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癌症拼斗半年之后,三月二十九号中午,才要过七十岁生日的母亲过世了。这几天正在安排她的葬礼。母亲爱漂亮、爱热闹,所以弟妹们和瑞芳的邻居都说,无论如何都应该给她一个热闹一点,好看一点的告别式。于是,所有仪式只好照表操课。葬仪社的人要我找一个「有头面」的人在当天公祭前说说母亲的生平。没想到儿子突然说如果可以的话,他要自己介绍阿嬷。理由是,他觉得对阿嬷的了解太少了,或许为了要写阿嬷的生平,他可以经由我以及叔叔、姑姑们的叙述中,知道多一点阿嬷,以及她所经历过的时代。
所以,这几天我们断断续续地说,有眼泪,当然也有失态的哗笑。母亲是一个非常会说故事的人,记忆力又好,生前又特爱忆苦思甜,所以,有关她这辈子的悲惨往事我们从小到大重重复覆听过n次,因此,有关她的生平素材,举凡成长、婚姻、养儿育女的过程、甚至相关的时代雰围等等,在我们的记忆里似乎俯拾即是,尽管版本差异难免。

儿子断断续续听了几天,昨天忽然带着戏谑的语气跟我说:「阿公那么不爱讲话的人,你都可以帮他拍出一部长达两小时四十几分钟的电影,那…拍阿嬷大概是连续剧的规模了吧?」其实,从来不曾想过要拍母亲的故事。因为太清楚也太具像了。清楚、具象到几乎没有、或者不敢有自己的想象空间。没有额外想象空间的母亲的故事,其实,一如七十岁以上许多台湾阿嬷一样,怎么「乔」也都只是不同版本的《阿信》而已。

父亲不一样。

父亲从不讲自己的故事。光从「为什么不讲自己的故事」这个思考点上出发,有关父亲的想象似乎就可以无限延伸。比如:……不讲,是麻木无感还是不愿意讲吗?……为什么不愿意讲?是不屑自己的人生,抑或不屑与这个世界以及身边的人分享、沟通、争辩……?

有一个画面曾经多次在自己彷徨无力的时候闪入眼前。不记得当时的自己几岁,只记得那天提着供品跟着父亲爬上村子最高的山头去祭拜山神时,父亲的背影看起来还相当高大。那天,山区的光影极其诡异,远山明亮之至,层次分明,而脚下的村落却正好在乌云覆盖之下,显得阴郁惨淡。山神庙里只有我跟父亲两个人,是一个几近无声的世界。在烧完香等候烧金的那段空白时间,父亲抽着烟望着远处发呆,忽然,我听见他喃喃地说:「就像一只鸟仔飞入笼……!」然后没有下文,直到下山回家也没有第二句话。

多年之后,每当这个画面闪现时,我都觉得有点虚幻,不知道是真实的记忆,还是自己的想象。也不确定父亲的那句话,到底是当时他对自己人生的喟叹,还是之后我对他人生的批注。

我曾经想过,要是我再拍一次《多桑》的话,我又会以哪样的素材去勾勒父亲?会不会就用山神庙中父亲的那一句话当做开场,然后用他从加护病房的窗口跳下的一幕当作他终于挣脱桎梏的最后飞翔?

曾经这样想过的自己,其实终于明白,当你决定从记忆中搜寻素材去描绘父亲的时候,其实,父亲或许已经不是真正的父亲,而是加杂着自己的怜悯、埋怨、仰慕、甚至当时自己对人生观感投射等等复杂情感的综合。

没有故事的父亲任我以记忆的片段随时拼凑、拆解、重新组合,依我所期待的男人形象以及情感,在不同的人生阶段与我同在。我是谁?有人这样解答:你是你念过的所有的书,是你爱过以及恨过的所有的人,是你所经历的所有的事。

那,那个不会讲故事的父亲又是谁?

在他过世十四年、多桑完成十年之后的现在,我终于可以比较肯定地说:「他就是我的生命,至少,是一个阶段的生命。」


多桑(1994)

又名:A Borrowed Life

上映日期:1994片长:167分钟

主演:蔡振南/蔡秋凤/梅芳/陈淑芳/张凤书

导演:吴念真编剧:吴念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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