如既往的非常王彩玲,心气如常,眼光如常,只是人却不能如常:她老了,年轻时就不好看的模样如今越发不堪。她没有找到对象,于是她去领养了一个孩子。一个兔唇的女娃娃。她去菜市场卖肉兼差,赚钱替她手术。

她去的那个婚介所,老板就是当年她口中的“情感骗子”黄四宝。这个世界变化就是如此之快。当年那个越挫越勇,周而复始报考美院,一边在炼钢厂当工人一边不懈作画,个性清高倔强不愿意开口求人的黄四宝,现在一如所有发了横财的土老板一样,满身俗不可耐的打扮,开着长安小面包,债务关系混乱,被人追打。他轻易的迷失在了这个世界里。没有人知道,他是不是曾经试图坚持过。我们只看见了生活改造一个人的结果。

我很喜欢这个故事。曾经为张艺谋掌镜的顾长卫,操持导筒也丝毫不势弱。不同于当下年轻导演的风格,他彰显了踏实稳健的叙事风格以及雕琢细节的精益求精。我也很喜欢这个年代。虽然我不知道顾长卫的重塑是不是那么精准,比如那个年代的人是不是真得用磁缸吃饭,真得穿那样的衣服,真得骑那样的车,但是至少对时代精神的复活,与我记忆里对那个时候的印象是可以契合的。

我不止一次说过,我很喜欢那个时代。现在看起来有点好笑:大家穿得都土土的,都没有目的地追求那些艺术气息:王彩玲唱歌剧,黄四宝画油画,就连周瑜也会用带着浓重包头口音的普通话朗诵诗歌。那是我们父辈的时代,在他们很多人的心里,都曾经活过一个王彩玲吧。不管最终这些理想的命运如何,至少他们曾经有过。为某些情怀坚持的过程,那就是青春。相比于如今的我们,总觉得我们的父辈把他们的年轻时代过得更加鲜活,有所追求,有所信仰,也有所迷惘,有所犹疑,然后,在梦想与现实间做出选择。

在这部电影里,没有伟大或者卑鄙。王彩玲并非被树成了一个崇高光辉的形象,黄四宝也不需要被唾骂。这就是我喜欢这部电影的原因之一,它只有陈述没有定性。这就是那个年代:每个人都迷惘,每个人都痛苦,每个人都要选择。

黄四宝说:“你让我觉得,我被你强奸了”时,我想起了很多年前曾经有过的一句话。“生活就像强奸,当你无力反抗时,只有闭上眼睛享受。”

王彩玲和黄四宝看起来选择了不同的路径,但事实上,在生活强势的入侵面前,他们最后都只好躺下来。

我不知道这可不可以理解为导演对某种情怀的埋葬。影片的最终,王彩玲走上了中央歌剧院的舞台。这是顾长卫献给所有王彩玲们的时刻。它其实不存在,它只是生动于王彩玲的想象中。我嗅到了其中的落寞和诀别。这不是一个成就辉煌的时刻,而是一个告别的瞬间。它了断了王彩玲所有的梦想,它最后一次出现在她的脑海里,然后消亡在真实的生活中。她不再是那个心比天高,去歌剧院毛遂自荐的王彩玲,她只是一个单亲妈妈,只是一个未曾被爱情垂青过的女人。

“当梦想照进现实”。从来没有人说“当现实照进梦想”。我们毕竟活在烟火人间。我又一次想起了狄更斯的话: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

立春(2007)

又名:And the Spring Comes

上映日期:2008-04-10(中国大陆) / 2007-10-23(罗马电影节)片长:105分钟

主演:蒋雯丽 Wenli Jiang/张瑶 Yao Zhang/李光洁 Guangjie Li/董璇 Xuan Dong/焦刚 Gang Jiao/吴国华 Guohua Wu

导演:顾长卫 Changwei Gu编剧:李樯 Qiang 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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