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看过的第1000部电影。七个半小时的黑白影像,从早到晚,一次观毕。
《撒旦探戈》是一部神奇的电影。无论是它的惊人片长、故事文本、镜头语言,还是影片中蕴含的历史与生命的重重隐喻,都堪称伟大。
这是一次终生难忘的观影体验。这是一部终生铭记的影片。



影片的序章是一个长达八分钟的推轨镜头,镜头拍摄的主体是农庄中的一群牛。牛群在破败的农房之间、泥泞的道路之上缓慢地行进,时而停下觅食、相互爱抚。摄影机随着牛群的运动而运动,忠实地记录下这平凡沉闷的八分钟。这八分钟牛群行进的意义,大概没有哪个初次观看《撒旦探戈》的人能瞬间领会,只能带着这个疑问进入接下来七个小时有余的观影苦旅之中。
[img=1:C]牛群行进[/img]
进入正篇,影片开始讲述集体农庄中的人们的故事。随着远处钟声的敲响,农庄中的一天开始了。农民们刚刚赚了钱,整座农庄却没有欢乐的气氛,男人之间相互猜忌、图谋攫取对方的钱财,男女之间则生出复杂的通奸关系。从农庄之外来了两个骗子,他们受了警察的指使,冒充“上帝的使者”前来榨取农民们的资财。农庄中的医生和小女孩则是被集体生活边缘化的局外人,医生体型肥大、步履蹒跚,终日买醉,近乎变态地窥视并记录着农民们的私生活;而小女孩则被大人们厌弃忽视,被跟随两骗子的哥哥骗去了钱财,最终绝望地虐杀了自己的猫,自己也吞灭鼠药而逝。小女孩的死震惊了农庄,骗子趁机发表演说,鼓动麻木的农民将钱财充公,一起上路前往一个新的、没有剥削和压榨的“模范农场”。交出钱财、抛弃居所上路的农民们开始了他们寻找理想生活的漫长跋涉,但在这没有尽头的跋涉中他们又一次渐渐失去了希望。最后,当钟声再一次响彻大地,医生发现农民们已经回到了已经死气沉沉的农庄,回归了过去僵化的生活轨迹,似乎什么变化也不曾发生。于是医生近乎绝望般地放下了他的记录本,用木板将自己唯一的窗户钉死。影片就在医生钉死窗户的动作中,一点点步入黑暗,走向尾声。
这就是《撒旦探戈》讲述的所有故事。
[img=2:C]小女孩的死与苟延残喘的农庄[/img]



观看《撒旦探戈》是需要极端的忍耐力和专注度的。一次性看完全片,就像跑了一场马拉松一样疲惫困倦。故事本就不复杂,又进一步被片长所冲淡,情节密度极端稀薄。影片由各种各样的长镜头组接而成,这些长镜头往往拍摄的是人物的行为动作,就其本身而言并没有什么观赏性,甚至还有很多空镜头。这样的形式让影片看似拒人千里之外,但实际上影片的种种隐喻就藏在其中。
对《撒旦探戈》的常见解读是政治性的。影片完成于1994年,而原著则发表于1985年。笔者没有读过原著,不太清楚影片的改编对内容有多大的创新,但单从影片看,确实直接影射了1989年匈牙利政局的动荡变革。影片中农民们的集体农庄生活正是行将就木的匈共政权的投影。骗取农民钱财的看似是两个骗子,实际则是背后指使骗子行骗的、代表国家权力执行者的警察。为联合生产而建立的集体农庄早已失去了和睦,充斥着冷暴力,人与人之间的猜疑嫉妒终日像阴云一般笼罩心头,最终导致了小女孩的夭亡。那座遥远的“模范农场”,更只不过是虚妄的幻想。可以说,影片正是为死去的匈牙利共产主义敲响的丧钟。
可是,如果影片的内涵仅止于此,那么七个半小时的长度,大量言之无物的长镜头又是缘何存在?拍成一部正常时长、情节紧凑的政治讽喻片,似乎更易为人接受,更能致讽刺之用。并且,片名《撒旦探戈》的隐喻,似乎也难和政治性挂钩。那么,影片中被发挥到极致的长镜头美学和种种意象究竟有何深意?
观影过程中,笔者印象最深的有两处。第一处是在第四个小时,农庄中的农民们齐聚小酒馆,唱歌跳舞,狂欢庆祝。此时,一个男人忘情地说道:“大海是我的父亲,大地是我的母亲,探戈……是我的生命。”这句台词是探戈之为生命隐喻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直接指涉。海与地孕育了生命,而生命本身就是在世间的一次尽情舞动。如探戈舞步一般,生命有节律、有起落、更逃不脱生与死的循环。
[img=3:C]狂欢:大海为父,大地为母,探戈为吾之生命[/img]
第二处是在第五个小时,农庄中的农民们踏上寻找理想农庄的旅途之时。镜头采取了跟拍的方式,尾随农民们的背影在难行的乡间路上不断地前进。这是一个非常难熬的长镜头,它似乎永无停顿。前方的道路望不到尽头,时间和空间仿佛无限延伸,农民们不断地行走、不断地行走。可就在这时,影片序章的牛群行进突然在眼前复现,牛群的意象和人群的意象在一刹那间奏响了令人震悟的和弦。这就是“撒旦探戈”的终极寓意啊!探戈是生命的舞步,是在人生旅途中跋涉的步伐;撒旦是死亡的阴影,是一切生灵甚至一切社会制度、一切文化价值的宿命终点。撒旦的探戈,就是人行走在人生路上,向死而生,留下的足迹。起舞而逝,不就是人类永恒的命运么?
[img=4:C]永恒的“撒旦探戈”[/img]
法国著名哲学家朗西埃为本片撰写的评论题名《时间的工作》,可以说深得影片精髓。《撒旦探戈》中的长镜头对故事情节的无限延长,是在力图营造生命的纵深度与厚重感。《撒旦探戈》可以是一曲为破灭的匈牙利共产主义而谱写的悲恸挽歌,但它更是一个内省而伟大的人生寓言。



