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陆唐的爱情故事,许多剧种都有演绎,曾经看过粤剧剧本《梦断香消四十年》,看后发现与早年越剧电视剧《沈园绝唱》的人物、立意颇有相似之处,连一些桥段也比较相同,比如算命之说、逼入庵堂、唐琬与赵士程的婚后生活,还有与芳华版唐琬相似的双洞房。也许是我先入为主,我第一次接触陆唐的故事改编便是浙百89版,由顾锡东先生创作的《陆游与唐琬》已经在我心里奠定了牢固的陆唐形象。这篇文章是从剧本角度来表达我对顾锡东先生大家手笔的高山仰止。

在我看来,陆游与唐琬的爱情不仅仅是青梅竹马,不仅仅是才貌相悦,更因为他们宛如镜面一般,互相折射出相同的志趣和性格。因此造成他们被迫分离的原因不能是世俗的“无子”、“姑舅不喜”、“命理相克”这些理由,太世俗化太故事化。他们的悲剧原因只能是性格的、命运的、时代的——不容于时、不谅于亲,彼此更深深明了对方的不平不甘不屈。小红楼这场戏便起到了这个作用,把陆游不容于朝、唐琬不容于家的共同背时命运解读得很清楚,也让观众明白了两人爱情的根源在哪里,相爱的深刻又在哪里?这样的情感最终夭折于时世,唐琬抑郁而终、陆游怀念终生,更增其悲凉无奈。陆游怀念的不仅仅是爱情,更是他青年时代所有的理想,以及只被那一个人深深懂得的情怀,正如他的菊枕诗写道“少日曾题菊枕诗,囊编残稿锁蛛丝。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粤剧剧本最后唐琬临终感叹“知音长逝再难逢”,说明很多人都知道陆唐之爱是知音之爱,但是知音二字不是唱词说说就可以的,粤剧剧本中我难以看到知音二字,只看到唐琬在两个男人的情爱漩涡中难以自拔。当然粤剧剧本正面表现出陆游治国平天下的一面,但不能说越剧没有表现,因为正面写金戈铁马非越剧所长,所以浙百版本选择的是用陆唐之爱去折射陆游家与国的双重悲剧,悲慨之深更具沉郁。

今天写这篇文章主要想说说我对浙百《陆唐》的认识,因为顾伯伯的剧本主要还是站在陆游的立场来写的,当呈现在舞台上的时候,更多人被一身藏青长衫书剑飘零的陆游那忧郁的气质所打动,很多人并不会从唐琬的角度来考虑。但是我很想说,顾伯伯不愧是大家,尽管他站在男性的立场,却依然写出了一个值得陆游去深爱的女性形象,比很多声称表现唐琬的文本所塑造的唐琬形象更鲜明更可敬可爱,更让人思之再三恻然不已。

记得曾经看过顾伯伯一篇文章,他所想写的陆游是家国双重失意时期的诗人形象,内失爱妻、外绝仕途,正如剧本在绝亲情一场里写道“悲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愤难平,内外交困是陆游。想我枉以天下为己任,徒然少年意气稠。恨秦桧压得我气难透,铁铸的心肠不低头。功名事业一无成就,家庭破裂急浪翻舟。”作为中国历史上一位名标青史的爱国诗人,他留给人们的固定印象便是《示儿》中所展现的“至死不渝心许国”,这位诗人留存的诗作有一万多首,词作却只有寥寥一百多阙,他是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所以秉持“诗言志、词言情”的写作规范,儿女情事只可入词,可是他却有不少诗作怀念前妻,甚至在晚年还写下了“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的诗句,此情之深刻骨铭心,诗人这般数十年如一日怀念悲悼的爱情,一定是铁马秋风主旋律的生命中最温情的慰藉,一定是青年时代家与国的最美满理想。世事苍凉、家国梦断、伊人香消,蓦然回首处,生命中只剩下日复一日的怀恋。

