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刷了,字幕翻过了,台词好几句都能用匈牙利语说出来,还是好些地方不能消化贝拉塔尔。如同一切结构严谨的作品,撒旦探戈是一个完美的十二节的圆环,以女孩虐猫为对称轴,在这里一切恶意和庸俗无意中作用到了一个最无辜的生命身上,变成唯一有颜色的一段,白色人形的阴影上被泼上了血红,无法混入背景里渐变的黑灰色,因而被独立选出,称为“未装订的”。
在两边紧挨着它的,是一个小对称结构,仔细一看你会发现最后一镜回到了开头的机位。这一大段作为“撒旦探戈”的主体,说的是成人世界的狂欢,而性是其中放射性的动力源,由性带来的赤裸裸的尴尬(Schmiedt),嫉妒(克拉蒙),关系重组(Halics和Schmiedt太太共舞,和kraner太太吃一块奶酪卷),被无视的信仰(Halics太太),虚若无物的道德藩篱(Schmiedt太太),和大開眼戒中那个带着面具群交的神秘俱乐部异曲同工,揭示了世界中视为禁忌,而却是成人间相处深处最常见和心领神会的语言。所以当女孩像一簇小火焰,从黑暗中的雨中原野走向酒吧的时候,她从窗口看到的一切,使她经历的不止是漠然和冷酷,更多是不解和惊骇,骇于这个群魔乱舞的放纵世界,这个秩序真空的世界,就是近在她身边,她长大要身处的。
很少有人发现,这一个大段是有着贯彻始终的音乐逻辑的,鼓点(水滴声),探戈前奏(克拉蒙的碎碎念),Galicia,到探戈,一首完整的交响诗,埋伏其下的还有视野之外的蜘蛛工作,编织网罗了一切,音乐上像构筑和监视了这首交响诗的琴弦,又是这群农民无法挣脱的宿命的隐喻。克拉蒙的那一段独白甚至可以被比成一个充当背景的云状音层,或者主导动机,它本身有韵律的节奏不断地重复,在重复中拆解,重组,变奏,而整体乐思(情节)在它之上独立发展。

我对电影的发现之旅其实就是对长镜头的发现之旅。小津的长镜头源于东方的秩序和平衡;塔可夫斯基的长镜头是诗意的序列,更像目光,温柔的凝视;侯孝贤的长镜在于制造情境,安哲更关注情绪的来龙去脉,它的源头,延续,波折,放大和消解。贝拉塔尔是什么?是一种在场感,要求“你也在这里”,所以就镜头就有了时间长度的需求,观者被迫在这个时间里去越来越了解自己身处的环境,树,泥土,雨,牛,农场,房屋,他们自己的眼睛在单调的画面中寻找剪辑,及至去感受整段真实时间给自己留下的印象。

那么为什么在塔尔的作品中唯独撒旦探戈这么长?这就要聊到它源自的文本中强烈的解构性。故事里两天多的时间,在电影里实际上被不断的重复,由各个角色不同的角度去叙述,来回加强给定时间的意义和纵深,尤其是第一天,因为村庄全体人的参与,时间和事件因为总和变得沟壑纵横,文本丰厚的同时时间也就因此叠加。与其说撒旦是一部电影,其实更像一部长篇小说,它不是从头至尾一口气呼成,而是不同视角重叠,其间偶然地相交,彼此埋线、印证、补充(比如伊利米亚斯归来的消息被多次渲染;比如医生在林中昏倒之后伊利米亚斯三人从雾中穿过,是第三段和第二段的交续;再比如两位公务员修改伊利米亚斯的信,补足被前段晚饭打断的书信内容)的建筑结构。所以我并不觉得连续七小时看完撒旦是一种真正适合它的观影方式,就像不一定非得一口气看完长篇小说,那只是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体验,因为人的神经实现太容易脱敏了。

即使满目看到的是这样的龌龊,低能,短浅,疏离,自私和死亡,我仍然触摸到了塔尔对匈牙利,好像对沦为娼妓的母亲般的爱。从拍摄底层出道的他,没有一瞬间不属于那片泥土。医生在众人撤离村庄后,独自一路步行8公里去看教堂,发现里面一个疯子无休止地敲着铁块,大喊“土耳其人来了”,这一个镜头以前塔尔放的是平原上广阔又肮脏的土地。就好像医生对这一片土地的凝视,把整个故事带回了中世纪的某一个时期似的,在那个时期这里饱受土耳其的摧残,深陷水深火热,人人自危,而同样一片土地,在上百年以后共产主义的梦想下,依旧未逃贫瘠的命运。在这一刻鸣响的铁块,和着Vig Mihaly轰鸣融解的钟声,就好像这位母亲震彻古今的哀鸣,和裹挟着她泥浆滚滚的洪水,从贫瘠里将她冲刷向目难所及的远方。

撒旦探戈Sátántangó(1994)

又名:Satan's Tango

上映日期:1994-04-28片长:450分钟

主演:Mihály Víg/Putyi Horváth/László feLugossy

导演:Béla Tarr编剧:László Krasznahorkai/Béla Tar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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