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07-11-29

芬雷 • 夜风:《夜风》四题

1、塞尔吉与建筑;

这层关联,似乎是导演的故意安排。比如在那不勒斯的雕塑展上,塞尔吉独自在一个楼层,远眺模糊又朦胧的地中海,包括那个房子也是空旷得厉害,像是个废弃或者仅仅筑好框架的楼房,也许从这个镜头开始,塞尔吉的“自我解脱”之旅,就被赋予了建筑的实在性。也就是说,通过导演在人物和建筑之间的关联影像,人物的情感浇筑在建筑里,这个时候,所谓的情节性的冲突呀、陌生角色的介入呀、事态的扭转呀,等等,在一般电影里用来改变、缓和和铺垫人物情感的因素,在《夜风》里蜕落下来。再比如某天早晨,塞尔吉喝完咖啡,去一幢不知是什么的建筑里,隔着一排栏杆,对着似乎是地下贮藏室,有些孩子的嬉闹声和其他的声音,塞尔吉调理着呼吸。还有个类似的:在路边停车稍作休息,保罗在车子里,塞尔吉在一小片树木的地方,呼吸局促。

从电影手段上来讲,“新浪潮”之后的一代电影人,更擅长于挖掘电影的材料,并努力使这些材料和人物之间达成一种共时性:比如在影片里,建筑、汽车等,和人物一起到来,和人物的情感一起律动,并不存在空荡的建筑或者闲置的汽车。这不得不说是对所谓“作者电影”的一个反抗,从隐约的关系上来看,作者电影其实是不存在的,因为不仅电影里没有“作者”,在电影外,也没有“作者”,有的只是电影。毋宁说,Philippe Garrel的电影是一种提前到来的电影,它的结局性在影片一开始就以巨大基底的形式呈现出来,只是观众总在影片快要结束时候或者结束之后才意识到这一点。就是在这一点上,作者电影努力展示和打造的,恰恰是Philippe Garrel电影的基底,而且作为基底,它除了提前到来,还坚持无声。于是,你可以在影片中看到过于大量的空镜头、一些对建筑、对路、对静物的处理。这也就是为什么大部分人看这部影片,会觉得人物和叙事过于突兀和跳跃的原因。因为他们希望跟着影片铺垫和叙事一步步接近的东西,导演却提前交付个干净,那么接下来的自然不是叙事学的,而是电影学的。

塞尔吉与建筑的关联,倘若原谅我的某种过于牵强附会的分析解释的话,不无一种相互投射和相互阐释的嫌疑。我举个例子:塞尔吉带保罗去看一个没有完工的建筑,保罗看着说:“真不错,这是什么?”塞尔吉说:“未完成的宫殿。”后来塞尔吉又补充说,这里有他的一间房子。保罗于是就说,你真有毛病(居然买这样地方的房子)。然后两个人走进塞尔吉的房子里,塞尔吉回应保罗说:“我没毛病,有毛病的是它的内部。”接着镜头展示那些龟裂剥落的墙壁,还有一些墙画,尽管残破,但不是特别难以辨认,其中一个画像是手拿苹果的维纳斯。这个片段在下面我还要提到,因为在影片里,这里所演绎的内涵后来又被提到了,就是海伦的丈夫表述体育精神那个片段(“那是一种在它内部死亡的真相”)。而另外一种意思,我觉得跟电影的情感构成有关。

有一个片段:镜头一切换,塞尔吉就在一幢破败且已经废弃的建筑前面,一条小道上,道路上全是放牧的羊群,羊们脖子上的铃铛叮叮作响,塞尔吉、建筑处在镜头的远景,然后塞尔吉从远景到近景,穿过羊群,走过来。在这个片段里,建筑和塞尔吉之间达成一种沟通,即建筑和角色的沟通,我可以揣测:塞尔吉在这些破败的建筑里,可以得到一种对他而言,延缓死亡的宁静;但就像守着一枚定时炸弹一样,这样的宁静充满了恐惧。于是才有那么一句问话:塞尔吉问保罗:“你觉得这仍然是个好的国家,可以生活下去?”塞尔吉在68运动中,被打压,被送进精神病院,然后一直过着逃离的生活。即便是最终运动已经过去了,塞尔吉仍是在逃离中。对于一个革命者来说,生活是遭受质疑的,所以影片中大段大段空镜头里的一般建筑、道路等,在塞尔吉的自我世界里,无不彰显一种难以抑制的对抗。这样,建筑,作为普通的建筑,在Philippe Garrel的电影里,成就了一种末世革命激情色彩。也就是在这个意义上,我才说,建筑,那种不断出现的废弃的、破落的、未完工的建筑,构成一条无比坚实的“自我解脱”线索。联系到前面说的提前出现的基底和结局,塞尔吉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最大数值的绝望,如果观众去追索这个绝望,并试图在以后的镜头里捕捉电影对这个绝望的诠释和解释,那么无疑收效甚微。我们只看到塞尔吉一次又一次地开始行为“自我解脱”这件事,直到影片结束,塞尔吉真的死了,我们依然没有获得那个诠释和解释。