作为诗人毕生怀念的女主角,要酬和他的理想、倾注他的眷恋、承担他的爱与痛,成为他生命的温暖,唐琬的形象不能是单薄刻板的大家闺秀,也不能是普普通通的所谓才女。当然很多作品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所以大家一般都倾向塑造于唐琬与陆游的志趣相投。顾伯伯的剧本所用的手法比较隐晦,比如第一场赏新曲,陆游倾吐的是抑郁不得志的悲愤,而唐琬却是温柔解语花的形象,表面看来唐琬好像只是红袖添香的境界,其实她所做的事情在大家闺秀层面也是很出格的了。比如整日拉着陆游以“散心”为名游山玩水,更是不顾忌闺训,与陆游一起跟一群士大夫听歌姬唱曲侑酒,因此陆母找来一看到这场景就大为不满。在第一场中,陆游“问琬妹,可愿展翅远飞开”,唐琬答道“哪怕是随夫从军我不畏”,“在天愿做比翼鸟”这就是最美好的爱情,一起展翅飞翔在广阔的蓝天,正是舒婷在《致橡树》中所说的——“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所以说顾伯伯笔下的唐琬并非是表面上看来的“温柔解语花”,她在温柔的外表下其实有一颗不听话的心,大概也正是这种不听话的心,才会无所顾忌地去做这些大家闺秀根本不会做的事情,也正因为此,虽然与夫婿志趣相投有着精神层面的共鸣,却逐渐失欢于婆母,埋下了婚姻悲剧的根源。这种悲剧在封建时代并非一个,《浮生六记》中的陈芸也是一样。

关于李盼盼这一形象的设置,旧版中写了这一个被陆仲高抛弃的歌姬形象,用意是很深的。首先李盼盼被陆仲高抛弃,而唐琬在第一场中请陆游帮忙时说“女儿家的痛苦莫过于弃妇悲哀。”殊不知一语成谶。而唐琬结交歌姬、甚至为了帮她与陆仲高见上一面,得罪了这位新贵堂兄,形成了陆母休妻的导火索。陆母多年来对她“不听管教任性自专、放纵丈夫沉溺私情、耽误儿子大好前程”积累的怒火在这一刻点燃。其次李盼盼在第一场出现唱“咏梅”曲,那是陆游品格节操的自喻,还引出了一个重要人物赵士程;第三场出现激怒陆仲高,那是形成陆母休妻的导火索,更由对陆仲高的态度见出陆唐夫妇的共同心性;第五场出现在沈园,见钗头凤。最后又交代了她去拜祭唐琬之墓,可以说李盼盼成为陆唐爱情变迁的见证者。最后李盼盼的结局更是意味深长,唐琬墓葬梅林,李盼盼哭坟回去一病不起终致夭亡,这是怎样的伤唐琬而悲自身啊。李盼盼自始至终都是陆唐悲剧的映衬者。

在小红楼这场戏里,旧版的词写得真是意味深长。唐琬于梦境中所看到的梅林,是两人所共有精神世界的写照,而陆仲高与陆母的出现击碎了梅林的皎洁意象,一个说陆游诋毁宰相必须服罪,一个责骂唐琬坏了儿子前程。他们都是陆唐精神世界的毁灭者,也是两人所不屈的外在压力。所以唐琬说“你是埋没人才难吐气,我是屈做弃妇满面羞”,两人曾经有共同美好的理想,如今又遭逢共同不堪的现实境地。陆游劝慰她道“琬妹当抛世俗见,一双美玉蒙尘垢。缺月自有重圆日,不达目的不罢休。”但是唐琬比陆游更清醒,或者说更敏锐地直觉到了即将到来的命运深渊,她知道他们的爱情终究是不会圆满了,她现在只是在徘徊于两难的处境,狠心了断还是眷恋不舍?狠心了断“怎忍心自摔瑶琴碎知音”,眷恋不去又怎舍得让陆游困于家事“青春耽误志难伸”。在92版那版碟片中,陆唐还有一段对话——
陆游:我的琬妹,我想了好久,你旌节不逊于须眉,深情倾注于知己,并不冀望我屈志求官,而是鼓励陆游毋忘中原之沦亡、伤及遗民之苦难,有你琬妹在我身边,我只有内助之幸,而无内顾之忧啊!
唐琬:我的表哥,我也想了好久,唐琬寄身红楼、忍辱含愁还是小事,想起你夜夜为我牵肠挂肚,书也读不进,事也不能做,消磨你的壮志,误了你的大事,你……你怎么叫我做你陆游的好妻子?