在世界电影史上,东欧电影似乎一直没有得到万众的瞩目,但却自成一派,一直在稳定地输出优秀的作品。以我比较了解的波兰和匈牙利电影为例,波兰电影风格清冷、更偏理性思辨,匈牙利电影则情感浓郁、更重感性表达,但两者都具备很强的民族性和政治性。这也成了东欧电影的普遍性格。
贝拉·塔尔的电影更像是一种综合体。他的长镜头美学是直接师承匈牙利新浪潮大导米克洛斯·杨索,但又与前辈有着不同的风格。杨索的长镜头注重视觉元素在画面内的并置,实际上是更重视场面调度。如其代表作《红色赞美诗》(Még kér a nép, 1972)中,杨索设计了比较反常的“前景遮盖式”调度,在用长镜头展现主人公——一群起义的革命青年时,杨索让镇压军队的马匹从青年身前走过,而不是按一般处理方法让其从他们身后走过。这样的调度能强调军队的压迫性和青年们的弱势。青年发表红色演说时,身旁的人挥动的红色丝带也不是出现在后景中,而是在前景中飞舞,成为不可忽略的重要视觉元素,调动人们的情绪。而塔尔的长镜头则是极简的,表现牛群行进和人们跋涉的长镜头几乎没有任何技巧可言。塔尔的一些相对巧妙的长镜头设计也更重视摄影机运动,如拍摄终日跋涉筋疲力尽、在一间破旧房屋之中沉沉睡去的人们的时候,塔尔让摄影机几乎垂直俯拍,并缓慢旋转,依次拍摄每一个人凝重的睡脸。这样的摄影机运动让观众产生一种下坠的错觉,在跋涉中逐渐消磨了希望的人们恍如正在堕入地狱的撒旦,迎接他们的命运通过镜头语言早已不言自明。塔尔长镜头的流畅、冷静,似乎更类似于苏联大师塔可夫斯基的风格。
片中对小女孩虐猫与自杀的描写算是闲笔,但却也成为影片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段影像以近乎冷酷的方式表现了小女孩临死前的挣扎,令人不忍卒视。这种克制的叙事也是东欧电影的特色。影片还通过视点转换的设计,将同一场景通过不同人物的视角进行展现,让整体网状叙事结构呈现探戈舞步般的前进后退,往复循环,着实精彩。

“片长七小时却每一分钟皆雷霆万钧,引人入胜。但愿在我有生之年,年年都重看一遍。”苏珊‧桑塔格如是说。我愿从其言。

【注】本文首发于清华经管学院公众号“SEM视野”原创专栏

撒旦探戈Sátántangó(1994)

又名:Satan's Tango

上映日期:1994-04-28片长:450分钟

主演:Mihály Víg/Putyi Horváth/László feLugossy

导演:Béla Tarr编剧:László Krasznahorkai/Béla Tar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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