【备注】这种基底前至的现象,在一些自我重复的导演题材里很常见,比如伯格曼、比如蔡明亮等,Philippe Garrel的电影也是不断地重复自己,但我不准备花费精力来分析这种“自传契约”式的创作,或者说,我分析的是这种创作带来了什么。


2、海伦的丈夫谈体育;

比较而言,海伦丈夫的一大段论述,算是影片里最让人费解的台词。他一出场就处于语言的旋流中,而且思索跳跃,语词不时含有暗射。如他所说,他是有体育精神的。这个意思并不是说他如何爱好锻炼和运动,而是“体育的本质,体育的内在,它的方式和精神,还有它的痛苦,还有它对自己的看法”。那么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海伦的丈夫在影片构成中,仅仅是一段语词,其中涉及海伦、68运动、左派和内部死亡。我就先从内部死亡说起,因为前面已经提到了,这个在塞尔吉世界里的象征性慰藉,在海伦丈夫的世界里,我觉得如他自己说说的,其实就是一种抽象的内部。这种抽象的内部,构成一种内在的哲学,用来疏通自我。

他接着对保罗说到:“你知道它有一种真相,那是一种在它内部死亡的真相,是一种从来未被发现的真相。”“那些经历了生活的人,怀着自己不是别人的遗憾,死了。”“有些人作为诗人、艺术家,觉得很痛苦,他们这些人很遗憾自己为什么不是运动员,他们有自杀的可能,在他们认为别的一切比他要好这个判断面前。”从这里再回来内在哲学,运动员有一种跟自身内在沟通的过程,以不断地打破自身局限;不同的是,诗人、艺术家却要向外界寻觅经历,并试图突破自己的创作。这就是海伦的丈夫所说的“一种在它内部死亡的真相”,因为诗人、艺术家已经从与自身内部沟通的链条里失落下来,他们在变动的挣扎里,无法返回自身,对于他们所追求的,永远在一个外部。所以他后来提到左派的时候,一针见血地说出了自己的政治观点:“没有一种团结的声音。”在看似自由的外部联络里,自身反而难以操持,以致最后他不无影射地说一句有意思的话:“我不能给你奢侈的生活,但我会让你认识很多朋友。”这句话的严重性,是在海伦身上体现出来。而在海伦丈夫身上,恰恰成了一种自我解脱的哲学,也就是在这样认识里,他容忍着妻子的外遇。


3、海伦与割脉;

海伦的丈夫对保罗发表完那通高谈阔论之后,他对保罗说,请随意,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海伦已经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了。其实在之前,海伦的丈夫正在大谈体育精神的时候,海伦中途播放一个唱片,来打断这场谈话。那么丈夫的这通言论对于海伦意味着什么呢,以致她要割脉寻死?首先我们回到影片开始,海伦去保罗那里,她自己写的小日记,她写:“当我们认识的时候,我就像飞了起来。”这句话在后面的镜头里又以另一个比喻句式出现了一次,就是在最后,海伦和塞尔吉欢愉之后,海伦说:“结婚三十五年跟一个年轻的男人做爱,真的很不错,我感觉长出了翅膀,觉得变年轻了,变得强壮了,吸收了别人的年轻精力,向他倾诉一切,然后一切都不一样了。”飞和翅膀,在精神分析里,构成一个逃离的主题。当然,这个主题可以有多种多样的演绎方式,但在海伦这里,就是爱欲。可能这个时候,我们就更清楚海伦的丈夫那段话里看似含糊不清的句子,比如他说的,“怀着自己不是别人的遗憾”。请允许我在这里,再次回溯到1小节“塞尔吉与建筑”里所说的电影材料,在我们的周围,自我延伸受到极大的限制,比如塞尔吉。那么,海伦也是如此。她并不是不能接受一个家庭的完美与和睦,而是家庭的基底提前崩坏,她不得不反问自己,到底要找什么?而她的丈夫是个典型的温和派,他不仅接受了这场家庭变乱,而且还轻而易举地解释了这场变乱,是因为人们舍弃了与自身内在的沟通,每个人都成了诗人和艺术家,自我被置入他者的结构里。这个他者结构,在海伦的自我世界里,就是外遇。她认识了保罗,觉得自己像是飞了起来,并且她需要保罗认真的爱自己,而担心保罗在乎的只是她的支票;同时,她又意识到纯粹的幸福的爱情并不是她想要的,所以她对保罗说,她的未来不会跟他在一起。而当和塞尔吉欢愉之后,她又感觉到自己身上长出了翅膀,觉得变年轻了,变强壮了。海伦的自我解脱线索,总是以新的欲望对象的到来而重新开启。她说:“我们通过观察别人,观察自己,然后我们总会认为自己根本不了解自己。只是...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样子,每个地方每一寸,肚子,脖子,成了不确定的,这些都让人感到难过。”在丈夫看来必须去做的自我沟通课业,在海伦这里,成了痛苦之源泉。革命者与标榜革命者在这场家庭对决中,显而易见。