我每次看这两段的时候,觉得这才是知音的写照啊,情深义重皆在于此,知己爱侣莫过于此,只可惜终究是必须用爱情的割舍才换得陆游挣脱母爱的枷锁,曾经畅想的“随君化作双飞燕”,只落得比翼双飞的梦想折翼在半途。陆放翁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关山漂泊、仕途辗转,经历了无数的失意、落寞、坎坷,每每午夜梦回之时是否会想起这小红楼里深情眷恋的不舍、自我牺牲的期望呢?正如他诗中所写“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生离与死别,哪一个更摧肝断肠?不曾经历怎么得知?而沈园重逢,只是给这个悲剧一个最终的世俗结局。在旧版中,唐琬泣血题诗于梅花披肩,嘱托侍婢“交给他,日后若酬壮志,毋忘祭我”。陆游的壮志不仅是他个人理想的实现,更是当年两人并肩畅想的梦想,只可惜自己再也等不到了!所以无论新版旧版,都会设计一个意象化的空间,让陆游与唐琬最终在梅林中重逢。

赵士程这个人物,在沈园绝唱、芳华版唐琬与粤剧剧本中,这个人物都有大量戏份,而且正面书写他的心曲情怀,让人对这个护花使者产生深深的同情与尊敬。为什么浙百陆唐比较多地回避与赵士程与唐琬夫妻情感的描写呢?我的看法是,正面描写的是因为唐琬对这两人的感情很复杂,有戏可写而且能写得很动人。比如粤剧剧本最后唐琬临终“先谢赵郎情义重,胸怀豁达可怜侬。恕我冰心常却宠,君知唐琬有哀衷。怀念诗人心悲恸,伤情伤国恨重重。千里江山非大宋,知音长逝再难逢。”我常觉得这几句简直就是浙百版本唐琬临终心曲的写照——如果她能说话的话。任何版本的赵士程一定是这样子的,根本说不出新意,所以浙百选择了不说,一个字也没说,没说赵士程如何,也不提什么知音。旧版只是那一句临终遗言,还有伴唱的十六字令“山啊……雪舞梅林一片丹。魂何在,欲觅十分难。”戏浅情长,不知别人如何,我是越想越是伤怀,伤唐琬伤陆游伤赵士程,而且这种伤怀没法用语言表达,大概正是“千言万语不如一默”了。当然我觉得还有个原因是因为此剧立意角度在陆游,赵士程不能多写,写多了喧宾夺主反倒有损陆游形象。

《陆游与唐琬》的意义在于,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时候,小百花选择这一剧目开始实现转型,之前的剧目如《五女拜寿》、《唐伯虎》、《相思曲》虽然是新编戏,但是依然走传统戏曲叙事模式,陆唐特别是旧版的陆唐开始成为一座嫁接两个阶段的桥梁,首先依然是传统叙事模式,依然是传统爱情题材,但在题材、结构、文辞上实现了“文人化”,在舞美服装舞台呈现上开始向诗化唯美发展。所以顾伯伯在写作这个剧本的时候,规避了对陆唐故事的常规桥段和叙事角度,把这段爱情诗意化、纯粹化、理想化,与陆游的家国失意仕途坎坷相互映衬,使越剧讲述情爱的格局不再局限于才子佳人卿卿我我。记得曾经和一个非戏迷的中文系研究生朋友去看《盘妻索妻》,她看完的感想是越剧怎么能把一个国仇家恨的故事讲得如此喜感?我觉得越剧不是不能承载厚重的题材,但是一定要举重若轻。直至今日,越剧舞台上也算涌现很多文人戏了,却无一个超越《陆唐》的高度,无一个突破《陆唐》的格局,大概是因为再也没有顾锡东这样的大家手笔了吧。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这是陆游在生命的尽头写的最后一首关于沈园往事的诗。后人游览沈园,总会去凭吊这段伤逝的爱情,又何尝不是借他人杯酒浇自己块垒呢?多少的遗憾与不甘,多少的向往与失落,都寄托在这两首唱和的《钗头凤》中,“沈园长留钗头凤,千古伤心岂陆唐?”

陆游与唐琬(1989)

片长:125分钟

主演:茅威涛 / 陈辉玲 / 江瑶 / 邵雁 / 董柯娣 / 洪瑛 / 

导演:杨小青 / 编剧:顾锡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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