那么保罗恰恰也是和海伦的丈夫差不多一个角色,只是海伦的丈夫是个标榜革命的温和派,而保罗却是个稍显年轻的迷惘的革命派,比如他对塞尔吉说的,他学习很多政治哲学,画很多油画,但没有直接参与巴黎的运动,当时他在外地。然后塞尔吉说,如果你切身去参与,就会不一样。保罗属于在68运动中,彷徨的那种姿态的人。他宁愿嗑药麻醉自己,以求得暂时的逃离,也不愿直面政治。保罗对塞尔吉说:“海洛因就像一种保证、一种震惊,麻醉自己的手段,我沉迷下去。我从来没有真正摆脱掉,我不认为这是一代人的需求,这都是些逃避现实的人才会去做的。”那么与海伦这段感情经历,很难说不是这种逃避策略里的一部分,所以海伦在保罗和他丈夫的谈话里,感受到一种温和的无政府主义氛围,这种氛围,从新捕获了她,使她本来以为借助与年轻雕塑艺术工作者保罗的爱,已经挣扎逃离出去的认识,瞬间幻灭,冲动之下,她打碎玻璃杯,用一片玻璃划破自己的脉搏,身体里蓬勃的血及时涌出。


4、保罗与退场;

在中餐馆里,保罗说自己很困乏很累,丢下塞尔吉和海伦,自己走了。这是他最后一次亮相。保罗在影片中,始终处于一种逃避的状态。这种状态也被导演以电影语言提前表达出来,就是海伦去找保罗,保罗不在。海路收拾完房子,走到窗前,突然出现一个男人的声音,就是保罗。再比如,他向海伦提出来他要去那不勒斯看一个朋友的雕塑展,海伦要求晚上安排些节目,最主要是跟他待在一起,他推辞说,他不去,因为他要准备一些东西,比如一件大衣。还比如,在雕塑展上,他感到厌倦,然后朋友安排了塞尔吉陪他逛逛那不勒斯。这种始终“退场”的状态,是有特殊含义的,就是68运动时候,他在外地,这是回忆文学色彩相当浓厚的一个设置。导演借助这些设置,一反作者电影的单一视角,从各个身份、各个角度、各个经历来回忆反思68运动。因为在导演的视域里,68运动已经不是一个单纯的时间事件,而是一个内化到自我解脱、自我沟通的状态事件。由此,我们把在1小节“塞尔吉与建筑”里谈论到的电影各样材料与角色的关联,进而触及到一个由立体电影所揭示的巨大基底,这个基底不是别的,甚至不是电影本身,而是导演意识中的现实世界。那么,在现实世界里,68运动可以不是68运动,而是别的什么,但在电影里,68运动就是68运动,是导演自己曾亲身经历的68运动。如果我在分析中过于牵强附会了,我觉得,也主要不是对导演的牵强附会,而是试图从68运动到别的什么、从68年到现实某一年的牵强附会,如果谁有所指摘,我也不再作任何的解释。

夜风Le vent de la nuit(1999)

又名:夜风中(港) / Night Wind

上映日期:1999-03-03(法国)片长:95分钟

主演:凯瑟琳·德纳芙 / 丹尼尔·杜瓦尔 / 泽维尔·布瓦 / 丹尼尔·波默勒尔 / 安妮塔布莱恩德 / 朱丽叶·普瓦索尼耶 / 皮埃尔·福雷 / 

导演:菲利普·加瑞尔 / 编剧:Xavier Beauvois/Marc Cholodenko